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56部分在线阅读
何濡坐直身子,以指尖蘸了茶水,在几案上写了两个字。
徐佑俯首,纵任奔逸的章草映入眼帘,忍不住喝了声彩:“皇象笔意,其翼得之七分!”
皇象是三国吴时的书法家,名声并不显于后世,许多人知道钟繇张芝王羲之张旭怀素,却未必知道皇象。此人官至侍中,善篆、隶、章草,时人谓之“书圣”,也是王羲之前,得到“书圣”称号的唯一一个牛人。他的章草被唐代的张怀瓘《书断》里评为神品,又犹以《急就章》为上。
何濡斜了他一眼,道:“信手而作,毫无章法,谈何笔意?七郎,书法乃小道,修身养心即可,莫要沉迷期间。”
“皇象章草,妙处正在‘信手’二字。不过其翼若真的能悟出‘无章法’的境界,于草书一道,将在皇象的章草之上,再进一步了!”
说到这里,何濡也不由被徐佑带的跑偏了,道:“章草之上?难道皇象书还能突破不成?”
“当然!章草太重钩连,一笔一划,仍有规矩,实难以尽兴。譬如张芝的一笔书,在章草之上去了钩连的笔直笔势,改为蜿蜒曲折的走向,已经有了几分今草的格局。”
“今草……”
今草虽起于张芝,但只是雏形,到了王羲之才真正奠定了整体风格。所以此时尚没有这样的论断出现,何濡悠然神思,不过很快抛之脑后,毅然道:“我自南返以来,再没有一日临池,对书法一道,至此尽矣,不提也罢。”
书法向来不进则退,需要花费极大的心血和时间,像王羲之那样的天纵之才,也没有一日敢有懈怠。不过徐佑在前世带领团队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再怎么拼命,也要注意劳逸结合,张弛有度,身体、精神都好,才能提高工作效率。
“如你所说,书法是小道,修身养心可也,闲暇时挥毫弄墨,也是风雅事……”
何濡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不再跟徐佑纠结这些,屈指敲了敲桌面,茶水写就的两字正渐渐散去。
“金陵?”
徐佑笑了笑,以手托颌,喃喃低语,若有所思,好一会才道:“其翼的意思,莫非跟朝中有关?”
何濡淡淡道:“孙冠道门第一人,除了朝中大势,谁能逼他如此?”
徐佑站起身,负手在房内走了几步,回头道:“天师道想干什么?”
“回答这个问题前,要先搞清楚天师道现在面对的形势!”
“其翼请讲!”
“道门自太平道黄巾之乱后,历来为官府不容,正一道虽同张鲁一起归顺曹操,但曹魏对道门采取的仍是严厉打压和苛刻限制的政令。到了曹魏末年,五胡乱华,衣冠南渡,天师道开始逐渐兴盛,并为安师愈定鼎江东立下了功劳,因此楚国成立后,安师愈对天师道大加扶持,利用它在黔首间的巨大影响力,宣扬归化,以诱掖人心。甚至连当今主上安子道的名字里都有一个‘道’字,天师道的实力之大,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何濡脸色转冷,眼中有讥嘲之意,道:“安子道继位之后,起先还按安师愈的遗训,对天师道恩宠有加。不过这位主上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如何容得下王土之内有这样庞大的势力存在?等收拾了安师愈给他留下的三位辅臣,又扫清了地方的反对之声,大权握于掌中,这十几年间,有意无意的扶持佛门,与道门争锋,比如黑衣宰相竺道融,号称以才学得幸于帝,于决政事,遂参权要,朝廷大事皆与议焉。四方赠赂相系,势倾一时。就算发出了如此鲜明的教派倾向,可开始的时候,还顾忌天师道的颜面,不敢太过偏心,持论尚且公正。可到了近年,已经肆无忌惮起来。最为紧要的是,数年前太极殿中佛道论衡,天师道败北,全国四十七处道观被判决改建寺庙,归于佛门,成为孙冠的奇耻大辱。若我所料不差,也是从那时起,孙冠终于对安子道彻底死心,想要不在他的手中将天师道毁于一旦,成为道门千古罪人,他必须另寻一条出路。”
徐佑眉心拧成了川字,道:“出路?”
“正是!”何濡目光闪烁,道:“他选的另一条路,就是太子!”
徐佑其实也想到了这一层,不过事关重大,没有证据,不敢妄下结论,道:“说说理由!”
