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235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235/608

  第二天傍晚,都明玉亲率两千援兵回钱塘,途中遭遇府州兵的埋伏,死伤惨重,仅余一千人拼死突围,从南门仓皇进城。不等洗净征尘,立刻召见刘彖,怒道:“你昨夜派来紫翎信使,说邱原率众攻城,死伤甚重,所部于营内修整将息,并无异常兵马调动。那你来告诉我,今天凌晨出现在西津驿的数千府州兵是从地上冒出来的不成?”
  刘彖面如土色,扑通跪地,道:“小天主明鉴,我放出十三名侦骑,遮蔽钱塘周边数十里,邱原除非会移形的神通,否则的话,府州兵绝无可能前往西津驿设伏!”
  “嗯?你确定?”
  刘彖抽出腰间长刀,横于脖颈,道:“若有一字虚言,不用小天主动手,我自取头颅奉上!”
  都明玉容色稍霁,对刘彖的能力他还是十分信任的,不然也不会留他独自坚守钱塘,略一沉吟,道:“起来吧!”
  刘彖收了刀,身上惊出了层层细汗,偷偷打量下都明玉的神色,试探着说道:“围城打援,不算太出奇的战法……可邱原麾下总共才两万人马,骁勇者不会超过五千之数,其余都是穿着戎服的猪羊,充人头尚可,上阵杀敌只是笑话。他这点兵力围城尚嫌不足,我觉得应该不会再有余力和胆量派人设伏,冒险堵截小天主的援兵……况且小天主何时回兵,走哪条路,连我也是昨日方知,邱原又怎么能把时机算的这么好?此人莽夫一个,绝无如此智计……”
  都明玉悚然一惊,双眸暴涨冷光,道:“是朱智!”
  这下轮到刘彖不明白了,道:“朱智?三将军不正带兵攻打富春吗,朱智怎么可能跳出重围,反而带兵埋伏小天主?”
  “江左诸葛,名不虚传!”
  都明玉腾的起身,大踏步往外走去。他没有向刘彖解释,此次前往会稽,是受大天主相召,从中得知了一个极其不利的消息,这个消息必须严密封锁,否则军心必乱。为了应对这个不利消息,并为将来做长久打算,整体战略将做一些调整,其他各郡的兵马不宜调动,只能就近调兵回援钱塘。所以都明玉绕道富春,分了三将军手中的三千兵马彻夜赶回钱塘,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料到朱智竟不知何时在半途设下了伏兵,现在想想,那些穿着扬州府州兵戎服的悍卒,应该是朱氏豢养的私兵,一个个悍不畏死,骁勇善战,远比邱原手里的那些兵卒可怕。
  刘彖莫名其妙,但都明玉不说,他自然不敢多问,急忙跟上,边走边捡要紧的军务向都明玉汇报。都明玉不时的点头,称赞了刘彖两句,随口问道:“安玉秀呢?”
  “安玉秀在徐佑房内……”
  “什么?”
  都明玉猛然停下脚步,扭头望着刘彖,脸上满是疑惑,道:“你把安玉秀关到徐佑房中做什么?”
  “徐佑自诩清高,我只是想看看,以冠军公主的容貌,能不能让他丑态毕露!”
  “胡闹!”
  都明玉刚消的气又冒了出来,道:“自海盐公主安玉仪不知所踪,楚国的宗室里,以安玉秀最受安子道的宠爱。虽然因为前事,免了她山阴公主的称号,可仍旧赐以冠军公主,足见圣眷未衰。若有此女在手,一旦钱塘朝不保夕,拿她的性命要挟,至少可以拖延一时,让你我从容应对。哼,我就不信将安玉秀绑上城头,邱原还敢下令攻城?可你这样胡来,若她不堪羞
辱,愤而自尽怎么办?”
  他的声音低沉,不怒而威,刘彖却没像刚才那样慌张,低声道:“小天主放心,安玉秀看似端庄,实则跟安玉仪没什么两样,这才跟徐佑相处了几日,非但没有寻死觅活,反而芳心暗许,双双携手登榻……”
  “哦?有这等事?”
