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173部分在线阅读
“你!”
陆绪忍着气,道:“那你说多久?要是八年十年,我等得,怕你等不得!”
“十年八年倒不至于,我还没娶妻呢,哪有时光跟你耗着?”
这话又惹得几人捂嘴偷笑,徐佑却笑容一敛,对着张紫华躬身一礼,正色道:“大中正,请恩准我和陆绪于七日内写出三都赋,一决高下!”
“这……”
张紫华有些犹豫,作诗但凭诗才,七步成诗,或终年苦吟都有可能,但作赋,从来没有捷径好走,没有成年累月的构思,没有天长日久的修缮,不可能写出好赋。尤其像三都赋这样的大赋,少则千余字,多则数千字,七日而成,绝非人力可为。
趁张紫华伏案沉吟,徐佑偷偷歪着脑袋,以眼神挑衅陆绪,仿佛在说,又怕了不是,怕了就赶紧认输。陆绪最受不得激,但这次没有太过冲动,多在脑海里寻思了一会:我以赋称雄,三吴未逢敌手,又怎么会惧怕徐佑这个三世不读书的蛮子。再者,他或许是故意这般耍诈,以七日之期逼我退让,说不定自己也在发虚。一念至此,再不迟疑,拱手道:“七日就七日,请大中正恩准!”
两人都表了态,张紫华没有拒绝的理由,道:“好吧,等雅集结束,你们各自回府,七日后再来吴县,到时候由我亲自为你们品状!”
“不可!”
陆绪大声制止,张紫华的不悦几乎要溢于言表,但此时此刻,他顾不得许多了,道:“既然要比,就要比的认真一点。我和徐佑这七日不能下山,必须待在雨时楼中,不得外出,不得见人……任何人都不见。七日之期一到,还在雨时楼中,请大中正和诸位郎君,共同见证!”
七日,让所有人陪你玩?
陆绪你的脸可真大!
徐佑腹诽了两句,识趣的没有做声。反正他是无可无不可,要不是太过耸人听闻,让他现在把三都赋背出来也是没问题的,有问题的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张紫华没有做声!
说来说去,陆绪还是坚持徐佑盗诗,怕他回府之后,找枪手代笔。这种对个人人品的正面质疑,且没完没了,成功引起了多数人的反感。这时的人们讲究风度姿仪,输就输了,输人不能输阵,漂漂亮亮的说声心服口服,不仅不丢人,而且还会让人夸赞。陆绪现在的表现,除了让人看到他那旺盛的得失心,还有被三吴第一才子的光环笼罩下的真实性情。
三都赋没有比,其实陆绪已经输了!
陆绪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但势成骑虎,他已没有退路好走,只有孤注一掷。赢了,他就赢回了一切,所有的质疑和不信任都会随着胜利的呼声,在时间的熬磨下消散的无影无踪。
要是输了……不,他不会输!
绝不会!
正当大家都以为大中正要发火的时候,顾允站了出来,道:“束之所言,也在情理当中。大中正若是没有急务,不如在钱塘小住七日。还有诸位,可在钱塘游山玩水,此地山清水秀,风景独佳,定不会让大家失望!”
从竺无觉死开始,一直缩在人群中不敢露面的陆会瞅准机会,马上冒了出来,道:“顾府君说的极是,请大中正留住几日,本县父老多仰慕大中正,想要求见请益,又恐误了大中正行程。这样一来,总算两全了!”
“陆县令,你管束属吏时多用点心,也不会酿成镜丘之祸。若是断案时多份明察,也不会有高氏一家的惨死。两个案子都跟你的失职有关,还敢人前邀宠吗?”
陆会扑通跪了下来,战栗不敢起身。张紫华叹了口气,道:“起来吧,你不辩驳,看来心中有愧。有愧就好,回去后写一道请罪公文交到吴郡,详细说明这些事情的前后经过,由顾太守裁夺!”
陆会心中稍安,道:“诺!”
