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363部分在线阅读
李二牛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感恩戴德,让罗训十分满意,自觉这个蛮夫倒是可以利用起来,成为制衡顾允的一大利器。
自古君王都爱傻大个,取得便是直和忠。可傻大个也是会骗人的,比如李二牛,心思活泛的很,哪里像现在表现出来的这么愚笨?
为了避免顾允反感,罗训只约见了王复和李二牛,其他官吏没有过多接触,仅仅在吴县停留了两日,立刻回京复命去了。
罗训前脚刚走,何濡等人后脚到了,久别重逢,自有一番唏嘘。何濡眼睛里的光怎么也遮掩不住,笑道:“七郎,当初至宾楼里你我初见,可曾想过今日?”
那时的徐佑对前途还没有详细的规划,以为仇人不过是太子,可扳倒太子也是千难万难之事,何濡想做的,却是颠覆整个安氏王朝。
此时想来,这些年的经历,正如同当年他献计时规划的那般,仿佛高手写好的剧本,偶有差池,可终究还是朝着结局行进。
徐佑调侃道:“我有时候想把你的头切开来看看,到底长的什么样子……”
何濡摸了摸不知几日没有洗的发油脑袋,无奈道:“这种话今后不可再说,风虎和冬至他们知道你是说笑,可将来七郎麾下多少部曲,保不准有人想要取悦你真的切了我的头……”
徐佑大笑,道:“我以为你不怕死呢……”
旁边的左彣好奇的拿着传国玉玺翻来复去的看,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真的是和氏璧所造吗?”
传国玉玺,千百年来的各种传说给它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多次丢失于战乱,又多次突兀的重现于人间,五胡之乱后能传到安氏手里,也算华夏族裔命不该绝。
冬至也觉得好奇,道:“不是说王莽篡汉时传国玉玺被摔碎了螭角,用金补了吗?这个好好的,没缺角啊……”
“蓝玉,螭纽,六面,鱼鸟篆,秦传于汉,汉传于魏,魏哀帝死时被一宦者藏于腹中偷运出宫,辗转到了江东,献于安氏。来历可考,玉质温润而泽,应该不是赝品。至于缺角补金,乃后人附会,不足为凭。”
论起古物,何濡是大行家,指尖轻轻摩挲着既寿永昌四字,唇角略带讥笑,道:“历代帝王皆以得传国玉玺为符应,无此玉玺而登位者,被嘲为白板天子。得之,受命于天,失之,气数将尽,所以僭伪诸国往往摹刻私制,元魏称其有玺,姚凉也说传国玺在自家手里,世人莫辨真伪,实则真正的秦玺,正是七郎从金陵带回来的这一块。如此说来,受命于天,岂不是应在了七郎身上?”
冬至眼睛一亮,望向徐佑,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左彣也心中一动,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只有清明淡然自若,对他而言,徐佑为民为君,都无分别。
说完闲话,何濡问起李二牛,道:“七郎觉得他可信吗?”
徐佑笑道:“李二牛看似粗鲁不堪,其实是个聪明人,我让他按兵不动,等局势明朗再表态站队,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这样做无惊无险。倒是王复,我不敢尽信,司隶府有太多偷偷传递信息的法子,他要是背着我们和萧勋奇暗通款曲,终究是个大患。”
冬至发狠道:“要不杀了他?”
徐佑摇头,道:“杀了他,会引起金陵方面警觉,得不偿失。江东二十二州,安休明的使者未必能尽皆说服,总有那些对先帝忠心耿耿的臣下会冒出来反抗,朝廷想要迅速平稳局势,无非杀一儆百,谁敢冒头,就先收拾谁,既有大义之名,又有中军之力,等闲抗衡不得。我为何让顾允以扬州刺史来换取奉表归顺,就是避免成为出头鸟……”
左彣想得更深入些,道:“可若是都这样观望,早晚被安休明各个击破……”
“所以,得找个头铁的顶上!”
