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227部分在线阅读
趁这人开锁的刹那,徐佑仔细打量着他,大约十五六岁,面色稚嫩,双眸灵动,脸上和双手的肌肤不像普通兵卒那么的粗糙,穿着暗金色的戎服,腰系革带,修剪合体,瞧上去精神焕发,英气逼人。
他的态度拘束中透着三分恭谨,跟刘彖昨天的蛮横全然不同,徐佑心知必是有人发了话,道:“你们是黄巾军?”
“嗯?”这人愣了愣,随着徐佑的目光看了看胳臂上系着的黄巾,笑着说道:“不是,我们是天师军,这黄巾只是为了好辨识自己人。”
徐佑做恍然大悟状,道:“我昨夜还以为是黄巾军复燃,没想到竟是孙天师的人。说起来,徐氏世代信奉天师道,咱们原是一家人。请问郎君尊姓大名?”
“小人贱名,不敢污了郎君耳朵。请跟我这边走!”
徐佑点到即止,他本来也没打算从这人口中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见他不上钩也就作罢。出了牢房,被初升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让人感到舒适和惬意,似乎一切都跟原来的一样。
只不过成队列的贼兵在县衙各处来回巡视,明晃晃的刀枪宣告钱塘已经彻底换了天,徐佑微微叹了口气,跟着来人接连穿过大堂二堂,来到最后进的花园里。
湖中心的凉亭坐着一个人,从背影看,身穿天师道的法服,身材修长挺拔,仙风道骨,鹤立鸡群,正是都明玉。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指了指对面的蒲团,道:“坐!”
徐佑坐了下来,端起面前的茶杯先小饮了一口,然后仰头一饮而尽,抹去嘴边水渍,赞道:“好茶!”
都明玉又为徐佑斟满,道:“我向来不饮茶,不知好在哪里。七郎若喜欢,多饮就是了!”
“恭敬不如从命!”
徐佑连饮了三杯,却不显得粗鲁无礼,反而举止翩翩,浑不似俘虏该有的从容。都明玉目含笑意,道:“孤山雅集时我就发现七郎非池中物,只是无论如何没想到,你除了文采过人,竟能笼络一批能人异士于麾下,连一个五品上的小宗师都铩羽而归……对了,卢泰这个人桀骜不驯,睚眦必报,你大大得罪了他,恐怕日后会有极大的麻烦。”
“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在乎多这一个!”徐佑叹到:“何况我身为祭酒的阶下囚,有今天没明日,何苦杞人忧天呢?”
都明玉的神色透着几分复杂,但说出的语气却让徐佑足够相信他的诚意,道:“七郎不必忧虑,我对你没有丝毫恶意,等钱塘事了,定礼送你出城。”
“哦?”
徐佑很是不解,道:“以祭酒的身份,自然不必骗我。可我得罪过杜静之,得罪过刘彖,义兴之变,徐氏更是跟天师道仇深似海。如果说之前你们尚且顾忌主上,容我苟活于世,现在既然反了,主上对你们的威慑自然无从提起,为何不杀了我,斩草除根?”
“世人皆欲求活,七郎独欲求死吗?”
徐佑道:“那倒不是,我也是世间庸人,能活着,岂会甘心就死?只是以我那浅薄之极的见识来说,祭酒根本没有任何理由留我的性命。”
都明玉微微笑道:“七郎自谦了,你被刘彖率兵围困,危急之间能够抛出七千万钱的诱饵让他投鼠忌器,这番用心,已不再小诸葛朱智之下。”
徐佑默然,听都明玉的口风,似乎对这七千万钱并不看重,或者说料定他是信口开河,实际上没有这么多钱。如果这样,都明玉更没有理由不杀他,反而礼遇有加,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瞧徐佑不做声,都明玉道:“七郎是不是满腹疑虑?有什么想问我的,尽可问来。”
既来之则安之,多想无益,徐佑点点头道:“确实有些地方想不通,祭酒身在扬州,深通庶务,当今世道,可有流离飘摇之兆?”
