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90部分在线阅读
徐佑摇摇头道:“听你刚才所言,还当是个知耻近勇的血性汉子,原来也不过是个巧言令色的鼠辈。埋尸何处,我已经知道了,你说不说都无关紧要。我且问你,若要你明日在公堂上指认席元达杀人埋尸,你可愿意?”
黄祁神色中透着震惊,直直的望着徐佑,好一会才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是席元达接替李易凤之后,才由吴县调到了钱塘听用,所以对这里的一切人事都不甚了了,连詹文君的面都没见过,更别提徐佑了,加上身受重伤,精力不济,竟到了此刻还没搞清楚状况。
十书接过话道:“不要管我们是何人,只要回答问题即可,你是否愿意指证席元达?我可以承诺,若你答应了我们的要求,指证之后,可以送你到任何一处你想去的地方,保证天师道无法找到,并且万贯家财,娇妻美妾,予取予求,比起扬州治的区区五百箓将,可要逍遥自在多了!”
黄祁仰头大笑,状若癫狂,道:“死则死矣,要我背叛天师,休想!”
十书从来不认为有人能够保持真正的忠诚,既然言语不能动其心,只能三木加身,以酷刑破其志,转头对着詹文君俯身一礼,道:“夫人,此人交由我来处置,从此刻至天明这段时间,足以让他俯首听命。”
泉井虽然设在明玉山中,但十书手下都是用刑高手,简单的刑具就可以给人造成无边的痛苦,倒不是一定得借助泉井才成。
正在这时,一个婢女悄声走到近前,将一张纸递给了千琴。千琴粗看一眼,上面写着黄祁的大概资料,出身何地,品行如何,何时入的天师道,又何时做的五百箓将,十分的详尽。当然,针对黄祁的调查,是从他跟着席元达抵达钱塘时就已经开始了,并不是在大堂的这盏茶时间就查出的结果——船阁虽然强大,但也没有强大到这等地步。方才黄祁自报家门,立刻就有婢女去船阁调出了他的资料,整理一下送了过来,以供詹文君等人参考。
“黄祁,你家中尚有老母,至今未曾娶妻,若是就这样丢了性命,老母谁人奉养?”资料上说黄祁为人最是孝顺,所以千琴拿这个来做突破口。
“呸!贱婢,任你如何说,都休想让我叛教……”
千琴脸上泛起怒色,道:“好,你有骨气!等我请来你的老母,让她亲眼看一看自己的孝顺儿子,是如何将她送入死地!”
黄祁神色一震,满目庄严,挣开两人的拉扯,匍匐地上,口中喃喃有声,不知念了什么,道:“既入道门,别说我的性命,就是阿母的性命,也早为天师而生,也甘愿为天师而死!”
詹文君和徐佑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深深的忧虑。世人以孝为先,可天师道却能让道民泯灭人性中最根本的善念,连母亲的性命都可以舍弃,还有什么舍弃不了的?
一无所有的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拥有一切,却心甘情愿的弃之不顾!
十书断然道:“塞了他口,带下去!”
黄祁再次大笑,已然疯癫如狂!
厅中诸人陷入了一片沉寂,千琴环目四顾,冷哼道:“我就不信,真有人肯为了天师道献上性命!等他尝过十书阿姊的手段,再嘴硬不迟!”
詹文君也看了纸张,眉头更紧,转手又递给徐佑。徐佑看了后沉思良久,道:“黄祁出身贫寒,为人至孝,在邻里间风评甚好,常有施善救人之举,可就是这样的人,能为了天师道连母亲的死都可以淡然处之。可惊,可怖!”
可惊!可怖!
自重生以来,这是徐佑第一次真正思考天师道存在的意义,也为后来的种种埋下了萌芽,直到某一天,破土而出,天崩地裂!
第九十四章
白蛇现世
今夜注定无眠!
詹文君吩咐厨下做了醒神的羹汤和糕点送来,众人早觉腹中饥饿,散开各自用膳。徐佑和何濡、左彣凑在一起,问道:“其翼,你怎么看?”
“不必等十书的结果了,对黄祁用刑只是徒劳!”何濡的阴符四相最善利用人性,刚才故意激怒黄祁,察言观色之后,已经知道此人不可收买,所以懒得再在他身上花费时间,道:“天师道百年传教,诱掖人心这套把戏无人能及。譬如黄祁,不仅身家性命献给了天师,就连骨子里的灵魂也被蛊惑,其实跟活死人没什么两样。十书的刑罚之利,却只针对有欲有求的活人,对黄祁没有丝毫用处。”
徐佑虽然熟读历史,对天师道的种种了解一些,但史书多是春秋笔法,很多事情都是一笔带过,不在其中,根本体会不到那种连灵魂都被蛊惑的信仰的可怕。
“一个黄祁无关大局,就算他叛教指认席元达,也顶多再给咱们加一成胜算。”徐佑目光平静,轻轻一笑,道:“咱们当下的胜算,已经足够了!”
