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33部分在线阅读
“郭大?钱塘大贾郭勉?”
“除了他的金旌船,谁有这样的气派用二十斤黄金做帆?”
“黄金帆?风吹不动,除了彰显财富,有什么用处?”
“是没用处,可钱塘乃至吴郡,你知否有多少人都想登上这艘船,尝一尝传闻中只有冬日才有的雪泥酒,听一听钱塘最有艳名的孙神妃的惊鸿曲?”
“啊?原来他就是人称‘雪泥惊鸿’的郭狗奴?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还当是醉月楼里娇柔柔羞怯怯的小娘呢?哈!”
“慎言,慎言!郭大最烦别人提到这个,真被听了去,当心你的性命!”
此话一出,顿时人人噤声,倒让徐佑的耳朵清净了不少。他顺着众人目光的焦点望去,果见那艘足足比周边所有船只都大上三四倍的楼船上,在船头竖着一张金灿灿的三尺小帆,帆上刻了一个郭字,数百盏灯火映衬着明亮的月色,将那个郭字照耀的如同万丈金光。
二十斤黄金,在后世也许还算不上豪富,但在这个时代,黄金作为顶级货币,更多的是收藏价值,足足二十斤,绝对是富甲一方的大商贾了!
左彣也在船头看热闹,回头看到徐佑忙走了过来,道:“郎君,你怎么也出来了?是不是人声嘈杂,打扰了清梦?”
徐佑目视金旌船,道:“这是何人?”
“应该是钱塘郭勉,整个吴郡,只有他这一艘挂着黄金帆的船。”
但凡听过西晋石崇和王恺斗富段子的人,都明白不管什么时候,有钱人和有钱人之间的面子比拼从来没有停止过。郭勉的黄金帆既然如此拉风,必定很多同样有钱的富贾会争相效仿。可左彣既然说只有这一艘,那只说明了一个问题,这个郭勉郭大郎的背景不简单,至少不是纯粹的商人,所以别人连模仿一下都不敢!
徐佑以前读过唐长儒先生的《魏晋南北朝史论丛续编》一书,里面说商人为了获得庇护,多投靠贵族和官员,连皇帝身边都出现了御用商人。他们利用对方的权势,赚取了普通人累积数世也不可能拥有的巨额财富,然后用这些财富反而去影响对方,甚至能借之恩倖步入政坛,并将下层的生活习气带入了上流社会。
等到了北齐,终于屌丝逆袭,形成了商人政治的格局!
从最下贱的商贾之流,经过百年耕耘,开始掌控帝国最根本的权力枢纽,归根结底,决定最终胜负的不是人和人的智慧,而是属于金钱那种余生具有的魔力!
“郭勉……小字叫狗奴?”
“是,听说他最恨听别人喊这个小字,听到就要杀人。”
徐佑笑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名讳自然也不例外,此人性情如此暴躁,能发迹到这种程度,倒也稀奇。”
左彣压低嗓音,道:“听闻郭勉跟江夏王素有往来……”
唐长儒将商人分成三个层次,第一等是中央恩倖,第二等是地方王侯将帅的恩倖,第三等是小商小贩,游食无赖之徒。
郭勉,明显属于第二等!
换了别的地方,一个小小的郡县之地的商人,何德何能跟天潢贵胄拉上关系?但钱塘不同,它属于楚国经济最发达的三吴之地,川泽沃衍,有海陆之饶;珍异所聚,故商贾并凑。史称“贡赋商旅,皆出其地。”有这样的底气,自然有攀扯江夏王的资本和门路,徐佑有预感,到了钱塘,跟这位郭勉郭狗奴打交道的机会不会太少!
徐佑点了点头,道:“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丁季去打听了,估计也快回来了……”
话音未落,丁季从搭在前船尾部的木板轻轻一点,猿猴似的跳了回来,丁苦儿手脚麻利的抽回木板,递过去一碗姜汤让他驱寒。丁季接过一口喝完,抬头看到徐佑,赶忙过来,笑道:“郎君醒了?”
“刚醒没多久,丁老伯,是不是河道又淤塞了?”