“安氏两代经营,不说太平盛世,但至少百姓安居乐业,并无纷扰之相。”
“祭酒世事洞明,神聪慧达,可曾见过非乱世而能成大业的吗?”
“遍读史籍,未曾听闻。”
“既然如此,佑实在不解,祭酒为何选在此时祸乱扬州?"
徐佑的言辞很不客气,天师军昨夜的所作所为,跟那些山贼海寇又有何区别,烧杀淫掠,无恶不作,多少无辜的人惨死,多少活着的人又将背负着恐惧和折磨度过余生?
都明玉并不介怀,笑道:“祸乱?这个词用的好!七郎虽被夺籍成了齐民,可骨子里仍是向着士族说话。兵锋起,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掌控着土地、钱财和权势的士族,对他们而言,兵凶战危,自然是祸乱!”
他又为徐佑斟了一杯茶,道:“可对万万天师道的道民而言,只有这样做才可以分田地、均贫富、薄赋税,让众生能够‘天地施化得均,尊卑大小如一’,从此无分贵庶……其实,世间哪来的生而即贵,只是士族门阀手中有权有钱也有兵,所以他们高高在上,役众生如牛马,不起兵,不造反,难道等贵人们自愿施舍吗?”
“就算士族门阀是咎由自取,那昨夜死在乱兵刀下的庶民呢?祭酒想让众生平等,可却先送了那么多老百姓的性命……”
“成大事,哪有不死人的!”都明玉淡淡的道:“愿意追随我等起事的,无不是将脑袋挂在了腰带上,不许他们在城内肆意抢掠一晚,如何服众?如何安稳军心?”
“我只怕祭酒得了军心,失了民望,等都督府的大军一到,钱塘城又要易手了!”
“前扬州刺史柳权兼都督扬州诸军事,朝廷拨下来的军需器甲几乎都用来养他的墨云都。等柳权去位,这三千最精锐的墨云都有一大半成了柳氏门阀的私人部曲,少部分散入了各州军府任大小不一的军职,扬州都督府剩余的兵力大概还有一万五千多人,少的三千人尚未来得及补足兵额。这一万五千分散于三处驻扎,路途遥远,整合不易,且上下贪墨,军纪松懈,疏于操练,器甲也不足,时不时的还被扣饷,别说上阵杀敌,就是上山去抓盗匪都不敢言必胜。”
都明玉知己知彼,妙算于心,毫不将扬州的府州兵放在眼里,道:“加上扬州这一年来因为迁州治闹的上下不安,人浮于事,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等扬州起兵的消息传到金陵,再交由台阁议事,皇帝下旨扬州都督府出兵,早过了半月有余。有这半月时间,吴郡以南的八个郡将尽落我手,数十万人口置于控制之下,足可练出五万精兵。”
“七郎,有士族门阀的钱财粮草为根基,有这五万精兵为胆气,再有数十万道民为依托,无论是谁想要钱塘城,我都要让他碰死在城墙下!”
徐佑身体之前的主人虽然是个武夫,可自幼就受家族熏陶培养,对兵法战阵并非一窍不通,都明玉说的固然有理,却忽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府州兵,祭酒固然不惧,可中军呢?当扬州都督府受挫,主上必定要派中军来平乱。中军有六军、三将、五校尉,全是百战骁勇之士,祭酒能保证战而胜之?”
都明玉笑而不语,徐佑紧锁眉头,心头猛然跳动,好一会才苦笑道:“原来,祭酒在扬州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正是为了诱中军离开金陵!”
