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8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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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府,还是我说的,李冬其罪当死,不管什么理由,都不能为他开脱!”杜三省的嗓门跟他的身子一样粗大,就像千金巨锤敲到了一枚破鼓上,闷声闷气,比李定之更让人受不了。
  徐佑安坐一旁,突然有点可怜顾允,天天跟这样两个人共事,先不说性格为人如何,单单说起话来,就很是够呛!
  “杜县尉,你先不要急!”鲍熙笑道:“让我们先听听李县丞的理由,要是在理,大家还可以商议,要是不在理,到时候明府自有决断。”
  杜三省哼了一声,道:“鲍主簿,你是明白人,莫非还不清楚县丞打的什么主意?这个李冬,可是他的同宗侄儿!”
  顾允一愣,奇道:“刚才在大堂,你怎么没说?”
  杜三省眉角一挑,道:“明府,我虽然是粗人,但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堂前那么多人在,说出去难免会让人觉得咱们钱塘县护短徇私……”
  “杜三省,你少……少血口……喷,喷人!”李定之额头青筋暴起,指着杜三省怒道:“李冬是我侄儿不假,可早年两家交恶,已断了往来,街坊四邻谁人不知?我……我按律办差,尽忠于上,就算不是李冬,换,换了别人,同样要……”
  “要怎样?要包庇袒护?”杜三省猛的跨前一步,李定之在他身边就如同三岁小儿,道:“李定之,别以为你的勾当我不清楚,真兜出来,第一个倒霉的是你!”
  徐佑冷眼旁观,这两人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应该在顾允来钱塘之前就已经水火不容了,只是在上司面前如此没大没小,公然撕逼,恐怕背后另有隐情。
  “够了!”
  顾允皱起了眉,无奈容颜太秀,连蹙眉也像极了女子,但这一声“够了”,听在李定之和杜三省耳边,却同时一震,乖乖的束手而立,不敢再说一字。
  “李县丞,你说,为什么不该处死李冬?”
  李定之清了清嗓子,平复下心气,道:“盗律有规定,卖子孙只有一年刑期,卖五服内亲属,是尊长者才处死刑,期亲及妾与子妇的均为流放,而买者却罔加死刑,虽然情由不同,但罪罚区别过大,不能使人信服!”
  杜三省立刻辩驳道:“仇羊皮卖女之时,已经言明仇三是亲女,既不是奴,也不是婢,而是地地道道的良人。李冬知良而公买,诚然于律法无犯,但转手又高价卖给梁青,却犯了和掠与卖人之罪,两罪共罚,处死乃公允之极!”
  李定之这会也不喘了,语速极快,道:“律法有别条规定‘知人掠盗之物,而故意买者,以随从论’,李冬买了仇三顶多以随从论处……且仇羊皮卖女之时,已经言明不再赎回,仇三已成李冬的奴婢,属于家财,将家财转卖他人,有哪条律法规定不许的?所以属下以为,随从之罪,不得超过仇羊皮,处李冬以流刑已经足以惩戒。”
  顾允点头道:“县丞此言,确也在理!杜县尉,你还有何话说?”
  杜三省口才不及李定之,此时有些急了,道:“仇三虽被仇羊皮卖给李冬,但其本质依然是良人,知良而买,然后又隐瞒良人的身份,转卖梁青。这等行迹,买之于女父,随即卖之于他人,就是闹到金陵去,也是死罪无疑。明府,你初莅钱塘,不懂刑名之事,且莫被小人欺瞒,遗祸己身。”
  “放肆!”
  顾允冷冷道:“杜县尉,朝廷定二堂议事,本就是广开言路,集思广益之举,我允尔等互辩,有理说理,无理就不要纠缠!你退下吧!”
  杜三省一脸愤懑,显然很不服气,大咧咧的一拱手,然后掉头离去。
  李定之眼中露出得意之色,道:“明府洞光烛照,实为钱塘百姓之福!”
  “你也退下!仇羊皮和李冬暂且收押,梁青无罪开释,让他回家去吧!”
  “诺!”李定之心知顾允还要跟鲍熙商议,但此事几乎板上钉钉,不会再翻出什么幺蛾子了,心满意足的离开。
  “先生,你怎么看?”
  鲍熙笑道:“杜县尉所言其实也有道理,盗律明文规定,若是不按律法裁决,真闹开去,对明府的前程有碍!”
  顾允摇头道:“人命之事,岂能等闲视之?盲从律法而忽视实情,才是真正的阻碍了日后的前程。”
  鲍熙手抚长须,道:“卖子孙者一岁刑,而卖良则是死罪,明府有没有想过,为何朝廷会制定这般的律法?”
  “这个……”顾允诚恳的道:“我确实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请先生指点。”
  鲍熙正要说话,却见徐佑在旁若有所思,起了考校他的心,故意问道:“徐郎君,你觉得呢?”
