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243部分在线阅读
第二十三章
鹑鹊诗
秋分走了,履霜和冬至泪洒当场,方斯年要不是左彣拉着,恐怕要冲上去找宁玄古拼命,纥奚丑奴抱着秋分的腿,死活不肯松手,还是徐佑宽慰了两句,才气冲冲的掉头跑了,直到晚饭都不肯出来。
其他人固然也依依不舍,但都明白秋分能够得到宁玄古垂青,那是难得的造化,短暂的分离是为了日后更好的重逢,悲而不伤,含笑送别。
回到院子,众人齐齐望着徐佑,劫后余生,所有的部曲都很关心他的身体状况。徐佑环视一圈,笑道:“宁真人医术精湛,经过这几日的调理,已经大好了,之后只需修养些时日,再无复发的可能!”
先是沉寂,接着发出震天的欢呼,苍处吴善李木严阳等人面色激动,难以自抑。他们一身所系,全在徐佑,若是徐佑动不动病怏怏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一命呜呼,大家心里难免忐忑不安,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将化为梦幻泡影。
人活一世,讲情讲义,可情义之外,也无非名利二字而已,他们相信徐佑可以给予荣华富贵,所以甘愿赴汤蹈火,以命相托。
但前提是,徐佑一定要活着,钱塘那样的事,再不能发生第二次!
“好了,散了吧,郞主没有大碍,但也得多多休息。你们看好门户,各守其职,不可疏忽大意!”
左彣是众部曲的头,他发了话,所有人轰然应诺,个顶个的笑逐颜开,浑身充满了干劲。等部曲散去,徐佑召集何濡、左彣、暗夭、山宗、冬至、履霜到房内,这是目前他的核心班底,说起在钱塘发生的种种,沉声道:“都明玉这个人,实在太可怕了,彼时我为鱼肉,生死全凭他一句话,可多次私下交谈,却没有露出半点破绽。谨小慎微至此,城府之深,让人叹为观止。我当真以为他是秉承孙冠法旨,率天师道起事,欲和太子共谋天下,要不是宁真人指点,至今还要蒙在鼓里,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若按宁真人的说法,所谓六天,分掌六宫,都明玉不过是其中一位天主,就已经如此难对付,可以想见,另五位天主必然更加的棘手。宁真人临走时百般叮嘱,要我们戒急用忍……”
何濡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徐佑笑道:“怎么了,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性子,有话就说,不用遮遮掩掩!”
“以我之见,钱塘的事先放一放,如何平乱,交由朝廷即可,我们不要插手。苏棠的仇当然要报,可敌强我弱,现在不是报仇的好时机!”
徐佑沉吟片刻,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扭头看向冬至,道:“外面都有什么传言?”
“坊间闻说小郎落入敌手后,受尽酷刑而威武不屈,故多有赞誉。还有人说都明玉极其看重小郎的才干,以不可计数的钱财、数十位国色天香的美女以及仅次于孙冠的权位相诱,小郎却心向大楚,始终不肯从逆,甚至不惜杀妻以证其贞,且因伤心太过,一病不起,几乎追随苏棠于九泉下……”
“杀妻?”
徐佑只觉胸口一闷,仿佛被人迎头打了一拳,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山宗和暗夭都是当事人,亲眼目睹苏棠惨死在祁华亭的刀下,如今却被人硬是按到了徐佑头上,真是火冒三丈。可看了看徐佑的神色,山宗强忍着怒气,没有开口,暗夭端坐不动,倒很是淡然。
冬至小心翼翼的道:“是,那日钱塘城头的事已经传遍了三吴,黔首多无知,口口相传,以至于走了样,说什么苏棠是小郎的心上人,虽没有过门,但私下已经约定了终身,与妻妾无异,却不幸落入贼手,被都明玉用来胁迫小郎就范。”
这也怪不得传闻走样,苏棠和徐佑那点风流韵事,早在去年就传遍了钱塘内外,加上城头那一幕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经好事者宣扬,普通大众的艺术加工,自然要搞出点情情爱爱生生死死的缠绵悱恻才符合众人的想象和偏好。
徐佑又陷入沉默当中,过了一会,道:“千万张口,岂会一个论调?还有别的什么传言?”
