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441部分在线阅读
听说南边来的女郎要和元沐兰切磋,元光少有的产生了些许兴致。要知道元沐兰位列三品,除非像上次那样被徐佑设伏暗算,否则年青一代里单打独斗无人可敌,方斯年怎么敢千里迢迢打上门来叫阵?
等见到方斯年,丑奴正欢喜的想给双方做个介绍,元光轻咦了一声,道:“来,伸手!”
面对天下仅有其二的大宗师,又是敌国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方斯年毫不迟疑也毫不防备的伸出手去。
开玩笑,再傻也知道元光不可能用这种法子来偷袭,或者说世上需要元光偷袭的对手,估计还没生出来呢。
元光握住她的手掌,浩然无匹的真炁如塞北风沙席卷全身经脉,把方斯年自身的真炁压在丹田里一动不敢动。
“果然,你修习的是昙谶大师的菩提功,只不过如此精纯,似乎还在灵智之上,莫不是昙谶大师亲授的弟子?”
方斯年只觉得五感六识被那沛然莫御的狂风压制,想要开口却无论如何说不出话来,元光微微一笑,道:“我曾受过昙谶的恩德,既然遇到,也是缘法,不如还在你身上吧……”
话音刚落,方斯年旋转着凌空高飞,元光指出如闪电,从公孙、内关、临泣、外关到申脉、后溪、列缺、照海,任督、带冲、阴阳跷、阴阳维再转入十二正经,转瞬之间,疏通她周身一百零八处要穴。
“自来任督为桥,丹田为基,呼吸吐纳,生先天之炁,武者最多只通九窍。我助你开全身经脉,将来能否多通几处气穴,全看你自己的造化!”
元光攸忽停手,如缩地成寸般,拉开十丈,伸手虚抓,折断旁边一株梅花枝,等方斯年从空中落地,刚刚站稳,笑道:“看刀!”
此时方斯年浑身上下的经脉暴涨,真炁充盈丰沛,双眸精光四溅,仿佛烈日当空,让人不敢直视,整个人就跟要裂开似的,听到元光的声音,千百道纵横交错的刀气已到了近前,几乎下意识的手结不动金刚印,以七身、七手、七安般幻化出大日如来降魔伏妖的法相,试图硬接这一刀。
咚!
如惊雷闷响三万里!
方斯年面如金纸,张口吐血,双足陷入地面尺许,沛莫能御的巨大压力如山岳扑面,再动弹不得。
“佛说寂灭轻安,不生不灭!你欲以金刚法印破我刀气,可这刀气不生不灭,连绵如江河,又能撑到几时?”
压力突然松弛,方斯年似有所感,周身气机跳动,好似受到牵引般拔地而起,于空中变金刚印成无畏印,再变莲台印、外缚印、阿陀定印、三昧耶印……几乎眨眼的工夫,变化了三百四十三道佛印,和那漫天飞舞的千百道刀气苦苦交锋,原本那封闭不可开的气穴似乎动摇了一丝,真炁的流动更加暗合天地玄理,各式法印结的更快更具威力。
“佛说断障去念,了了见佛!你以手印、身印、口印合为安般守意,已到观无常之境,可又被手身口所遮目,目不见佛,怎能观出散、观离欲、观灭尽?”
方斯年心神剧震,大脑轰然声中全数忘掉了七身七手,散去无上佛印,微合双目,身形犹如枯叶,随着刀气漂浮翻腾,然后浮光掠影般破阵而出,两指轻轻往前方虚空探去。
咚!
佛号响彻寸心知!
刀气尽敛,光华消逝,那株梅花枝夹在两指间,几朵粉嫩的花瓣溢出淡淡清香,随着微风摇曳。方斯年眸光纯净无暇,擦去唇边血迹,屈膝跪下,心悦诚服的道:“多谢大宗师指点!”
千江无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方斯年再次破开四品山门,单从境界而言,已超越了清明,和徐佑并驾齐驱!
元光折梅轻挥,只出了一刀,连花瓣都没有震落,就把方斯年带入了四品玄境。
大宗师之威,又是何等的可怕?
想当年徐佑偷看孙冠和竺道融对决,由此破了四品,可那种感悟毕竟比不上元光这位大宗师亲自下场指点,这是方斯年莫大的造化,别人求不来,也羡慕不得!
世上芸芸众生,又有谁敢说能接住元光这一刀呢?
