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192部分在线阅读
何濡调侃道:“终于发现不学武的好处了,我反正不急……”
三人齐齐怒视,何濡打个哈哈,识趣的闭上嘴。方斯年从数息中清醒过来,看着眼前的四人,高兴的跳起,拉着徐佑的手,道:“小郎,我身子又变轻了,眼睛也似乎好使了呢,墙角下的虫子都看的见。”说着她耷拉着脸,郁郁的道:“就是太吵了,耳朵里经常听到各种各样的鸣叫声,烦死了!”
徐佑看向何濡,他笑道:“知息遍身,就如同将后天被尘世污染的躯体重新打造,眼耳鼻舌身意回到先天状态,故而耳聪目明,身轻如燕。等到除诸身行、受喜、受乐、受诸心行之后,就可以控制自如,你想听什么,就能听什么,想看什么,就能看什么,如果不想听,不想看,也可以随心所欲不听不看!”
“真的啊?”
方斯年大喜,手抓着徐佑胳膊,道:“那好玩的紧,我去继续练功。小郎,不陪你说话了,这次练不到受诸心行我就不出门了!”
徐佑强忍着胳膊上传来的痛意,微微一笑,道:“好,去吧!等过完年,我让惊蛰带你出去玩玩,散散心。”
“说话算话!”方斯年跳了起来,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众人从房间内退出来,山宗憋着坏笑,道:“郎君,胳膊青了吧?”
徐佑踹了他一脚,呲着牙道:“疼死我了,这丫头以前气力就大,现在更不得了!”
出了院子,左彣问道:“陆县令那里,履霜已经备好了礼物,还得郎君亲自走一趟。”
“聚宝斋被陆会找借口罚没了十万钱的输估,又封禁了一个月,算是狠狠打了刘彖的脸。不过也能看出这人心眼比针扣还小,睚眦必报,上次要一万张大纸,我只给了他五千张,不定心里怎么憋着坏呢,借过年的机会,去缓和一下也好!”
何濡冷冷道:“五千张不少了,百文钱的纸每张只收了他五十文,转手一卖就是二三十万钱的差价,这等好事,别人求都求不来,他有什么好计较的?”
“你这样想,他可不这样想!”徐佑笑道:“谁让人家是咱们的父母官呢,现在还不能翻脸,先由着他。撑破天去,能有多大胃口?”
陆会的胃口比徐佑想象的要大,履霜备的礼物很是丰盛,市价大概在两万钱左右,作为年节之用足够大方了。没想到陆会完全看不上眼,态度十分冷淡,手中把玩着一个造型精美的玉盏,上面双雀比翼,似要腾空飞去,斜眼乜着徐佑,道:“七郎家世显赫,可曾见过如此惹人爱怜的小玩意?”
徐佑恭敬的道:“金有价玉无价,徐氏虽然显赫,但家中少玉,从不曾见过如此美物!”
“给,让你开开眼,”陆会得意之极,道:“拿去赏鉴赏鉴!”
徐佑识玉,入手把玩片刻,道:“这玉盏是正宗的于阗玉所造,出自能工巧匠之手,有平凸、有隐起,双雀图用双钩拟阳线绘就,颇有砣刀之神韵,造艺非凡。”
陆会大感惊奇,道:“七郎也懂玉?”
“略知一二!”徐佑将玉盏放到案几上,满脸艳羡,道:“此盏来头不小,恐是商周时王室的古物!”
陆会顿时来了兴趣,凑到徐佑身旁,手指抚摸着玉盏的边缘,道:“何以见得?”
“双钩拟阳线,这种治玉术起源于商,周以后已经很少用了。其次,你看玉盏的碗边,如此细润平滑,一般的打磨很难达到这样的境界,很像是用昆吾刀雕琢而成。”
“昆吾刀?”
“东方朔的《十洲记》里有记载,周穆王伐西胡时,获一把昆吾刻玉刀,长一尺,切玉如泥。用此刀雕琢的玉,浑然天成,没有瑕疵,所以我猜测,这玉盏说不定真的是昆吾刀造出来的。”
陆会心花怒放,拿起玉盏越看越是欢喜,简直爱不释手,道:“七郎大才,要不是你说,我还当这玩意只是华美,没想到还有这等了不得的来历。”
“恭喜明府,得此宝物!”徐佑笑着问道:“不知这宝物来自何处?”
陆会漫不经心的道:“过年了嘛,刘彖送来的。我瞧着他一片诚心,就勉为其难的收下了!”
刘彖?
徐佑心中一震,好大的手笔,好大的魄力!
