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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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五言打油诗
  将这些细节飞快的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徐佑脸上不动声色,似乎并没有被袁阶画出来的这个大饼给勾引的口水直流,反而露出淡然的笑意,道:“要想做到袁公说的这种地步,仅仅戏海两个字恐怕分量不够……”
  袁阶眼中闪过一道赞赏之色,能在这样巨大的名利前面保持清醒,别说一个少不更事的年轻人,就是久经世事的智者也未必能做到坚守本心,自岿然不动。
  他轻轻的捶打着有些酸困的小腿,道:“七郎果真聪慧!戏海亭的匾额只是一副药引,要想让名士们趋之若鹜,还得请七郎再开一副药方!”
  “药方?什么药方?”
  袁阶答非所问,道:“七郎文章作的如何?”
  徐佑瞬间明白过来,袁阶竟是要让他为戏海亭写一篇文,虽然胸腹间有无数后世的佳作可以借鉴,但今天的锋芒已经显露的够了,满招损谦受益,过犹不及,道:“只是文理粗通罢了,连半分华彩也没有,根本上不得台面。”
  “七郎何必过谦?”袁阶似有不信,皱眉道:“此事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七郎的将来着想,如此推脱,是不是怕我占了你的便宜?”
  这个局谁得益更多,还真的不好说,区别只在于袁阶得的是眼前的近利,而徐佑得的是日后的好处。俗话说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所以对他而言,其实也是乐观其成,苦笑道:“袁公言重了!这样吧,文章一时做不出来,但赋诗一首,请袁公评鉴!”
  然后不等袁阶作答,随口吟道:“山高通仙阙,亭深到此间,远目随鹤去,高情共云闲。去波接魏地,归舟扬楚帆。袁公何慷慨,夜夜不得眠!”
  这首诗首联写戏海亭,颌联升华了意境,颈联则是描写从魏国到楚国,大家争相前来游玩的盛景,用了夸张的手法,到了尾联,称赞袁阶作为主人的慷慨好客,是徐佑习惯性的拍马屁。此时的诗体刚刚从四言进化到五言,没有一定的格律,不限长短,不讲平仄,用韵也相当自由。因为它既不同于汉代乐府歌辞,也不同于唐代的近体律诗和绝句,所以他信口胡诌的这首打油诗,在这个年代有个通称:五言古诗!
  袁阶眉头舒缓开来,道:“曹子建七步成诗,被人誉为有捷才,我看七郎也丝毫不逊色,仓促中能做出这般的诗句,已属难得!”
  他沉吟片刻,道:“不如这样,你且在府中留宿一晚,等明日一早,我命人另写一篇《戏海亭记》,然后劳烦七郎手书一份可好?”
  徐佑腹中暗笑,想必袁阶听了这首打油诗,也对自己的文才不抱什么希望,他乐得如此,恭敬的道:“佑敢不从命?”
  商议已定,袁阶困顿欲眠,吩咐冯桐将徐佑安排至客房休息。两人并肩前行,一路上见到袁府的奴仆进出有序,有事则小声交接,无事则垂首疾行,偌大的庄园竟听不到一点杂音入耳,徐佑叹道:“见微知著,连奴仆都这般知礼,一定是冯管事管教得当之功。”
  这时两人行到一座拱门前,冯桐面露得色,刚要回话,一个穿着青色绫罗裤褶的婢女突然从门的另一侧跑了进来,正撞到徐佑的肩膀。
  徐佑现在的身体不说弱不禁风,但也实在是气虚乏力,被她一撞,登时后退了三步。冯桐站的靠后,赶忙扶住了他,心中勃然大怒,刚说自己管教的好,就出来这么个冒失鬼,有这么拆台的吗?正要指着婢女斥骂,可话到嘴边,脸色微微一变,却又吞了回去。
  婢女似乎并不慌张,黑溜溜的眼睛在徐佑脸上打了个转,清秀的眉目中透着一股子机灵,抿着嘴道:“没撞伤郎君吧?婢子方才只顾着赶路,没听到这边有人声,所以跑的急了些,尚请郎君见谅!”