  徐佑微微一笑,道:“佑粗鄙武夫,哪里懂的这些,主簿莫要为难在下了。”
  他越是如此,鲍熙越是感觉他深不可测,更要探究个明白,执意再三的相请,连顾允也凑热闹道:“微之不要谦虚,此案关系人命,若有所思,还望直言相告。”
  徐佑犹豫了下,道:“那恕在下献丑了!飞卿的谨慎是对的,狱事莫重于大辟,人头不是韭菜,割了还能再长出来,所以必须慎之又慎。”
  “哈,微之此论妙不可言!”顾允鼓掌大笑,继而慨然道:“不过,日后恐无法再食韭菁了。”
  韭菁就是韭菜花,汉朝崔寔《四民月令》里有“七月藏韭菁”的句子,魏晋时为家常佐菜,深受大众喜爱。徐佑又道:“朝廷定律法,所虑实多,有时从宽,有时从严。譬如盗律,卖子女者仅一岁刑,这是因为非到了生死难处,没有父母会将子女做货物卖出,有时候卖了子女,父母得钱财以养老续命,子女也得以他处而安身,此事虽惨,但两害相权取其轻,故而从宽。至于掠人卖良者定成死罪,却是为了警饬世人,不得因钱财之利,而至良家骨肉分离,此等人灭绝人心,百死莫赎,故而律法从严,大快人心。”
  顾允听到一半,已经收敛了笑容,正襟危坐,目视徐佑,款款深情处,几乎让人以为在窥视情郎。等他说完,立刻赞道:“微之真是良师益友,所见所知,我望尘莫及。前些时日,听你迁想妙得之论,还以为微之是出尘之逸士。今日听了从宽从严之说,才知微之也是入世之贤者。”
  徐佑急苦笑道:“胡言乱语罢了,飞卿折煞我了!”
  两人在这边卿卿我我,鲍熙的眸子里却掠过一道难以遏制的惊讶。要知道这个时代连主掌刑名的官吏也未必精通律法,更别说像徐佑这种出身于门阀世族的贵人们。他见识如此广泛,实在跟那个传闻中任性妄为的纨绔子弟大大的不同。
  义兴徐氏,百年豪族,果然厉害之极!
  鲍熙突然问道:“徐郎君,若依你之见,此案该当如何处置?”
  既然开了头,徐佑也就不再藏拙,冷然道:“仇羊皮卖女葬母,处一岁刑,颇为妥当。至于李冬,他转卖给梁青时,没有告知仇三的真实情况,若是梁青以为仇三是真奴婢,更或转卖,因此流漂,罔知所在,家人追赎,求访无处,永沉贱隶,无复良期。按其罪状,与掠无异。且法严而奸易息,政宽而民多犯,水火之喻,先典明文。李冬,处死可也!”
  无论前世今生,徐佑最恨人贩,他出身贫贱,孤苦无依,幼年时在孤儿院的玩伴,多有人被转卖而不知所踪,可当时法律对人贩处置过轻,难以形成震慑力,所以针对楚国的死刑,如何能不支持?
  鲍熙凝视徐佑良久,转头望向顾允,道:“徐郎君所言,正是我的意见。今谓买人亲属而复决卖,不告前人良状由绪,处同掠罪。李冬,判绞刑!”
  顾允沉思了片刻,定下了决心,道:“依两位之言,明日升堂,裁定此案!”
  徐佑突然起身,对着顾允一揖,道:“佑尚有一事,请飞卿上书朝廷,以为永世之定法!”
  顾允见徐佑说的郑重,脸色一正,道:“微之请说!”
  “据李县丞所言,五服相卖,皆有明条,买者之罪,却律所不载。我以为治本之法,不在流,不在岁刑,更不在绞死,而在让掠人良者,无处可卖,无人敢买,此消彼长,自然掠人者日少!今买者如李冬,若是不转卖他人,又隐瞒情状,按律只能无罪释放,如此刑罚,不动皮毛,不伤筋骨,如何禁的住人性之恶?所以请飞卿上书,今后不仅卖者重罪,买良者亦是同犯,且不以随从论!”
  顾允走到徐佑身前,一揖到地,允诺道:“倾我举族之力,必令朝廷通过此议!微之良善之心,足为万世表率,允为那些流漂异处的可怜人,谢过微之!”
第八十三章
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是夜,徐佑眠宿县衙,与顾允挑灯畅谈,两人谈诗论画,醉酒狂歌,人生得一知己,真是好不快意。
  晨日初升,徐佑从睡梦中醒来,见自己衣衫尽去,换了贴身的衣物,不知是什么材料,非丝非棉,穿着却极为舒服。再往旁边一看,顾允抱着被子睡的正香,徐佑下意识的就想一脚踹过去,幸好及时忍住了冲动。
  他也不算多么讲究的人,幼年时连垃圾堆都睡的很香,更别说跟别人挤着一起睡了。但成年以后就真的没再跟男同胞同床共枕过,尤其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顾允眉目如画,犹胜处子,露在被子外的脖颈白皙如玉,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扑上去似的,让他感觉十分别扭。
  楚国男风太盛,美男子又多的数不过来,徐佑真没有掰弯自个的打算,扭过头去,轻手轻脚的下了床,正四处寻找衣服,一个俏丽婢女端着铜盘走了进来。
  “郎君,婢子莲华服侍你洗漱。”
  这婢女十五六岁的年纪,青春正好,身段袅娜,胆子也是不小,兴许很少见自家郎君留宿客人,按捺不住好奇心,不住的偷偷打量。
  徐佑微微一笑,却也不揭破,等洗了手脸,婢女又递过来几条泡洗干净的杨柳枝,截取最柔嫩的部分,三五寸长短,柳枝旁放着一碟食盐,比雪还白三分。
  这是时下流行的刷牙方式,一般人家会在早起时将杨柳枝咬开,露出里面的纤维细条,然后咀嚼多次来清洁牙齿,有个成语叫晨嚼齿木,就来源于此。顾允门阀出身,自然不会仅仅咬咬柳枝那么没有技术含量,所以重点就在于这碟食盐中。
  “这是哪里的盐,如此玉洁冰鲜?”