冬至犹豫了下,道:“也有些闲言碎语,说小郎薄情寡义,抛下苏棠独自逃生,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又贪生畏死,坐视苏棠受刀剑屠戮,却不愿相救。所谓情深云云,不过是虚伪君子,鹑鹊之不若……”
徐佑苦笑道:“这是以鹑鹊诗讥嘲我呢……”
诗经中有首诗,名叫《鹑之奔奔》:“鹑之奔奔,鹊之彊彊。人之无良,我以为兄!
鹊之彊彊,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诗意简洁明了,鹌鹑尚且双双飞,喜鹊也是成双对,可这个人呢,既没良心也不善良,何以为君子,简直连鹑鹊都不如,跟后世那个著名的“禽兽不如”的段子大有相似之处。
冬至愤然道:“那些只知道饶舌的无胆鼠辈懂得什么?小郎和那苏棠不过相识而已,却已经帮了她多少次?连从贼营脱身后,首要想的不是自己,而是回去救她,虽说最后功亏一篑,可也非人力所能挽回,换做他们,早吓得涕泪齐流,那才是真正的鹑鹊之不若!”
徐佑神色平静,道:“嘴长在别人身上,由得他们去吧!”
何濡摇头道:“七郎差矣!此风绝不可长,世人偏好窥探私隐和丑事,若是被别有用心之徒推波助澜,恐后患无穷。冬至,你去暗中召集一些说书人,让他们将七郎如何与天师军斗智斗勇,又如何为了楚国和心爱的女郎天人永隔的故事传扬四方,务求以事实为基,略加润色,形成席卷之势,彻底压倒那些对我们不利的传言!”
不管什么时候,舆论战都是重中之重,尤其时人重名,养望千日,却毁于一旦的例子层出不穷,徐佑当然不会任由他的名声在罔顾事实的流言蜚语中逐渐的崩坏,只不过身为上位者,有些事不方便主动去做,所以需要何濡这样的人来专业背黑锅三十年。
何濡当然懂得这层道理,他和徐佑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搭档,很多默契甚至都不用任何交流。比如这次,徐佑说“嘴长在别人身上,由得他们去”,言外之意,不是不想管而是管不了,如果真的不想理会,他应该说“跳梁小丑,不足为虑”。何濡对徐佑各方面可以说极其满意,唯有一点,就是这位小郞主有时候对部下太过温和,缺乏一点,或者说不屑于用帝王心术掌握平衡。这种做法放到以前仅仅数人的小团体,可以笼络人心,效果显著,可当静苑的追随者越来越多,徐佑过于温和,难免会给人可欺的假象,主少可欺,内斗滋生,并不是长久之道。
所以,当徐佑偶尔使用权术,何濡会立刻给予回应,他坚信世上没有至纯至圣的人,只要习惯了权术带来的快感,谁也无法抵挡,连徐佑也不能。
冬至没有何濡这样的玲珑心思,只当徐佑真的要置之不理,赶紧附和道:“其翼郎君说的在理,小郎懒得跟他们一般见识,可也不能任由他们胡说八道。这事我即刻安排,悄无声息的就把这些刻薄家伙的嘴巴堵住!”
徐佑无奈道:“你们啊……好吧,就听其翼的,不过冬至你要记住,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堵不如疏,切不可采用过激的手段,明白吗?”
冬至笑嘻嘻道:“明白,小郎放一万个心,我知道分寸!”