  她的声音轻灵,如同林中雀鸣,让人一听就感到心情愉悦,徐佑自然不会介意,微笑道:“不妨事!”
  按照常理,婢女此时应该束手腹下,躬身让到路旁,然后恭送徐佑和冯桐离开后,才能自行其是。但这个婢女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不懂礼数,听了徐佑的话,仍然紧盯着他的脸看,一点不知羞涩为何物。
  徐佑视若不见,对冯桐道:“咱们走吧!”
  “郎君先请,我稍后就来!”
  徐佑点了点头,迈步徐行,过了拱门,沿着蜿蜒的小路,往不远处的竹林走去。过了一会,冯桐赶了上来,望着徐佑欲言又止。
  徐佑笑道:“刚才那个小婢,是三娘身边的人吧?”
  “郎君猜到了?”冯桐叹了口气,道:“府中所有的奴婢,包括其他几位郎君和娘子的人,我都管束的了。可就是三娘身边的两个丫头,被她宠的太过厉害,疯起来无法无天,连我都没办法……”
  袁阶有四子三女,袁青杞排行第三,所以冯桐有此一说。
  徐佑奇道:“听说袁公以名教礼仪治家,规矩极严,还能容的下这等事?”
  冯桐又叹了口气,道:“还不是因为三娘她……呃,瞧我这张嘴,说起废话来就没完没了,连听林雅筑到了都没注意。郎君,今晚你就在这边安歇,有什么需要的话,吩咐伺候的婢子们就可以了。”
  听冯桐话里有话,似乎三娘有什么秘密,不过退婚书已经写了,徐佑跟这个女子再无任何关系,所以没有探究的心思,道:“知道了,请冯管事派人把秋分送来……还有,能不能邀左军候过来一叙?”
  左彣?哼,不是你提起我还差点忘了,一路上对我不敬,早晚要把他整治的服服帖帖!冯桐故作为难道:“除了三百近卫部曲拱卫府邸,其他各部大都住在府外。这会时辰也不早了,进出不便,要是没有重要的事情,不如等到明天,我再安排左彣来拜见郎君。”
  “明天还要跟袁公见面,恐怕没有时间。”徐佑语气变得有些低沉,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关于那些战死的军士,我心中始终难安,想请左军候来商议一下,怎么定个条陈让我略表寸心。这事要是做不好,今晚我估计也难入睡,当然了,不睡也没什么,只怕明天精神不济,误了袁公的事……”
  冯桐干咳一声,道:“郎君先稍作歇息,我这就去安排。来人!”
  八个貌美婢女应声走出,分成两排,屈膝跪地,口中轻唤郎君。冯桐交代她们一番,然后转身离开。徐佑身在众香国,却也无心打量,让她们起来守在门口,自己到卧榻上一躺,舒舒服服的呼出一口气。
  从离开义兴开始,先是经历了舟车劳顿之苦,然后又被四夭箭耗尽了心力,接着一晚没休息直接进了晋陵城。再就是跟袁阶的一番斗智斗勇,要不是凭着一口气撑着,早就瘫倒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徐佑从深度睡眠中醒了过来,睁开眼就看到秋分以手托腮,坐在榻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瞌睡,长长的睫毛梳拢下来,衬着白皙的脸蛋,看上去充满了天真无邪的童稚和可爱。
  徐佑的心底浮上一丝暖意,悄悄坐起身子,想要把她抱到榻上休息。手刚碰到柔软的肋下,秋分猛的一颤,双眸张开,脸上布满了惊恐之色。
  徐佑先是一愣,然后明白过来,她一定是又梦到了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爱怜的把她的脑袋露在怀中,抚摸着她的发髻,低声安慰道:“别怕,这里是晋陵,我们安全了……别怕……”
  秋分伏在徐佑的怀中,听着他的心跳,不知为什么,颤抖的身子立刻变得平静下来,连带着一起平静的,还有那颗始终忐忑不安的心!