  莲华笑道:“禀郎君,这是从河东盐池运过来的,名为凝脂,寻常不曾多见。”
  “凝脂……好名字!”徐佑以手沾了少许,轻轻一搓,细腻光滑,道:“河东盐池在北魏境内,关卡森严,加之路途遥远,转运至此,一粒盐耗费何止千贯?贵府以河东盐做净口之用,果真豪富天下。”
  河东盐享誉千载,就是到了后世,也是著名的产盐地。《吕氏春秋?本味篇》里记载:“和之美者,阳朴之姜,招摇之桂,越骆之菌,鳣鲔之醢,大夏之盐,宰揭之露,其色如玉,长泽之卵。”意思就是说最好的调料是四川阳朴的姜、湖南桂阳招摇山的桂、广西越骆国的竹笋、用鲟鳇鱼肉制成的酱、山西的河东盐、宰揭山颜色如玉的甘露、西方大泽里的鱼子酱。由此可知,远在秦朝,河东盐就已经很有名气了。
  莲华抿嘴一笑,神色间不见冷傲,也不显骄奢,道:“凝脂盐是我家小郎特来招待贵客之用,平时倒很少使呢。”
  徐佑以柳枝蘸了盐,清了清口,感觉是精细了些,但跟牙膏根本没有可比性。他左右看看,见旁边桌案上有笔墨,道:“会研磨吗?”
  莲华点了点头,轻挽衣袖,麻利的研好磨。徐佑提笔想了想,挥笔写道:猪牙皂角及生姜,西国升麻蜀地黄;木律早莲槐角子,细辛荷叶要相当。青盐等分同烧煅,研熬将来便更良;揩齿牢牙髭鬓黑,谁知世上有仙方。然后对莲华道:“这是‘口齿乌髭’方,等你家小郎醒来交给他看,按此方熬制后做成牙粉,有清火洁齿乌发之神效。”
  莲华不懂这些中药材,但她能够被顾允选作贴身侍婢,学识素养比之普通士子还要强上许多,立时被徐佑的书法惊得呆立当场,目光在墨迹上流连不去,而口不能言。
  “嗯?莲华?”
  莲华猛然清醒,察觉到失态,脸颊微红,道:“知道了,等小郎醒来,我就拿给他看。”
  徐佑又望了望顾允,不知他是不是做了什么美梦,嘴角竟露出一丝笑意。
  可怖的是,这一笑中,却多了几分妇人的美态!
  徐佑打了个机灵,转身出门而去。
  刚出院门,就看到了左彣,他迎了上来,道:“郎君睡的可好?”
  徐佑笑道:“不胜酒力,醉倒不知日月,算是好,还是不好?”
  左彣也是一笑,低声道:“昨夜你跟顾郎君共饮了有半斗酒,我观顾郎君脚步轻浮,眼波迷离,确实醉的不轻。倒是郎君你眼神清明,步履轻快,定是装醉……”
  如今跟徐佑厮混日久,知道他的为人不拘小节,所以左彣也敢时不时的拿他开些玩笑。徐佑指着他笑骂道:“就你多心!我跟顾允论交,贵在相得,哪里需要装醉来拉近关系?”
  左彣说的没错,他昨夜确实没有真的喝醉。作为前世里的狐帅,金融界应酬太多,早练出一副酒胆,不说海量,但三两斤白酒还是喝得了的。虽然现在这具身体有些虚弱,但受伤前也是好酒之人,以顾允的酒量,比拼起来,只是以卵击石。
  但几日为了给詹文君谋划布局,几乎天天熬夜到凌晨,一旦放松,很容易疲困不堪。到了最后,睡意上头,却是真的睡死了过去,连被人换了衣服也不知晓。
  两人出了县衙,正要出城,却见墙角处一个人影对这边招招手,然后一闪而过。徐佑左右看了看,带着左彣跟了过去。
  一前一后走了小半个时辰,在一处山丘边立定,徐佑走到那人身后,笑道:“道兄不是奉命回了州治,怎么又到钱塘来了?”
  那人转过身来,正是捉鬼灵官李易凤,他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眼中的血丝清晰可见,整个人萎靡的如同将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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