寒门贵子(校对)第9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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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允摇了摇头,不管此次冲突的起因为何,他一来秉承家族意志,二来为了徐佑这个朋友,三来为了屈死的百姓请命,都会责无旁贷的参与到这场波诡云谲的争斗中去。但杀席元达却非他的本意,顾允乐天知命,沉迷画作,性情豁达而趋归自然之境,若不是形势所逼,实在不愿让作画的双手沾染血腥。
  “席元达死有余辜,也是不得不死,箭在弦上,不发则伤己,明府何必介怀?”
  鲍熙起先并不愿意顾允牵扯进来,在他心中,顾允虽然聪明绝顶,但还没有做好准备,官场江湖从来都不是柔情脉脉的所在,步步荆棘,杀机遍布,一着不慎就可能赔上身家性命。所以当初甫一见面就不顾往日情谊,出恶言警告何濡,为的就是多给顾允一些时间,能让他在钱塘县令的位置上磨练一下心性,没料到徐佑的到来,詹文君的反抗,詹氏和天师道的博弈,让一切变得脱离了原来的计划,
  因此他不得不独上明玉山,知晓何濡的所有布局后,经过深思熟虑,向顾氏做了详细的汇报。顾氏门阀出于种种原因,最后同意顾允以钱塘县的名义参与进来,但一定要控制事态发展,不能彻底得罪天师道,或者说不能让天师道有借口发起反击。
  故而席元达是不得不死,他要不死,杜静之就很难脱身,杜静之脱不了身,孙冠不管为了面子,还是为了天师道内部的团结,都不可能善罢甘休,那时候必然会造成无法预计的损失。
  朝廷,君上,太子,门阀,天师道和佛门,在永安十一年的这个冬日,正处在一个无比脆弱的平衡当中,一不小心,就可能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引起各方面的剧烈动荡和权力更迭。
  纵然在某些计绝天下的才智之士的眼中,这种动荡注定要发生,可不是现在,也不是由徐佑顾允这样的小人物来触及,时候不对,所有人都没有准备好!
  还要等!
  等一个契机!
  顾允对鲍熙的话不敢苟同,道:“席元达擅行杀戮事,死有余辜不假,但也要集问、查核明白之后,再由有司明正典刑,杀之以儆天下。像现在这般,先用计将其困于绝境,再逼而围捕杀之,未免有伤天和……”
  鲍熙心思动了动,道:“此次用计,皆是徐郎君所谋。我观他雷厉风行,果然非池中物,明府与其相交,对将来大有裨益。”
  此言一出,顾允大为不悦,他虽然不爱诡计,也懒得辨识人心,但天资太过聪颖,闻弦歌而知雅意,哪里不明白鲍熙话中暗藏的意思,道:“微之神仙中人,就算有这等城府和手段,他也不屑使用。你不是说微之身边的谋主何濡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吗,现下又为何改了口?”
  鲍熙对何濡这个人实在过于忌惮,内心深处有十分的不愿顾允和徐佑走的太近,所以明面上是褒扬赞誉,其实却是故意想让顾允对徐佑起反感,没想到弄巧成拙,惹得顾允不快。
  “明府教训的是,属下失言!”
  鲍熙淡淡的认了错,目光穿过县衙的天空,投射在远处的明玉山颠,眼睛悄悄的眯了起来。过了良久,突然道:“明府想不想知道,徐佑是如何将那半截元阳庐的石刻埋入别院当中的?”
  顾允也是好奇,道:“听闻杜县尉挖出元阳庐石刻后,惹得门外的千余百姓齐齐下跪叩首,说来莫非是真的,那座别院乃是混元显圣时立于钱塘湖畔的?”
  “是不是混元显圣我不知晓,但我亲耳听詹文君言明,石刻确实是她事先埋好的……我只是奇怪,别院中虽然常年只有八名紫衣童仆,但这八人精善武功,怎样才能在不惊动他们的情况偷偷埋下石刻,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哦,还有一事忘了禀告明府,”鲍熙拿出一张拓纸,呈于顾允身前,道:“这是从石刻上拓下来的字……”
  “噫!”
  顾允眼睛一亮,腾的站起来,一把夺了过去,到烛台下观望起来,越看越是着迷,忍不住喝道:“好字!”然后对鲍熙斩钉截铁的道:“石刻在哪里,我现在就要看!”
