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17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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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行!”竺无尘抱的更紧,厉声道:“他就是死了,也是我师兄,你们逼死了他,不能再恣意羞辱他的尸身!尸身若污,等不得往生极乐,你……你们谁敢上前,我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护他往生极乐!”
  “他犯了三波罗夷罪,永堕不如意处,哪里还有往生极乐的缘法?连竺上座都不顾而去,你一个小比丘,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师尊,你在哪?在哪啊?师兄死了,快救救他,师兄死了……”
  千叶的话彻底打碎了竺无尘的精神防线,他痴痴的抱着竺无觉,嚎啕大哭,眼泪啪嗒啪嗒流淌,八尺巨汉,哭的像是一个三岁的孩子,让人不由的心生哀叹。
  竺无觉若是凶手,对高惠而言,死一千万次都不足惜,但是对竺无尘来说,竺无觉就是他的师兄,自小照料他长大,虽偶尔严苛,但情意深重,惨死在雨时楼中,心痛难言!
  人性就是如此的复杂,每个人都有两面,三面,或者千百面,善恶共存,明暗同在,所以道德、国法、戒规,都在尽力抑制人性中恶的一面,张扬善的一面。
  祛恶扬善,即是君子;逞恶欺善,即是妖魔!
  人间世的是非黑白,如此而已!
  局面一时陷入僵持,竺无尘天生神力,武学修为不算低,真要是死命不让,动起手来,场面不好控制。今日死了一个竺无觉,他罪有应得,谁也无话可说。可要是再伤了竺无尘,他虽然有点痴顽,但也是竺法言的亲传弟子,不敢保证大德寺会做出什么样的过激反应!
  饶是张紫华足智,都明玉多谋,顾允才华盖世,却都拿认死理的竺无尘没有办法。正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柔软而温和,竺无尘转过头,看到徐佑,哽咽着道:“徐郎君,师兄死了!”
  “他逼死了人,就算今日不伏法,将来也要受盗律的严惩。他日死,不若今日死,依律处死,不若自行了断,方可为大德寺留些清名!”
  “师兄做了违背《十诵律》的事,固然有错,可我佛慈悲,自能点化于他。以杀止杀,杀之不尽,终不是正道!”
  徐佑盘腿坐于地,和竺无尘面对面,道:“什么是我佛慈悲?”
  竺无尘一愣,道:“因众生而生慈悲,因慈悲而长菩提,因菩提而证大道。我佛慈悲,即是以慈悲心,度化众生!”
  “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慈悲是佛道的根本,是四无量心的基石,你既然知道慈悲的深意,又何必执着于竺无觉的生,或死呢?”
  竺无尘猛然一震,铜铃般大小的眼眸闪过茫然、困惑、挣扎和渴求解脱等复杂的神色,末了放下竺无觉的尸身,双手合什,跪拜于地,道:“请郎君说法!”
  “不敢!”
  徐佑侧身让过,道:“我与佛法所知甚浅,只不过那日与拾得和尚交谈,听他说过一则故事,今日说给法师听。佛陀于某一世化现为名叫善御的商主,和五百商人至海路时遇到贼寇图谋劫财。善御梦中预示灾祸,心中苦思,不知如何是好。若是告诉商人,他们以五百人之众,必定将贼寇杀尽,造了杀业,要堕入地狱;可若是不说,贼寇图谋成功,这五百人命丧黄泉,贼寇同样恶贯满盈,要入阿鼻地狱,受无量劫苦。那,怎么做才能让恶人不造杀业免地狱报,又能让五百商人各全性命呢?”
  竺无尘听的入神,喃喃道:“是啊,当如何做呢?”
  “善御审谛七日,终于下定决心,由他一人动手杀了贼寇,宁独自入地狱受千百劫!如此,五百人不必共同犯下杀业,性命和财宝得以保全,恶人也在起杀心之前被善御断命,免去了堕地狱之报,得往天界。善御以大慈心,护五百人周全,以大悲心,斩断贼寇的杀业,事后你料怎样?”
  竺无尘急急问道:“怎样?”
  “善御非但没有堕入地狱,反倒因慈悲而证大道,肉身成佛!”徐佑扶起竺无尘,道:“无尘法师,竺无觉之死,并不是以杀止杀,他修不净观,厌恶生身,悔悟自杀,虽不足以洗净三波罗夷的弃罪,却可以减轻他的杀业,在阿鼻地狱中少受百世劫苦。上座之所以不顾而去,正是以慈悲心,让竺无觉自行领悟这一层佛法的真谛。你执着他的死,却没看到他的生;你执着他的尸身受污,却没明白既已受劫,此身只是臭皮囊,跟你师兄再无一丝关系。”
  他顿了顿,观竺无觉的神态,既痛苦又喝道:“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竺无尘,你还不悟吗?”