第二章
无双国士
去年东宫二率被裁撤,太子之位摇摇欲坠,所以孙冠加收租米钱税,敛聚钱财,就是为了在朝中收买人心,为太子固位固宠,这才闹出了杜静之借神鹿鹿脯巧取豪夺詹氏家财的事来。当时何濡就曾推断太子已对皇帝心怀不满,假以时日,或有忤逆之举,并且说东宫二率明着被裁,暗中却豢养死士部曲以备后用。
徐佑没有排除何濡推断的这种可能性,但其实内心深处觉得概率不是太大。因为司隶府坐镇金陵,有萧勋奇在,想要瞒过他们的耳目,秘密豢养死士是何等艰难?可他现在知道,自己小看了天下英雄,以此次风门所表现出来的超绝情报能力,还有东宫和天师道的势力为掩护,想来司隶府也查不到什么端倪——事涉储君,他们也未必真的用心去查。
如此,扬州此次不合乎情理的造反就有了解释,天师道并不是为了谋大业,更不是都明玉口口声声所宣称的为了黎庶百姓谋平等,而是为了助力太子登基。只要扬州乱起,府州兵惨败,动摇了楚国的统治根基,朝廷的中军必定倾巢而出,到时候金陵固若金汤的守备将会出现百年难遇的巨大漏洞。
太子毕竟做了这么多年储君,根正苗红,占据着正统地位,一旦台城有失,向天下宣昭安子道病重,晏驾归天,立刻就能承继大统,登上帝位。
徐佑想通了这一层,脑海里豁然开朗,他和何濡自负智计,可所处的位置决定了视野,视野决定了高度和深度,跟人家这样的大手笔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背后操控这一切的人,才是真正的国士无双!
都明玉愣了愣神,望着徐佑的目光透着惊讶,好一会才道:“七郎,我还是低估了你……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他往后仰坐,姿态潇洒清逸,以竹筷击杯,高歌道:“渔父屈节,水潜匿方;与时进止,出行施张。吕公饥钓,阖口渭旁;九域有圣,无土不王。好是正直,女回予匡;海外有截,隼逝鹰扬。六翮不奋,羽仪未彰;龙蛇之蛰,俾也可忘。玟璇隐曜,美玉韬光。无名无誉,放言深藏;按辔安行,谁谓路长?”
歌至尽头,又复唱道:“吕公饥钓,阖口渭旁;九域有圣,无土不王;吕公饥钓,阖口渭旁;九域有圣,无土不王……”
歌声悲怆寂寥,又不失慷慨激昂,将隐忍一时,却不甘心埋没的志气宣泄于外。尤其“吕公饥钓,阖口渭旁;九域有圣,无土不王”这四句,反复重叠,如鸿鹄盘旋云上,使人听来不由的沉醉其间。
这是孔融的离合诗,徐佑前世里烂熟于胸,此时听来却觉得无比贴合都明玉的心境。“吕公饥钓,阖口渭旁;九域有圣,无土不王”,这是说姜太公钓于渭滨,闭口不言朝政,是因为殷王朝君临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可说,也说不得。可一旦“海外有截,隼逝鹰扬”,就要匡扶天下,平扫四海,不坠青云之志。
都明玉以龙蛇之蛰,美玉韬光,人们皆以为他唯唯诺诺,无名无誉,只是杜静之的跟屁虫。可按辔安行时,心中却是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的反问着“谁谓路长”?
这样一个人,先不说他的风姿盖世,单单以气魄而言,已超越世间绝大多数的男子,连徐佑都自愧不如。
啪!
釉质莹润的白瓷茶杯皲裂出肉眼可见的纹路,都明玉的手停在空中,一动不动,片刻后扔掉竹筷,站起身走到湖边,手扶着亭柱,目光望着远处。
徐佑发现,都明玉步履阑珊,似乎受了内伤!怪不得以他的修为竟然控制不好力道,敲碎了茶杯。
不过这一曲终是了了,唯有余音绕耳不去,似乎随着歌声在刹那间看遍了千百世的繁华浮沉,许那美人迟暮,许那名将白头,可谁愿意碌碌无为,潦倒一生?不是人人都是姜太公,可以七十二岁再出山成不世之功,所以要“与时进止,出行施张”,得到机会,立刻就得死死的抓在手里!
是啊,现在或许不是造反的最好时机,可是等下次的大旱不知道要猴年马月,金陵、鹤鸣山、扬州、包括那些藏在阴影里窥探这个天下的人,大家都已经没有时间去等待了!