  跟县衙里的静谥不同,明玉山今夜灯火通明,各个院落之间奴仆来回走动,山间小道也有人端着酒水菜食络绎不绝,压抑了太久,在赢得第一步的胜利后,享受一下短暂的喜悦,既可以缓和郭府众多下人部曲们一直以来的紧张情绪,也能让大家在绝望中看到坚持下去的曙光。
  “元阳庐石刻上那‘元阳’两字,七郎你用的什么书体?天骨遒美,逸趣霭然,结字疏通,迥异当世,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初石刻的事一直由左彣负责,从选石雕刻做旧,再到将徐佑亲书的元阳二字摹刻喷漆,何濡没有过问,自然也没见过。直到石刻被挖掘出土,才得以一睹芳容。
  徐佑笑道:“既是老子所书,仙凡有别,书体从未见于人间,不正是理所当然吗?”
  何濡嗤之以鼻,他对书法仅止于兴趣,并没有太多在意,既然徐佑故弄玄虚,也就懒得追问,端起一杯雪泥酒,闭着眼睛慢慢品尝,颇有贤士狂狷之风。但履霜就不同了,她在清乐楼中长大,要学琴曲,还要学书画,又在袁氏这样的儒宗待了多年,对书法的酷爱几乎是本能的反应了,所以对这个话题保持着兴致盎然,道:“据说老子曾做过周王朝的史官,骑青牛出函谷关后羽化成仙,世间并无真迹流传,郎君是如何学得老子书的?”
  詹文君坐在一旁,墨玉般的眸子在徐佑脸打了个转,道:“书法一道文君不懂,但观前朝诸多名家,最善长的也无非一种书体而已。郎君之前的字已经近乎技矣,偏偏又能独辟蹊径,创古今未有的新书体,实在让文君钦服不已!”
  徐佑可以跟何濡瞎扯淡,但面对詹文君还是不能如此恣意,道:“不敢当!这种书体乃是我偶然在一本古籍中寻得,临摹了一段时日,尚不成熟,也不完善,可惜毁于大火,再也无缘得见。为了追忆先贤,我自己给了它起了个名字,叫瘦金书!”
  宋徽宗赵佶初习黄庭坚,后又学褚遂良和薛稷、薛曜兄弟,并杂糅各家,取众人所长且独出己意,最终创造出别具一格的“瘦金书”,以韵趣见长,有别于之前的所有书体。徐佑学书时临摹过一段,但终究还是喜欢王羲之,所以学王书有七分,学瘦金书仅五分而已。只不过王羲之的书体接近当世,有踪迹可寻,而瘦金书间隔了数百年,变化之大,足以让何濡等人叹为观止。
  徐佑心中暗道:对不住了赵老兄,我先借您的名头用一用,想必以您的才华,没了瘦金书,还能创出胖银书,不要跟我计较才是。
  “瘦金?”履霜美目泛着涟漪,道:“字好,名称更好!”她何等心思,知道徐佑不过假借古籍来表述谦逊而已,像这等出类拔萃的书体若是书家隐居深山,自甘寂寞,尚可能成为世之遗珠,既然著书立说,显见不是世外中人,那就不可能不为世人所知。
  她莞尔一笑,并不揭穿徐佑,身为奴婢,这点识趣还是有的!
  詹文君呵的一声轻笑,却不肯放过徐佑,道:“不知郎君可还记得那本古籍的名字,我愿广散钱财,求来为郎君作临摹之用。”
  徐佑张张嘴,哑口无言。詹文君和履霜对视一眼,同时掩口而笑,几乎跌坐一团。美人成双,各擅胜场,真真让人不知此间何世!