徐佑说着,笑望西北,头铁的意思左彣他们不懂,但大约明白徐佑所指,无非江夏王一人而已。
何濡决然道:“那是后话,先不提了,当下还是要盯紧王复。扬州卧虎司由冬至安排人手进去,王复身边也要有人,日日夜夜,须臾不离。凡和金陵来往信笺,须冬至过目后才可放行,否则的话,宁可现在杀了王复,以除后患。”
徐佑和王复这些年相处的甚为融洽,然而现在不是讲交情的时候,再找王复隐晦的说了何濡的意见,好言说道:“假佐,非是我信不过你,兹事体大,难保你身边有人猪油蒙心,为眼前富贵铤而走险。到了那时,恐我想保全假佐也力有未逮,不如未雨绸缪,防患未然,此为两全之策,还望体谅一二!”
王复其实早就对萧勋奇心怀不满,当初北顾里之变,罔顾事实对他大加斥责,要不是没有合适人选接任,加上孟行春从旁开解,说不定会被革职查办。后来剿灭明武天宫,主上下旨褒奖,司隶府却无重赏,仅以功过相抵论处。而这次开出的价码,也不过是等扬州事了,调他回京城任司隶从事。
司隶府现有三十多个假佐,可司隶从事只有两人,王复不是傻子,估计萧勋奇对所有假佐的承诺都是如此,与其被徐佑猜忌即刻丢了性命,还不如竭力投诚,再和司隶府虚与委蛇。
风起云涌,正是求富贵之时!
搏一搏吧!
王复还未表态,身后站着的方周愤然道:“徐郎君,不要欺人太甚。假佐和你合作,也只是共赴时艰,互取所需,可不是奉你为主,听你号令……”
徐佑扬了扬眉,道:“哦?方中都觉得委屈?”
方周是卧虎司中都官,也是王复绝对心腹,所以和徐佑密议没有避他。毕竟日后很多事王复不可能独断专行,需要得到属下的支持和执行,只是没料到他竟然敢大胆顶撞徐佑。
方周冷冷道:“卧虎司横行天下,从来不受外人节制,哪怕要讨逆,也是为朝廷讨逆,干郎君何事……”话音未落,突然腹中一痛,艰难的扭过头,几乎不能置信的望着王复。
王复面无表情的抽回腰刀,用衣角擦去血迹,抬脚将方周的尸体踢翻在地,对徐佑的提议表示理解,并主动提出将身边护卫换成了冬至的人,再把原卧虎司的大半人手以巡查的名义派往扬州各地,实际上是分散开来,让他们各负责一县一地,以免窝在吴县串联生事。若有情报时必须单线呈报,所有机密都和冬至共享,由此杜绝了和金陵方面的直接联系,彻底沦为徐佑在吴县的附庸。
徐佑勉励了两句,离开卧虎司,对王复的评价又上了一个台阶。能屈能伸,处事果断,日后多多考察,可以大用。
回到太守府,徐佑向顾允献备战策,道:“飞卿,等朝廷任命一到,要迅速以扬州刺史的名义扩军备战。钱塘以南的诸多郡县,还有不少失地的流民,可从中挑选身强力壮者入伍。不过不要以府州兵的名义,可以用屯田为借口,居则习射法,出则教应敌,白日耕作,夜间训练,不出旬月,得甲兵数万,更能筹得粮草无算……屯田需新设屯田都尉,我请飞卿向朝廷举荐,任命左彣为扬州屯田都尉,八品杂职,想来不会驳飞卿的面子……”
顾允皆从之,鲍熙私下里劝说:“定国之术,在强兵足食,秦人以急农兼天下,汉武以屯田定西域,徐佑让左彣任屯田都尉,已初见王者气,不可不防!”
顾允哪里肯听,怒道:“先生多虑,若非国难临头,微之无官无职,又何苦说这些引得先生猜忌?连那王复都知道合则两利,贵在一心,不惜斩方周以明心迹,莫非先生以为,我连王复都不如吗?”
鲍熙讷讷而退!
安顿好吴县诸事,徐佑带着清明直奔宜都郡。宜都郡属于江州,设夷道、佷山、夷陵、宜昌四县,郡治在宜昌,也是宜都王安休林的封地。
这么多年过去,徐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去见徐舜华,昔年的江左第一名媛,今时今日,不知又是怎么的模样?