陷落钱塘固然十分的凶险,可逃脱之后如何善后,其中的凶险其实也不遑多让。但凡成为俘虏又侥幸复归的人,翻遍史书,有几个好下场的?一旦有人故意将徐佑推向投敌、贪生、卖国的地步,民众的猜忌之心就会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所以引导和掌控舆论的走向至关重要。
不过,要说对舆论的重视程度,在这个时空没人比徐佑做得更好了。之前精心培养的说书人依旧散在各地靠着各种荒诞不经的鬼神事说书谋生,尤其周七巧更是成为吴郡乃至扬州炙手可热的名人,将钱塘的事通过他们的生花妙口传出去,必然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回吴县后都有谁来过?”
徐佑咳了两声,身子觉得乏累,转头刚想找个靠枕依着歇歇。履霜已经将绣着仙鹤灵芝图的红绫枕头垫好,扶着徐佑半躺在榻上,然后轻轻的盖上薄被,比起秋分的贴心,更多了两分成熟女子特有的细腻和温柔。
“来客的名单都在履霜阿姊手里,小郎的朋友太多,送来的礼物各色各样,怎么回礼才不露怯?我们这些粗手粗脚的可做不好,只有履霜阿姊才能处理!”
履霜白了冬至一眼,不等徐佑再问,道:“顾府君每隔两日都会来看望小郎,还有张墨、王戎、巫时行、杜盛等八子社的人也来过两次,见小郎染疴不起,张郎君几乎哭的晕死过去。其余朱氏、陆氏、张氏也都派人送来日常所需的用度和各种珍贵药物,朱智还给小郎手书了一封信,稍后婢子取来。对了,还有几个钱塘湖雅集时结识的士族子弟,本县仰慕小郎才名的富商大贾等等,不一而足,名单也都记下来,等小郎好些,再看看如何回复是好!”
人生在世,无外乎人情世故,睁开眼来就是避不开的琐碎,但又不能不做,徐佑点了点头,慢慢闭上眼睛,道:“你们下去吧,我想休息一会!”
众人齐齐看向何濡,何濡站起身,道:“七郎好好安歇,今日不会有外客登门!”说完对众人挥挥手,依次鱼贯而出。
到了门外,何濡对履霜道:“你这几日先辛苦一下,秋分不在,小郎身边不能没人服侍。等过几日寻到伶俐乖巧的婢女,再来替换!”
冬至嘻嘻一笑,低声道:“换倒是不必换,想来阿姊也不会计较累或不累,对不对?”
履霜伸手去揪她的脸蛋,冬至做了个鬼脸,娇笑着跑掉了,没办法的顿了顿足,转身对何濡恭敬的道:“但凭郎君吩咐,我听命就是!”
何濡走开两步,想了想,又道:“阿五,吴县终究不是钱塘,我们是外来人,小郎的安全仍是重中之重。你也留下,以防万一!”
暗夭的目光从履霜身上掠过,没有迟疑,道:“好!”
履霜低垂着头,眼波微微浮动,再抬起时,笑意盈盈,道:“有阿五郎君作伴,真是再好不过!”
第二十四章
清明
“阿五!”
里卧的房门打开,从外面露出暗夭的脸,他敏锐的扫视下卧室周遭,没有发现异常,道:“郎君!”
徐佑起身下床,道:“几时了?”
“亥时!”
“睡不着,陪我出去走走!”
履霜的床榻和徐佑在同一个房内,听到两人说话才从睡梦中惊醒,俏脸红的发烫,忙准备起身服侍,徐佑挥了挥手,笑道:“你睡你的,阿五陪着我就行了!”
不管是在清乐楼,还是在袁府,抑或在静苑,履霜从来都不是伺候人的奴仆,所以反应迟缓了些,没有秋分那么的恰到好处,总是在徐佑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
话虽如此,履霜却不能当真继续躺着睡,起床穿好衣服,跟在徐佑和暗夭身后走了出去。三人漫步在月色里,明暗之间,隐约可见巡逻守夜的部曲,他们并不来惊扰徐佑,远远的躬身行礼,然后聚精会神的承担着自己该尽的责任。
“邱原现在何处?”