都明玉目光清冽如春水,几乎没有瑕疵的侧颜总会让人不由自主的失神片刻,道:“既然七郎猜到了,告诉你也无妨。今上昏聩无道,重用胡教邪徒,所以天师决定扶持太子继位,扬州是国之根本,这里要是乱起来,必定天下震动,剿之不尽,朝廷只有出动中军……”
“中军即出,祭酒的任务不是赢,而是尽量的拖延,或走或逃,将扬州变成一片沼泽,让远道而来的中军陷进去,再也无法抽身!”
“正是!”都明玉转过身,剑眉星眸,如切如磋,道:“来一万人就陷进来一万人,来两万人就陷进来两万人,只有尽可能多的调动中军离京,太子和天师才有足够的胜算控制金陵,让百官俯首听命。”
徐佑越想越觉得此计虽然极其冒险,但也不是不可行。太子敢行谋逆事,肯定已经拉拢了不少支持者,尤其在宿卫宫阙的左右卫中有人投诚,只要顺利拿下了安子道,就可名正言顺的号令京城。
至于登基之后,如何让诸多藩王听命,那就是后话了,至少占个先机,任何事都不可能十拿九稳,何况弑君篡位这样的大动作?
他叹了口气,直接拿起茶壶对着壶嘴喝光了里面的茶,任由胸口的衣襟被滴落的水流打的湿透,道:“这些话我不该听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间事了,祭酒还放心礼送我出城吗?”
“若是事成,太子做了主上,谅你也不敢说;若是事败,你就是说什么也已经不重要了。”都明玉突然咳嗽了几声,捂着胸口跪坐回蒲团上,徐佑不能再装作一无所知,关心的问道:“祭酒受了伤?”
“是,伤势颇重。七郎若不是武功尽失,一招就可置我于死地!”
都明玉的武功到底怎样,徐佑并不知道,但是在孤山上面对竺法言也不曾逊色半分,想来至少是小宗师的级别了。
“扬州竟还有人能够伤了祭酒?”
都明玉笑道:“能够伤我的人不多,但大德寺里恰巧有一位……”
徐佑终于明白昨夜都明玉为什么没有露面,本来猜测他或许不在钱塘,现在看来,他是去了大德寺。
这不奇怪,天师道造反,打的旗号就是驱逐佛门,大德寺的竺法言自然是首要目标。徐佑又问道:“竺上座呢?”
都明玉从几案下拿出一个精致考究的木匣,妆点着各种纹饰和莲花的图案,匣扣以金银制成,看上去极尽奢华。徐佑微微吃了一惊,但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的惊诧,伸出手,保持着稳定的姿态打开了匣子。
一颗人头,
竺法言的人头!
他闭着眼,须发上沾染了血迹,看神情死前应该没有受到极大的痛苦,死状还算安详。匣子里撒了石灰和草灰,这是为了防止人头腐烂。
杀都杀了,还郑重其事的装起来,徐佑猜到都明玉想干什么,道:“用竺法言的人头激怒竺道融,以黑衣宰相对主上的影响力,推动中军尽快来扬州平乱。祭酒每走一步都机关算尽,着实让在下佩服之至。”
“自竺道融得到安子道宠信,佛门这些年实在风光的过了头,不消消他们的气焰,天师道百年威名何在?”都明玉接过匣子,目光温柔,手指轻轻的抚摸着,道:“为了这颗人头,我这大半年来费尽心思,夜不能寐,连头发都白了许多。现在终于如愿以偿,要不是还得送给竺道融作礼物,真想用他的头骨做成酒器,以之痛印,岂不乐乎?”
徐佑身上起了阵阵寒意,都明玉这个人太复杂了,远看时鸾姿凤态,像是神仙中人,走的近些,会觉得他温文尔雅,不骄不躁,像文人多过道士,可继续深入,却发现他有点……
有点变态!
徐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变态不是行为上的,而是心理和精神上的,如同浴佛节时为了争抢浴佛水而丑态百出的佛门信众,都明玉在天师道居于高位,给别人洗脑的同时,其实早就给自己洗了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