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25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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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当空,清风徐来,院子里已有初秋的凉意。徐佑坐在八角亭的石凳上,静静的沉思着。他终于明白,张玄机早知他在吴县的住处,为何直到今日才送来拜帖。是因为五日前她才没有了婚约的束缚,可以放心大胆的追求心中属意的良人,徐佑在桃林的犹豫不决,既轻看了她的人品,也轻看了她的心意。
  是啊,要不是和顾允没了婚约,张玄机又怎么会那么轻易的摘下面纱,以真面目示人?毕竟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她有无数理由和正当的借口来见自己,却都生生的忍住了。
  徐佑很懊悔。
  履霜手拿衣服,默默的站在凉亭外,心中有些疑虑。自跟了徐佑以来,极少见他如此心绪繁杂,辗转反则,似乎有什么事难以抉择。
  应该跟那位师郎君有关,莫非两人见面时谈到了苏棠,师其羽埋怨小郎没有护得苏棠平安,所以小郎为此自责?
  “七郎怎样了?”
  身后传来何濡的声音,履霜转过身,低声道:“在这坐了大半个时辰了,夜晚天凉,伤了身体可如何是好?”
  “无妨,你先回去,我陪着就行!”
  “嗯!”履霜放心的将衣服交给何濡,如果说还有人能够走进徐佑的内心,静苑这么多部曲,也只有何濡一个人可以做到。
  感受到身上多了衣服,徐佑抬起头,笑道:“还没睡?是不是履霜惊动的你,这丫头,只会大惊小怪!”
  “不关履霜的事,我起夜,瞅见郎君在此枯坐,便过来看看。”何濡坐到对面,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的道:“为情所困?”
  “哦,”徐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你一个和尚,竟然看得出别人为情烦恼?”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七郎的病症,读过毛诗的人都看得出来。”
  何濡打趣道:“不过,这是好事!曾经有段时间,我看七郎和顾允走的颇近,又对女郎们不假辞色,窃以为有龙阳之好,心里很是忐忑……”
  “呸!就算我好男风,你这尊荣,那也是敬而远之,别做梦了!”
  何濡很无耻的摸摸了脸,道:“所以我常说,长的丑,是福报。”
  徐佑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无语道:“阿q精神!”
  “什么?”
  “没什么!”徐佑突然发觉,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很少想起前世里的种种,言谈行止越来越符合这个时代,这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为了避免何濡追问,徐佑主动说起了关于张玄机的事,道:“师其羽原是女郎,名叫张玄机……”
  师其羽的女郎身份,只有徐佑和左彣知道,所以何濡听完之后,很有些吃惊,道:“张玄机?且和顾允有过婚约?”
  “正是!”
  “你今晚去见顾允,跟他提了此事?”
  “不错!”
  “哎,七郎,你犯了大忌!”何濡脸色阴沉,道:“男人在世,无非权色二字,你这样和张玄机来往,顾允心中岂能不嫉恨?最好莫过趁早和张玄机一刀两断,然后瞒着顾允,权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可你倒好,竟和他直言以告,无疑于当面羞辱,太失策了!”
  徐佑微微笑道:“先别急,听我说完。顾允对张玄机的容貌很是不满,家中大母也不赞同这门亲事,所以勒令顾父和张父解除了口头约定,另选陆氏的陆未央为妻。”
  何濡皱着眉,道:“对容貌不满?”
  “张玄机甚少抛头露面,所以你对她知道不多。此女左脸有块青黑色的胎痕,被人讥为阴阳鱼脸,二十岁了却还嫁不出去,说起来倒也有些可怜!”
  何濡呆了呆,气急败坏的道:“七郎,怪不得顾允这么大方,青黑在脸,主忧病,乃不祥之兆,你,你,万万不能娶她!”
  徐佑怎么也没想到,刚解决了顾允的麻烦,何濡却会这么坚决的反对。虽然谈情说爱是他的私事,但在这个时代,要想成大事,私事也是公事,大意不得,史书上多少因家事处理不好而导致功败垂成的教训,不可不防!
  “仅仅因为面相不好?”
