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574部分在线阅读
冬至咬着唇,仰着头,双眸里浮出倔强的泪光,她对何濡的感情亦师亦父,颇有孺慕之意,正因如此,才份外受不了他的背叛和无情。
徐佑轻轻揉了揉冬至的头发,自她嫁为人妇,两人间已很少有这样温馨的互动,道:“人各有志,强求不得……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应该比你我更伤心……”
冬至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道:“小郎要不要通过鸿胪寺进行抗议,逼元氏送他回江东?”
她始终是意难平。
“傻丫头,北魏近年来日趋虚弱,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可能受我们逼迫送回投靠的南人?”
徐佑叹道:“之前王良策叛逃平城,他在江东不过一郡太守,可魏主甚至不吝侯爵之赐。这是千金买马骨,以示世人,魏国仍然强大,仍然可以吸引南北各地的英雄豪杰。现在想来,王良策的叛逃,应该是其翼投石问路,试探在魏楚结盟的前提下,魏主会如何对待逃人……他做事永远这么谋定后动,天衣无缝……”
冬至撅着嘴,恨恨的道:“小郎你还夸他……”
“其翼这样做,其实我并不恼怒,他一心报仇,我是知道的,原想随着时间会改变他的执念,却没料到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我体谅他,也明白他的苦心……”
什么用心?
自然是逼徐佑篡位自立,彻底葬送安氏的天下。
冬至犹豫了一会,以她和徐佑的关系之紧密,牵扯到这方面的言辞也得万分小心,道:“小郎,坊间对玄武湖之事议论纷纷,虽然朝廷发了明诏,把诸王之死都推到废帝身上,可悠悠众口,积毁销骨……就连府里的人也都彷徨无计,不知道小郎究竟如何打算……”
徐佑笑道:“你怎么想的?”
冬至垂着头,不敢说话。
“言者无罪!”
“我自然是听小郎的吩咐,小郎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冬至鼓足勇气,道:“但还有很多人跟着小郎是为了功名富贵,他们怕将来有一日,皇帝亲政,会秋后算账……其实也怪不得会如是想,今上年方五岁,大家再怎么拼命立功,皇帝日后也未必记不得……”
“是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徐佑轻声道:“他们聚拢在我的麾下,不是因为我是唯一的人选,而是因为我可以带领他们走向胜利,博取一世的功名富贵……”
冬至心口猛的一跳,抬头望着徐佑。
徐佑幽幽的道:“昨夜你还没回京,曹擎来访,他问了和你相同的问题……”
“小郎怎么答的他?”
“我告诉他,怎样于江东有利,怎样于生民有利,怎样于北伐有利,我就会走哪条路!”
冬至脑海轰鸣阵阵,下意识的张开了嘴,惊的站起身,道:“小郎,你……”
徐佑的声音听起来飘渺又悠远,道:“我和先帝曾有约定,他不负我,我不负他,古来君臣能有这样际遇的,又有几人?我很珍惜,也很感恩,若先帝再有二十年阳寿,我自是可以辅佐他开创一代盛世,等功成身退,悠哉山林,岂不乐乎?”
他顿了顿,低声道:“可惜,先帝天不假年,我在病榻前受托社稷之重,也答应了他,要尽心辅佐新主。然而安休渊残虐至此,是我和先帝都无法预料的事。到了如今,门阀见疑于内,百姓非议于外,想做成大事,几乎比登天还难。所以那日在高台上,柳宁突然翻脸,指斥我谋逆的时候,我就知道,身后已没有退路。立孺子,只是权宜之计,我不能也不愿再把天下的命运交到别人的手里。不管日后史笔如何记载,说我负恩也好,说我篡盗也好,这天下,不是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
冬至跟随徐佑多年,心里早就只有徐氏而没有安氏,闻知徐佑的真实心意,先是惊讶,然后喜不自胜,道:“小郎也不必伤怀,从安子道晚年起,安氏就不再是江东的共主了,子弑父、弟杀兄,同门相残者,千年来未有安氏之暴戾的皇室。再到安休渊荒淫无道,诸王尽死,仅留三个孺子,怎能纂承洪绪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安氏的社稷,不还是从曹氏手里夺来的?天下,唯有德者居之!”
“不,天下,唯兵强马壮者居之!”
徐佑淡淡的道:“我已派清明、朱信、侯莫鸦明、沙三青、白易等人带着我的亲笔信,分别前往豫州、兖洲、洛州、凉州、荆州、益州,试探左彣、齐啸、韩宝庆、檀孝祖以及澹台斗星的心意。”
冬至道:“这些人都是小郎的股肱,绝不会有二心。”
徐佑目光如冰雪,又锐利如刀,道:“人心,是最难测的!你要明白一点,我为安氏之臣,他们追随我南征北战,是最可靠的袍泽,但我要谋逆,他们中的有些人,却未必会有勇气冒此天下之大不韪……”
他终于变成了何濡希望的那个样子,为上者之威,为上者之谋,为上者之权术,为上者之猜忌。
所有的信任,都要在人主可以掌控的范围内,
这就是孤家寡人,
这才是,朕!