  竺无尘悲伤欲绝的容颜终于平和了下来,眼观鼻,鼻观心,口念佛号,对徐佑毕恭毕敬,称道:“大毗婆沙!”
  前朝时广州有个僧人,叫昙摩耶舍,因为擅长背诵《毗婆沙律》,被人们称为“大毗婆沙”。《大毗婆沙论》是佛教学术味最浓的“说一切有部”的最重要的论著,意为“广解、广说、胜说、种种说”,通俗点讲,大毗婆沙,就是佛门的大理论家。
  徐佑吓了一跳,大毗婆沙岂是轻易授人的,竺无尘口没遮拦,传出去没得惹人嗤笑,道:“这些佛理都是拾得和尚教我的,若有大毗婆沙,也是他,不是我!”
  “佛灭度后,由阿难尊者代为传法,所以三藏十二部经,每经的开头都有四个字:如是我闻。难道说因为这是佛的法言,就无视阿难尊者的功德吗?我从郎君处听法而悟道,自然尊郎君为大毗婆沙!”
  徐佑怎么也想不到,他今日舌战群雄,从儒道辩到佛法,鲜有一败,竟会被竺无尘这个带点痴气的小比丘顶的哑口无言。
  “好吧,不过一个称呼罢了,当不得真!”
  竺无尘笑了笑,仍然透着几分憨厚,开悟只是点破了心中迷障,并不会让他突然变得聪慧伶俐。他转过身,再次凝视竺无觉,眼眸里还有哀伤,但已经变得坦然,然后对徐佑深深施了一礼,同竺法言一样,飘然而去。
  “这……”
  大德寺三个僧人来赴会,结果走了两人,死了一个,大厅内气氛凝重,人人静默。顾允没料到局面会搞到这一步,但势成骑虎,只能进不能退,大手一挥,肃然道:“验伤!”
  当下由千叶褪去竺无觉的僧衣,精气所聚的阳峰惨不忍睹,变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不过还能看出完好时的大概形状,确实要比一般人硕大,但说是大阴人,恐怕名不副实。想想可以理解,高兰一个未嫁的小娘,没什么见识,以为此物巨大,所以称之为大阴人,这也在情理当中。
  阳峰有伤,亲口认罪,又蒙竺法言坐实,人证物证齐备,此案不必审,就可具结。顾允走到张紫华身旁,低声道:“尸体怎么办?”
  “整理一下仪容,将尸体送回大德寺!”张紫华吩咐了两句,顾允安排顾马立即去办,又道:“都祭酒,这个结果,你可满意?”
  都明玉说话滴水不漏,道:“我没什么满意不满意的,只要诸位使君秉公断案,让杀人者伏法,给冤死者昭雪,天道在意、公道在理、人道在心,此三者全,则是扬州之福,百姓之幸!”
  “受教了!”
  张紫华对都明玉刮目相看,此人名声不大,城府却极深,身处弱势,借两件毫不相干的案子依次发难,逼得正占据上风的竺法言颜面扫地,羞于停留,败走雨时楼。不管心计还是手段,无不是一时之选。难怪孙天师看重他,力排众议,让他登上了扬州治祭酒的宝座。
  他以贤有识鉴闻名当世,竺法言擅以神相观人,可说起识人之明,两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孙冠的一双眼睛!
  “徐佑,方才要多谢你。如果不是你出面说服竺无尘,恐怕这件事还不好收场!”
  在众人束手无策的时候,徐佑以《佛说大方广善巧方便经》里的故事点悟了竺无尘,其学识、智慧和辩才,彰显无遗。相反陆绪等一干人,虽然才名显于当世,可真正遇到大事,只能作壁上观,一来,对佛法不够精通,自己还没领悟,如何开悟僧人?二来,缺乏处理棘手事宜的急智和面对复杂局面时的稳健。
  徐佑两者兼具,世人皆道他武学上的成就,却不知武学之外,天外有天!
  徐佑谦逊了两句,张紫华越看他越是欢喜,吩咐下人清扫地板上的血迹,并将准备好的十张案几全部转移到隔壁的房间,这次不等陆绪重提论诗一事,他先提议:“雅集,以雅为先,总不能因为别的事,坏了大家的兴致。陆绪、张墨、徐佑,你三人一道,与另十人比试诗作,胜出者,我将优先拔擢!”
  陆绪之前把张墨列入十人之列,张墨感觉受辱,固辞不就,所以张紫华做了折中,让他和陆绪、徐佑并列,如此再无推辞的理由。
  三人上前应诺,张墨对陆绪并不在意,两人斗了这么些年,互有胜负,对彼此的水准知之甚深,只是好奇徐佑能够给他什么惊喜。陆绪的目光也始终盯着徐佑,刚才的种种表现,徐佑实在太耀眼了,偌大一个雅集,谁也遮不住他四射的光芒,所以打定主意,等下要凭着诗才,让他出丑丢人,成为大家日后闲谈时的佐料。
  徐佑浑不知他已经成了陆、张二人的焦点,他的心思,全放在张紫华身上。这位大中正之所以急不可耐的进行论诗,是想冲淡竺无觉的死给雅集蒙上的一层阴影。若是没有其他出彩的点,可以想见,不出三日,整个扬州流传的,不是钱塘湖雅集的盛大和成功,而是高家的案子和竺无觉的伏法,这样一来,张紫华的脸往哪里放?
