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340部分在线阅读
青溪里的夜无比的宁静,虫鸣声、流水声,融合在月色里,飞舞的萤火虫点缀林间,徐佑和张玄机并肩走上木桥,如同又回到钱塘的上元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数年未见,郎君风采犹胜往昔……”
这话里透着客气和生疏,从崔府剑拔弩张的环境里走出来,两人间又恢复到了普通朋友该有的那种陌生和距离感。
终究,还是和上元夜不同了!
徐佑轻声道:“虚度时日罢了,你在金陵……可还好么?”
“读书、抚琴、游山、乐水,尚可得浮生半日之闲。”张玄机停下脚步,双手扶着桥栏,目光清幽不见底,道:“郎君乔装入崔府,想必别有谋算,却因为帮我解围暴露了行迹,玄机心中有愧……”
徐佑叹了口气,道:“是我心中有愧才对!”
“郎君言重了!”
张玄机转过头,望着徐佑,阴和阳流转于脸颊之间,映着溪水的波光潋滟,似乎有种别样的美感,道:“师父那边,我改日会登门道歉,想来不会太过计较。至于师兄们,平日甚少往来,若不能体谅,其实也没什么打紧。”
徐佑凝视着她的双眸,道:“我说的有愧,不是指崔元修,而是那日在桃林里,我的犹豫不决伤了你的心!”
时过境迁,张玄机显然已经释怀,闻言默然了片刻,轻笑道:“那不是你的错,是我太莽撞……”
徐佑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上前两步,和张玄机近在咫尺,两人举目四对,呼吸可闻,道:“世人或许不喜你的容貌,可在我眼里却和常人无异,那日的犹豫,只因我知道你和顾允有口头婚约,故而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后来我去见顾允,得知那天之前你们已经解除了约定,可翌日再去桃林请罪,却芳踪渺渺,寻人不遇。此后多方探询,方知你随父去了金陵……一去金陵,山高水长,我又被琐事缠身,不成想再见之时,已是多年以后……”
“这些我都知道的。”张玄机没有避开他略带攻击性的举动,眼波沉静如水,道:“顾允特意给我写了信,说你接连三日都去桃林候着,玄机足感盛意。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非是谁的过错,也非是谁的舍与不舍,既然过去了,那就不必再提。”她盈盈一礼,道:“今夜得郎君解围,玄机在此谢过!”
徐佑瞧她洒然又脱俗,确实如言语中所说的那样放下了过去的种种牵绊,他更是云淡风轻之人,求之不得,却也不必辗转反侧,退开两步,回礼作揖。
或许,缘分二字,真的剪不断理还乱,穷究天人之智,也无法窥探到其中的秘密!
“请!”
“请!”
比朋友近一点,比恋人远一点,至于日后如何,不如顺其自然也好。
张府在青溪里下游,距离崔府并不算很远,何况再远的路也总有走完的时候,到了府门前,徐佑告辞离别,带着清明飘然远去。
府门洞开,张玄机进门的时候突然回头,望着徐佑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钱塘湖雅集时那首月字诗里的句子: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正在这时,似乎心有灵犀,徐佑的声音从月影婆娑中传了过来: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第二十三章
箜篌引
金陵的宵禁形同虚设,台城和都城之内还算严格,巡夜的军卒随处可见,曾经有次皇帝送湘竟陵王安子尚夜归,还担心他遇到巡城司被呵斥。可都城之外,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市坊内灯火通明,秦淮河上画舫如织,推杯换盏之中,尽是歌舞升平的繁荣景象。
从这点来说,皇帝的日子,过得未必有臣下们快活!
徐佑和清明沿着河岸缓步而行,青溪向来有九曲青溪之称,起钟山之水,南入秦淮,后进长江,九曲十回如同美人束在腰间的玉带,欲语还休,让人流连忘返。
或许是瞧他许久没有开口,清明笑着问道:“郎君可是觉得被张玄机这般拒绝,心里愤懑不平?”
徐佑噗嗤笑道:“就是皇帝,也不是看上谁家的女郎就能得偿所愿,何来的愤懑不平?况且我和张玄机多年未见,早前积累的那点好感,怕是还没有这青溪里的水深,天长日久,干涸枯竭,在所难免。我心中执念,只因在桃林闻听真相时太拘于世俗的约束,无一言以应对,恐伤其心。今日看来,她雅量高致,早已不放在心上,如此两便,岂不更好?”
清明道:“我虽不知情爱,可也知道郎君急着解释这么多,会不会是做贼心虚?”
“你这样会没朋友的知道吗?”
徐佑突然停下脚步,改变行走方向,往秦淮河岸边走去,立在柳树下,摘了一片叶子,望着近处的画舫,略带调笑的道:“秦淮胜景,天下第一,不知可有佳人绝代?”
清明神色微动,紧跟在身侧,道:“秦淮的崔元姜和冯钟儿号称艳冠群芳,想来容色不会太差。”
“艳冠群芳……改日有闲,当登船拜会,却不知如何才能一亲芳泽?”
“以郎君的文采,想来不是难事。”清明淡淡的道:“胜景在前,美人遥望,不知郎君可有诗句?”
徐佑笑道:“诗句自然是有,容我稍作思量……”他来回踱了几步,道:“梨花似雪柳如烟,春在秦淮岸两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此诗如何?”
清明是易经大家,立刻看出徐佑双足落点成地火明夷卦,此卦是凤凰垂翼之象,上坎下离,处处凶机。随口道:“诗是好诗,可不应景。”
“哦?说来听听,怎么不应景?”
