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25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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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相交,贵在知心,家世贵贱,不过皮相。所以自钱塘相见时,我以幕篱遮面,始终不曾揭下,固然有失礼之处,但郎君是性情中人,想来也不会以世俗待我。只不过今日清明郎君心生疑虑,郎君你也问了缘由,我不能再顾左右而言他,那样的话,未免对不起我们这番相识的际遇!”
  师其羽停下脚步,背对着徐佑,抬头望着树梢的桃子,身影窈窕而动人,道:“师其羽这个名字,是假的!”
  徐佑笑道:“我知道,当初同游龙石山的朋友里,有人跟吴县师氏来往密切,从没听过师氏有子弟名为其羽……不过,名字只是称号,师其羽也好,师其音也罢,你还是你,并无分别!”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这是师其羽名字的由来。这首诗的下一句就是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徐佑此说,立刻将本来有点严肃的对话变得轻松了许多。
  如何掌控说话的节奏和氛围,是上位者基本功之一,徐佑在前世里已经做得极好了。师其羽也是一笑,伸手摘了一颗桃子,纤细如玉的手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雪白的皓腕映衬着桃色的绯红,穿过绿叶荫荫,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美态,道:“是,郎君跟我想的一般无二。可假的毕竟是假的,是我瞒着郎君在先,总归心中有愧!还有……”她顿了顿,握着桃子的手微微紧了些,螓首低垂,道:“我……其实是个女郎,想必郎君早已知晓了?”
  徐佑摸了摸鼻子,道:“那夜在石桥上分别时,你没有故意拿捏嗓音,所以心中有些猜测,却不敢确定。”
  师其羽转过身,自然而然的想把桃子送给徐佑,可手到半途,犹豫了片刻,又收了回去。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诗三百传唱千年,桃子的寓意不再是那么简单,很大程度上充当着男女心心相印、情投意合的信物,不能贸然送人。
  徐佑向来有化解尴尬的急智,指了指桃子,笑道:“我突然有些口渴,郎君可否割爱?”
  师其羽愣了愣,失笑摇头,摊开手掌,略带俏皮的道:“喏,给你!”
  厚实的指尖划过掌心的肌肤,轻微的颤栗仿佛于刹那间拨动了彼此的心弦。徐佑咬了口桃,笑的很温和,道:“好吃!”
  师其羽突然发觉,和徐佑在一起,她不必费心考虑相处的方式,说话的轻重,会不会失礼于人,会不会引起各种各样的误会,一切的一切,都那么水到渠成,都那么随心率性,好像我知你心,你知我意。
  这样的人,或许,一生只能遇到一个!
  师其羽终于下定决心,不再对徐佑有任何的隐瞒,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漆黑如墨的眼眸静静的望着这个风度翩翩的少年,然后伸手缓缓揭开了面纱。
  “我的真名叫张玄机,是吴郡张氏的子弟。郎君在吴县这么久,或许听过一些传闻。”张玄机淡然自若,轻声道:“很多门阀世族的妇人讥我为阴阳鱼脸,其实也算不得讥嘲吧,我生来左脸有胎痕,容貌丑陋,甚是吓人,虽然自己并不以为意,但为了少些麻烦,出门总是戴着幕篱,须臾不得离身!”