如何濡所料,十书用尽手段,也拿黄祁没有办法,只能铁青着脸向詹文君复命。千琴愣了楞,不敢相信这个结果,道:“阿姊,你别是手软了吧?”
十书垂着头,看不到脸上神色,心里想必也是恼火的很,道:“这里不是泉井,缺少刑讯的用具!要是容我带他回明玉山,再多些时日,应该有机会……”
詹文君估计心里也有准备,虽然可惜,但并不感觉意外,挥挥手打断了十书的话,扭头看着徐佑,道:“郎君,你看?”
“无妨!”
徐佑笑着道:“黄祁被抓,还有其他同党逃跑,以他们的脚程,一天即可到达吴县。杜静之接到消息,再做出反应,需要一到两天的时间,也就是说我们有三天时间可以用来对付席元达。三天……足够了!缺一个黄祁,其实无关紧要!”
何濡接道:“我们现在的最大优势,就是时间!席元达向来目中无人,挤走李易凤后自恃胜券在握,没有及时掌控外界动向。等他昨晚发觉不对,再派人出城求援,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我料他明天不会坐以待毙,若能逼得他冲动之下做点出格的事,大局可定!”
詹文君点了点头,站起身,神色坚毅不可动摇,道:“那就按原计划进行。明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当金色的晨光洒满了高高低低的屋檐,整座钱塘城从沉睡中清醒过来,行人的脚步往返不断的踏在一道道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由少到多,由小变大,哒哒哒的声响夹杂着吆喝、叫卖、争吵和谈笑的杂音,逐渐汇流成一首满是江南情的生活序曲。
对很多人来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但徐佑的计划要等到午时才能实施,因为那是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刻,也是人潮最拥挤的时刻。
杜静之起于愚民之中,今日,也要毁于愚民之内!
罗瞎子背着竹筐早早的来到东市坊外,筐里装着两只肥硕的老母鸡,准备卖了再去找医家问诊。他的儿媳刚生了一个大胖孙子,月子坐的不好,受风着凉落下了咳嗽的病根,寻医求药耗尽了家资,不然也舍不得将这两只宝贝母鸡出售。
他没交厘金,不能进东市做生意,只能蹲在门口等候进出的人。若是运气好,不到中午就能卖出去,可要是运气不好,遇到巡市的市吏找茬,被撵走是轻的,重的还要被罚没——这一点古今如一。
正忐忑期盼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嘈杂的人声,东市里跑出来一大群人,争先恐后,你追我赶,似乎被千军万马追杀一样。有人跑掉了冠帽,有人松开了革带,更有人嫌高履不方便,直接脱掉扔到了一旁,乍一看去,好一幅兵荒马乱的景象。
罗瞎子吓了一跳,赶紧抱起竹筐想挪到一边避避,却被如潮水的人群裹挟着身不由己的往前方跑去。
不时有人嚷嚷着:“真的是白蛇?”
“对,出世了!白蛇出世了!”
“别是说笑的吧?”
“什么说笑!就在西湖边上,凭空出现一条大白蛇,尾巴藏在湖里,光岸上露出来的身子都有十数米长,盘起来比牛都大,通体雪白,比你那小妾还白几分呢!”
“啊?”这人也不计较他的浑话,目瞪口呆,道:“西湖,白蛇……你说,是不是白素贞……”
“有可能……”
“不是可能!一定是!快走,快走!”
罗瞎子当然不是真的瞎子,他小时候得过眼疾,看什么东西都重影不清,所以得了外号罗瞎子,听到这些人的对话,眼睛登时瞪的比铜锣都圆:
白蛇?
白素贞?
由于徐佑一手操控的史无前例的推广力度,白蛇传的传播效率和传播范围在最短时间内达到了最大化,所以连罗瞎子这种身居钱塘周边村落的老百姓都能开口说出一两段白蛇传里的经典桥段。这些时日天天听人说什么白素贞,许仙,西湖,他一向都信这些鬼神事,加上儿媳病重,四处求医无门,真心盼着有这样一位白娘娘神通广大,施药救人,岂不是老百姓们的福分?这会听说白蛇显圣,立刻活泛了心思,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得跪倒白娘娘跟前,求她老人家赐点仙药,救一救自家儿媳。
跟着人潮到了钱塘湖边上,睁着眼寻那稀罕白蛇。可来的晚了,里里外外挤满了人,根本不知道白蛇在何处,罗瞎子踮起脚尖瞅了瞅,急的满头是汗,最后一咬牙,扔了竹筐,将两只老母鸡分手提了翅膀,手指用力捏到肉里。母鸡吃痛,扑腾着乱啄一通,旁人骂声中躲闪开,竟真得给他在人堆里钻出了一条路,低着头,弓着腰,慢慢的钻到了前面。
“站住!就在这里看,别往前挤了!”
