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79部分在线阅读
徐佑没有做声,空荡荡的房内只有烛芯燃烧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他噗嗤笑道:“怪不得我在袁府时,试探着问过袁左军,衡阳王与海盐公主的事是不是真。他声色俱厉的训斥我,差点就要打我板子了……现在想想,这老狐狸怕是早知道海盐公主被主上关了起来,所以反应才这么大……”
何濡同样笑了起来,道:“袁阶我没来往过,但曾听人说此公城府森严,非等闲之辈,你说他老狐狸,那是再合适不过。”
左彣在一旁讪讪不语,徐佑歉然道:“袁公是你旧主,我和其翼不该拿他说笑,失礼了。”
左彣忙道:“郎君言重了,袁公与我早就没了瓜葛,只是碍于过往情面,不便参与两位郎君的话题。”
何濡拍了下他的肩头,道:“大丈夫任意而行,袁阶对你无情,你何苦给他留什么情面?照我的脾性,不如透露些他的私密事,传扬出去把名声搞臭了,也算出了一口气。”
左彣只有苦笑。
门开。
秋分和履霜端着食盘和火盆进来,麻利的清理好几案,摆上食盘,温上酒,给三人斟满酒杯。
徐佑执壶,给秋分履霜也满上酒,然后端起杯子,道:“来,为郭氏死里逃生,也为咱们背靠的大树不用现在就倒,干杯!”
一饮而尽!
徐佑放下酒杯,道:“关于李季,其翼以为如何处置为最佳?”
“放不能放,杀了可惜。以我之见,若是泉井真的有传闻中一半的水准,完全可以将其收为己用,日后放到衡阳王身边,说不定还能收到奇效。”
这正是英雄所见略同,徐佑笑道:“怕只怕口是心非,脱身之后,就反咬一口……”
“那也没什么,成了多一个眼线,不成,至少也没有损失……”
“说的也是……”
徐佑又饮了一杯酒,对履霜笑道:“这两日教那帮说书人,感觉如何,可有为难的地方?”
履霜陪着喝了几杯酒,洁白如蝉翼的脸蛋仿佛打上了一层胭脂,红润清透,美不胜收,抿嘴笑道:“还好,只是有几个人不服气一个女子来教他们,所以给我出了点难题……不过还好,借着小郎的威严,现在都老老实实的听话了许多。”
履霜在吴县清乐楼中长大,青楼之内,本是天底下最丑陋的地方之一,能从那里混出来的人,对人情世故的理解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区区几个乡下的读书人,哪里会是她的对手,所以徐佑让她来办这件事,实在放心的很。
“好,再教三日,这些人就要放出去了。你抓紧时间,不要太详细,也不需面面俱到,掌握个大体的法子,能够基本应付下来也就是了。”
履霜应道:“诺!”
说话间酒过三巡,徐佑起身推开窗户,明月高悬天际,清冷余辉在地上卷起淡淡的银光,他的侧脸沐浴在这淡淡的银光中,看不到多少喜怒,但那个背影秀丽挺拔,却如山之重。
履霜低下头,把玩着手中酒杯,眼眸掠过一道复杂的神色,转瞬不见!
万棋的身影从院门外的黑暗中走来,徐佑知道她是来请自己,回转身道:“十书回来了,我去见詹文君。风虎,你守好此地,须臾不可离开,但愿今夜平安无事!”
再见到詹文君,除了十书,她身边多了千琴和宋神妃。这也在徐佑预料之中,他之前给詹文君献计,要动用船阁和泉井的人手,对外宣扬郭勉归来的谣言。千琴主管船阁,当然要来此听候吩咐。至于宋神妃,看她能够假扮詹文君待客,在府中的地方应该不低,詹文君召她来共议,也不奇怪!
千琴还是一副瞧不起徐佑的嘴脸,哼了一声,头扭到了别处。宋神妃就和善多了,冲徐佑微微一笑,俯身行了一礼。
徐佑还礼,道:“女郎深夜上山,着实辛苦了!”