  如果只看右脸,眼前这个女子可以称得上秀雅绝俗,容色晶莹如玉,好似新月生晕,顾盼之时,自有一股清华高贵之态,环姿艳逸、仪静体闲,堪称绝美。只可惜左边的脸上有块鸡蛋大小的青黑色胎痕,仿佛白玉微瑕,顿时坏了整体的美感,让人可惜可怜。
  徐佑呆在当场,却不是因为张玄机的容貌。前世里流连花丛,阅尽千帆,对女色早已跳出了皮囊的表象,美丑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只是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想到,师其羽的真正身份,竟然是张氏的张玄机。
  这个名字,他不是第一次听见。
  依稀记得,当初顾允任钱塘县令时,曾苦恼于婚嫁之事,言谈中提到两个人,一个是陆氏的陆未央,貌美而无才,人称镂雕座屏;一个就是这位“阴阳鱼脸”张玄机。
  他的心里,浮上淡淡的苦涩,重生到这个世上,可以说第一次对一个女郎有了男女之间的微妙好感,虽远远谈不上喜欢,却也愿意顺其自然的交往下去,可世事难料,谁知她竟是顾允的未婚妻。
  或者不能说是未婚妻,毕竟两人的亲事只是双方父辈的口头约定,没有经过纳采、问名的六礼,顾允的祖母就极力反对,顾允对张玄机似乎也不是很满意。可不管怎样,毕竟两人有约在先,一日未曾真正的解除约定,他这样和张玄机来往显得很不妥当。
  张玄机摘下幕篱之后,一直留意徐佑的神色。起初她自认为很了解徐佑的为人,绝不会像普通的世间男子那样因为容貌的关系而对她另眼相待。可等了片刻,还不见徐佑说话,若是身份变化的缘故,以徐佑的才智,顶多滞上数息就能反应过来,不至于也不该有这么长时间的沉默。
  沉默,就是答案!
  原来,再雄奇伟略的好男儿,也接受不了她的这个样子!
  顾允如此,徐佑也如此!
  张玄机叹了口气,她并不自怨自艾,也能体谅徐佑的为难处。男子好容色,本无可指责,何况以徐佑的文采样貌,世间多少才色俱佳的女郎都可予取予求,没必要委屈自己和她这样丑陋的女郎有所瓜葛。
  她笑了笑,拱手作揖,潇洒的飘扬而去。
  徐佑扬手欲唤,却又无话可说,难不成告诉她,因为和顾允是至交好友,为了避嫌,所以两人最好不要联系了?
  那样不仅伤人,而且无耻!
  桃林深处,传来张玄机清亮而又悲伤的歌声: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鄂君子皙不曾嫌弃摇船的越人舟子身份低贱,甘愿携手共寝以示交好之意,可张玄机自负才高当世,终究因容貌被人所弃,吟唱这首越人歌时,心中岂能无慨?
  徐佑默然站立片刻,沿着来路,向院子里走去。
  身后的影子,拉的极长极长!
  多情人最是无情,他要做的事很多,对男女间事看得极淡,若是天意让他和张玄机错过,那就错过便是,长痛不如短痛,斩情丝须用慧剑,
  这一别,请各自珍重!
第四十二章
十幅画的心动
  回到房间,清芷清珞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清珞踮着脚往外张望,疑惑道:“我家小郎呢?”
  徐佑正要答话,从外面走进来一个青年男子,穿着黑衣缯裤,孔武强健,眼睛精光四射,手中捧着十幅画卷,恭敬的道:“我奉命送徐郎君出府!”然后奉上画卷,道:“小郎交代,这是欠徐郎君的十幅画,用来偿还上元夜的那首诗。至于先前百幅画的戏言,想必徐郎君也不会在意了。”
  徐佑心里叹了口气,接了画卷,指尖轻轻拂过光洁的纸张背面,似乎还能感触到张玄机执笔为画时的温度。
  只可惜,有些人,遇到的时候却已经太晚了!
  “什么?出府?”
  清珞猛的跳了起来,抓住那人的胳膊,急匆匆道:“清河,小郎在哪?干嘛急着送客?好不容易才把人盼来……呃,不是,我是说……”
  她一不留神说了心里话,唯恐惹得徐佑看低了自家女郎,顿时急得要哭出声来。清河道:“小郎好像心情不好,已从后门回府去了,让我代为送客。”
  “心情不好?”
  清珞眉头微蹙,转瞬明白过来,怒而回头,道:“徐佑,你是不是惹小郎生气了?你这个负心薄幸的家伙……”
  “清珞,不得胡闹!”
  清芷一把拉住她,神色清冷如霜,道:“再多说一字,今日起去做九章,三月内不许出门!”