第五十六章
朱草生,白龙现
从吴县到临川水路数百公里,先沿着兰江、桐江再到谷水、余水,可以直抵葛阳县,然后走陆路翻山越岭前往临川。
对普通人而言,为了躲避贼寇和可能存在的凶险,白天只有两三个时辰可以赶路,若再遇上恶劣天气,可能要耗费数月之久。可徐佑两人都是小宗师,除了坐船,其他时间昼夜不停,只需二十余日,就可到达临川县。
兰江和桐江段没出什么意外,在谷水换乘轻舟的时候,天空慢慢的飘洒着雨滴,行至鄱阳郡上饶县时,停岸暂歇,补充水源,又上来一行五个人。领头的是一男一女,男子二十岁许,长发披背,英俊挺拔,看上去放荡不羁。女子年纪要大一点,容貌秀美,只是眉眼冷峭,或许常年行走水路,皮肤不算白皙,微微透着健康的古铜色。
舱内地方狭小,条件简陋,一般都是分男女两边坐定,若是运气不好,碰到狐臭和脚臭的,只能自认倒霉。今天还算不错,虽然依旧是浓郁的汗味,可徐佑却能闻到淡淡的幽香充盈鼻端,在他对面,正坐着那个刚上船的女郎。
她屈膝跪坐,眼睑低垂,双手平放在大腿上,身子挺的笔直,胸前起伏有致,几缕青丝顺着鬓角垂下,仿若青烟袅袅里掠过的雁,让枯燥的行船多了点生动的色彩。
如此顺江而下,安安静静的坐了快一个时辰,雨线越发的急促,打在船舱顶部跟炒豆子似的,扰的人心烦意乱。这才申时初,连天色都暗了下来,乌云压顶,狂风怒号,两岸山崖林立,怪石如刺,前方的船只都消失不见,天地间仿佛只余他们乘坐的这一艘鳊舟,忽上忽下,漂浮不定。
突然船身发生剧烈的震动,不知是撞到了崖石,还是被湍流冲击,差点翻船倾没。满船乘客没有防备,摔的东倒西歪,甚至有人从一侧飞到另一侧,惨叫和惊呼交杂响起,乱作一团。
徐佑不想显露武功,随着船身摇晃斜斜的靠在了清明身上。对面的女子应该是入九品的武者,却也抵挡不了这天地之威,身子前倾跌入徐佑怀中,双手慌乱间堪堪按到了他的下腹,刚想直起身子躲开,又被连续的晃动再次摔倒徐佑身上。无奈之下,只好牢牢抱住他的腰,偏过头去,脸颊不受遏制的浮上了朵朵红晕。
软玉温香,可以感受到衣裙包裹中的新鲜活力,徐佑装作不知,眼神瞧向船头,掌舵的船老大赤着胳膊,口中喊着苍劲的号子,从脖颈开始青筋暴起,及膝短衫被激荡的江水浇了通透,死死控制着摇撸,维持着船身的稳定和平衡。
其中一人牙齿磕到龙骨,嘴角流血不止,趴在船板上,指着船老大骂了起来,道:“你怎么操船的?破了耶耶的脸,担得起吗?”
能长久在江上跑船的也不是善茬,船老大猛的吐出一口吐沫,恶声恶气的道:“这里叫挂脚口,三曲八回,坐我何老九的船,最多崩了牙。坐别人的船,可是要四脚朝天挂到岸上去的!”
船里有经常坐这条水路的,知道挂脚口的凶险,满眼的惊慌,颤声道:“挂脚口,挂脚口,白天父留,夜里儿走,三天雨不休,十尺白麻尽缠头……”
听他说的阴森可怖,有几人跟着求爷爷告奶奶的哭了起来。何老九转头怒骂道:“闭嘴!哭丧呢?有耶耶在,保你们死不了!”
又是大浪翻腾,船头一歪,以奔马不及的速度撞向岸边的崖壁。这下要是撞实,可以想见必定连船体都要碎成齑粉。
“起!”
