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2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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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濡眉头紧皱,壶中酒接连入喉,目光遥望远处的红日,默然不语。徐佑奇怪的望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进入五月,树梢上的蝉鸣依稀,可旱情依旧持续,民众的骚动逐渐出现了不可控的局面,多个村庄因为争水源发生了械斗,死伤多人,杜三省带着衙役疲于亡命,向陆会明确表态已经无法保证钱塘的整体稳定。同时,市面上的粮价开始上涨,起先只是小规模的波动,不到半月,竟然一夜一个行情,也因此加剧了民众的恐慌心理,初现了抢购风潮,并且愈演愈烈。
  扬州自古富庶,但经过前后百年的战乱,赤地千里,渺无人烟,全仰仗安氏父子两代经营,也只不过有了这二三十年的休养生息,元气稍微恢复了一些,可大多数财富集中在门阀手里,老百姓的仓储还不足以应对两季绝收的惨况。徐佑身在静苑,加上提前囤积了大量的粮食,对现状感触不深,可他毕竟两世为人,深知一旦粮荒,必有大变,所以派人给顾允送信,让他无论如何要重视这次的旱情,切不可疏忽大意。
  顾允的回信很快送到了钱塘,信中他同徐佑说了目前吴郡乃至扬州的整体情况。除了少数几个郡县,整个扬州竟然全都被旱情波及,四五月份本是多雨的雨季,可今年一滴雨都没有下,不仅春麦绝收,其他农作物也全部受到影响,甚至有些内陆的江湖连鱼虾都开始绝迹,他身为吴郡太守,夙夜不眠,已经上奏朝廷,减免今年吴郡的税赋,并准备在吴郡和会稽郡交界处设立太平仓,赈济钱塘西陵诸暨等十三县的灾民,同时开展疏通水利工程,以工代赈等等。
  徐佑得知朝廷要立太平仓,心中悬着的大半担忧放了下来,只要有饭吃,就不会酿成大乱,可能有些人要受苦,但至少不会饿殍千里,民不聊生。
  这一日,吴善来报,卧虎司来人,徐佑迎出大门,看到牛车旁的王复,拱手笑道:“王郎君,迎驾来迟,莫怪!”
  “不敢!”王复躬身行礼,他一直对徐佑十分的恭敬,快行两步,走到台阶近前,这是避免让徐佑走下台阶,姿态放得极低,道:“徐郎君,职下奉假佐之命,来为郎君送上消恶的物什。”说完一挥手,四个奴仆从牛车上取下几个箱子,分别装着羽扇、龙皮帘、丝席、瓷枕和竹夫人等物。
  古人习惯称暑气为恶气,消恶也就是避暑的意思,孟行春送来的礼物里,扇子是常见的东西,不稀奇,但龙皮帘却是用蟒蛇皮制成的,纹路精美,十分珍贵,丝席用丝绢编织,比藤、苇、竹更加难得,至于竹夫人是种青竹长笼的小玩意,供贵族女子夏日把玩。
  这些东西不算太值钱,可礼轻情意重,能让孟行春这么费心,徐佑已经足以自傲了。收下了礼物,请王复入到内宅,分宾主落座。徐佑问道:“假佐可好?”
  “托郎君福,假佐日食三餐,饮升酒,身子安康。”
  “那就放心了,我在钱塘也时常挂念假佐,从金陵到吴县,地气大不相同,你们随侍左右,日夜照料,着实辛苦了。”
  王复道:“这是职下们该做的!郎君的厚意,回到吴县定当禀告假佐。”
  寒暄片刻,徐佑命人叫来冬至,王复对冬至上次在吴县的表现很是惊诧,所以并没有因为她是女子而有丝毫的失礼,道:“见过女郎!”
  冬至笑道:“王郎君此来,可是有了好消息么?”
  王复的脸上露出苦笑,道:“消息是有了,只是……不知道是好是坏!卧虎司派去调查都明玉的徒隶,在这三个月里失踪了七人,安插在林屋山的一名五百箓将前几日也因为欺上被都明玉砍了脑袋……”
  徐佑微微一震,眼睛闪烁着几不可见的光点,道:“是失踪,还是死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七个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不过,卧虎司规矩森严,九日不回话,应该是死了无疑!”
