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29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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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通,你不要得寸进尺!韩元忠有何过错,你就要取他的人头?”
  韩长策揪住徐佑的法服衣襟,将他从地上拖拽起来,硬生生的举到了半空。徐佑一边奋力挣扎,一边悄然瞄了瞄孙冠,只见他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这幕,既没有出声阻止,也没有丝毫不悦,仿佛游离在这世间之外,一切贪嗔痴怨都动不了他的道心。
  察其言,观其行,只看韩长策的举动,要么他受宠太深,可以恣意妄为,不受约束;要么天师宫内像这样的座前争执不是一次两次,孙冠包容大度,大家都习以为常!
  “够了!”坐在最前的一人缓缓起身,转过来斥道:“韩师弟,你身为大祭酒,可还顾得些颜面?林祭酒初来,若是韩元忠不欺辱他,怎敢冒着得罪你的风险乞求天师做主?是非曲直,自有公断,你还不撒手?”
  这人三十多岁,目若晨星,斜眉入鬓,如刀刻的轮廓透着坚毅和威仪,身子修长如竹,却挺拔似松,给人的感觉只有气宇轩昂四字!
  韩长策手一紧,神色略显犹豫,数息之后,乖乖的放下了徐佑,冲着那人满怀冤屈的解释道:“范师兄,林通狂妄之极,开口就要一个灵官的人头,我只想问问他:凭什么?”
  徐佑认认真真的整理好法服,眼眶泛红,泫然欲泣,道:“凭那韩元忠先阻我登山,后辱我父母。阻我登山,是忤逆天师,不尊法谕,我无权责问,但辱我父母……范大祭酒,韩大祭酒,我双亲惨死在白贼之乱中,大水埋身,死无定所。为人子,止于孝,可我欲尽孝而亲不在,此心之悲,天地可鉴!”
  他俯首于地,双手捶胸,痛哭长歌,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谷,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榖,我独不卒!”
  姚际恒曾在《诗经通论》里说:“勾人眼泪全在此无数‘我’字。”作为悼亡诗里最具有感染力的一首,《诗经?蓼莪》将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悲痛欲绝写到了极致,堪称声声血,字字泪,结合徐佑服药后很是沧桑嘶哑的嗓音,更是让人忍不住感同身受,悲从中来。
  歌声渐消,大殿内已有半数站在了徐佑这边,杀人不过头点地,可辱人父母,还是惨死兵灾的亡魂,显得既下作又可耻。
  徐佑猛然抬头,目呲欲裂,眼光里说不尽的恨意,狠狠道:“慢人亲者,亦不敬其亲。像韩元忠这样不孝之禽兽,哪里会有对天师、对道门的忠心?今日杀之,既为雪恨,也为永除后患!”
  “韩元忠只是酒醉妄言,绝无……”
  韩长策还欲争辩,范长衣瞪了他一眼,望向殿门口的西北方,道:“班雨星,林祭酒所言,可是实情!”
  班雨星应声出列,他心里惶恐之极,可又不能说谎,硬着头皮,道:“是,韩灵官醉酒后出言不逊,曾辱及林祭酒双亲,还出手差点伤了林祭酒……”
  范长衣转身,双手交叠胸前,道:“天师,现已查明,韩元忠擅自阻拦林通登山在前,后又差点伤及林通,更曾辱骂其过世的双亲,但事因酒醉,并非本意,谅他也绝没有这样的大胆。依道戒当夺其灵官神职、鞭打五十、逐出鹤鸣山,责令再从箓生做起,以观后效!”
  孙冠没有说话,似在思索该如何决断。徐佑再不迟疑,当即三次叩头,次次有声,道:“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我退不能事亲,进不能守身,徒留鹤鸣山,也不过木头人而已,请天师去我祭酒之位,允我回会稽为父母守孝十年,再为道门效命,为天师效死!”
  众人齐齐侧目,对林通才学之外的做事风格多了几分认知,这样的猛人,要么轻易别得罪,睚眦必报心眼小,得罪了就是祸害;要么就得罪到死,穷追猛打,绝不能给他死缠烂打、反咬一口的机会!
  韩长策之所以陷入了被动,就在于最初两人争辩时主动退让了一步,结果落到现在这样进退维谷的境地。
  若是真的让徐佑在韩长策眼前逼死了韩元忠,以后谁还会尽心尽力跟着这位大祭酒做事?谁还会不计生死的他拼命?
  韩长策顿时急了,徐佑这是彻底不要脸了,将他和韩元忠放在抉择的天平上,赌谁在孙冠的心里更重!
  值此佛道轮论衡之际,答案不言而喻!
  “林通,别以为道门离开你就输定了,没了张屠夫,还吃带毛猪不成?佛门那些秃驴又不是真的……”
  “卫长安!”
  孙冠的声音响起,韩长策马上闭嘴,扑通一下,和徐佑并排跪在地上。
  “弟子在!”
  “去取韩元忠的人头!”
  “诺!”