“现在不过初秋,哪里有梨花似雪柳如烟,岂不是咄咄怪事?”
“怪事年年有,今晚特别多。”徐佑大笑,道:“认识了这么些年,原来你也懂诗,既然懂,何不以这河边柳为题,作一首来品品?”
“诗,我不懂!”
清明的身影消失不见,下一瞬出现在郁郁葱葱的林木间,周遭的空气也仿佛受到某种无形的挤压,飞速的塌陷成一点,然后如流星闪过天际,无声无息的疾射向地面。
“可杀人,却略懂一二!”
在普通人看来,清明这下攻击软弱无力,甚至速度也算不得快,至少肉眼可见。可徐佑的神照之下,洞察万物,却知道清明对真气的控制已经到了入微的境界,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招式,并且将真气凝聚成最尖锐的状态,细如银针,却又坚不可摧,几乎无可抵挡。
果不其然,轰然声中,一人从地下破土而出,浑身黑衣罩体,看不见容貌,单手持刀负于身后,刀身幽黑,连月光反射都没有,透着股寂静死灭的味道。
高飞五尺,他的足尖点在树冠的一片柳叶上,轻轻借力,却好像出膛的炮弹,以千钧之势挥刀砍向徐佑。
人未至,刀风已至!
空气中隐约响起刺耳的摩擦声,徐佑被凌厉无匹的刀风刺激的眯起了眼睛,脸上的肌肤颤动着似波浪起伏,还伴随着刮骨的剧痛,却并不显得慌乱,往后退了三步。
铛,铛,铛!
清明接替了徐佑的位置,宿铁刀出鞘,刀光闪烁,一连挡了三十四击,未曾后退半步,可以双脚为圆心的周边三尺之地,草木皆枯。
势均力敌。
小宗师!
当今之世,小宗师虽不似大宗师那么稀有,可也绝不是这河边垂柳,四处可见,以顾陆朱张的门阀之贵,除了朱氏尚武,其他三家仍旧难觅一小宗师坐镇,更别说有小宗师愿意屈尊降贵来当刺客。
清明属于例外中的例外,他刺客出身,可跟了徐佑这些年,也极少出手暗杀。说到底,暗杀上不得台面,这个世界自然有其运行的规则,以小宗师的逆天武力,若真的处心积虑去杀一个人,除非有大宗师亲自出手,或者有小宗师十二个时辰形影不离的贴身保护,否则的话,早晚魂飞魄散。为了避免陷入这种近乎无解的境地,拥有小宗师的各方势力都比较小心,因为暗杀很容易触犯众怒,成为众矢之的,导致无法立足。
可今夜,一个精于隐匿的小宗师,若不是徐佑神照万物,甚至连清明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这样的厉害角色,却不知出自哪一方?
太子、天师道、抑或是六天?
战局又有变化!
清明突然以极其诡异的角度出刀斩向刺客双足,将其凌空逼退,袖袍一甩,飞出八枚黑不溜秋的铁蛋。
连徐佑都不知道他这铁蛋是做什么用的,也从来没有见过,但想必不会是什么好玩意,若是用刀硬碰,说不定会有惊喜。
刺客的想法跟徐佑差不多,于空中留下道道残影,毫发无损的躲了过去。八枚铁蛋分布在他的上下左右四方,受事先布下的真气所激,砰的四碎,冒出淡蓝色的烟雾,彻底弥漫开来。
自入小宗师,一炁大成,体内自成天地,外呼吸可以完美的转化为内呼吸,这种毒烟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但可以让他在内外转换时有一瞬间的迟滞。
这种迟滞几乎不可察觉,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可对清明而言,却已经足够!
刀光如龙!
刺客一声闷哼,倒飞而回,重新站到了树冠之上。清明直追而去,可和徐佑距离却拉开了七尺。
嗖!
箭矢破空而来。
徐佑经历过四夭箭的暗杀,他们算得上天下善射的高手了,可跟当下这支箭比起来,犹如幼童和巨汉的差距,以同样此时此刻的修为,不仅听不到弓弦的颤动声,也感觉不到任何的危险和杀机,直到箭矢出现在身后五尺,神照术才洞察到它的存在。
也幸好有神照术,否则的话,小宗师以下,哪怕是六品巅峰,也要被这一箭秒杀!
徐佑脑海电转,装作被清明和刺客交锋时的劲气波及,身子踉跄着往河里摔去,高喊道:“穷寇莫追!”
清明这时回头,眼见已赶不及,弹指射出一把短匕,擦着徐佑的衣角和箭矢撞到一起。短匕四碎,那支箭仍旧势头不减,直冲清明心口。
竟是一箭双雕!
树冠上的刺客同时吐气开声,双手持刀,如开天辟地般呼啸而下!
好在清明的身法绝妙,腰部骤然折断,宿铁刀轻轻一挑,将真气送入箭矢,夹杂着原主人的沛然力道,改变方向奔上方而来的刺客面门,然后借力打力,身子攸忽回到岸边,抓住徐佑的手臂,将他救回岸上。
尚未站稳,背后刀风再起。
这刺客被清明用同伴的箭挡了三息,心里恼怒之极,这一刀更是用尽了全力,隐约可见刀刃划过空气激起的波纹。
正在这时,铮的一声,琴音乍起,如同从徐佑和清明的灵魂深处弹响,可以勾摄人心,夺人心智。
徐佑眉头微蹙,他虽然不通音律,可也听得出这是东汉最出名的乐曲之一,以昆仑玉碎之悲怆,唱响遏行云之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