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73部分在线阅读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詹文君抬起头,道:“进来吧!”
吱呀一声,万棋走了进来,道:“夫人,徐郎君来了,在院子里候着。”
詹文君先是一愕,然后注视着万棋,道:“你去找他了?”
万棋没有否认,道:“夫人若要责罚婢子,也请见过徐郎君之后再责罚。他见识广阔,如日月之照天地,定能劝的夫人回心转意。”
詹文君摇了摇头,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到了门口,看到院中的徐佑。
一身月白色的广袖宽袍,负手侧身而立,袍袖自然垂下,正好挨着腿脚。发丝悬于后背,挺拔之姿,若孤松立于绝崖,双眸闪闪如电,倒映着檐角上挂着的宫灯,整个人在清雅中透着器朗神俊,让人赏心悦目,见之不忘。
她笑了起来,唇红齿白,娇嫩不可方物,道:“徐郎君!”
徐佑应声回头,微微笑道:“深夜来访,夫人莫怪!”
话说的客气,但深夜来访,本就带着不见外的暧昧气息,詹文君同样一笑,道:“夜不能寐,有佳客至,也是乐事!”
“请!”
“请!”
第七十章
故烧高烛照红妆
青瓷烧制的烛台充满了两晋南北朝时该有的独特风情,倒立莲蓬状的底座,外刻覆莲花饰,上置横条隔板,板上有四个狮子形态的杯口,可以同时插数根蜡烛。
放在屋角的鎏金凤首香炉正点燃了细细研磨的檀香,百炼良金,淡淡穆穆,隐耀肤里之间,若以冰消之晨,云烟袅袅而出,将闺房之内点缀的如同仙境。
徐佑洒然落座,望着对面的詹文君,突然有些神色恍惚。人云灯下看美人,三尺高的白烛闪烁着明媚的春意,在烟雾缭绕之中,让本就十二分的美貌又平添了几分求之不得的神韵。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徐佑突然想起了苏轼的这首《海棠》诗,不由的脱口而出,然后才惊觉此情此景,以这首诗的意境未免显得有点轻薄。
詹文君呆呆的望着徐佑,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才恍然惊觉,雪白的双腮悄然附上一抹绯红。不过她性情大方,并不因此而羞涩难耐,反倒一扬剑眉,夸道:“郎君出口成章,才学之盛,恐不在三吴第一才子陆绪之下!”
陆绪这个名字,徐佑是听过的。第一次登门拜访詹文君时,遇到了假扮她的宋神妃,何濡曾引用过陆绪写给宋神妃的诗句。
也就是说,在詹文君的心目中,已经把徐佑同这位三吴第一才子相提并论了。
徐佑汗然道:“夫人谬赞!佑一介武夫,如何敢跟陆郎君并称?”
“郎君谦逊了!上次听你那句‘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已经惊艳不已,今日再听这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却又更上层楼。若说知晓女儿家的心思,三吴之内,郎君不做第二人之想。”
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
徐佑很是纠结,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老革命用老办法——转移话题,道:“方才万棋去找我……”
“为了百画?”
“是!”徐佑注意观察詹文君的神色,道:“百画之罪,罪在没有事先通禀夫人,但将心比心,她一家亲眷的生死操于人手,惊促之间难以作出正确的决断,也在情理之中。念她年幼无知,又没有真正犯下大错,加以惩戒,逐出府门或者罚作劳役,都不失上佳的解决办法。”
詹文君叹道:“郎君是读过兵法的人,岂不知信则不欺,忠则无二心?家舅在时,治家如治军,百画做下背逆之事,忠心有二,实在于法难容!”
这是《六韬》里的话,纵然在古代,读兵法的人也不会多,詹文君一介女流,又是商人之家,竟然连兵法中的言论都信手拈来。郭勉的这份处心积虑,不能不让徐佑多想几个为什么!
“既然谈到了兵法,想必夫人也读过鬼谷之学。先生说用赏贵信,用刑贵正。不问情由,只知循规蹈矩,墨守成规,可不是公正的做法。”
“鬼谷?”
詹文君失声道:“鬼谷之学自张仪苏秦之后,久不见于人世。多年以来,虽常有人自称鬼谷秘术的传人,但大都是假借先贤之名,行鸡鸣狗盗之实,听郎君所说,莫非义兴徐氏得到了真正的鬼谷之学?怪不得,徐氏百年来军功赫赫,原来……”
徐佑一时大意,忘记当世知道阴符术的可能只有寥寥数人,何濡不出意外,应该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掉书袋砸了自个的脚,真是尴尬的无以复加。
也幸好他脸皮厚,扯淡的话张口就来,道:“偶然在哪里看过,只是忘记了,可能不真也是有的。至于徐氏的兵法,来自宗族无数先人在战场上以鲜血为经历写就而成,与鬼谷无关!”
詹文君忙致歉道:“是我失言!”
徐佑故作搞怪的挥了挥手,道:“不知者不怪!”
两人对视一笑,方才因争执而来的凝重和火药味顿时消散。徐佑恳声道:“法之威,威在赏罚并重,赏以诱人心,罚以慑人心,但不管赏罚,都在使人心服,而不在取人性命。免百画一死,非但不会有损法度的威严,反倒让部曲们看到了法外的恩情,人心都是肉长的,若是苛刑峻法有用,后燕何以亡天下?”