第九十五章
丧家犬,千里狼
“到地方了,祭酒请下车!”
何濡从马车里钻出来,轻舒展腰身,扭头看着院子里的景致,道:“这是哪里?”
鸾鸟笑道:“秀容公主府!”
“公主府?”
“你现在还不能算脱离险境,我需要时间去和主上商议,看如何安置为好。在此期间,平城也只有公主府能护你周全……”
何濡不管到了什么境地,都改不了尖酸刻薄的性子,道:“公主自顾不暇了,还有余力保护别人吗?”
“我虽自顾不暇,但人还在故乡,有朋友依靠,有部曲效死。而祭酒千里逃亡,孤身一人,朝不保夕,却只知道逞弄口舌之快?”
元沐兰从正堂走了出来,英姿笔挺的倩影在阳光下显出无穷的魅力,她冷冷注视着何濡,神色很是不善。
何濡不以为意,双手抄袖,笑道:“惶惶如丧家之犬,要是再不能逞弄口舌,活着还有什么意趣?”
他自认丧家之犬,元沐兰反而不好再用词锋,那样显得太没风度,凤眸清冷,错身而过,道:“鸾鸟,我去见康天师,你安顿他吧!”
等元沐兰离开,鸾鸟耸耸肩,道:“你惹她做什么,太不明智……”
“我只是想看看,到底公主对七郎是何心思……”
“哦?”说起这个,鸾鸟可就不困了,道:“你觉得呢?”
“她对我在江东的所作所为并不反感,但是很反感我因此把七郎陷入了险境之中。你说,奇不奇怪?”
鸾鸟大笑,道:“所以你要更加当心,惹了徐佑,他可能顾及旧情,不会来杀你,可女人不会和你讲道理的……”
过了两天,元瑜召见何濡,鸾鸟带着他从侯官曹的秘密通道进入台城。两人畅谈了彻夜,旋即由中书下旨,任命何濡为太子宾客,掌侍从规谏,正四品。
何濡领了印绶和官服,先去拜见统摄东宫事务的太子詹事李琇,然后由他引荐太子。
北魏太子元泷身穿胡服,体貌肥大,和元瑜并不相似。元瑜一生勤学,手不释卷,性又聪慧,精通五经,无论舆车之中,还是戎马之上,都不忘讲经论道。
可元泷生性暴躁,最厌读书,唯双臂有力,可开强弓,整日纵马狩猎,动辄鞭打官员和下人,仍旧是鲜卑部落时的做派。
当然,他也十分抗拒元瑜推行的汉化,无视朝廷不许穿胡服、说胡语的规定,常常在东宫违禁,并惩罚遵守禁令的宫人。
何濡屈膝跪地,道:“参见太子。”
“抬起头来!”
何濡抬头,接受元泷居高临下的审视。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西市挑选牲口!
“就是你毒杀了岛夷的皇帝?”
“是!”
“用的什么毒,竟这么厉害?”
何濡随便编造了一个名字。
元泷眼睛亮起,道:“还有吗?”
这是江子言压箱底的绝世奇毒,天下仅有那么一份,用完也就没了。但何濡仿佛早有准备,面不改色的从怀里拿出一只小巧精致的瓷白色的玉瓶,恭恭敬敬的呈了上去。
“这是最后一瓶。”
元泷接过来,兴奋的上下翻看,正准备命人提来死囚试药。李琇轻咳一声,及时制止,道:“太子,剧毒之药不该藏于储君之手,若被主上闻知,怕是又要责罚……”
元泷犹豫了会,把玉瓶还给何濡,神色间难掩失望,顿时也没了兴趣,道:“下去吧!”
何濡离开后,元泷突然像是变了个人,阴沉着脸,道:“先生,父皇事先也不征询我的意见,把何濡安插进东宫,究竟是何用意?”
李琇淡淡的道:“是何用意,太子岂能不知?这两年你对主上多有不敬,先是推行汉化,你大力反对,之后杀高腾,夺大姓之权,你也反对,再然后尊道灭佛,你还是反对……这位何宾客是北逃之人,在平城没有任何根基,只能依附主上才能活下去,所以得到了主上的信任,派他到东宫,正为监视太子而来……”
“监视我?”
元泷恶狠狠道:“我先取了他的狗命!”
“现在杀他,只会更引主上的猜疑。”
“那你说,我只能忍着他?”
“那也未必……等过两天,我会安排他多做事,然后挑出错漏加以责罚,再把这些通过各种途径传入主上耳中,让主上觉得他无心任事,好高骛远,徒有虚名,那时,就是杀他机会了……”
太子冷冷的道:“好,就这么办!”
何濡出了东宫,直接去找鸾鸟,说有大事禀告,再次让她引着进宫面圣。
等元瑜斥退左右,何濡掀袍跪地,道:“太子詹事李琇,该杀!”
元瑜吓了一跳,他让何濡去东宫,一是为了规谏太子,让他少做些出格的事,并积极辅佐太子处理各种国事;二是在太子身边放个眼线,类似镇宅的作用,其实就是告诉太子,你最好谨言慎行,别给朕捅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