“钱塘大败后,邱原收拾残兵,打算固守西陵县,但刘彖随即率军做出意图北上的姿态,邱原惊骇之下,马上后撤七十里,至嘉兴县芦花镇驻扎。自此,嘉兴以南,富春以东的所有土地人口,已尽归天师军所有了!”
天师军虽然骁勇,但并没有经过太多的正规训练,守城尚可,野战却未必是府州兵的对手。经过多日苦战,刘彖同样损失惨重,哪里还有余力出城鏖战?无奈邱原被吓破了胆,连短兵相接的勇气都没有,刘彖虚张声势,就把他吓得抱头鼠窜,真是可恨!
谁又能想到,那个看似精明的生意人,竟会是战场上的良将呢?
“你觉得下一步,都明玉会做什么?”
暗夭眼睑低垂,道:“郎君应该跟何郎君商议,而不是我!”
徐佑笑道:“白天议事时你也听到了,其翼不主张干涉钱塘战事,我呢,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这会咱们闲聊而已,不用忌讳什么!”
暗夭想了想,摇头道:“这些事,我不懂!”
徐佑坐在院子中间的石凳上,仰头看天上明月高悬,清辉洒地,闪烁着刺目的银光,良久之后,收回目光,缓缓说道:“孙冠入了金陵,以风门的无孔不入,都明玉肯定提前得到了消息。不过,天师军数万部曲,不可能都是六天的人,很大一部分追随者还是因为孙冠的名号才甘愿提着脑袋跟都明玉造反。这,压是压不住的,朝廷会想方设法将消息传遍天下,扰乱天师军的军心。如果我是他,要么宣称天师被虏,以救天师为名,集中兵力进逼建康,胜了或许还有出路;要么收缩防线,固守南扬州,再以钱财、美色、田产稳住麾下诸将,之后是战是和,观形势再决定,最不济也可以退到海上加入溟海盗,逍遥快活……”
暗夭认真说道:“郎君言之有理,可我们人少力单,实在做不了什么!”
“是啊,这是六天和朝廷在弈棋,扬州做盘,众生做子,好大的气魄!”徐佑的眼眸越来越冷静,微微叹了口气,道:“所以我们袖手旁观即可,宁真人说的对,戒急用忍!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是不是?”
暗夭默然不语,徐佑或许对身陷敌营所受的羞辱没有放在心上,可苏棠当着他的面被虐杀,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怒火却不是那么容易熄灭。
履霜乖乖的侍立身后,犹豫了下,劝慰道:“小郎,苏女郎那么聪慧的人,肯定不会怪责你的。她在九泉之下,也肯定不希望你为了替她报仇而将自己置于险境……”
“是吗?你是女人,最了解女人的心思,她真的不会怪责我吗?”徐佑笑了笑,俊朗的侧颜如同刀斧雕刻而成,透着难言的美感和神秘,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望向暗夭,道:“阿五,还记得那夜在钱塘西门外,我说过,咱们之间的约定就此作废,只是当时被卢泰所阻,没能履行承诺。现在诸事已毕,我还是那句话,你不再是我的阶下囚,也不再是我的筹码和把柄,若是想走,天下无处不可去,不过按我的本心,极希望你能留下来,这个乱世,大家做个伴,总比独自一人要活得轻松些……不过,是去是留,全凭你自己决定,哪怕离开,静苑也是你永远的家,随时欢迎你回来!”
暗夭没有思考太久,从他决定不计生死潜入钱塘救徐佑那刻起,其实已经成为了静苑不可分割的一份子,道:“我愿意留下,只是还有件事需要解决……”
徐佑明白他的意思,道:“慕容贞?”
“嗯,慕容贞!”
月夭,也就是慕容贞,是横在徐佑和暗夭之间的一道坎,不想办法迈过去,终究不能完全消除两人的恩恩怨怨。徐佑饶了暗夭一命不假,可暗夭从钱塘将徐佑救出来,也还了这个人情,所以事情又回到了原点。
徐佑显然对这个问题深思熟虑过,道:“慕容贞生前有没有未了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