  清珞和清芷情同姐妹,平时可由着性子刁蛮些,可只要清芷真的发了火,她也从不违逆,这不是惧怕,而是发自内心的敬爱!
  “徐郎君,既然小郎吩咐,那就不留你们,请!”清芷虽然担心张玄机,可也不愿在徐佑面前失了礼数,送他们到桃林边,然后躬身施礼,掉头回了院子。
  院门轻轻关上,隔开了两个世界。
  清河将徐佑一行送到柴门入口处,然后回去复命,左彣这才找到机会,低声问道:“郎君,究竟发生了何事?”
  徐佑回首再看了看桃林,脚步坚定的迈向了来路,道:“没什么要紧,我们走吧!”
  张玄机并没有像清河说的那样离开桃林回了张府,她坐在院子最后进的池塘边,亲手喂食着两头通体雪白的鹅。
  “阆风,你总是呆呆傻傻的,将来嫁了人,那可如何是好?”
  “嘎……嘎嘎……”
  “不嫁人?那怎么行呢?女郎总是要嫁人的,一个人孤独终老,未免太苦了,对不对?”张玄机的双脚没入池水里,纤长的玉足如春笋初剥,毫无瑕疵,轻轻的晃动着水面,道:“你看,你还在犹豫,白水却已经开始点头了。”
  她伸出手想去摸另一头名叫白水的鹅,它刚吃光了食物,恶狠狠的张嘴来咬:“啊……白水你又咬人……这样不行的,凶巴巴的,怎么讨阆风的喜欢?”
  阆风和白水都出自屈原的《离骚》,一为仙人居住的神山,一为饮而不死之泉,现在变成了两头鹅的名字,满是童趣。
  阆风挥了挥翅膀,搅起的水花赶走了白水,很形象的表达了嫌弃之意。白水对张玄机十分凶恶,可面对阆风立刻怂了,乖乖的躲到了一边。
  张玄机温柔的抚摸着阆风的脖颈,俏脸贴在了它的额头,笑道:“总是你在保护我……小女子谢过了!”
  “女郎,女郎!”
  清珞焦急的呼唤声从身后传来,张玄机没有做声,痴痴的望着水里的倒影,不知想些什么。
  “女郎,我还真以为你回府去了。”清珞发现了张玄机,大喜之下,提着裙裾快步跑了过来,匆忙中踩到了小石子,一个踉跄,顿时往前扑倒。
  张玄机及时转身扶住了她,笑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毛躁,羞不羞?”
  清珞吐吐舌头,站直身子,关心的道:“女郎,你没事吧?我刚才已经狠狠骂过了徐佑,他竟敢惹你不高兴,我……”
  张玄机脸色微沉,道:“你骂了徐郎君?”
  “我,我……其实也不算骂了,只是,只是小小的惩戒他一下……”清珞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张玄机的神色,怯生生的道。
  “清珞,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张玄机狠狠的点了点她的脑门,道:“现在回房去,今日做完均输和盈不足才能吃饭,否则的话,我禁你的足!”
  “女郎,我,我就是看不得别人欺负你!你就是禁我足,我也要说,徐佑负心薄幸,无耻之尤!”
  “你啊,只是个小孩子,又懂得什么是负心,什么是薄幸!”张玄机没有因为清珞的顶撞而动怒,语气转为淡然,道:“我和徐郎君仅在钱塘见过两次,蒙君不弃,送我海上生明月的诗句。除此之外,这一年多来,再无任何来往,人家连我的容貌都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我的身份名姓,何来的负心,又何来的薄幸?”
  “这……这,”
  清珞觉得女郎说的话虽有道理,可不知怎么就是不太舒服,道:“别人不知,我还不知么?女郎自钱塘回来后,日夜盼着徐佑能赴约前来,平时顶多三五个月来这桃林住上七八日,可这一年多的日子,足足有一半都呆在这……这有什么好,吃用不便,出入也不便,屋里又潮湿,蚊虫也多,更可气的是人丁稀少,入了夜,吓的连门都不敢出,跟府里比起来,女郎受了多少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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