“不是不是,河道通畅着呢。好像是津主接到太守府的急令,要求封关严查往来船只,尤其是通关的大船,每一处都要仔细搜查,每一个人都要查看过所,对比甄别身形、相貌、口音和其他事宜。”
所谓过所,就相当于普通人的水陆关隘证明,想要通关必须有这个东西。上面写着持有人的各种详细资料,姓甚名谁,来自何处,去往何方,身高几尺,有无胡须,脸部特征等等等等,在没有照相技术的年代,已经算是很有操作性的证明文件了。到了唐代,过所制度更加严格,也因为这个缘故,西天取经的玄奘和尚其实是偷渡出国的,《西游记》里隐藏了这一节。
左彣奇道:“这像是在搜捕人犯……”
“左郎君说的是,我跟长河津的贼曹相熟,私下里问了问,好像是在搜捕一个海上的抄贼……”
抄贼也就是海盗,究竟什么样的海盗能让官府这样宁可封禁一条联通江南各郡的最重要的水路,也要将他堵死在这过往的数百舟船当中?
第七章
抄贼
由于舟船太多,通关的速度极慢,有些人等不及了,想要行使身为士族的特权,派人持了过所到津口请求通融,不料毫不留情面的被打了回来,引得周边好一阵嘲讽。
士族有清浊,门第有高下,虽然有人被驳了情面,但也让其他人看到了彰显自身清贵的机会。徐佑的坐船老老实实的随着大部队慢慢移动,不时看到有奴仆打扮的人手持过所和棨牌到关隘前报名:
“巴东成易……”
“临淮刘望……”
“南康齐宝之……”
“琅琊颜真……”
这些人中不少都是中等乃至次一等的士族,在本地郡望和周边郡县都很有话语权,可平时的威风在这小小的长河津口全都遭到了冷遇。守关的津主虽然语气平和,态度卑下,可不管外面人怎么说,他只有一个回答:“此乃扬州刺史府柳使君亲笔行文吴郡和会稽诸郡,严令沿河各埭、桁、渡、津不得私放船只通关,不管是谁,都必须详加搜查,若有徇私舞弊者,杀!”
扬州刺史柳权,出身河东柳氏,他的族兄,也就是当朝中书令柳宁,这样的家世和权势,别说长河津口之前的这些人,就是放眼整个楚国,能完全无视他的手令的人,只怕还没有生的出来。
接连有七八个士人被扫了面子,尤其连琅琊颜氏都无法插队,其他人自知身份还不如颜真,立刻变得老实起来,规规矩矩的排队等候检查。可见从古到今是一个道理,特权阶级并非不能遵纪守法,而是没有给他们遵纪守法的环境。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轮到那艘无比拉风的金旌船,慢行到了津口前,二十个身穿黑缯黑甲的府州兵沿着搭好的七个跳板依次上了船,手中长刀出鞘,神色谨慎,如临大敌。
徐佑的船跟在金旌船的左侧后,两者相隔的不远,看到这一幕,他低声道:“这是扬州府的部曲?”
楚国的军队可以大概分成中军和外军,中军是驻守京师的宿卫军队,也是楚国最重要的军事力量。主要有六军组成,首领分别为领军、护军、左卫、右卫、云骑、游骑六将军。其外还有屯骑、步兵、越骑、长水、射声五校尉,以及积射、强弩二将所带领的军队。左卫、右卫两军宿卫宫阙,其他各军宿卫京师,有战事时奉诏出讨,战事一毕,还归原处。
外军则是相对中军而言,有方镇兵、郡县兵、地方乡兵和私兵。方镇兵就是各都督府的军队,但因为都督常常兼任州刺史,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因此又称为府州兵,所以徐佑有此一问。
左彣眼神中透着讶色,道:“应该没错,扬州柳使君曾挑出麾下最精锐的部曲三千人单独成军,皆玄裳、玄旗、黑甲、乌羽之矰,望之如墨色席卷天际,人称墨云都。奇怪,刚才那些船都是派了几个直水登船检查一下而已,怎么到了郭勉,竟然出动了墨云都?而且如此骁勇的部曲为什么会被派来缉捕一个抄贼,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徐佑的目光停留在依然高坐楼船二层美人窝里的郭勉的身上,虽然不知道他的脾性,但被墨云都欺负到了船上,还能坐着不动,要么真是临危不乱,胸有成竹,要么就是故作镇定,心里有鬼。
他微微一笑,道:“项庄舞剑,志在沛公,我怕抓贼是假,劫富是真!”
仿佛就是为了印证徐佑的推测,突然听到一人高喊:“在这里!”紧接着响起刀剑夹杂的金石声,不等周边船上的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全身包裹在青色大氅里的人从一层偏西侧的舱中破开窗户,翻滚落在船舷上,在他身后是追赶而来的五六个墨云都,和漫天飞起的凶狠异常的刀光。
那人身手倒也了得,沾地即起,脚下展开诡异的步法,堪堪避过了劈来的长刀,然后毫不迟疑的越过船栏,扑通一声扎进了冰冷的江水里。
“擒住他!”
“人呢?”