  卫长安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外,韩长策脸色苍白,知道韩元忠从此刻起,已经是个死人了!
  自孙冠登上天师之位,御下温和,极少杀人,众弟子可以在他面前不讲尊卑礼节,有话畅所欲言,有气倾诉争辩,只要不动手不伤人,都在允许和纵容之间。
  但天师毕竟是天师,言出法随,至高无上,没有人真得敢做出忤逆之事,韩长策仗着年纪最小,又颇受孙冠宠爱,平日里行事过多张狂,不知收敛和退让,连带着门下部曲也都沾染了几分嚣张气焰,终日横行无忌,没想到啃到了徐佑这块硬骨头,不仅崩了牙,还丢了命!
  半柱香的时间,卫长安提着红线木匣回来复命,韩元忠的人头放在里面,双目圆睁不闭,脸上凝固着惊恐的神情,可以想象的到,他在临死时是多么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徐佑合上木匣,叹了口气,对韩长策道:“韩元忠固然该死,但人死怨消,我将为韩灵官诵四十九天《太上玉华洞章拨亡度世升仙妙经》,愿其早离幽府,往生仙界!”
  韩长策哪里听得进去,还当徐佑得了便宜卖乖,牙龈咬的格格作响,双目几乎要冒出火来,要不是身在天师宫,真的要将徐佑碎尸万段!
  “此言极是!人死怨消,你们两人不可因此生了嫌隙!”
  韩长策冷冷道:“元忠死了,可我还没死呢……”
  “胡闹,还不回去?”范长衣目光如电,盯着韩长策回原位坐下,又和颜悦色的夸赞道:“林师弟侍亲至孝,奉道至忠,尊师至上,待人至诚,实为我等表率。你还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当着天师的面尽管道来,只要不是上九天揽月,我定可为你办的妥当!”
  徐佑惶恐道:“范师兄折煞我了,想我年前还是钱塘一介流民,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现在却成了益州治祭酒。全仰仗天师厚爱,才给我这般的荣宠,通感恩不尽,就算赴汤蹈火,也不能报之万一,岂敢再得陇望蜀,贪心无厌?”
  范长衣适才的判决不可谓不重,也给足了徐佑面子,但徐佑死不松口,又得到孙冠的首肯,判决被不留情面的驳回,他倒是坦然,并不因此患得患失,立刻顺着孙冠的意思给了徐佑更大的选择权。
  用人之际,有要求,就满足,至于会不会秋后算账,那就要看徐佑的这种重要性能够持续多久。
  不过,徐佑此时的战战兢兢和适可而止,让范长衣心中那一点点小小的不满也随之烟消云散。
  毕竟,为孝杀人,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更何况因此得罪韩长策,其实还有几分让人佩服的勇气。
  殿内的明争暗斗暂时告一段落,孙冠对弟子们的各怀心思视若不见,温声道:“林通,你远来劳顿,今夜好好歇息,明日我派人送你去成都赴任。益州治诸多教务,可慢慢熟悉上手,当前紧要,还是那《大灌顶经》……”
  这下所有人都看的明白,为了对付佛门,谁敢对这位新任益州治祭酒不敬,韩元忠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也有人觉得徐佑太过骄纵,敢这样要挟天师,日后一旦失宠,立刻就是被围攻分尸的结局,说不定比韩元忠还要凄惨。
  徐佑当然明白这一点,但他要的只是佛道论衡期间别人的敬畏和奉承,从而狐假虎威的得到某些便利去打探道心玄微的消息。至于日后如何……日后林通都他妈的要消失了,管他们去死!
  “是,弟子知道轻重!”
  徐佑低垂着头,道:“天师,弟子今日将韩大祭酒得罪的狠了,若去了成都,人生地不熟,又无心腹部曲护卫,恐怕尚未找到对付《大灌顶经》的良策就一命呜呼……”
  韩长策觉得快要被徐佑气炸了肚子,屁股刚刚沾住蒲团,就跟火烧一样再次跳了起来,道:“你,血口喷人!”
  “当然,我相信韩大祭酒不会如此不智,可六天仍旧在逃,我在扬州时他们还多次刺杀宁祭酒,贼心不死,昭然若揭。若是得知今日这场冲突,会不会故意栽赃嫁祸,杀了我来污蔑韩大祭酒,也未可知!”
  这番话合情合理,别说范长衣,就是阴长生和张长夜也忍不住点了点头,六天麾下的风门无孔不入,谁也不敢说天师宫内就没有他们的耳目。以对方的狠毒手段,极有可能杀一人诬一人,让天师道发生内斗。况且人人皆知林通乃对付本无宗反击的不二法门,为了起到打击天师道的目的,六天很有可能把他列为了刺杀的目标。
  这不是虚言恫吓!
  就连韩长策也愣在当场,不敢再出言反对。
  “不如暂时让弟子留在鹤鸣山,一来可以心无旁骛,思谋对策;二来也可避免给六天可趁之机;三来能够洗脱韩大祭酒的嫌疑,避免兄弟相残的悲剧。望天师恩准!”