“理由有三!一,太子与安子道性格不合,对政见也多有分歧,且出生时无风却刮落了冠帽,被安子道视为不吉,因此对太子并不十分喜爱,只是迫于立长立嫡和朝中物议,才选他为太子。父子嫌隙,正给了孙冠离间之机;二,太子这些年来性格乖戾,多次惹恼了安子道,有传言说竺道融曾建议安子道废太子,引得太子在东宫大出厥词,对竺道融颇有攻讦辱骂之语,两人随之交恶。竺道融为佛门第一人,既不容于太子,说明佛门也不容于太子,孙冠何等样人,岂能不抓住这样的天赐良机?太子对天师道而言,无异于奇货可居;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沈氏跟你们徐氏一样,世代信奉天师道,但论起两者的关系,却比徐氏紧密的多了,沈穆之可是孙冠的座上客。这次义兴之变,太子联合沈氏动手,背后未尝没有天师道的影子在。”
左彣疑道:“徐氏和沈氏同样信奉天师道,孙冠为何厚此薄彼?”
“非是厚此薄彼,而是徐氏跟太子不合,天下皆知。当年第三次北伐失败,太子上奏,要处斩领军的两位征北将军以谢天下,其中就有七郎的尊侯。安子道没有太子那么愚蠢,还知道此次北伐失利非臣下之罪,而是他太过仓促,不听规劝所致。驳了太子的奏议,不仅没有处罚两位将军,反倒赏赐有加。”
这也是太子跟徐氏恩怨的由来,徐佑没想到何濡竟然对这段往事这么清楚,微微叹了一口气。
“孙冠既然跟了太子,加上沈氏也跟徐氏有旧怨,自然要抛弃徐氏,无非是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选择罢了。”
“这些都是妄测,没有真凭实据,还是要小心从事!”徐佑心中其实已经认同了何濡的理由,摇摇头道:“就算确实如此,又谈何容易!”
安子道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两人之一,若他铁了心要对付你,世间之大,却全都变成了绝路。
孙冠想要另寻出路,谈何容易?
何濡冷凝了眉眼,道:“正因不易,所以孙冠才需要如此惊人的钱财!利字当头,走不通的路,也会变得通畅起来!”
第四十五章
有计才
听完了何濡的话,徐佑陷入了沉思当中。孙冠将天师道的未来压在太子身上,这是很有可能的事。若真是如此,他突然传谕天下,加征租米钱税,并且是这么大的数额,想来金陵城中,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不过徐佑坐困钱塘,耳目伸不出十里之外。就算金陵有了变故,等传到自己耳中,也已经是昨日黄花,于事无补了。
“明日我去会一会顾飞卿,他是顾氏的人,又任钱塘令,不管是官方还是私人的消息来源都比较灵通,应该会知道点内幕。”
何濡摇头道:“那也未必,朝中若有大事,需等皇帝下诏、台府附议之后,才能通过驿马传达各州,再从州郡下发到各县,所费时日比民间的谣言流传还要多。至于顾氏,向来不以这方面见长,可能会比官方得到的消息早一点,但也早的有限。”
魏晋南北朝时还没有邸报制度,消息传播的途径十分匮乏,官方的也就是布告、露布、檄文和榜单,再就是用邮驿制度传送官文和诏令。而民间的消息传播还保留着浓郁的两汉色彩,多是通过童谣传唱和谣言流传这两种办法,既简单,又缺乏技术含量。
一直到了唐朝建立了进奏院,信息流通才有了极大的改观,不过进奏院相当于后世的驻京办,多是地方督府派到京城的眼线,受众狭窄且有较高的门槛要求。真正属于官报性质,面对整个士族阶级的传播媒介,要再往后推延数百年,到了宋朝时发行的邸报,才真正成熟起来。
“再者,你跟顾允的交情刚刚建立起来,犹如沙中城垒,弱不禁风,要是被他察觉你的用意,心中有了隔阂,对以后咱们的谋划不利!”
何濡跟鲍熙的那次谈话,鲍熙发出明确警告,只要不牵扯到顾允,他会对何佑在钱塘的活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佑虽然不怕他,但也知道这位老朋友不是好对付的人,除非万不得已,或者别无他法,亦或利大于弊,才会考虑对将顾允拉到自己的战车上来。
目前来看,还不到时候!
徐佑当然不知道这一点,但何濡的话也有道理,皱眉道:“那,该当如何?”
何濡眼睑低垂,道:“若论消息灵通,谁人比得上商贾呢?更何况是背后靠着江夏王的大贾?”
“嗯?”
徐佑讶道:“你是说詹文君?”
“正是!”
徐佑犹豫道:“要是郭勉尚在,找他打探倒也未尝不可。可现在这种情况,郭氏能够勉强维持不倒,已是万幸,怕是没法子关心别的事了……”
“七郎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詹文君姿色一般,才学也一般,郭勉却要宁可得罪杜静之,也要同詹氏结亲呢?”
“你是说?”