  刘彖点了点头,道:“这样一来,安玉秀被我们拿着把柄,驸马刚死了半月,却自愿与人苟且,不合于礼,有辱皇室,她要是不想身败名裂,只能任我们揉搓。最重要的是,徐佑终于露出本性,他身处险境,还迷恋女色,着实不智;明知公主身份,仍难以自持,可见不忠;趁人之危,人品低劣,足证不仁不义;如此不忠不智,不仁不义的家伙,传到五天主耳中,想必不会再对徐佑有一丝好感……”
  原来他种种做法,只是为了给徐佑泼污水,拍都明玉的马屁。都明玉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多说什么,掉头往后院的主楼走去。
  刘彖低着头,唇角带着轻笑,知道这件事办的很让都明玉满意。对他来说,只要都明玉高兴,日后的前程自然不必发愁,其他的,都是其次!
  “七郎,几日不见,休息的可好?”
  都明玉推门进去,大笑着拱手作揖。徐佑起身相迎,笑道:“托祭酒的福!”他这段时日没见到都明玉,还以为钱塘兵凶战危之地,君子不立危墙,这位天师道扬州治的祭酒肯定早早的退到南扬州腹地,那里更加安全,也可居中指挥,却没想到竟会在这时返回钱塘。
  安玉秀瞧见来人,身子微微一颤,眼眸中的惊恐甚至大过了恨意。她无论如何忘不了,那夜贺氏坞堡的城门被突然出现的贺捷骗开,就是眼前这个人带着乱兵闯进堡里,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然后当着她的面,将贺氏所有男子,上至老者,下至孩童,全部砍了脑袋,一夜灭了贺氏满门。
  都明玉立于高台,面如冠玉,身若苍松,出尘风姿,世所无双,可任脚下血流成河,连眉头都没有眨一下。
  他,是地狱爬出来的恶魔!
  安玉秀低下了头,身子僵硬的一动不敢动!
  都明玉却看都不看她一眼,道:“我让人在湖心岛备了酒菜,七郎若是跟我一样没有睡意,可愿共饮几杯么?”
  “好!”
  徐佑伸出手,侧过身子,道:“祭酒先请!”
  “一起走!”都明玉抓住徐佑的手腕,显得十分亲近,并肩走到门口,又回头微微笑道:“公主不必等了,自去安寝可也,今夜我和七郎不醉不归!”
  安玉秀俏脸一红,看来昨天的事瞒过了刘彖,不必再忧虑会被送去做营妓。她不知道徐佑究竟使了什么法门,只是听他言之凿凿,保证可以糊弄刘彖,心中存了几分忐忑,直到这时才真正相信徐佑没有骗她。
  她对徐佑越来越好奇,困在斗室之内,生死操于人手,竟还是这么的神通广大,实在不敢想象,他究竟还有多少让人惊讶的本事?当然,好奇之外也心存感恩,徐佑并没有趁她中了约毒,毁了她的清白,因为她几乎可以肯定,就算昨夜真的发生了什么,她也不会怪罪徐佑,徐佑同样知道这一点,但他就是忍住了!
  听着两人的脚步声远去,安玉秀僵硬的身子动了动,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瘫坐在蒲团上,默然了半响,转过头望着窗户上模糊的倩影,摸了摸脸颊,脑海里莫名的浮出一句话来:
  他真的对我不曾动过心吗?
第十三章
拨开云雾,不见月明
  后花园,残花将败,秋意萧瑟,天气还不算太冷,都明玉却命人围了厚厚的布幛,四角燃了火盘,把湖心亭装点的温暖如春。
  他的伤还没有好!
  虽然明面上看不出,但徐佑心里跟明镜似的,杀竺法言让都明玉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比之上次见面时或有好转,可仍旧没有彻底痊愈,所以才会如此怕冷怕风。
  “我听刘彖说,你跟他打了个赌?”
  “小赌怡情,反正闲着也是无事!”
  都明玉的眼神颇为玩味,道:“七千万钱外加一篇足以让你无法在楚国立足的檄文,换苏棠一个小女郎的性命,这赌注你亏大了!”
  “钱财不过身外物,我一年之内挣得到七千万钱,自可一年内再次挣得这个数。至于檄文,今上乃圣主,自可体谅我不得已之处!”
  “圣主?”
  都明玉仰头大笑,道:“七郎啊七郎,你始终不肯爽快的跟我合作,是不是还在心中怨恨太子?”
  徐佑淡淡的道:“太子是君,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在下不过一介齐民,不敢心怀怨尤!”
  “也没什么不敢的,男儿生于天地间,家仇似海,不可不报!”都明玉双手按在石桌上,上身前俯,双目炯炯有神,直视着徐佑,道:“不过,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可千万别搞错了对象!”