元光凝视着方斯年,如同看着这世间最瑰丽的珍宝,良久之后,他转身离开,温声道:“今晚且住下,和丑奴叙叙旧,明日让沐兰带你去永宁寺,听灵智大和尚说法。”
方斯年愕然,简直佩服之极,冲着元光的背影喊道:“大宗师,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找灵智的?”
元光没有回答,消失在远处的树影婆娑之中。元沐兰走了过来,笑道:“你身怀菩提功,来了平城若是不见灵智,怎能安心?”
方斯年点点头,忽而很呆萌的问道:“公主,咱们还打吗?”
元沐兰噗嗤笑道:“你连我师父都敢打,我怎么敢和你动手?你刚刚突破四品,不可妄动真炁,今夜先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来找你。”
当夜方斯年和丑奴连榻而眠,两人说不尽的悄悄话,当然大多数话题都和徐佑有关,当得知徐佑已经向张玄机提亲,丑奴开心的差点跳起来,她可是记得冬至阿姊曾经的担忧,怕小郎不爱女色,断了徐家的血脉呢……直折腾到了五更天,丑奴才意犹未尽的沉沉睡去,方斯年闭目禅定,以御意至得无为巩固今日所得,等到鸡鸣东方,天光乍亮,元沐兰准时出现在大将军府,带着方斯年前往永宁寺。
作为南北两朝最大的佛寺之一,永宁寺成长方形﹐南北一百零三丈,东西八十余丈,东有太尉府,西对永康里,南界昭玄曹,北邻御史台。
入得山门,径自映入眼帘的就是七层浮屠塔,以青金石为基座,全部为木结构,举高九十丈,塔顶建有金刹,复高十丈。浮图塔共七级,角角皆悬金铎,合上下有一百三十铎。四面有三户六窗,户皆朱漆。扉上各有五行金铃,合有五千四百枚。复有金环铺首,殚土木之工,穷造形之巧。每逢夜里大风起,宝铎和鸣,铿锵之声,十里可闻。
塔北边不远有一佛殿,里面供奉着多尊金佛、玉像、绣珠像,其余僧房楼观将近千间,雕梁粉壁,青璅绮疏,极尽奢靡。
此时佛殿前的场地坐满了信徒,白玉莲台坐着一人,正是大和尚灵智,他每逢三七日,登坛说法,听者少说千余,多则上万,元沐兰和方斯年没有惊动寺里的僧众,待在人群里,静听佛经妙义。
“……法有二种:一者出家,二者王法。王法者,谓害其父则王国土,虽云是逆,实无有罪,如迦罗罗虫,要坏母腹然后乃生,生法如是,虽破母身,实亦无罪。治国之法,法应如是:虽杀父母,实无有罪……”
方斯年虽和佛宗有莫大因果,可她对佛经从来不感兴趣,也就耐着性子听智现讲了几个月的《华严经》,今天来插队旁听,并不知道灵智说的是哪一部经藏,奇道:“杀父母也无罪?”
元沐兰不像太子元泷那样痴迷佛宗,可毕竟生长在魏国皇室,对这些东西倒也知晓一二,解释道:“大和尚今日说的是《大般涅槃经》,里面提到阿阇世王,他三毒盛炽,喜欢残杀无辜,甚至为了夺取王位,弑父囚母,是一个犯有五逆、罪孽深重的一阐提。而一阐提人只要真心忏悔,向善信教,也能立地成佛……”
又听灵智说道:“王若忏悔,怀惭愧者,罪即灭除,清净如本。连王者此罪,佛陀可度,尔等哪怕略有小恶,只要皈依佛门,岂有不度之理……”
方斯年道:“原来如此!”
“世间之人,乐中见苦,常见无常,我见无我,净见不净,是名颠倒。我者即是佛义,常者是法身义,乐者是涅槃义,净者是法义。而何故为我?大自在故名为我……”
灵智说法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把《大般涅槃经》的主要思想讲解的颇为通透。从般若性空,到涅槃妙有,这是大乘思想的巨大进步,而后由这两大流派汇聚而成的禅宗,更是历经千年,尤为兴盛。
涅槃妙有,讲常、乐、我、净,讲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讲一切众生皆有佛性,讲如何成佛。
想要成佛,则要断障,要了了见佛,方斯年正是听了元光的“了了见佛”才入了四品,而灵智讲涅槃经,更胜过元光。
众生成佛,最重要的办法,是在心里确立“一子想”,什么是“一子想”,是要护念一切众生,当于子想,生大慈大悲大喜大舍。
当年何濡描绘的菩提功的十六重境界,知息遍身可入九品,观无常成小宗师,元光教会了方斯年观离散,从而晋升四品,再然后是观离欲、观灭尽,可到三品和二品,唯有最后的观弃舍,方能迈入武道至境,成为大宗师。
方斯年因《般若经》开始修习武功,因《华严经》突破五品,再到今日听《涅槃经》,终于找到了抵达巅峰的路!