宋神妃花枝乱颤,轻笑道:“我为自家事奔波辛苦,是理所应当的,倒是徐郎君夙夜不眠,为了我家文君殚精竭虑,实在让神妃感慨呢。”
徐佑没想到宋神妃当着詹文君的面,还能说这些调侃的话,一时也不知她到底是何用意,大方笑道:“我初来乍到,蒙夫人不弃,才得以山上安身,吃穿用度不花半文钱,若能出点主意,帮点小忙,实在是微不足道,女郎不必介怀。”
宋神妃瞧了詹文君一眼,看她容颜如常,甚至听徐佑说话时直视对方,唇角含笑,并无丝毫的忌讳和异样,微微一笑,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十书,你继续回禀你的事!”
十书低着头道:“经过审讯那帮游侠儿,可以确定李季所言不虚。他此来钱塘,背后并无衡阳王的支持,动用的人力和资源都是就地取材,所用钱财也是自掏囊中,也正如此,他自知不能持久,所以铤而走险拿下百画家人为质,力图在短期内找到线索。也正如此,他才无法抵抗百画的提议,以致孤身犯险,轻易的入了我们的瓮中。”
宋神妃站了起来,曼妙体态在白衣素裹中更显得勾心动魄,她施施然走到詹文君身边,玉手按上她的肩头,转身并立,道:“衡阳王一事暂可放下,李季这个人不易久留,就交由泉井处置,务必干净利落,不可走漏一点风声。”
十书没有答话,而是抬头望向詹文君。宋神妃笑盈盈的不以为意,附下身子,凑到詹文君脸颊,吐气如兰,道:“文君,你说呢?”
詹文君站了起来,却正好躲过宋神妃的红唇,道:“李季先留着他一条命,至于有何用处,我日后再同阿姊你说明。千琴,你负责船阁,从今夜起,将所有人都派出去,务求一日内,让吴郡各县都知道郎主已经平安归来。十书,你将泉井中的泉工分散各地,凡对郎主平安一事妄自非议者,准许你自行其是。”
“万棋,你带着府中部曲,分成二十队,负责那些说书人的安全,在合适的时机,要在台下先行鼓动民众,引导民声,让白蛇之名,传遍三吴!”
一番布置下来,詹文君转头对宋神妃道:“阿姊,你觉得可有不妥当的地方?”
宋神妃笑容不减,道:“调度有方,大将风范,有你在,我郭氏必定能够度过这次危难!”
计议已定,众人各自离去,詹文君独独留下了徐佑,踌躇一下,道:“郎君,有一事,不知该如何对你明言……”
徐佑何等样人,看她神色已知究竟,叹了口气,道:“百画能留一命,也该知足。府内确实不易再养着她了,夫人仁心,不如赦了她的奴籍,放她归家即可。”
“就如郎君所说!不过除籍文书要家舅署名才能拿到县衙报备,我先放她归家,日后再除了她的奴籍。”
徐佑点点头,这样的安排对百画的人生未必是好,毕竟在富贵人家为奴,也比做一个农家女子要幸福的多,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只能如此了。
“明日一早,我就下山找詹天等人,分了詹氏的产业……若是将来事成,自有重整詹氏的一日,若是事败,詹氏在或不在,也就不重要了!”