张紫华转头看着顾允,道:“钱塘县是你的治下,如何处置,你自行决定。不过你也是从钱塘出来的,知道当父母官的难处,有时候事情复杂,一时不留神就会犯错,犯错了不要紧,能够从中吸取教训,增加从政的经验,就是朝廷放你们出来历练的目的。”
顾允虽然恼怒陆会,但百工院私借匠户是监院失职,高氏的惨案牵扯到了大德寺,要不是高兰上吊前说出证据,谁也不能在短时间内查的明白。陆会固然有错,但也不至于丢官去职,顶多申斥一番,考绩时定个中下,也就是了。
“下官明白!”
徐佑听的真切,陆会的推托固然是有一定的道理,但治下出了这样的案子,怎么也得背一个领导责任,不说丢官下狱,至少降一品,另觅下县安置。现在倒好,张紫华明里斥责,暗中保护,顾允也并不坚持治罪,说白了,不是陆会的理由有多么牢靠,而是他的出身,他的姓氏,那张遮天蔽日的保护伞,高高的撑在无数跟他一样的人的头顶。
那就是门阀!
徐佑再一次告诉自己,这里不是汉魏,不是唐宋,更不是明清,门阀世族,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藐视皇权,更可以藐视律法,也就是说,他们犯错的成本很低,行事肆无忌惮,没有士籍傍身的他,不能不防!
处理好陆会的事,张紫华征询徐佑的意见后,表态同意了陆绪的请求,让两人留在雨时楼三楼的两个房间,派了三名部曲在房外守护,一应吃食用具,都由这三名部曲负责。
然后封闭雨时楼,七日后重开!
“今日雅集过半,兴致尽矣,不如前往钱塘,由陆县令安排宴席,与诸君共谋一醉!”张紫华笑道:“定品一事,不必急!等陆绪和徐佑分出胜负,我再一一为你们品状!”
“好!”
众人欢呼,像这样的文坛盛事,谁也不愿意错过,现在得张紫华亲口承诺,看热闹又不耽误定品,自然人人高兴。在钱塘住七日没什么打紧,正好呼朋引伴,游山玩水,好好歇息一番,静等七日后的大场面!
当下一行人迤逦下山,徐佑留在东边的房间,陆绪在西边,中间站着三名威武的部曲,想要见面都难,基本确定不会发生打架斗殴的事。或者也不能说打架,只能说防止单方面被打,就陆绪那身板,一百个都不够徐佑揍的!
当然,这样的顾虑有个前提,没人知道徐佑的身体状况,其实他现在未必比得上陆绪呢,真打起来,拳头可没嘴皮子利索。
七日时光,转瞬即过,徐佑除了吃喝睡,没有写一个字。这样的奇怪现象传到了钱塘,张紫华皱眉不语,顾允心急如焚,其他人不明究竟,不敢多发议论。只有私下里说起,有人质疑徐佑会不会唱空城计,其实根本写不出三都赋。不过也有人反驳,徐佑本来占尽上风,若是没有把握,何必自己挖个坑跳里面淹死?没道理嘛!
反驳的人说得合情合理,所以博得了大多数人的赞同,虽然还是不明白徐佑的用意,但是之前在雨时楼内的种种表现,让大家对他抱有莫名的信心。
这种能够赋予别人奇怪的信心的能力,将伴随徐佑一生,成为他逐步登上南北舞台的最大的依靠!
十二月十六日。
雨时楼前面汇聚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全是七日前参加雅集的士子,一个不少,没人缺席。等楼门大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堂内,各种造型的丝履接连迈过门槛,踏着阳光,伴随着吱呀呀的楼梯木板发出的声响,一步步的登上了三楼回廊。
三名部曲对张紫华行礼后,分出两人打开徐佑和陆绪的房间,徐佑伸着懒腰先走了出来,披头散发,任性自然,笑道:“诸位就是这样扰人清梦的吗?”
第一百零八章
幽夜逸光
正当众人翘首期盼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
陆绪不肯出来。
奉命去请人的部曲满脸尴尬,低声道:“陆郎君说,再……再给他一日!”
“什么?再给一日?”
“说好的七日,还能延期?真是闻所未闻!”
“束之到底怎么了?他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
“那是因为以前没遇到过真正的对手!哼,八音凤奏,哼哼!”