  何濡站了起来,在亭子里来回踱步,道:“不仅面相,七郎有没有想过,张玄机贵为吴郡张氏的女郎,岂是那么好娶的?我们用了多少心思,才得以让你恢复士籍,可能说朝廷已经完全信任你了吗?没有!所以才会将徐氏列入次门,其中防范之意,七郎难道看不出来?本来按照计划,我们需要韬光隐晦一段时日,暗中去谋求发展,可你若大张旗鼓追求张氏的女郎,会不会引火烧身?再者,张氏又不是傻子,明知七郎身处嫌疑之地,又怎么甘心将自家女郎嫁给你,莫非等着受牵连吗?”
  “我们现在不是也和吴郡四姓合作的很好吗?”
  “合作归合作,不过利益相投,随时可以抽身。但联姻却不同,姻亲可是九族内,出了事,大家要一同受过的。”
  何濡察觉到自己有点急躁,转身坐了下来,深吸两口气,语气转为平静,道:“七郎,你能有心上人,我很为你高兴,如果没有义兴旧事,你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但是,世事没有如果,为了你,也为了她,你们绝不能有所瓜葛。若真是有情,等日后我们不再需要看别人脸色的时候,终归能够得偿所愿。”
  徐佑仰头望着明月,裹了裹身上的衣物,凉风顺着缝隙钻入肌肤里,竟然有了几分刺痛。
第四十四章
地狱中仰望天堂
  第二日一早,徐佑带着左彣、清明去了锦泛江畔。何濡说的固然极有道理,但也没必要因此畏手畏脚,他和张玄机就算将来有在一起的可能性,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太大的进展。对外宣称正常的友人往来,只要小心谨慎,加上卧虎司的王复算是半个自己人,并没什么大碍。
  因噎废食,不是大丈夫所为。最主要的是,徐佑自觉有愧,必须来找张玄机说清楚误会。不成想到了桃轩的柴门前,仍旧没人应门,沿着上次的路找到了那座院子,敲了敲门,如石沉大海。
  连着呼喊了三次,徐佑从不是拘泥不化的老古板,让清明翻墙而入开了门,可找遍了所有的房间,不见人迹。
  徐佑并不气馁,随后三天,每天都到桃轩等候,却次次失望而归。三天过后,徐佑终于确定,短时间内张玄机不会再回到这里来,掉头再去找顾允。他不方便直接去张氏的坞堡投递拜帖,并且张氏在吴县还有几十所宅院,不知道张玄机在何处落脚,投了也是无用。
  顾允慨然应诺,他和张氏的关系非同一般,很快打听出张玄机的下落。原来和徐佑分手之后,张玄机收拾行囊,已于昨日午后启程前往金陵。她的父亲张籍因协助朱智统调江州兵马平贼有功,从江州司马升迁为中书侍郎,算是完成了从地方官到京官的阶段性跨越。
  张玄机此去,就是投靠父亲,要在金陵久居!
  徐佑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人与人的缘分很奇妙,当机会来临时,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当机会不在时,却欲求一面而不可得。
  好似冥冥中自有天意,目前为止,徐佑生命里出现的两个最亲近的女郎,全都离开他去了金陵。或许这昭示着某种神秘不可预兆的将来,他的归宿,也在那烟雨秦淮笼罩的金陵城。
  在张玄机离开的第十一天,朝廷的旨意抵达吴县,徐佑恢复士籍,赐明玉山,金十斤,银千两,钱三百万,丝绢万匹,以及明玉山周边三十三里,水陆地二百五十六顷,含三湖、二山,桑、榆、果、麻的园子共二十七处。这样的封赏不可谓不厚,但几乎全部局限在经济方面,除了士籍带来的少数特权,没有任何政治方面的奖励。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甚至远远超出徐佑的估计,他的目标本来只有两个,一个是士籍,一个是明玉山,多出来的,权当意外之喜。
  吴县,该离开了!
  徐佑辞别了顾允和一众好友,没让任何人相送,低调的带着静苑的婢女部曲们轻车简从往钱塘进发。行至半途,突然听到后面如落雷的马蹄声,灰尘四起,似乎有大队人马在飞速接近。
  左彣立刻下令,吴善苍处擎刀在手,围成圆阵,将徐佑等护卫在中心,严阵以待哦。虽说白贼平定,可世道未必太平,小心些总是好的。来人到了眼前,竟是刚刚从金陵出任扬州卧虎司假佐的王复。
  今时不同往日,以前见到王复,他总是孤身一人,来去悄无声息,这次露面,身后足足跟了十八骑,威风凛凛。
  翻身下马,王复没穿卧虎司的穷奇服,打扮的像是游走四方的行商,隔着七八步外,躬身作揖,道:“徐郎君,我刚抵吴县,就听闻你回转钱塘,恐错失一面,匆忙赶来相送,惊扰莫怪。”
  徐佑从层层护卫中走出来,笑道:“难得假佐有心,佑实不敢当。我本来打算等假佐履职,拜见后再回钱塘,无奈久等不至,差点错过了。”
  王复虽升高位,可姿态依旧放得极低,道:“该我来拜见郎君才是!请,复略备薄酒,为郎君壮行!”