  不过,张紫华的脸面问题,徐佑并不是很关心,他真正关心的是那句话:
  “胜出者,优先拔擢!”
第一百零五章
七言从此贵
  论诗如何论?
  以景、以物、以情。
  或随口赋诗,不限题材,才高评盛者胜;或设定字令,命题作诗,遣词立意为上者胜。前者因为范围太广,不好裁定,适合饮酒作乐,活跃气氛,胜负不那么重要。后者同题竞技,公平公正,谁高谁下,自有公论,用于今日的比赛最好不过。
  张紫华为大中正,自然由他出题,道:“天有四时,春夏秋冬,我有四爱,梅荷菊柳,此得八字。陆绪,你再点两个字,凑够十数!”
  若是张紫华选的别人,这无疑于公然徇私,因为出题人必定选对自己有利的题目。可陆绪占据三吴第一才子的位置太久了,久的大家都认为没人可以挑战他,出题的人是谁,其实并不重要。
  比如今日论诗,除了顾允,连张紫华和都明玉都不看好徐佑。虽然徐佑的表现已经让人刮目相看,可自古诗才最难,精通佛道典籍,能言善辩又多智,却未必能够写出一首好诗!
  陆绪却没领命,望着徐佑,笑道:“不如请徐郎君点字……”
  徐佑轻哦了一声,道:“陆郎君为何抬爱?”
  “这不是抬爱,而是免得贻人口实!虽然徐郎君没说,但我知道,在你心里,肯定以为大中正故意帮我呢,是不是?”
  徐佑微笑道:“原来陆郎君竟是我腹中的蛟蛕,连我想些什么,都能一清二楚!”
  蛟蛕就是蛔虫,《黄帝内经》里有相关的记载,传说蛟蛕知人心意,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比喻,言辞精妙,既谑笑又犀利,顿时有不少人偷笑起来,只不过顾忌陆绪的脸面,没敢笑的太大声。
  陆绪见识过徐佑的利口,并不跟他言语纠缠,现在卖弄的越得意,等下输的时候就越凄惨。一旦论诗结束,胜负分明,此刻受的屈辱,将百倍奉还。
  “多说无益,徐郎君,请!”
  徐佑偏不如他意,道:“我敢问一句,陆郎君坚持要跟我论诗,可是觉得先前那两首诗非我所作?”
  陆绪确实有这个想法,徐佑多年来以武学上的骄人天分名动江左,可从来没听过他会作诗属文。那一首孤山诗,还有那首悼亡诗,无不奇绝精巧,浑不似徐佑这样的人能够写出来的上品,最大可能是蒿川先生的遗作,被徐佑无耻盗用而已。所以他数次提出论诗,正是要徐佑当众露出真面目,为天下所笑。
  “不错!”
  陆绪也不隐瞒,故作坦荡,道:“我疑你盗诗!”
  盗诗!
  古时不比后世,抄袭别人的作品照样可以堂而皇之的出版发行赚钱,这时候谁要是被爆出抄袭的丑闻,名声就彻底毁了。比如唐朝的宋之问,为了外甥刘希夷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诗句,不惜杀人埋尸,也因此留下千古骂名,至今不绝。
  人群顿时起了喧哗,无论什么身份地位,这样的指责,摆明了势不两立的态度。徐佑心想,陆绪说的其实也没错,他引用后世的诗句,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属于盗诗。但只要盗得不是同时代的人,只要没有因此埋没了人家的才华,且为了生存和奋斗,盗就盗吧。
  “既然如此,剩余的两个字还请陆郎君费心,免得到时候又疑神疑鬼,污我的名声!”
  张紫华面色不豫,陆绪这样小家子气,未免有失名士风度,道:“不要推托了,陆绪,你来!”
  陆绪对徐佑冷哼了一声,转身玉立,朗声道:“我不如大中正,所爱不多,只有天上月,地上雪,就取雪、月二字!”
  “好,今日以春、夏、秋、冬、梅、荷、菊、柳、雪、月十字为题目,你们从中挑出自己尤为擅长者,作诗一首。座内多有江东名宿,德高望重,为你们品状高低,该没有人不服气吧?”
  张紫华环视众人,没人吱声,笑道:“开始吧!”
  “且慢!”
  张紫华闻声看去,和颜悦色的道:“徐佑有何话讲?”
  “一人一首诗,未免无趣,为了给诸位郎君助兴,不如稍稍加大点难度。”
  “哦,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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