  “现在什么时辰了?”徐佑看向窗外,天色渐晚。
  “申时末了,刚才袁府的人送了饭菜过来,我见郎君睡的香,就没有惊动你!”秋分呀了一声,离开了徐佑的怀抱,道:“左军候还在外面等着呢……”
  “军候来了吗?”
  徐佑一边说着,一边往外间走去,秋分呆坐在榻前,小脸蛋不知为何红了一红,双眸露出几分羞意,吐了吐舌头,追着徐佑出来。
  左彣屈膝跪坐在桃笙上,看到徐佑忙站了起来。桃笙是用桃竹制成的蒲席,十分名贵。徐佑面带笑容,倍感亲切,差点下意识的就要伸出手去和他握手,到了半途才醒悟过来,时代不同,礼仪不同,顺势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道:“军候安坐,我一睡不起,让你久等了!”
  左彣垂手一侧,等徐佑入座,方才挺直身躯,安安稳稳的跪了下来,笑道:“我也刚来不久,郎君日来辛苦,歇息这一阵,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徐佑也是一笑,和左彣随意闲聊了两句,突然又陷入了沉默。左彣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不知郎君召职下前来有何吩咐?”
  过了半响,徐佑目光一敛,正色道:“军候,你在袁府的前程,已经走到尽头了!”
第三十章
何为忠
  左彣呆了一呆,道:“郎君说什么?”
  徐佑知道他其实听清楚了,只是脑袋里一时转不过弯来,提起几案上的瓷壶,往杯中缓慢的倒水,给他琢磨的时间。
  一杯水满了七分,左彣才惊醒过来,忙以手捧杯,连说不敢,接着神色一黯,道:“我等低贱之人,蒙受郎主大恩,但求一生一世以命相报,至于其他的,职下不曾考虑太多!”
  徐佑摇头道:“忠心是对的,但忠有精忠和愚忠之别。你跟随袁氏多年,又读书识字,应该也懂一点儒家的经义。究竟何为忠呢?”
  左彣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放坐案上,低着头默然不语。
  “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可如今呢,袁公别说对你以礼相待,就是想要跟他见上一面怕也不是容易的事。彼此之间的沟通交流,全要仰仗冯桐,可这次义兴之行,因为我的缘故,你把他得罪狠了,想来也不会在袁公面前说你什么好话。”
  左彣何尝不知道这些,他在袁府这么多年,就因为性格耿直得罪了不少人,导致始终无法升迁。后来碰壁多了,慢慢抹掉了一点棱角,也磨出了圆滑的脾性,但骨子里还是跟那些见风使舵、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人有所不同,因此才会在船上大大得罪了冯桐。
  冯桐何许人也?那可是袁阶最腹心的人,得罪了他,其实已经宣告了在袁府前程的终结,所以徐佑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
  “得罪便得罪吧,”左彣苦笑道:“大不了还做我的军候,只要能领一份饷银,够养活自个就行了!”
  徐佑眉头一扬,道:“军候没成家?”按说他三十多岁的年纪,虽是贱籍,但依附豪族,位列军候,领的饷银和平时的赏赐早高于普通齐民的生活水准,甚至连某些官府的胥吏也不能比,早该纳有妻室,儿女承欢膝下,何至于还是单身?
