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314部分在线阅读
等顾昔离开,萧灵没有坐回原位,缓步走到徐佑的案几前,近距离看过去,他的眉眼和头发还是和常人无异,没有易容的痕迹。
“徐郎君,你我可有旧怨?”
徐佑摇头。
“可是和萧氏有过节?”
“我曾蒙征东将军照拂,又和萧县令相处融洽,对萧氏只有敬重之心,并无过节!”
“那?”萧灵双手垂在身侧,低着头,俯视徐佑,道:“就只是看我不顺眼么?”
徐佑也笑了起来,道:“这是哪里话?世人皆知萧氏从不派人参加外姓的婚礼,郎君突然出现,任谁也要多想几个为什么。”
“世人皆畏惧萧氏如虎,殊不知山中虎一年才伤几人?真正该畏惧的,是那些藏在身边的人面兽心之辈!”
徐佑抚掌道:“此言妙含玄理,只有智者才能看得如此通透!”
两人交锋正浓,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着瞧新妇了,瞧新妇了,然后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想必是迎亲的队伍回来了。
张榆立刻站了起来,道:“诸位稍坐,我先去凑个热闹。张桐,你随我一起!”
张桐无奈的跟着去了,其他几人也正好找到借口离开,只留下徐佑、清明和萧灵三人。徐佑笑道:“郎君可要去观礼吗?”
萧灵又瞧了他几眼,转过身走到自己的座位,道:“不了,我素来喜静。”
“巧了,我也是!”
眼看着甩不开徐佑,背对着徐佑的萧灵的眸子深处终于闪过了一丝杀意,虽然转瞬即逝,可清明立刻感应到了,双足不动,气机大涨,如同无形的丝线,牢牢裹住萧灵全身,不管下一刻他以何种方式发动袭击,都可以后发制人,瞬间控制局势。
“小宗师……”
萧灵神色大变。
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徐佑身边这个连座位都没有的卑贱奴仆,竟然是叩开了五品山门的小宗师!
可是根据情报,那个出身袁氏的军侯左彣早些年就已经晋升小宗师,也就是说,徐佑一个丧家之犬,如今麾下却有两位小宗师护卫——这,简直骇人听闻!
顾陆朱张这样的门阀大族,除过朱氏以武立世,族内可能豢养着小宗师以上的高手,其他三姓翻箱倒柜,估计也找不到一个小宗师坐镇。
徐佑左右,却有两个……
萧灵的掌心渗出冷汗,今日的计划事先已经推演了无数次,应急方案也做了无数个,连徐佑这个变数也都算在内,知道他没有带左彣同行,可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个小宗师!
再蠢的人也清楚,小宗师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影响战局!
要不要撤退?
萧灵猛咬下唇,血腥味刺激着他的脑神经,将方才的念头驱赶了出去。撤退?笑话!为了营造出今日的局面,前前后后死了多少兄弟,眼看动手在即,岂能后退一步?
小宗师又如何?
也要让他死在此地!
正在这时,顾昔匆匆跑了回来,道:“萧郎君,家主有请!”他不会武功,没有发觉房间里剑拔弩张的局势,不过经这样一打岔,清明收回劲气,萧灵登时松弛了下来。
萧灵转过身,从怀里掏出棨牌,到徐佑面前晃了晃,再收回囊中,拱手笑道:“幽夜逸光,很好,今日不虚此行!等我见过顾公,再来和微之郎君详谈!”
目送两人离开,清明低声道:“郎君,棨牌该是真的……不过这人确实有蹊跷,要不要留住他?”
“我们没有证据,闹将起来,顾氏的颜面不好看。总不能动手把人拿住,若真是萧氏的子弟,后患无穷。”
徐佑想了想,让身后的侍女去别的房舍找来冬至三人,问道:“王复现在何处?”
“王复通过黄三的线,发现了六天之一明武天宫的动向,前几日得到线报,率领大批精锐前往上饶县西面的彭泽湖,尚未有消息传回来。”
“宁长意呢?”
“宁长意的金翅斗舰也去了彭泽湖,五大灵官尽皆随同,还有各级箓将近三百人。”
“都督府也出兵了?”
“都督府派了两千兵……”
徐佑陷入了沉思。
冬至迟疑了会,道:“小郎,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我不知道!”徐佑眉头微皱,道:“王复是聪明人,若不是线报来源可靠,他不会和宁长意以及都督府联手出兵,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萧灵……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很怪!”
冬至已经听清明说了萧灵的事,笑道:“小郎或许是多虑了,就算那萧灵是假冒的,顶多也只是混进来捣乱而已,要么混吃混喝,要么借机扬名,最不济学那王道之,趁新婚三天不讲尊卑的机会来羞辱主家一番,无甚大碍!”
“但愿如此吧!”徐佑笑了笑,道:“走,先去观礼,瞧瞧这位俘获了顾飞卿的新妇,究竟是何等样人!”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夜将至,血未燃
等徐佑他们赶到,迎亲的牛车已经停在了院子门口,一行五十乘,皆为四牛拉的皂轮车,朱丝绳络,白铜为饰,随从近千人,旌旗翻飞,络绎不绝,真可谓盛极一时,蔚为壮观。
其实按照顾允的太守之位,这样的规格稍有逾矩。不过婚姻大事,从古至今,都是如此,郑玄将这种现象解释为“摄盛”,意思是在婚礼这种特殊的场合,可以允许稍有越位的行为,没人会真的去追究。
所有的车轮刷白毂,车身罩白纱,新人下车后,只见顾允戴爵弁,穿玄服,着纁裳,赤履,佩玉,佩刀,端的是俊美无双,只可惜唇角青肿,眉梢乌黑,略微影响了观瞻。
方斯年好奇道:“这是怎么了?扬州竟然还有人敢欺辱顾太守吗?”