“郭勉的儿子郭礼敦厚老实,是个好人,却不是个好儿子。让他继承家业,或者说以郭勉的野心和暗中所做的谋划,一旦出了事,仅靠郭礼的智计,只能束手待毙。所以郭勉必然要为儿子挑选一个可以支撑起整个郭氏的儿媳。不管他因为什么发觉詹文君正是他想要的不二人选,但我想,以郭勉的眼光,定不会看错人!”
“不错!”
徐佑抚掌道:“记得咱们初次登门,遇到假冒詹文君的宋神妃,刚通报姓名,千琴就说了我在晋陵假死之事。当时我还起疑,詹文君一个寡居新妇,怎么对天下大势了解的这般明白。现在想来,詹文君应该在郭勉的点拨和支持下,已经成为郭氏或明或暗的势力中的一名极其重要的人物,所以才能在郭勉被捕之后,还保持着整个家族正常的运转不受大的影响。”
“据传詹氏这些年之所以兴盛,詹珽不过是推出来的棋子,掩人耳目罢了,真正在幕后操控的是詹文君。以我观察,此言应该不虚,而郭勉看重詹文君的,也该是她颇有计才!”
自汉至唐,度支盐铁漕运的主官常被称为计相,所以善理财者也被誉为有计才。
古代懂经济的人不是没有,但大多是通过无数次失败的经验里总结出来的小窍门,并没有受过系统的理论知识学习。最主要的是,就经济学而言,此时的中国,还处在朦胧时期,偶尔出现一两个惊才绝艳的人物,比如春秋之管仲,汉之桑弘羊,唐之刘宴,宋之王安石,明之张居正,但这样的人都是不世出的奇葩,不能以他们的学识来评价当下的平均水准。
所以可以想象,当郭勉发现年纪轻轻的詹文君竟然有计才的时候,会是多么的激动和兴奋,因此才不惜一切代价,要为儿子将她聘娶回郭府。
徐佑脑海里浮现詹文君英姿飒爽的容貌,像她这样的女子,在后世的时候要么当明星,要么当模特,怎么也会成为大众女神的人物,可在钱塘,却仅仅靠着计才被郭勉赏识。
“明明可以靠脸吃饭,非得靠才华……”
何濡没听清徐佑嘀咕的话,侧头问道:“七郎说什么?”
“呃,没事!我这就去见詹文君!”
下楼问了百画,知道詹文君还没有回来,踌躇一二,在厅中坐下静等。百画侍立一旁,明亮狡黠的眸子滴溜溜一转,道:“郎君可是有要事找我家夫人?如果找的急,我这就派人去禀告夫人,看她能不能提前回来。”
徐佑笑道:“些许小事,不急!”
说完又没了动静,百画望着他的脸,不知在琢磨什么,也不做声,只是目不转睛的瞧着。
过了半响,徐佑微微一笑,道:“看什么这样入神?我的脸上长花了不成?”
百画平时最爱嬉闹,但一般都是捉弄千琴多一些,很少有男子肯跟她如此说笑,立刻活泛了精神,娇俏的眉眼仿佛要乐出水来,道:“郎君,听闻义兴徐氏的白虎劲至威至猛,我还以为修习的人都身高十余尺,铜铃大眼,通体如铁,钵盂般的拳头伸出来,比人的头颅都大……可见了郎君才知道,那些都是骗人的鬼话……”
徐佑为之绝倒,道:“修行在于神,而不在于外。难道修习了白虎劲,就变成了老虎吗?”
百画凑过来,小手伸出,好奇的捅了捅徐佑的胳膊,感觉到肌肉的柔软,并不是铁块,嘻嘻道:“谁让名字听起来这么吓人呢?不过郎君不一样,一点都不吓人。”
徐佑笑了笑,道:“那可不一定,听其言观其行,还要察其心,以貌取人,是会吃亏的!”
百画坚定的摇摇头,大眼睛眨啊眨,道:“能说出这样的话,郎君肯定不会是坏人,我相信你!”
我却不敢相信你啊……
徐佑心中苦笑,别看百画童叟无欺的天真模样,可能被郭勉送给詹文君做贴身侍女,恐怕不会真的如此天真。
百画见徐佑不再搭腔,撅起嘴道:“难道郎君不信我说的是真心话吗?”
徐佑笑道:“没有的事!只不过我有事想找贵夫人询问,有点心神不宁。”
“究竟什么事,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徐佑想了想,告诉她也无妨,道:“我有位朋友在金陵谋生,多年未见,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所以想问问贵夫人,在那边有没有门路,可以帮忙打听一下。”
“这个好办!”百画拉着徐佑站起,就往旁边的侧门走去,道:“各地的分支传递讯息都由千琴负责,找她一问便知!”
徐佑身不由己的随她去了,只是没想到郭氏掌控情报的人,竟然是那个嘴巴尖酸的千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