  卧虎司的徒隶或者不全是九品榜上的高手,但无不是千里挑一的精英人才,加上司隶府这块金字招牌庇佑,等闲无人敢惹,更别说一下子消失七人。
  徐佑陷入了沉思,好一会才道:“能不能抓到都明玉涉案的把柄?”
  王复摇头,道:“难就难在此处,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都明玉和天师道参与其中,我们派在林屋山周边的眼线也没发现山上有人手调动……”
  “我并非贬低贵司,可有时候,要对付七个人,未必要大规模的调动人手!”
  “我明白郎君的意思,可自都明玉以下,林屋山排得上名号的高手几乎都没有下山。想要无声无息的处理掉七个徒隶,至少也得是六品以上的修为……”
  冬至接过话道:“所以,都明玉有奥援!”
  “正是!”王复欣赏的看了冬至一眼,道:“都明玉依赖的并非全是林屋山的势力,而是暗中另有奥援,但是目前还找不到头绪。今日来钱塘,假佐让职下问问郎君,看这边有没有什么情报……”
  卧虎司是搞情报的老祖宗,结果现在反过来向徐佑求助,由此可见,拨给冬至的上百万钱的活动经费没有白花。古往今来,搞情报这种事,领导者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要不然没有周领导的特
科,未必能比得过戴领导的中
统,冬至在船阁磨练了一身好本事,比起卧虎司的那些人也不遑多让。
  徐佑叹道:“贵司都没能摸透都明玉的底细,我这自然也没法子。不过,偌大的扬州,除了佛道两教、诸姓门阀,还有什么势力能够轻易的派出六品上的高手呢?”
  王复眉头紧皱,明显也在寻思这个问题。冬至突然问道:“王郎君可知道风门?”
  王复愕然抬头,满脸的惊讶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道:“你……你竟知道风门?”
  冬至矜持的笑道:“以前在船阁时偶然听到过,眼下对都明玉的调查陷入绝路,我才突然想起了风门。听说风门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卧虎司若是有门路联系上,不如去打听一下?”
  王复犹豫了下,似乎在斟酌该说不该说,末了横了心,现在不是隐瞒的时候,道:“女郎有所不知,风门行事诡秘,除非得到允许,否则极难找到他们的行踪,就算侥幸联系上,也不会和你达成任何交易。”
  之前徐佑能够和风门合作,主要是有何濡引荐,否则的话,根本不可能产生任何交集。冬至眉头一挑,道:“连司隶府卧虎司,风门也敢拒绝?”
  王复再次露出苦笑,道:“我不是长他人威风,别说卧虎司,恐怕整个司隶府,风门也未必看在眼中……”
  冬至和徐佑忽视一眼,两人同时发现,他们对风门的认知出现了一点点的偏差,或许,这个神秘组织背后的靠山,并不是贺氏一族。
  因为,区区一个贺氏,还没有资格让司隶府低头!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六月振羽
  风门的神秘和强大,远超徐佑之前的预料。他突然想起另一个同样强大而神秘的组织,也就是四夭箭所在的那个暗杀机构,只是不知道,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毕竟,情报贩子、妓女和杀手,从来都是地下世界最稳固的铁三角。
  徐佑手指轻轻敲打着腿面,问道:“查到林屋山丢失的库银哪里去了吗?”
  王复惭愧道:“尚未有线索。”
  徐佑能够发现刘彖和都明玉的关系,主要是事先安插的钉子,在机缘巧合之下通风报信,加上左彣以小宗师之尊去亲自跟踪打探,这才管中窥豹,查到了那根细不可见的暗线。可是卧虎司威名在外,不同于冬至手中刚刚成立不久的情报机构,任他都明玉再小心,二十辆牛车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却耗时三月,仍旧没能查到小曲山来,
  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都明玉有奥援,或许就是为了专门对付卧虎司的调查而请来的厉害角色,能够在悄无声息中清理了所有可能导致暴露的痕迹,所以卧虎司如同无头苍蝇般在扬州四处碰壁,却苦恼找不到破壁的方法。
  徐佑沉思。
  这个奥援,会不会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风门呢?