嘈杂声四起,有趁机泼污水的,有极力洗白的,也有吃瓜群众看热闹的,张紫华勃然大怒,道:“都给我闭嘴!你去,再请陆郎君,就说所有人都候着他,不管写完没写完,写好没写好,都不要丢尽了陆氏的脸面!”
这话说的极重,不是生气到了极点,张紫华绝不会说这样的话。那名部曲心中震骇,他跟随张紫华多年,还从来没见过他在人前如此恼怒,顿时不敢迟延,掉头走进陆绪的房间。
虞恭站的靠后,不由自主的踮起脚,张目望去,口中默念着:束之,快出来,快点出来吧。张桐却不然,自徐佑写了那首《赠修永》之后,他的胳膊肘已经拐得不能再拐了,跟旁边的人道:“束之怕是要输了!”
“不会吧,我可听说徐佑一字没写!”
张桐嘿嘿一笑,道:“一字没写都敢出来,写了不知多少字的人,却躲在房内,谁输谁赢,还不明朗吗?”
那人懵了,道:“这是哪的道理?”
“这是张某人的道理,谁的脸皮厚,谁赢!”
那人这才明白过来,又被善谑的张桐给捉弄了,苦笑道:“修永啊修永,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拿我寻开心!”
他俩窃窃私语的工夫,那名部曲从陆绪房内出来,只看他的神色,就知道再一次邀请失败。张紫华简直要疯了,陆绪究竟搞的什么鬼,这样僵持下去,陆氏的颜面何存?正无计可施的时候,徐佑的声音响起在耳边;
“大中正,既然陆郎君还没有准备好,那就再给他一日好了。”徐佑洒然笑道:“正好借此机会,聆听大中正的教诲!”
张紫华凝目看着徐佑,过一会才道:“好,有这样的心胸,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其他人也是钦佩不已,如果徐佑坚持现在就比,陆绪将不战而败,给了他一日,不仅给了张紫华面子,更是给了陆氏的面子。换了他们,把陆绪比下去的诱惑放在眼前,胜利唾手可得,谁能似徐佑这般云淡风轻的拒绝?
被张桐捉弄的那人叹道:“我竟然有点相信你的戏言了,束之或许真的要输掉这场比试!”
张桐笑了笑,玩世不恭的眼眸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道:“信我,不会错!”
等众人来到另外的房间,依次落座,徐佑甩了甩头发,不好意思的说道:“能不能劳烦大中正的随从帮我束发?”
“无妨,你随意就好,不必非得束发!”
“不是,我觉得这样不舒服,还是束起来的好。不过手笨了些,弄不了……”
张紫华大笑,道:“原来如此,累你七日不得安生,倒是我思虑不周。来人,去帮徐郎君束发!”
“不必了,我来!”
顾允亲自站到徐佑身后,接过随从递过来的梳篦,仔细的帮他挽好发髻,戴上头巾。温和疏朗的阳光从窗外斜斜的投在两人的侧脸,一人肌肤似雪,一人温润如玉,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真连璧也!”
自此,顾允和徐佑并称连璧,其实单以相貌论,不说蒹葭倚玉树,至少徐佑还不能跟顾允媲美,所谓连璧,只是在这一瞬间,给众人的感觉罢了。
又忽一日,徐佑尽展与人沟通的能力,除了极个别的陆绪死忠,他跟所有人都能说上几句话,却又分得清楚亲疏远近,不让任何一人被冷落,也不让任何一人觉得他的亲近超出了该有的范围。
人与人交往需要拿捏度,这一点,再没人比他拿捏的更好了。
古代的文人是孤傲的,但文人也要交朋友,朋友多了,在这个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作品和名声才更加容易流传出去。躲在山沟沟里感叹怀才不遇的,其实都不可怜,连李白杜甫未成名时都得四处投送行卷,给权贵写拍马屁的文章,其他人还有什么理由偷懒呢?
徐佑早过了孤傲的年纪,他的心波澜不惊,并不觉得多交朋友是低贱下流的事,也不觉得会交朋友是多么厉害的技能,这些身外事,已不能动摇他的心神分毫。
在当下,交朋友是该做的事,那就去做!
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