  何濡这时也喝完了一杯雪泥酒,冷眼旁观徐佑跟詹文君交谈,突然插口道:“今日杀了席元达,杜静之必然大怒,接下来如何在刺史府和天师道中周旋,还得仰望顾允出面斡谈。他能直接上陈朝廷,比起我等方便实多,七郎你明日还得再去会一会这位顾明府,和他交交心,免得书生意气发作起来,坏了咱们的大事……”
  徐佑点点头,道:“你跟鲍熙已经谈的足够明白,我想飞卿不会再有抵触心理……况且杀席元达是形势所逼,不得不为,也是让朱顾门阀能够接受这个计划的条件之一。不过此人嗜杀成性,除掉他是为扬州百姓除一大害,飞卿定能理解,不会苛责于我的。”
  朱氏起先派了朱睿来协助詹文君,只是不想让詹氏的基业毁于一旦,同时也有保护詹文君人身安全的意思,但并没有真的决定跟杜静之决裂。后来事态逐步发展,杜静之开始处于下风,也让朱氏看到了可趁之机,所以积极的进行了深度参与。加上接到鲍熙汇报之后,顾氏也在朱氏的劝说下动了心思,吴郡四姓本属一体,多年来守望相助已经成了习惯,于是联手给了杜静之一个无法忘怀的深刻的教训。
  所以才有白天那一幕,鲍熙代表官府对席元达步步紧逼,而朱睿则公开亮相,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刀杀死了席元达。
  杀席元达不难,难得是如何杀的理直气壮。他不是普通人,也不是普通世族,或者说他身为天师道的消灾灵官,身披宗教外衣,天然具备一种特殊的保护色,杀了他,要付出的代价太大。
  但徐佑的计划天衣无缝,借白蛇之名揭开了天师道扬州治霸占元阳靖庐,暗中掠夺民女,肆意折磨后杀人埋尸的血腥勾当。这种事放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惊天动地的大案子,何况安子道向来仁义爱民,接报后必然大发雷霆之怒,杀了席元达的后果,在皇帝的震怒中,也变得不再那么的显眼和重要。
  而杀了席元达,对天师道也有好处,所有的罪名完全可以推到他一人头上,一个死了的消灾灵官,身份不高不低,无疑是最好的背黑锅的对象。如此一来,杜静之尚有几分希望可以脱身——当然,这么大的丑闻,扬州治祭酒的宝座是坐不了了,但能留一条命在,至少让孙冠的面子上过得去。不然,纠缠起来,孙冠不会也不能舍弃杜静之,发狠做出反击,那样的后果,包括皇帝也无法承受。
  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席元达其实都必死无疑,这是他的可悲之处,也是很多自以为是的小人物的可悲之处。
  只是身在局中,他们自己并不清楚这一点!
第二章
五石散
  夜深月明,倦鸟归巢,喧闹的山中终于恢复了平静,畅饮欢歌的人们拥被睡去,或兴奋,或平静,也或许会做一个关于来年丰收发财的美梦。
  徐佑和何濡没有睡意,走出院子,并肩坐在一处陡峭的悬崖边,没有围起布幛避风,身上穿着厚厚的貂绒大氅,足以将通骨的清寒隔绝在身体之外。
  “知道为什么大多数世族都喜欢在城镇之外设立坞堡吗?”徐佑指着远处依稀可见的各家世族的庄园,有大有小,就如同点点繁星坠落在乡野之间,充满了六朝江南独有的特色和风情。
  “宗族乡党屯聚堡坞,据险自守,以避戎狄寇盗之难。自五胡之乱,衣冠南渡后,世族门阀依山占水自给自足,部曲奴仆佃户少则数千,多则数万,不结坞如何保障拥有的这一切?”
  徐佑摇头,严肃的道:“你说的都是原因之一,但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哦?”何濡来了点兴趣,道:“那你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徐佑故意停顿了片刻,把何濡的好奇心吊到了顶点,强忍着笑,道:“在城外坞堡中居住,可以不用守宵禁,入夜后点灯也好,吃饭也好,来回走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比在城中可要自在多了。”
  何濡侧头望着徐佑,表情十分的无语,好一会才鄙夷道:“难为你说笑时还能紧绷着脸,比我想象中要无耻的多!”
  徐佑哈哈大笑,终于成功捉弄了何濡一番,颇为自得。等止住了笑意,道:“说笑归说笑,但宵禁在乱世是不得已而为之,等天下升平,海晏河清,取消宵禁势在必行。老百姓白天劳作,官员们白天视事,商旅们白天货殖,辛苦了一天,晚上还不让享受下生活的乐趣,到哪能说过理去?”
  “为治安防盗计,宵禁可以让贼子无所遁形,也非一无是处!”
  “为防盗而宵禁,是惰政!自秦汉以来,宵禁已经数百年了,可多少民宅仍然在夜间被盗窃一空?尤其在九月至二月间,夜长天寒,人多畏寒懒起,正是夜盗猖獗的时候,譬如钱塘,巡夜的逻卒加上打更的更夫,怕不下于数十人,但盗案仍然屡禁不绝,究其根本,还不是内外勾结,群体成窃?如此宵禁,又有什么用处!”
  徐佑最反感的古代制度中,宵禁绝对排得上号。若是战时管制或者突然紧急状况,实行宵禁还情有可原,但古代的宵禁是一种常态,也就是说哪怕太平盛世,也要在暮鼓晨钟的响声中决定一天的行止。卢梭说过人是生而自由的,但无所不在枷锁之中,宵禁看似危害并不大,毕竟古代普通民众的夜生活单调而无趣,但再怎么单调无趣,也不能由上位者片面的来决定什么时候可以外出,什么时候必须待在家里,这不仅仅是束缚了行为,更甚者是为了桎梏其心灵,钳制其精神,遗毒千年不绝!