  他的目光不经意的扫过王复,王复低垂着头,双手看似恭谨的放在腿上,脸色平淡,可是感应到徐佑的视线,身子略微有些僵硬,不像方才那么的随意自然。
  冬至毕竟城府稍浅,唇角浮现一丝得意,卧虎司找不到的线索,她却轻而易举的搞到了手,虽说只是偶然,但心理上依旧占据了上风。
  她按捺不住,想要告诉王复如何追查失踪的库银,不过说之前要征求徐佑的同意。在她想来,现在双方合作,刘彖又是敌人,引卧虎司去查查他,百利而无一害,徐佑没有反对的道理。
  可出乎意料的是,徐佑看到她问询的眼神,微微摇了摇头。冬至心中万分不解,但是跟了徐佑这么久,她已经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提出反对意见,什么时候要以郞主的意志为尊,不能有丝毫的违背!
  王复没有从徐佑处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等告辞的时候,履霜已经准备好了回赠的礼物,整整齐齐的放在牛车上,不算很丰盛,但同样的用心。这些事徐佑并没有吩咐,但是根本不用操心,履霜自会安排的妥妥当当。
  目送王复离开,冬至低声道:“小郎,为什么不让我告诉王复,都明玉和刘彖暗中勾结……”
  “记得一句话,树大招风!卧虎司都无法查到的东西,我们却知道的如此详尽,等此间事了,孟行春会如何看待你我?最重要的是,既然风门插手,就算告诉了王复,卧虎司也未必能在小曲山上找到什么线索……”
  冬至一惊,她上次跟卧虎司合作愉快,打交道最多的王复也和善的跟邻里大叔一样,竟然下意识的忽略了卧虎司的可怕,脸蛋微微泛红,道:“小郎,是我大意了!”
  经徐佑这么一点醒,冬至立刻表现出了她在情报方面过人的天赋,道:“其实仔细想想,卧虎司应该已经发现风门在背后捣鬼,并且在对抗中全面落在了下风,因此孟行春病急乱投医,派王复来钱塘碰碰运气,也因此他听我随口说出风门的时候,才会表现的那么震惊——他是不是以为,我们已经强大到可以知息卧虎司行动的境地了?”
  冬至有些后怕,如果刚才真的说出都明玉和刘彖的勾当,岂不是坐实了王复的惊惧?现在大家你好我好,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可一旦了结了这件事,孟行春恐怕会盯死小郎在扬州的一举一动。
  徐佑没有多说什么,转瞬间不知飞过了多少道思绪,吩咐道:“你去,追上王复,告诉他一定要重视浴佛节那天发生的事,以及高惠临死前说的谶言。都明玉到底想做什么,谶言里或许会找到答案!”
  “可是我们还没猜透谶言的秘密……”
  “我们猜不透,但卧虎司不会是我们!”徐佑看向冬至,笑道:“是不是不服气?”
  “婢子不敢,只是……只是感觉孟行春也没什么过人之处……”
  “不要小看他!”徐佑顿了顿,道:“不要小看任何人!”
  五月,老天吝啬的没有赏下一滴雨水,人心惶惶之下,顾允的赈济措施还在往返朝堂,求衮衮诸公裁决的路上,米价终于彻底失控,从一石二百八十钱连续几个台阶,截止六月初,已经涨了十倍,升到了二千三百钱!
  二千三百钱!
  西汉初年,也就是汉高祖二年,饥荒爆发,米价涨到一石五千钱;王莽末年,饥荒流行,一石粟价值黄金一斤;再到东汉兴平元年,长安旱饥,谷价更是涨到一个天文数字,一石谷值五十万,豆麦一石二十万钱。
  但这些年份,无不是战乱初平,或者天下纷扰的时候,米价暴涨,符合逻辑。可像扬州这次的旱灾,却在短短数月内涨了十倍,实在有些太过疯狂了。
  “有人在故意屯粮!”