一把闪着亮光的钢刀指着鼻尖,罗瞎子差点尿到裤子里,头也不敢抬,慌里慌张的往后的退了几步。
“啊,真是白蛇!”
“异事,异事!子不语怪力乱神,谁知世间竟然真有白蛇!”
“白蛇是天地间的神物,你这儒生不学无术,亏得读的圣贤书,见识不明不白!”
“就是,你不知道这白蛇名叫白素贞,此番下界,是为了报恩的吗?”
“天师护佑啊,天师护佑!没想到我都五十多岁了,临死前还能看一眼天降神物。”
“哼,什么天师护佑,白素贞还不是被牛鼻子道士给……”
“慎言!慎言!”
罗瞎子的耳边传来各种议论,他也是笃信的天师道民,但这次儿媳重病,喝了道观求来的符水,不但丝毫没有减轻,反倒有加重的趋势,心里难免会有些动摇。这时听到周边人声,才敢偷偷抬头看了看四周。
几十名挎刀部曲分散而立,一色的青袄袖衣,蓝戎缚裤,站在那里气宇轩昂,很是雄伟强壮,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养出来的部曲,在钱塘湖边围成了一个半圆,隔开了周边的人群。
罗瞎子眼前重影,但此时阳光明亮,视野开阔,眯着眼使劲一瞧,顿时胸中血气翻涌,脑海里空白一片,嘴巴张开到无法闭合,双腿一软,扑通跪了下来。
“白娘娘显圣了,白娘娘显圣了!”
湖边的空地上盘卧着一条粗大的白蛇,比寻常蛇类要大的多,三角成棱,红信长伸,通体比雪更白,在五彩斑斓的光芒照耀下闪烁着刺目的光晕,映衬着钱塘湖水波潋滟,犹如仙光普照,神灵罩体。旁边站着一个女郎,身穿同样雪白的纤髾襦裙,高挑的身材出类拔萃,曼妙窈窕,头上飞天髻仿若直入云霄,真真是华袿飞髾,惊鸿游龙,让人惊艳的无以复加!
罗瞎子一边口中喊着,一边咚咚咚的磕头,有人噗嗤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瞎嚷嚷什么,那是詹文君,钱塘郭大的儿媳妇,可不是白娘娘!”
罗瞎子迷迷糊糊的抬起头,再努力的瞧了瞧,只觉眼前白茫如雾,那女郎云髻峨峨,瑰姿艳仪,根本不像尘世中人,立刻又磕着头道:“白娘娘,白娘娘……”
他虔诚如此,也感染了不少人,竟都跟着跪了下来,双手交叠于地,呼喊起白娘娘来了。无视周边聚集上千的人群,詹文君神色淡然,高声道:“席灵官,今日邀你来,是要你亲眼看看,在至宾楼丢失的那块鹿脯,跟白蛇这里发现的是不是同一块?”
在詹文君的对面,是席元达、詹珽和窦弃等人,还有钱塘县丞李定之、县尉杜三省、主簿鲍熙及一干曹吏贼捕衙卒。
席元达夜里曾三次想要突围,都被朱睿硬生生的逼了回去。两人纠缠一夜,席元达丝毫没占到便宜,气得几乎吐血,今天一早,没了宵禁,也不怕朱睿白天阻拦,他正要大摇大摆的离开,又被鲍熙请到县衙问起两商贩之死。
第九十五章
入骨杀机
也是这时,他才知道两人的尸体已经被找到,死者家眷带着数十人跪在县衙门口不起,还有人作证说看到尸体是从至宾楼里运出。不过幸好早一步让黄祁他们出了城,现下死无对证,席元达并不怕顾允能将他如何。
果不其然,到了县衙,顾允对他十分的客气,并不是对待人犯的态度,简单问了问昨天的事,说起外面民众喊冤,他身为钱塘县令,只能如此行事,要席元达这几日先不要离城,等案情查明还了他的清白再走不迟。
席元达哪里肯困在此地,搬出了杜静之,说道尊相召,不敢延误,若有跟案情相关的事宜询问,他自当亲来钱塘,听候发落。这一番扯皮一直扯到了中午,顾允不松口,席元达也不敢真的甩袖离开。午时刚过,鲍熙突然来报,钱塘湖边冒出来一条白蛇,而詹文君就在现场,还发现了先前丢失的鹿脯。
此次钱塘之行,处处碰壁,几乎深陷绝地,所有的起因,都是这块神鹿的鹿脯,席元达此时再想走也不可能了,何况他也想看看白蛇是真是假,跟着鲍熙去了钱塘湖。行至半路,詹珽和苦主窦弃也被李定之和杜三省带衙卒押着一同前往,席元达瞬间有了不详的预感,但骑虎难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哪个灵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