  徐佑扬了扬眉,没有言语,静等都明玉的下文。
  “七郎想没想过,太子与义兴徐氏有宿怨不假,但那些争执大都是为了国事,何至于干冒天下之大不违,毅然出兵剿灭了你徐氏满门?”
  徐佑低垂着头,盯着玉杯中的美酒,倒映着的俊脸看不清喜怒,道:“太子的性情如何,世人皆知。这些年先后死在他手里的大臣不乏世族高门,何况徐氏曾往死里得罪过他,又向来不肯屈身顺服,有这样的下场,不足为奇!”
  一部南北朝史,尤其牵扯到诸姓皇室,各种荒诞不经的奇葩事层出不穷,若是按照普通的逻辑和习惯性的认知去解读,只会满头雾水,不知所云。什么帝王心术,什么权衡平抑,什么王道霸道,全都被简单粗暴的杀戮与血腥所代替,从而以为自己读了一部假史。
  性格决定命运,绝不是一句空话,太子暴戾冲动,度量狭小,有什么事他不敢做?义兴徐氏为江左豪族,却还是比不上河东柳氏、兰陵萧氏、颍川庾氏、陈郡袁氏这样的顶级门阀,在太子眼里,或许认为灭了徐氏,顶多召来皇帝一番训斥,却能够让其他地方豪族心生惧意,压制那些跟徐氏一样对他心怀异志的反对声音,彰显个人的威望,达到稳固储君地位的目的。
  这些原因都很有可能,徐佑夺舍重生之前,这个身体的主人痴迷武道,对家族事宜并不热心,加上年纪尚小,族内长辈但凡有要事也极少让他参与,因此对义兴之变前前后后的那些内幕知之甚少,不过管中窥豹,总能猜出个大概。
  “我不否认,太子欲灭徐氏而后快,据说东宫的密室里写着三个人名,排行第一的就是徐湛!但是太子完全可以等到登基之后再对徐氏动手,为何偏偏要选择现在,选择这个不算好的时机?”
  都明玉的声音沉稳平和,充满了让人信任的说服力,道:“你是聪明人,难道就没有想过,安子道为什么恰好在那几日离京西狩,又破天荒的让太子监国总理朝政?吴兴沈氏的私兵又怎么瞒过沿途的朝廷官吏和驿站驿卒抵达义兴附近,天师道为何不惧皇帝的猜忌、大张旗鼓的要往义兴为你祖父贺寿?又为何到了寿诞之日,却借故失约不至?”
  义兴流血夜,之所以能够干脆利落的将徐氏的重要人物一网打尽,就是因为天师孙冠答应亲临义兴为徐佑的祖父徐湛祝寿。为了迎接孙冠法驾,徐氏几乎将所有在外的子弟全都召回了义兴,以示尊敬天师之意,结果被沈氏一锅端了,只有徐佑侥幸逃脱。
  徐佑神色微变,猛然抬头,道:“你是说?”
  “不错!”
  都明玉一字字道:“这么大的事,没有安子道的点头应允,太子再怎么暴戾冲动,也不可能如此决绝,于旬日间就联手沈氏和天师道对徐氏动手!”
  “主上……可主上为什么要这样做?没道理啊……如果因为跟天师道走得近,沈氏和天师道的关系更近;如果因为徐氏得罪了太子,主上岂不是正好可以居中调停,互相制衡,不让双方独大?”
  “你真的不知道原因?”
  徐佑陷入沉思,好一会才反问道:“我该知道吗?”
  “安子道这样做,自然有他的理由!”都明玉笑了笑,徐佑之前的名声很不好,想必在家族里地位不高,掌握的机密极少,自流血夜后,先是养了几个月的伤,然后被流放至钱塘,没有机会接触到了解内幕的人,他顿了顿,道:“徐氏意图谋反!”
  徐佑想都不想,断然道:“绝无此事!”