徐佑说的后燕,是衣冠南渡之后,在北方五胡乱华中建立的七国之一。后燕有个皇帝叫慕容眭,跟另一个时空里的后赵皇帝石虎很相似,同样的残暴,同样的好色,同样的嗜杀,称帝期间制定了惨无人道的刑罚,比如犯兽罪,就是将千亩良田划作狩猎区,若是汉人敢伤害野兽,立刻处死。所以官吏们但凡看上哪家有美貌女子,或者想侵占对方财物,就诬告以犯兽罪,害的无数人家破人亡!
詹文君身为女子,后燕又距此时不久,自然感同身受,秀眉蹙成川字,几道细小的波纹聚拢在眉心,道:“郎君觉得我似慕容眭?”
说了这么多,你的关注点就是这里?
这是开始不讲道理了吗?
徐佑苦闷不已,看来不管什么时代,女子总有不讲理的特权。不郭他有一大长处,就是从来不会在女子不讲道理的时候讲道理,笑道:“我在义兴时看过慕容眭的画像,别说相似,就是夫人的一根发梢,也比那个家伙好看的不可以道里计!”
这个马屁拍的很无耻,但也很有效果。詹文君咬着唇,横了徐佑一眼,但转眼间又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不过就是这种素装淡裹中突然露出的媚态,哪怕只有一秒,也差点让定力超群的徐佑把持不住。
“鬼谷之学,我没有福气一读,但管子的《九守》却是读过的。用赏者贵诚,用刑者贵必!跟你方才说的两句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赏人,固然要信,要诚,但用刑,不是正,而是必!战场上哪里有时机去细论公正与否,只要违了军令,必然要行刑!”
徐佑双手扶着案几,上身前倾,凝视着詹文君,一字字道:“可这是郭府,不是军队,这里是明玉山,也不是战场!”
詹文君并不退让,星辰点缀而成的双眸几乎可以完整的映出徐佑脸部的形状,甚至在某个刹那之间,似乎能闻到对方扑鼻而来的气息。
暖,且淡,
只是,很好闻!
“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詹文君清澈中带点悠远的嗓音响起在耳边,道:“郎君若治《易经》,当知圣人所言不虚!”
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
这是孔子在《系辞》里的原话,徐佑往后坐回,苦笑道:“郭氏是豪富之家,经营遍及四海,一生荣华享之不尽,可夫人却为何总是有种朝不保夕之虑?居安思危,可以,但杞人忧天,却大可不必!”
詹文君眼神中露出一丝疲态,慢慢的垂下头去,良久,喃喃道:“你不懂的……不会懂的……”
第七十一章
不可逾矩
徐佑突然有点心疼,詹文君这等坚毅果敢之人,若是露出脆弱的一面,必定是身心都在经历着极大的煎熬。
为了郭勉不被刺史府羁押?
为了詹氏不被天师道吞并?
抑或,是因为某种更可怕的缘故?
他的手微微一动,想要伸过去握着佳人的芊芊玉手,好给予一点点的温暖和支持。
但是不能!
不能逾矩!
两人对坐无言,一种心思,两样闲愁!
白烛燃起噼里啪啦的声响,化作珠泪注满了杯座。万棋一直候在一侧,不过她很少做这些杂事,不晓得提前更换,此时听烛火燃尽,忙从旁拿过新的白烛,匆匆插入烛台。
有了这段小插曲,詹文君收拾心情,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神态,道:“郎君,刚才所谈种种,非我不通情理,刻意刁难于你。百画是我的侍女,多年相随,朝夕不离,其实早已把她当做自家的妹妹看待。此番骤生事端,但也皆有情由,连你与她萍水相逢,都能仗义解救,我又岂能坐而观之,袖手一旁?”
徐佑抓了抓头,道:“那,恕我愚钝,方才那番对论……”
“那是为了堵上十书的嘴!”
詹文君见徐佑的小动作着实可爱,唇角似要露出笑意,却又生生的忍住了,眼帘垂下,轻声道:“若郎君的理由连我都不能说服,十书掌管泉井多年,心性之定,我所不及,更不可能动摇她的心志,松口放过百画。”
根子原来还是在十书身上,詹文君如此忌惮这个侍女,不知道是何缘故?
徐佑奇道:“十书我见过一次,言语淡薄,举止稳重,看不出是如此大胆之人,连你的命令都敢违抗?”
詹文君苦笑一声,无奈道:“十书是家舅从金陵带来的人,向来倚为臂膀腹心……我到郭府之后,家舅逐渐将府中权力移交到我的手中,也许因此让十书觉得不快……此乃家丑,本不该说与郎君知晓,但事已至此,也无隐瞒的必要了。”
徐佑更加奇怪,楚国等级森严,一日为奴,终生为奴,除非主人肯放你出籍,否则生生世世,都是人下之人。十书身为奴仆,竟敢同主母争锋,虽然恶奴欺主,自古不鲜见,但那也是因为主弱无才而受欺。詹文君何等心智,芳华正好,岂是易欺之人?可偏偏十书却能把控泉井,步步紧逼,囚也由之,杀也由之,倒是罕见的有上进心。
莫不是郭勉跟这位十书小娘有什么不可描述的床笫之事,所以睁一眼闭一眼,任由着她欺负自己的儿媳妇?
徐佑摸了摸下巴,只是看十书的相貌,跟宋神妃简直天壤之别,应该不合郭勉的口味啊。
此事真是奇了!
詹文君将话说到这个地步,无论如何不会再继续深入,所以徐佑也不好追问,决然道:“请夫人召十书来此,我有办法让她放过百画。”
十书从苦泉中出来,望着门外的万棋,道:“夫人找我?我正在审问百画,若是没什么要紧,请回禀夫人,我稍后再过去。”
从石门后传来淡淡的血腥味,万棋的手紧了一紧,冷冷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十书的身体,去探究苦泉中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