“落水了,没发现踪迹。”
这时候周边围观的人群才明白发生了何事,惊呼声此起彼伏。有那胆小的,连热闹都顾不得看,抱着脑袋跑进了自家船内。不过也有一些精明的人,立刻发现了这一幕的背后所隐藏的深意,同样带着奴仆悄然消失。
不管是郭勉,还是柳权,都是一般人惹不起的存在,这样的浑水,别说亲自下场蹚一蹚,就是站在旁边看看,也怕沾惹来数之不尽的麻烦。
三艘水军斗舰从津内驶出,驱开周边的行船,成品字形将金旌船围住,截断了它的退路。过了小半个时辰,不知是不是郭勉放弃了抵抗,还是和领军的校尉达成了什么协议,金旌船在斗舰的监视下慢慢驶向长河右岸,让出了津口前的空档,河道终于大开!
没了查找抄贼的借口,只清点货物,收取津税,通关的速度快了无数倍。丁季跟守关的贼曹是老熟识,递交过所时还闲聊了两句,自然不会受到为难,很快就过了津,沿江长驱直下。
经过刚才的所见所闻,众人都没了睡意,徐佑吃宵夜的习惯又实时的发作,丁苦儿去弄宵夜,和左彣对面而坐,秋分在一侧奉茶。
“郎君,你说柳使君是何意?莫非抓抄贼是假,对付郭勉是真?”
反正长夜漫漫,闲坐也是无聊,不妨剪烛共话,徐佑笑道:“这个不好说,我对扬州人事不太清楚。不过天下事一理通百理明,可以根据蛛丝马迹进行推断。你也说了,对别的船,仅仅出动了几名直水,可针对金旌船,却是二十名擎刀的墨云都。”
左彣点头道:“是,这个明显是冲郭勉来的。”
“郭勉的反应也很奇怪,要是真的私藏抄贼,以他的背景,完全可以阻止这些人上船,墨云都毕竟不是柳权本人,他还不至于畏惧。除非……”
“除非他不知道自己船上有抄贼?”
“不错!除非这个抄贼,是别人偷偷安在船上的。”
左彣眼睛一亮,道:“栽赃?所谓的抄贼其实跟刺史府是一路的?”
“或许……你看抄贼落水之后,墨云都的人只是在船舷随便看了看,并没有积极派人沿江搜索,反倒掉头去对付郭勉……”
话音刚落,船身突然一阵摇晃,丁苦儿的声音传来:“什么人?你……”接着是丁季惊恐的声音:“有贼子……郎君小心!”然后瞬时变得寂静无声。
左彣神色大变,目视徐佑,右手往地上一抓,从不离身的长剑嗖的到了手中,大拇指轻轻一推,剑身离鞘半尺,烛火摇晃,照射的满室寒光。
徐佑知道左彣心中想的什么,因为他也在第一时间想到了一个人,暗夭!
难道说离开晋陵数百里,仍然逃不过暗夭的追杀?
徐佑脸色镇定,站起身拉住秋分的手,将她护在身后,道:“出去看看!”
三人前后出了舱室,一个浑身湿漉漉的男子低头坐在甲板上,双腿成八字伸开,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拧着上衣的袖口,淅淅沥沥的水渍流淌了一地,在他的脚边,分别躺着苦儿和丁季,眼睛紧闭,但胸口尚有起伏,显见是晕了过去。
此人的身形样貌跟在晋陵城中遇到的暗夭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但左彣并不敢大意,谁知道暗夭究竟有多少化身,走前几步,沉声道:“足下何人?”
男子嘻嘻一笑,抬起头来,道:“刚才我从郭勉那个老匹夫的船上逃跑的英姿,难道你们没有看到?没看到是眼盲,看到了却猜不到我是谁,那就有点麻烦了,可能是这里……脑中有疾!”
徐佑冷眼旁观,此人样貌不算俊美,眼睛细小而狭长,鼻梁高挺,双唇极薄,本是没什么福命的尖酸之相,可偏偏一双斜眉入鬓,就如同画龙点睛之笔,顿时将整个人的气质变的飞扬起来,加上说话时流露出来的玩世不恭的神态,更是透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潇洒和蛊惑人心的魅力。
左彣是老江湖,不会因为对方的言语无理而着恼,也不敢当真相信他就是那个抄贼,反而打起十二分精神,道:“足下既然从金旌船上逃了出来,何不远走高飞?要知道刺史府的墨云都可不是普通的府州兵,被他们缠上的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谁能够安全脱身……”
“远走高飞?呵,我前脚走,你后脚就去报官,到时候墨云都那群疯狗又追上来,倒霉的不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