  “娶过两次妻,都先后病殁了,留下一儿一女,也在五岁时夭折,之后就淡了这方面的心。”
  原来如此,这也是个伤心人。不过单身也好,孑然没有牵挂,徐佑叹道:“军候虽然豁达,不计较这些身份物,可我怕事到临头,军候想要退而求其次也不可得!为了对付四夭箭,你带的这个百人队足足伤亡了三十余人,战损高达三成,不用想也知道,府内、军中一定会有人对此提出非议……他们这些人身在高位,不通军务,是不会管四夭箭有多么的厉害,只知道身为楚国顶级门阀之一的袁氏,竟然在对抗区区几个江湖客的时候伤亡了这么多人,一个无能的帽子扣下来,不治罪已经万幸,至于军候的职位和那份饷银,还是不要再抱有什么希望了……”
  左彣悚然一惊,倒不是他迟钝,而是这一天都忙于安顿战死军士的善后事宜,根本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所以一时没有想到这一层。这会被徐佑提醒,立刻变得如坐针毡,他在袁府内的朋友不多,交心的更少,倒是很多人看他不顺眼,真要上面追究起来,连个帮他说话的人都没有。退一万步讲,旁人就算不落井下石,可一定会说些冷嘲热讽的闲言碎语,以他的性格,宁折不弯,如何受得了戏虐?。
  “我要去见郎主,将事情分说明白……”左彣腾的站了起来,显然已经乱了方寸。
  徐佑有点不忍心,但还是泼了一盆冷水,浇灭了他最后的希望,道:“我刚一见到袁公,就提出对战死军士的抚恤事宜……”
  “郎主怎么说?”左彣眼中冒出期待的神色。
  “他有点不耐烦,说这件事不急,以后再议,然后就再没有提起过了!”
  左彣颓然坐下,神色茫然,他的人生早已经跟袁氏挂上了等号,形而上的尊严、荣耀、建功立业的梦想,形而下的生存、温饱和作为一个人的基本体面,都跟袁氏息息相关,从血液到骨髓全部融合在了一起,所以一旦得知或许有可能会从这个群体里被剥离出去,那种汹涌而来的冲击力可想而知。
  “军候也莫要太过悲观,以你的修为和才智,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徐佑安慰道。
  左彣沉默了好一会,低声说道:“我等部曲虽然不完全等同于奴仆,但也不是有户籍的齐民,在郎主的眼中,其实跟奴仆没有什么区别,又哪里会有真正的自由?既然依附了袁氏,自我伊始,世世代代的子孙都是袁氏的家奴,郎君说天下之大,但也绝没有一个逃奴的容身之地,更何况是袁氏的逃奴,谁敢收留,又谁敢重用?与其如丧家之犬,惶恐不可终日,还不如任凭处置,最坏的结果,不过被贬为佃客,到庄园里耕作罢了。”
  这就是时代的悲哀,门阀政治的操控之下,公门有公,卿门有卿,高门华阀,有世及之荣,庶姓寒人,无寸进之路。更何况左彣一个介于齐民和奴仆之间的私人部曲,纵然身手高绝,可在家大业大的袁氏不过寻常,除了认命,又能如何呢?
  一想起多年苦修,奋死拼杀,只为不负平生,可谁知一路升做了军候,才知晓这世间最多的是蝇营狗苟之人,且门阀之内,上下疏远,一旦有小人从中作梗,最后的下场就是像他这般,申诉无门,含冤待罪,然后蹉跎了此残生。
  一念至此,左彣万念俱灰,正在这时,徐佑突然道:“左军候若真有离开此处的打算,袁公面前,在下可以代为转圜,别的不敢保证,但至少会还你一个齐民的身份!”
  左彣猛然抬头,望着徐佑,颤声道:“郎君……”
  “只是你要想明白了,一个无依无靠的齐民,虽然自由些,但也未必比得上在袁氏为奴为仆。”
  左彣的心态经过这片刻的大起大伏,早就想了个清楚明白,他的性格如此,留在袁氏永无出头之日,何况这一次击杀四夭箭,很有可能无功还要有过,一旦被罚作佃客,可就真正成了奴仆之流。要能恢复齐民的身份,以他六品上的身手,耕田也好,行商也罢,总能吃一口饱饭,何苦在这里低三下四的瞧人颜色?
  他是武道中人,处事果断,心念一定,立刻起身,双手交叠跪伏于地,道:“望郎君救我!”
第三十一章
纠纠葛屦,何以履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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