刚才他说金有价玉无价,并不是空话。自五华乱华,汉祚衰微,大汉王朝以来盛行的玉文化几乎消亡殆尽,六朝时玉器不多,能寻到一件好玩意比寻一幅好画要难得多。
物以稀为贵,少,就意味着价钱翻倍的涨,刘彖用了多少钱才搞来这杯玉盏,徐佑不知道,但他知道在陆会心里,此时的刘彖肯定无比的高大上,怪不得看自己送来的东西不怎么高兴。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来人,取铜仙呈露盘!”
立刻有两个奴仆抬着三尺高的铜盘进来,盘座上矗立着一位铜铸的仙人,看衣着应该是道教的,只是不知是哪位天尊,右手托着杯子,里面盛着刚接着的露水,左手拿着铜杵,似乎要砸碎什么。
“碾玉!”
徐佑正不明所以,见一个奴仆从仙人手中取下铜杵,用力一击,将玉盏打的粉碎。他眉心微聚,袖手旁观,并不作声。
几下碾磨,手法轻快流畅,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等将玉盏碾成粉末,另一奴仆取来地榆酒,和露水一起把玉化之为水,然后倾倒在瓷碗中,跪地承给陆会。
陆会接过碗,放在鼻端,醉心的闻了闻,如同龙肝凤髓,痴迷不已,然后慢慢的仰头服下。徐佑看的喉咙发痒,终于想起盛行于六朝时、且不同于五石散的另一种士族饮食文化:
吃玉!
服玉者,寿如玉,葛洪的《抱朴子》中论述玉石有起死回生之效,再不济也可以治疗阳痿。于是从王公贵族开始,逐渐风行四海,豪贵之家以玉为食,且不能少吃,必须持之以恒,一年以上,食二百斤,才可能初见成效。
这也是后世古玉传下来的数量稀少的主要原因之一。徐佑没想到的是,历史偏移了轨道,可许多事情却仍旧按着既有的道路前进,楚国竟然也流行吃玉这种只嫌死得不够快的智障疗法。这让他想起后世那些打鸡血来治病的智障们,号称可以治疗的六十多种顽疾里,最引人注目的依然是阳痿,国人在某方面的能力到底有多差,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困扰着徐佑。
陆会眼睛略微鼓起,腮帮子更是急剧的蠕动,仰着脖子,好像被掐住了喉咙的公鸡,艰难的将合了玉末的地榆酒吞咽了下去。
“尝一口?”
这是客气,徐佑很识趣的婉拒了,道:“在下福薄,无缘消受此商周的宝物。明府请自用,我远远的闻着酒香,沾点仙气就足够了!”
吃玉是个技术活,每次耗时都特别久,徐佑坐等了半个时辰,毫无焦虑之色,悠然自得的风姿,让人心折。陆会吞下最后一口,本着绝不浪费的原则,又倒了半碗地榆酒涮了涮,喝了个干干净净。
摸着肚子,陆会侧卧在床榻上,闭目养神,似乎在感受仙人的境界。徐佑等到现在,就是为了问他一个问题:“刘彖送这样贵重的东西,是不是想让明府解了聚宝斋的封禁?”
陆会长长的打了个哈欠,道:“哪有这么简单,他想要小石山造庄园……”
徐佑脸色微变,道:“明府允了他?”他转瞬间已经想明白了陆会的鹬蚌相争之计,不过故意露出心急的样子,让他以为阴谋得逞。
陆会敏锐察觉到徐佑的变化,心中冷冷一笑。小石山的山脚下,就是洒金坊,刘彖的用意不问可知,让徐佑和他狗咬狗,这样才好渔翁得利,若无其事的道:“反正那里无主之地,贫瘠不堪,允了他,于国于民无损,又能开山田,收租税,充盈国库。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徐佑呆若木鸡,久久不语。陆会心情大畅,几乎要笑出声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除夕夜
自五胡乱华,衣冠南渡之后,江东涌入了大量人口,但和荒废的土地比,依然显得稀少,朝廷为了安置流民,也为了减少赈济方面的压力,鼓励地方郡县大量垦湖田、开山田,因此促生了封山占水的经济模式大行其道。士族门阀将风景秀美的名山丽水据为己有,地主富贾也纷纷效仿,或巧取豪夺,或从公买入,立名目,矫谕令,费尽心思,封山泽百里以谋私利,几乎成为南朝的恶疾!
从县衙离开,徐佑说了陆会的毒计,左彣怒道:“陆会才来钱塘数月,仅咱们手里就拿走了数十万钱,还有詹泓、刘彖,外人更不计其数。如此肆无忌惮的敛财,莫非他真的不怕朝廷的法度吗?”