衡阳王虽然不再是眼前的威胁,但安抚詹天等人来拖延时间,也是重中之重。徐佑正色道:“夫人放心,不过旬月,定能让詹氏重新回到夫人的掌控之中。”
第八十章
釜底抽薪
至宾楼再次挂出客满的招牌,虽有人指指点点,但不至于像上次那样聚众闹事。毕竟店是死的,人是活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短短数日间,很多至宾楼的老客户已经被其他逆旅给抢走了五成。但詹珽并不着急,他对至宾楼已经没有什么念想,只等着投靠天师道,一门心思做他的道官大梦去了。
还是上次议事的宅院,詹珽安坐主位,神态安然,似乎成竹在胸。詹文君坐在次位,其他詹亮詹天詹熙詹泓等人依序坐在两旁,朱睿却独自坐在大门口的地方,百无聊赖的望着天花板,眼睛似睁似闭,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瞌睡。
而天师道的消灾灵官席元达,不知是不是因为上次被朱睿一招所败,导致恼羞成怒,今日并没有出现在至宾楼内。
“席灵官昨晚跟我下了最后通牒,鹿脯丢失已过七日,杜祭酒甚是不悦,我等若是今日还议不出个章程来,明日天师道就要上告刺史府拿人……我不是虚言恫吓,郭公现在生死不知,詹氏和郭氏加在一起也不是天师道的对手,与其等到被抄家灭门,不如现在先行赔付了事。钱财身外物,留得性命在,总会有再复起的一日。七叔,你觉得如何?”
詹亮的唇角颤抖了几下,头转向一侧,不敢去看詹文君,浓重的痰音夹杂着支支吾吾的不安,好一会才说道:“你说的也在道理……天师道家大业大,非区区詹氏能够抗衡,为家族长久计,鹿脯的损失……就由我们赔了吧。”
詹珽得意的瞄了詹文君一眼,为了说服詹亮,他这几日可没下工夫。老家伙虽然脾气倔,可有个死穴,就是他的独子詹云,老来得子,宠溺的不行。上次有点操之过急,抓人绑架道义上落了下乘,容易激起敌忾之心。这次变换套路,先是晚上派人到院子周边游荡,并扔了几只死鸡死鸭,然后又故意让他在詹云的膳食中发现了染了毒的银针,继而扬言日后绝不会让詹云好过,等等等,威胁为辅,攻心为上,只要不是不要命的地痞无赖,谁也受不了这样天长日久没完没了的折腾,结果可想而知。在詹珽开出了一个不菲的价码之后,詹亮终于点头同意站在他这一边。
拿下了詹亮,詹天和詹熙本就是蠢猪一样的人,更不在话下,只有詹泓那个眇目老狗油盐不进,死心跟着詹文君,但只有他一人已经左右不了大局,不理也罢。
所以今日议事,詹珽志在必得!
“七叔既然同意,我想其他人也没什么异议。文书放在桌子上,我已经拟好了,各位来按个手印,此事就算了了。”
詹文君对詹亮的反水早有预料,就如同她跟徐佑说过的那样,詹亮年老了,不复往年的英气勃发,没精力也没信心跟詹珽斗下去。其实这样也好,至少不会因为此事再让詹云受到伤害。
“是吗?你不妨再问问三哥和五弟的意思。”
“嗯?你还不死心?”詹珽冷笑一声,道:“三哥,五哥,你们也表个态。”
詹熙和詹天对视一眼,詹熙缩在椅子里不做声,詹天干咳一声,道:“这个嘛……无屈,我们两个回去想了想,鹿脯虽然是在至宾楼里丢的,但是不是就该咱们一起赔付,还有待商榷……”
詹珽的额头猛的一跳,一阵急火冲上脑门,笑容也几乎要僵持在脸上,道:“三哥,你……你说什么?”
詹天既然开了头,詹熙也就直说了,道:“无屈,今日议事前,阿姊找我们谈了谈,准备将詹氏分成八份,三哥、阿姊、我、八弟还有七叔、你各得一份,剩余两份由家族其他人平分。你放心,至宾楼一直都是你在照料,这个家中最赚钱的产业也给你,我们都不要。”
“是啊,无屈,这些年你为家里出力最大,我们不能让你吃亏,至宾楼就给了你,还有几处田产和宅子,以及其他分出来的值钱东西。可以说你是我们所有人中分的最多的人,当然了,亲兄弟明算账,鹿脯是你至宾楼里丢的……这个,这个……也该由你负责赔付……”
“什么?”詹珽脸色铁青,一掌拍在桌面上,道:“三哥,你说什么鬼话呢?神鹿制成的鹿脯何等值钱,我一个人如何赔付的起?”