徐佑笑道:“这不是欺辱,这是所谓的‘谑郎’!”
“谑郎?”
“成婚一事,向来繁琐。在典制规定的三书六礼之外,还有许多约定俗成的规矩。比如谑郎,新婿迎亲登门,妇家的亲宾女子聚集门后,皆手持竹棍来杖打新婿为戏乐,还有人因此被打死的……”
“啊?”纥奚丑奴惊的捂住了嘴,可爱的碧眼透着恐惧,道:“这么残忍?成婚难道不是喜事吗?为何要杖打新婿呢?”
冬至抱住她,脸带不屑的道:“喜事?那可未必!嫁得如意郎君,夫妇恩爱,那是喜。怕只怕所托非人,终日以泪洗面,何喜之有?妇家以杖戏新婿,无非是给他一个下马威,告诉他女子也有依仗,免得嫁到郎家后受气受辱受欺!但这只是隔靴搔痒,于事无补,回到郎家,庭院深深,就算真受了气,除了默默忍受,又能如何?”
冬至在男女之事上的取向一直是个问题,所以对婚姻嫁娶很是抵触。徐佑叹道:“春秋时的婚娶,嫁女之家,三日不熄烛,思相离也;娶归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场面庄重内敛,宾客彬彬有礼,唯恐举止不当,贻笑大方。而东汉之后,嫁娶之夕,男女无别,先戏新婿,再戏新妇,新婿有杖死的,新妇有不堪羞辱自尽的,各类丑事,史不绝书,确实闹的太过了!”
民族文化有很多菁华,却也有很多糟粕,直至后世,婚闹仍旧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究其根源,就是魏晋南北朝时风气大开,礼法崩坏造成的恶果。
不过,顾允仅仅鼻青脸肿,看来是妇家的女郎们手下留情了。可见长得帅,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会占便宜。
陆未央穿一袭丝绢白裙,并紫结缨,头上戴着蔽髻,也就是假发,插上金翠花钿,眉成青黛,唇为点绛,整个人看上去就跟后世结婚时流行的白色婚纱差不多。这也是此时的婚服特色,称为“白衣婚嫁”,从牛车装点到新娘服饰,几乎一身全白。这种婚俗主要是受到玄学昌盛的影响,时人讲究以无为本,返璞归真,因而白衣婚嫁开始大行其道。
徐佑心想,流行这玩意果然是个轮回,多少年后,年轻人都以西方白色婚纱为时尚,却不知道千百年前,这都是老祖宗玩剩下的套路了。
陆未央手拿却扇,遮住了脸,瞧不太真切,可身材姣好,体态流芳,应该是个美人。刚入院门,立刻有人手捧花斗,将谷物、豆子、铜钱、彩果、草节等望门而撒,小孩童们欢呼着争相抢夺,加上围观人群的山呼海啸,气氛登时热烈了起来。
从院门到正堂,地上铺着厚厚的毡,到了宋代才换成了席,这是取新妇脚不落地的吉祥之意。在傧相二人的带领下,顾允和陆未央缓步走到正堂前面,早有小厮摆好了香案,案后是顾氏的祖宗神位,随着傧相的喊声,燃烛、焚香、奏乐,行跪拜礼后起身迈入房内。然后是拜天地高堂等各种流程,等到最后,是夫妻交拜。
夫妻交拜起源于魏中后期,延绵至楚,还没有形成定论。总有人觉得女子地位低下,没资格和男子交拜,所以引起不少的争议,有人愿意就交拜,有人不愿意那就不交拜。
按照傧相的指引,顾允站西,陆未央站东,由女子先跪后起,男子后跪先起。“跪!”傧相高声喊道。
陆未央盈盈下跪。
“叩首!”
螓首低垂,双手交叠伏地。
“跪!”
顾允撩起袍摆,正要下跪,围观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拜不得!”
果然有人捣乱!
傧相的存在,有很大原因就是应对这样的突发情况,其中之一发问道:“为何拜不得?”
“顾太守官居四品,位高权重,陆氏女虽出自门阀,可毕竟是女子之身,何德何能与顾太守平等而拜呢?”
“婚礼及成,夫妇同心,虽女卑而男尊,却无碍大体。今日拜,拜举案齐眉,拜相敬如宾,拜琴瑟和谐,何来拜不得?”
“妇人,伏于人也!男以女为室,女以男为家,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父者子之天,夫者妻之天,天若与地平,这世上不早就大乱了吗?”
“这……”
傧相无以为对,众人纷纷起哄,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齐呼道:“拜不得,拜不得!”
眼看陷入僵局,傧相只好对顾允说道:“前年越州刺史李浑娶颜氏,同样因宾客阻碍,李浑欲拜而未拜,郎君可自行斟酌。”
顾允内心深处对这些并不在意,拜也可,不拜也可,只是为了表示对新妇的敬爱和对陆氏的尊重,这一拜还是要的。只是数百人在侧,拜也要找到足够驳斥对方的理由,他是新人,不便出面,目光略一搜寻,看到人群里的徐佑,眉角微微上挑,其意不言而明。
徐佑翻了个白眼,无奈上前三步,抱拳团团作揖,笑道:“《释名》曰:夫妻,匹敌之意!郑玄注《礼记》又说:齐,共牢而食,同尊卑也!妇与郎齐,故名为妻,何来尊卑上下之别?《周易》还说:家人,女正位于内,男正位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若今日新妇拜,而太守不拜……”他故意歪曲“正”字的含义,指着顾允和陆未央此时的身高起伏,道:“诸君请看,岂不是女正而男不正,歪歪扭扭,美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