  卧虎司的徒隶于路边搭了矮脚几和胡凳,奉上酒水,两人对面而坐,王复连敬了三杯酒,道:“知道郎君不善饮,随意即可,我心中高兴,多喝一点。”
  徐佑却没有落王复的面子,跟着喝了三杯,佯作埋怨,道:“我虽不善饮,但假佐的酒岂能不喝?以后莫要说这些见外的话!”
  王复听言更加的高兴,颇有些推心置腹的道:“承蒙郎君高看,此恩此德,我铭记在心!”
  “假佐言重了!”
  徐佑心中奇怪,这不过是场面上的客套话,王复在卧虎司多年,怎么也不至于因为这么点为人处世的小伎俩就感恩戴德。
  王复叹道:“要不是郎君替我在从事面前美言,此次扬州假佐一职,众多中都官盯着,未必能够落到我的头上。郎君施恩不图报,可我却不是那忘恩负义的小人,日后但凡有差遣,卧虎司自我以下,无不尽心尽力!”
  原来如此。
  孟行春上次来时特意说过,徐佑若在扬州有麻烦,皆可去找王复,他绝不会怠慢,没想到却是暗中送了一个大大的人情。
  又客套了几句,王复道:“此来还有一件事,我们找到百画的下落了!”
  “嗯?她现在何处?可……可安好吗?”
  徐佑喜从心来,形色于外,尤其问到安好二字,声音不由的颤抖了几分。王复瞧在眼里,很是敬佩徐佑的为人。这不是做作充数的虚伪,而是真真正正的关心。想那百画,不过区区一个奴婢,而且根据线报,徐佑和她清清白白,不过在明玉山上相处过一段时日,却惦念至此,果然君子!
  “她从益州逃脱后,不知躲藏到了哪里,从事多次吩咐益州的同僚用心查访,却都徒劳无功。直到两个月前,百画突然出现,却是在楚国和凉国的边境,跟随一支凉国的行商车队去了长安。”
  徐佑紧锁眉头,长安是西凉的国都,百画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会和西凉人扯上了关系?她从那宁州商人手里逃脱后,为何不去报官,消失的这两年,又在哪里安身活命?
  脑海里浮现那个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少女模样,世道艰难,不仅磨砺人心,也考验人性,谁也不知道百画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但她一个小女娘于这虎狼环伺的江湖中漂泊流离,遭遇不问可知。
  王复惭愧道:“百画入了西凉,我们的人没办法继续跟进,实在有负郎君嘱托……”
  徐佑心中悲痛,起身作揖,道:“多谢假佐告知她的下落,不管这样,至少活着……活着就还有希望!”
  和王复作别,沿途再无耽误,两天之后,徐佑一行出现在钱塘城外。大战后的破败,让曾经繁华无比的钱塘内外的满目疮痍,许多家破人亡、无处可去的流民聚集在道路两侧,看到衣褶光鲜的人,立刻蜂拥而上,哭喊着求点食物充饥。
  “冬至,钱塘县新任县令是谁?朝廷拨了那么多的米粮,为什么不赈济流民?”
  徐佑将他们随身携带的干粮都送给了这些面黄肌瘦的可怜人,看着狼吞虎咽差点噎到的小孩子,眼睛里透着无名的怒火。
  “新任县令是兰陵萧氏的萧纯,年纪在二十四五左右。”
  “曾任何官?”
  “未曾有过地方的历练,萧纯博学有才思,此次因举秀才而出仕!”
  兰陵萧氏的人?
  徐佑隐约察觉到一些异样,从萧玉树开始,萧氏似乎突然对扬州重视起来。不过钱塘遭逢大难,正是百废俱兴的时候,急需熟悉政务的干练之才主政,才有望在最短时间内改变眼前的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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