  “安子道继承大宝之后,徐湛渐渐失势,因多次犯上进言被斥责,愤而乞骸骨,虽加恩赐位特进,但仍多有怨言,早就引得安子道心中不快。不过他是肱骨老臣,家中子弟遍布军中,尤其七郎的尊侯,位居征北将军,手握兵权,而徐氏久居江左,根深叶茂,不好对付,安子道就忍了下来。”
  都明玉举杯示意,和徐佑饮了一杯酒,徐佑食不知味,酒入愁肠,更显得心事重重。都明玉眼眸藏笑,道:“谁料去年年中,安子道接到司隶府密报,令祖徐湛和原徐州刺史王洮书信往来,信中谈及主上和朝廷,语多不恭,且有谋反意。安子道令萧勋奇亲自负责查探,卧虎司的黄耳犬从王洮府内搜出了书信送至金陵,信里果然有‘非吾父,只知屠牛、盗驴、贩盐的无赖子如何得天下’之语,安子道由此大恨。”
  楚国的开国皇帝安师愈少时微贱,曾屠牛盗驴为生,后因贩盐暴富,买通官吏,窃注爵位,混入了士族。匈奴军南下入侵时,安师愈已经是雍州都督府的左中军参军,率众御敌,终成大业。期间,徐佑的曾祖,也就是徐湛的父亲徐潳,三定江南,为楚国定鼎江东立下了不世之功,所以徐湛在信里发牢骚说“非吾父,只知屠牛、盗驴、贩盐的无赖子如何得天下”。
  这话也不能说全是吹牛,但听在安子道耳中,无疑比真正的谋逆更诛心。没有皇帝喜欢臣下总将过去的功劳挂在嘴上,那样既显得主上无能,又显得臣下怀有怨望。很多时候,一人乃至家族的荣辱兴衰,都在人主的一念之间,从安子道看到这句话的时候起,徐氏的命运其实已经注定!
  徐佑心中苦笑,他这位祖父性子暴躁,远没有曾祖的处事智慧,带兵时动辄打骂士卒,朝堂上也常常和同僚起争执,不怎么懂得机变和妥协,回乡后又不甘寂寞,极有可能在和友人的书信往来中发发牢骚,宣泄不满。
  都明玉应该没有撒谎!
  “不过,得到信后,安子道并没有立即惩处徐湛,而是先将王洮从徐州调回金陵,改任御史中丞,不久后有人举劾王洮于徐州和江州等地多占山泽,有违规制,且纵子行凶,御下不严等等罪名,敕下廷尉狱问了斩刑。”都明玉冷冷道:“另一方面却派内臣到义兴抚慰徐湛,赐鼓吹一部,马匹、锦缎、金玉若干。令祖尚以为皇帝回心转意,做着重回中枢的美梦,结果呢?”
  王洮和徐氏是亲家,徐佑的十一叔、虎跳将军徐梓娶得就是王洮的女儿,与徐湛相识数十年,交情莫逆。正因如此,徐湛才和他口无遮拦的大发牢骚,想必王洮也随之附和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言词,被安子道寻个借口砍了脑袋。
  “主上若要问罪,一纸诏书,即可诛了徐氏满门,又何苦让太子动私兵,搞的满城风雨?”
  “安子道,只是他不愿背负屠戮功臣的恶名,或者说不愿意因为徐氏得罪了江东本地豪族。虽然他早有解决门阀士族的打算,却还没到动手的时机,不想引得诸姓警觉,乱了章法。所以暗中隐喻太子,让他自以为明白了皇帝的心意,然后假借西狩,委以国政,任太子放手施为。太子忌恨徐氏多年,得到这样的机会,既能一泄旧愤,又能博取皇帝欢心,那还会细细思索其中利弊,更听不得人劝,当即和沈氏、天师道联手,灭了徐氏满门!”
  徐佑久久没有做声,之前许多蒙昧不明的疑问这会得到了答案。安子道此乃一石四鸟之计,先借太子的手,灭了徐氏,然后又借徐氏惨案的物议非非,趁机打压太子,再者把天师道拖入泥沼,动摇了其在江东世族中的根基,还开了江东世族互相仇杀的先河,诸姓门阀间相互猜疑离心,再难以回到之前同气连枝、共抗皇族的局面。
  不动声色之中,或灭或压或拖或间,除去了四个心头大患,这等厉害的手段,想来应该跟那位黑衣宰相竺道融脱不了干系。
  都明玉叹道:“太子自以为这事办的果断利落,纵然会担些骂名,失些士大夫的心,可只要让安子道满意,这些都不是大的问题。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义兴刚刚杀的血流成河,安子道却半途回銮,诏令太子不得妄动刀兵,并严密保护徐氏子弟——当然了,沈氏的刀太快,杀了三天,仅余你一人存活。”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235/608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