  偷经第二步:赖在鹤鸣山不走。否则话,去成都掘地三尺,待上十年,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去哪找灵宝五符经?
  所以自韩元忠拦路伊始,得知他是韩长策的心腹,徐佑在刹那之间准备好了之后的计划,要以韩元忠的人头来造成彻底得罪韩长策的既成事实,然后以怕六天刺杀挑拨为由,说服孙冠赖在鹤鸣山。
  只看众人的表情,就知道计划实施的很成功!
  孙冠连韩元忠都杀了,自然不会拒绝徐佑这种看似绝对合理的请求,道:“也好,益州治教务繁杂,你暂且不要去了,留在鹤鸣山,专心对付佛门!”
第八十七章
大雪将至
  走出大殿,山风吹来森森的凉意,天色已暗,无数灯笼点亮了山间各处,给这绝巅云海的风景更增添了几分朦胧的神秘,徐佑轻轻的呼出一口气,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林祭酒,没事吧?”班雨星关心的问道。
  徐佑摇摇头,紧了紧衣襟,双手拢入袖中,顺势擦去手心的汗渍。他方才的一番举动实属弄险,要知道韩元忠可不是普通州治的灵官,而是鹤鸣山大祭酒直属的心腹,放出去至少可以出任某个中治的正治或者下治的祭酒。通俗点讲,鹤鸣山的各个灵官是天师道的后备储存干部,培养每个人所花费的人力物力并不是小数目,就这样被他逼着孙冠当众杀掉,不仅影响恶劣,而且一着不慎,很可能祸及自身!
  但徐佑别无选择!
  要想名正言顺的留在鹤鸣山,这是最快捷也最不受人怀疑的办法,虽然出了点风头,竖了个敌人,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还有比这样摆明车马交朋友更简单明了的吗?
  目前来看,范长衣是孙冠和诸大祭酒之间的缓冲地带,排在首位,权力最大,有点超然其他祭酒的味道。这人可以逢迎,可以利用,却不可得罪。
  阴长生和张长夜跟韩长策不合,这种不合已经半公开化,双方都懒得遮掩和维持表面上的兄友弟恭。这两人可以走的近些,甚至要试探着得到他们的信任,必要时可以用主动出面打击韩长策的代价来换取他们的帮助和某些有用的信息。
  至于卫长安,徐佑决定远离他!
  “林祭酒,这边走,我带你去下榻的地方休息!”
  班雨星领着徐佑走过迎仙桥,寥寥几点星辰挂在天际,云海中白玉桥两侧却漂浮着十数盏清冷幽明的光,徐佑伸手上去一摸,才发现是悬珠!
  悬珠,也就是俗称的夜明珠,虽然后世认定夜明珠就是萤石,储量巨大,价值不高,但在古代这种夜间会发光的东西超出了人们的认知,所以价值连城。
  安装在白玉桥上的这些石头比较碎小,应该没有大颗悬珠那么值钱,但也绝对算得上奢华无度。
  孙冠,身为天师,却已经把盟威清约之教义抛却脑后,上行下效,可想而知,天师道里里外外已经腐烂成什么样子!
  暂留鹤鸣山的这段时间,范长衣吩咐由班雨星负责徐佑的日常起居。接连三日,孙冠日日和徐佑见面,所谈涉及自张道陵创教以来的各类道藏经典,理论结合实践,给了他极大的启发和震慑。天师之所以为天师,自然有常人不能及的过人之处,但徐佑以两世为人的学识,领先了这个时代无数倍,偶尔有不同的见解,也让孙冠觉得振聋发聩,称之为金石良言。
  这日傍晚,张长夜拜会阴长生,说起徐佑和天师相得甚欢,言语中露出艳羡之意。阴长生笑道:“师弟莫非还嫉妒那小儿不成?林通只是天师手里的剑,欲杀敌时要常常擦拭,可等敌人死尽,必然束之高阁。”
  张长夜怅然道:“天师这几年闭关不出,要不是白贼闹事,道门垂危,他也未必肯出手管这些俗务。我怕要不了多久,天师羽化成仙,鹤鸣山就要换主人了……”
  阴长生摇摇头,道:“不确定的事,何必胡思乱想?天师正当年,身子康健,就算羽化,也不是五年十年的事。范长衣现在得宠,五年后呢,十年后呢?谁是鹤鸣山的新主人,恐怕连天师都不敢确定!”
  “范长衣善和稀泥,处事貌似公正,其实人人不服,天师岂能不知?若真的将天师之位传给范长衣,不出旬月,道门必乱。而那林通最为年少,短短一年从道民做到了益州治祭酒,前几日又当众杀了韩元忠以安抚林通,天师这般用心栽培,倍加赏识,你说,会不会……”
  阴长生笑了起来,道:“你啊,林通道法入微,辩才通神,确实难能可贵,但有一缺点,却堵绝了他登上天师宝座的可能性。”
  张长夜凑近寸许,道:“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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