“朝廷是朝廷,亲民官是亲民官,之间隔着州郡和部曹,纵有不法情弊,也察之甚难。所以廉吏虽有,却不常见,像陆会这样的贪官污吏比比皆是,没什么奇怪的。”
徐佑抬头望着远处,雪花如席,天地白茫茫的一片,咳嗽了两下,轻声道:“我只是奇怪,刘彖为了跟洒金坊斗气,竟舍得送出价值不菲的玉盏,就算为了谋取小曲山来讨陆会的欢心,这等手笔,未免太大方了些。”
“玉盏?”左彣小吃一惊,玉这玩意可是稀罕物,皱眉道:“刘彖到底想干什么?”
徐佑沉思不语,冷风吹入骨,仿佛连脑袋都冻僵了似的,双手紧了紧大氅,道:“走吧,去见见杜三省!”
给杜三省的年节礼物早就送了过去,徐佑再上门可也不能空手,让人回府取了钱塘湖雅集结订的文册,题了字亲手交给杜三省。这位杜县尉是粗人,可越是粗人越是喜欢被当做文人对待,尤其徐佑现在在扬州文坛的地位非同小可,由他赠予的文册意义非凡,不是钱能够买来的。
老杜欣喜的嘴巴都合不拢,拉着徐佑吃了顿酒,席间说起刘彖,他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不要脸皮子的狗东西,天天就知道往明府后堂里钻。今个送钱,明天送物,大后天送人……”
“送人?”
“两个如花似玉的美貌婢女,走起路来小腰都快要扭断了,每日在衙门里进进出出,害得手下人做事都没心思。郎君你说,这成什么样子!”
徐佑还真的很少关心陆会的家务事,道:“陆明府来钱塘赴任没带家眷吗?”
“明府家中只有一妻一妾,妻子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其妾在家伺候明府的尊君,所以来钱塘时孑然一身。哼,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夜里有人暖脚,有人暖床,明府可是好不惬意!”
杜三省是钱塘县的老油子,说话做事不会无的放矢。徐佑记得他之前拍陆会的马屁不遗余力,这会编排起来言语难听的很。
“县尉喝多了,慎言,慎言!”
杜三省啪的将酒杯放在案几上,道:“咱们自家兄弟,说话不必忌讳,难道七郎还会去明府面前告发我不成?”
徐佑笑道:“绝对不会!”
“那就是了!”杜三省抹去嘴角的酒渍,道:“我怕他个鸟,有些话就是当面我也说得,他爱听不听,不听耶耶也懒得伺候!”
徐佑又给他斟了杯酒,安慰道:“今个这么大火气,到底发生了何事?来来,再喝一杯,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发生了何事?”杜三省一饮而尽,双眼透着七分的醉意,骂骂咧咧的道:“这次在小曲山周边搜捕劫持民女的山贼,眼看着收拢的圈子越来越小,说不定哪天就抓到了,大伙立功领赏,个顶个的高兴。结果呢,刘彖看中了小曲山,不知怎么说动了陆明府,竟让我把弟兄们都撤回来,这案子不了了之。我操刘彖他十八辈祖宗,感情不是他家的闺女被人糟蹋了,命丢了一大半,说占山就占山,说不让搜就不让搜?”
“我说呢,刚进屋瞧着你就不对劲,心里憋屈着呢。”徐佑劝慰道:“小曲山虽然连绵重叠,但找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找到,或许贼子确实不在那里。”
“七郎有所不知,小曲山林深竹密,峰高崖峻,加上山腹里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洞穴,交错相连,曲折反复,藏几个人就跟钱塘湖里藏了几尾鱼虾,不花大力气根本不可能找到。明府轻飘飘一句话,十几个兄弟没日没夜的辛苦算是白搭了。”
徐佑还是初次听闻小曲山里有这么多洞穴,似乎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并没往心里去,笑道:“不能说完全白搭,那贼子见县尉神威,恐怕早吓跑了,再没胆气继续犯案,也算是对附近的百姓有了交代。”
“哎!”杜三省拍着大腿,神色懊恼之极,道:“明府不懂刑名,胡乱指挥,早晚要闹出大乱子。”
从杜三省那里没有得到太多有用的消息,但刘彖不遗余力的巴结讨好陆会,几乎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
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借陆会的力量来对付徐佑!
一来,刘彖对严叔坚的恨意,要除之而后快,可不除掉徐佑,就不能对付严叔坚;二来,聚宝斋和洒金坊同行是冤家,又因钱塘湖雅集闹得几成死敌。但凡哪一条,都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为此刘彖不惜散尽家产,不惜卑躬屈膝,哪怕两败俱伤,也不肯退让半步!
可惜了那个玉盏,竟被陆会吃了。
徐佑心里想笑,又觉得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