詹熙嗜赌,平日多跟游侠儿交往,也是个混世的性子,眼睛一瞪,腾的站了起来,斥道:“那是你的事!分家没亏待你吧,至宾楼给了,最大的宅子给了,最好的地也给了,你还想要什么?至于鹿脯,那是你的事,谁让你不好好管着那群奴才的,手脚不干不净,连天师道的东西都敢偷?不找你麻烦找谁麻烦?”
詹天拉着詹熙,让他坐下,埋怨道:“都是自家兄弟,吵闹什么?无屈,你也是明白事理的人,阿父走的早,詹氏其实早该散了,只是这几年兄弟几个勉力维持,才磕绊着走到了今日。现在大家都同意分家,分就分了,也不是单单因为鹿脯,你别多心。不过,一事归一事,至宾楼一直都是你的,我们自然不能要,可你要了,就得自个去解决鹿脯的麻烦,你说,三哥的话是不是在理?”
一直没说话的詹泓突然道:“三哥说的对,詹氏到了今日,其实早该各过各的,凑在一起除了勾心斗角,也没别的用处。阿姊是出嫁的女娘,按理不该分,但这些年要不是她,詹氏也不可能有如此兴盛的局面,所以我跟三哥五哥商议了一下,分她一份是该得的!”
“对对,四娘这些年也辛苦了,今天分了家,就好好的打理郭氏,不要再操心詹氏的事了。”詹天乐的嘴巴都开了花,这样分下来,他至少也能得数千万的钱财,还能自己当家做主,比起詹珽承诺他的那点蝇头小利,实在是强的太多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搞的其乐融融,将分家的事定了下来,詹珽一向没有急智,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局面,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没有应对的法子。
要不干脆动武,逼迫他们按下手印?
詹珽看了一眼门口坐着的朱睿,立刻打消了这个愚蠢的主意。别说席元达不在,就是在的话,也没办法对付这个武痴。正当他手足无措的时候,詹天拿出一份文书,上面详细写明了分家的具体条例,连带的还有房契地契和奴籍等资料,看来是有备而来,准备的十分充分。
“无屈,你看看,若是没有疑问,今天咱们就画个押,以后各过各的,没事别互相打扰,岂不是皆大欢喜?”
“是啊,都来来来,赶紧签了,我还有朋友等着一起博戏呢!”詹熙第一个按了手印,然后是詹天,詹泓,轮到詹文君时,她拿着文书来到詹亮跟前,道:“七叔,你也签了吧,有这份家当,日后阿客也可衣食无忧。”
詹亮羞惭的头都抬不起来,詹文君柔声道:“七叔,我知道你的,若不是实在没有法子,也不会跟詹珽走一道去。阿客也是我弟弟,他若有什么闪失,我同样心痛。现在分了家,其他事就跟你们无关了,放心吧!”
詹亮昏黄的双目留下两行浑浊的泪,在纸上按了手印,长长的叹了口气,道:“阿娪,是七叔对不住你!分了好,分了清净,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看着詹亮离去时苍老的背影,詹文君心中一痛,阿父临死时拉着她的手,千叮万嘱,不想让詹氏四分五裂,可没想到才过了几年,就在自己一手策划下走到了这步田地!
或许,阿父冥冥中,早料到了今日!
是女儿不孝,等度过这次危机,女儿再向阿父请罪,詹氏必定重兴!
我保证!
詹文君同样按了手印,由詹天拿着递给了詹珽,詹珽怒道:“你们休想走的干净!鹿脯丢了,是整个詹氏的责任,谁也不许……”
“好了好了,说那么多做什么,咱们六个人,五个都按了手印,就你一个反对也没用。”詹熙拉着詹珽的手,就要往纸上按,却忘了詹珽身怀武艺,被他一挥,踉跄着跌到了一旁,正好撞到詹天身上,两人抱作一团,滚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