这条路依旧艰辛,可终究在那里,在脚下,比起那些没有方向的同道中人,何其的幸运?
此乃造化!
第八十二章
望断天涯路
听完说法,众信徒有序散去,元沐兰道:“要不我带你参观一下?”
“好啊!”方斯年显得很兴奋,左顾右盼,道:“智现法师天天念叨着想看看永宁寺,夸赞此寺精丽,阎浮所无,极佛境界,亦未有此,以不能亲眼目睹为大憾事。等我回了钱塘,可得好好给他分说分说。”
“智现?恕我孤陋寡闻,敢问是六家七宗的哪位大德?”
“公主,南朝佛宗日后必定会以智现法师为首,他说法《华严经》,可不比灵智大和尚的《涅槃经》逊色。”
元沐兰笑道:“你就敢这么肯定?我听闻竺无漏身为佛子,佛法精湛,似乎更适合接替竺道融的衣钵……”
“竺无漏算得什么?智现可是小郎赏识的人,亲自为他摩顶授法,指引他开悟华严经,论德行,论佛意,论辩才,远胜竺无漏那个假佛子。”
“是吗?”元沐兰唇角上扬,道:“难怪徐佑能成为佛宗的大毗婆沙,等有朝一日,我擒他来平城,倒也不急着杀了,可囚于这永宁寺,为众生说法。”
方斯年并不着恼,嘻嘻笑道:“你有本事擒得住小郎,那自然你说了算,比起丢了命,来永宁寺做个和尚也不错。可若是你再被我家小郎擒住,公主,别怪我说话不中听,怎么也没上次那么容易脱身,说不定还得留下来和我为伴,在明玉山做个服侍小郎起居的婢女……”
元沐兰吃亏在多年从军,习惯了打打杀杀,而方斯年好歹和冬至那个毒舌认识了十年,又见识了太多徐佑他们唇枪舌剑辩诘的场面,看着人畜无害,可真的耍嘴皮子,也是气死人不偿命的主。
不过元沐兰这点气度还是有的,笑道:“以我们鲜卑人的规矩,被俘为奴,天经地义。不过我被徐佑抓了一次,再有第二次,宁肯以身殉国……”
正在这时,一个中年僧人出现在面前,合什施礼,道:“公主,大和尚有请!”
灵智的邀请,连元沐兰都不能拒绝,一道前往佛殿,在精舍见到了灵智。近距离观看,这位北魏僧主白白胖胖,不似昙谶和竺道融那么瘦弱,当然也不像孙冠那样呈富贾之态,他颇具佛家宝相,满目慈悲,单从皮相看,那是绝对的大德高僧。
“见过大和尚!”
“公主可是稀客,今日过寺,不知所为何来?”
“闲来无事,带我这朋友四处逛逛,正好她对佛法感兴趣,故来永宁寺聆听大和尚说法。”
灵智仿佛这时才注意到方斯年,目光留在她的脸上,道:“居士从何处来?”
这样的机锋,方斯年从徐佑那学的多了,一本正经的道:“从来处来!”
灵智莞尔,道:“那若是我再问往何处去,想必居士要答,往去处去了?”
方斯年摇摇头,道:“我心中尚有疑虑,还没找到去处!”
“哦,居士心中有何疑虑?”
“我昨夜听窗外风吹落了梅花,转瞬消亡,突然想到万法归一,那一又归于何处呢?”
元沐兰震惊当场,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方斯年竟会问出这样玄妙不可言的佛理。灵智比元沐兰对佛法的精湛何止超过了百倍,对这一问更是直接触动到了心灵深处。
久久无言。
灵智摇头道:“老僧愚钝,无法为居士解惑!”
方斯年双手合什,道:“其实……大和尚的沉默,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灵智先是愕然,继而仰头大笑,从蒲团上站起来,绕舍三匝,又停在方斯年面前,道:“居士与我佛有莫大的缘法,可愿留在北朝,出家修行么?”
他卡在二品巅峰十多年了,无论如何努力,却始终差了点什么,但方才那一瞬间,体内的真炁莫名的发起了共鸣似的震荡,似乎触摸到了一品的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