何老九嘶哑着嗓子,仰天大吼,船尾的另两个船工同时举起撑杆,狠狠的扎进崖壁的山石上,千斤不折的柚木杆发生巨大的弯曲,然后顺着水势,重新调整了船头的方向,擦着崖壁,穿流而下。
过了挂脚口,虽风雨不减,可毕竟江水平缓,不似方才的凶险。这时船行较稳,大难不死的人们齐齐松了口气,那女郎也坐回对面的位子,垂头不知想些什么。为了避免尴尬,徐佑起身走到船头,望着两岸险峻的山,道:“平时挂脚口也这么难走吗?”
何老九看徐佑气度不凡,不敢再爆粗口,苦笑道:“若日日如此,我早歇了这营生,总得留条命养家糊口不是?要怪也只怪前几天上游连降大雨,汇入余水的支流也随之暴涨,赶上咱们气运太糟,这风他爷爷的吹的人心里发毛……”
说话间看到有大片漂浮的残破木头,应该是前面的船只没有徐佑他们幸运,直接撞上山崖解体沉没。徐佑举目四顾,寻找有没有生还者,虽然这种情况活命的几率很小,可万一有人命大,也总不能见死不救。
许是看出徐佑的心思,何老九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道:“郎君莫费力了,这里水流太急,底下还有数不清的暗漩,真落了水必死无疑。就算有善水的侥幸游出来,我们的船也根本靠不过去……”
“那里!”
徐佑突然发声,指着下游远处靠近山崖的岸边,似乎有个人正抓着突兀的岩石死命的挣扎。何老顺着徐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雨水打在脸上疼的厉害,连眼睛都几乎睁不开,怎么能看到人?
“郎君瞧错了吧?”
徐佑的眼力胜他百倍,何老九努力睁大眼睛,并侧耳去听,可只有风声雨声,看不到人,也听不到有人求救,道:“会不会是木头?”
“不,是个活人。老九,能不能试着把船靠过去一点?”
“郎君,你心善,可我老九也不是坏人。行船在外,谁敢说自己从来不会遇险?但凡能帮,都会帮的,可今个绝对不成。别说没见着人,就是真的有个大活人,也不能冒险去救。刚才能过挂脚口,我可是拼了老命,要是这会靠过去出了事,这船二十多条人命,谁担得起啊?”
徐佑知道何老九说的是实情,可看那人支撑不了太久,若力气耗尽,沉入江水之中,再犹豫恐怕来不及,道:“清明!”
清明在他出舱时就跟着出来,一直站在身后,闻言不假思索的道:“我去!”
“等会!老九,船上可有长一些的绳索?”
“这个……只有系舟绳,扔不了那么远……”
徐佑回头对舱内道:“可否借诸位的腰带一用?”
众人愣住,互相看看,没有反应。其实不是吝啬一条腰带,而是徐佑和何老九的对话他们都听到了,大多觉得徐佑是不是傻子,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谁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呢?
女郎腾的站起,大大方方的解开腰间革带,走过来送到徐佑手上,眼眸透着真诚,道:“救人要紧!”
同时示意和她一行的几人都把腰带送过来,那个看上去放荡不羁的男子奇怪的看了眼女郎,站在背后做了个怪脸,显然在夸奖徐佑:
小兄弟,有你的!
有人带头,瞬间集齐了多条腰带,并帮忙打成绳结连在一起。徐佑试了试,还算坚固,一头绑在清明腰间,一头拿在手里,这时轻舟也逐渐接近落水之人,两者之间成水平距离,那女郎也走上船头,从徐佑手里夺过去衣绳,目流睇而横波,道:“你手无缚鸡之力,拿着没用,我来吧!”
若清明真有危险,徐佑自然会出手,现在没必要和女郎扯皮,人家毕竟是好意。准备妥当,清明凌空而起,如乳燕归林,投入风雨之中,真气将尽时,足尖在漂浮的木板上轻轻一点,循环再生,反复三次,终于接近了目标。那人绝望中惊见清明从天而降,还以为是诸天神佛保佑,顿时满面虔诚,日后皈依佛门,数十年后,竟成得道高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