  何濡敞开了衣衫,六月天,暑气正盛,房间内放了冰,可依然挡不住往身体里钻的热浪。
  山宗不以为然,道:“这不是明摆着吗?哪一次的灾年,没有些许奸商囤积米粮来牟取暴利的?不稀奇的!”
  “奸商只为牟利,确实不稀奇……但,这次屯粮的人,可不见得是为了钱财!”
  冬至表示赞同,道:“就算遇到灾年,米价也绝无可能上涨的这般迅猛,除非有人暗中筹谋,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先将钱塘乃至周边郡县的余粮大肆购进,导致现在市面上存粮不足,等到老百姓反应过来,准备哄抢的时候,却发现米价一夜十倍,已经买不起了……”
  徐佑和何濡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刘彖。数月前,正因为发现了刘彖暗中屯粮,徐佑才跟进买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不过那时谁也没料到局势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冬至继续说道:“而这个暗中筹谋的人,不出意外,就是刘彖和他背后的都明玉。目的不外乎制造纷乱,激起民愤,他们好乱中取栗!”
  山宗问道:“激起民愤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又怎么乱中取栗?”
  “当一个人没饭吃的时候,谁能给他们饭吃,谁就是恩人,就是父母,就是神仙!”冬至表现的胸有成竹,语气中充满自信,道:“大德寺的竺法言、竺无漏,再怎么舌灿莲花,可也不能凭空变出米粮来,到了生死关头,什么佛法都是虚妄无用之物。若是都明玉开仓放粮,救济灾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大德寺进入扬州后的所有努力付之东流,成为众生顶礼膜拜的陆地神仙。穷苦多欲念,遇难拜神仙,天师道这么多年能够坚不可摧,正是因为每一次的旱涝、饥荒、瘟疫和战乱,他们总是第一个站出来,让老百姓跪在幽冥地狱时能够看到他们的身影,产生依赖和感动,然后生而信之,死而仰之,这就是所谓的信仰!”
  山宗张大了嘴巴,大为震惊,道:“冬至,士别三日,刮目相待,跟在小郎身边,你真是学到了东西!”
  冬至骄傲的抬着头,道:“那是!也不看看我们小郎是什么人,我这做婢女的,自然不能太差!”
  徐佑微笑不语,何濡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都明玉想要借大灾固位,所费凡几?与得到的名声比,这样的代价会不会太大?”
  “不会!几百万钱,或者数千万钱,扬州治花的起!我之前一直有疑惑,都明玉多大的胆子,敢从扬州治的钱库偷偷的挪走千万钱,现在想来,他应该得到了孙冠的首肯,为了恢复天师道在扬州的无上地位,同时抑制佛门在扬州的发展,这点钱对天师道不算什么!”
  冬至目光闪烁异彩,兴奋的道:“这样一来,之前的种种疑虑都能得到答案。都明玉为什么将刘彖安插在钱塘,自是为了对付大德寺按下的细作。所以刘彖才借镜丘造佛和大德寺扯上了关系,只是因为被我们偶然撞破,又把刘彖的手下绑了送给都明玉,都明玉不想他们关系暴露,只好将计就计,在钱塘湖雅集上借机发难,重创了竺法言。谁能想到,都明玉和刘彖竟是一伙的?”
  “然后,天师道能人异士辈出,肯定早就通过观测天象,发现了扬州的这次旱灾。于是刘彖大力巴结陆会,甚至不惜送出名贵的古玉,从陆会手中求来了小曲山。这一方面为了私仇,他跟我们敌对,想借小曲山上游的水源优势来整垮洒金坊;另一方面,小曲山地处偏僻,人烟稀少,正是囤积米粮的好地方。”
  “都明玉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通过外人眼中跟他是仇人的刘彖来大量囤积米粮,再用这些米粮去赈济灾民谋取天大的名声。就算大德寺觉得不对头,想要调查,也无论如何查不到他们的这层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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