  何濡奇怪道:“就算宵禁不能防盗,但开了宵禁又有何益?”
  这就是眼光的局限性了,何濡惊才绝艳,智计过人,但对经济学一窍不通,徐佑笑道:“开了宵禁,就可以促生市易繁茂,你不觉得现在仅仅白天的东市太过单一?若开宵禁,将会有夜市,夜市未闭,还有早市,如此昼夜不绝,既方便了百姓,也让货殖者收获不菲,大家齐享安乐,岂不是美事?”
  北宋开封,南宋临安,都是没有宵禁的,直接的影响就是让这两座城市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不夜城,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创造了任何朝代都难以企及的经济繁荣和文化昌盛。
  何濡笑了笑,他虽然不明白徐佑为何对宵禁深恶痛绝,但顺势利导是阴符术的强项,道:“七郎若要开宵禁,不居上位是不行的。想破此百年陈规,必须面对朝野物议,阻力之大,不问可知,就算身居上位,也未必可以做到。”
  “照你的意思,此生是无望了?”
  “那倒也不是!”
  何濡眼睛睁开,在月光的照射下,绽放出绝不逊色的光芒,道:“若是主上一意推行,就算有阻力,也必定能够开了宵禁。归根结底,做不到某事,不是因为此事太难,而是因为你的权力还不够大!”
  徐佑半响无言,末了摇了摇头,道:“你啊!不把我逼上造反的路子不会甘心……主上圣王明君,万民敬仰,没了他楚国哪有这几十年的安稳,再说我这条命还是他救回来的……”
  何濡点到即止,没有继续说下去,关于义兴流血夜的内幕他虽然知晓一点,但还不能百分百肯定,这时候没有告诉徐佑的必要,等日后验证明白,确凿无疑,再告诉他不迟。
  “七郎何时去见顾允?”
  徐佑裹了裹大氅,道:“等天亮开了城门就去,你有什么嘱咐的吗?”
  “顾允毕竟是顾氏的子弟,虽然这次大家合作愉快,但门阀不可信,有些事情不要让他知道就好。”
  徐佑表示明白,吴郡四姓,朱武张文陆忠顾厚,顾氏虽说为人厚道,但门阀利益有时候大于一切,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将来想要做的事,太相信别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第二天一早,徐佑带着左彣去了县衙,在后堂见到顾允时,他卧在床榻上,神色涣散,披头散发,身上只穿着丝绵格纹的单薄袍服,腰间松垮垮的系着一条带子,赤膊光脚,袒胸露乳,肌肤白皙如玉,甚至比女子还要光滑细腻,若不是知道他是男子,真要以为是美女春睡,乍泄春光了。
  鲍熙低声道:“明府刚行了散,稍息片刻就会醒过来,郎君稍等!”
  行散?
  徐佑愣了愣才明白过来,原来顾允服了五石散。五石散是医圣张仲景发明的药物,本来是为了治疗伤寒,不知被哪位高人拓展了其他的用途,立刻在上流社会蔓延开来,成为当时最为时尚的社交活动。要是集会时不一起磕几颗,然后脱衣去裤在寒风中急速快走,简直就不能算尽兴而归。
  “无妨,我等会就是!”徐佑在蒲团上跪坐,笑道:“鲍主簿,那日你在钱塘湖畔大显神威,面对席元达咄咄逼人却不动如山,终使枭贼授首,不仅民间多有赞誉,在下也很是钦佩!”
  鲍熙的目光在徐佑脸上打了个转,道:“我只是例行公事,不值一提!”说着眼神转到左彣身上,道:“若非左郎君那一剑,席元达很可能就此逃脱,后果不堪预料。钱塘百姓真要感谢,该感谢左郎君才是!”
  左彣坐在下首,淡淡的说道:“不敢!”
  鲍熙似乎对左彣充满了兴趣,道:“听闻左郎君曾在袁氏为部曲?”
  左彣也不去看徐佑的脸色,径自答道:“是!左某资质愚鲁,不堪大用,蒙袁公不弃,忝为一等军候。”
  “哦?”
  鲍熙若有所思,他故意提起袁阶,就是为了试探徐佑和左彣的关系。左彣要是稍有扭捏,或者担心徐佑的态度,说明两人还有罅隙,他身手高绝,处事稳妥,不是一般人物可比,日后如有必要,可以进行离间。但左彣直言相告,徐佑毫不介怀,由此可知,他们相得甚欢,亲密无比,非言语可动,也非钱财可以收买。
  “以我所知,一等军候在袁氏的职位并不低,郎君却甘愿舍弃一切,随徐郎君千里迢迢赶赴钱塘,真是义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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