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16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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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都姓多出美男子,古人不欺我啊!”
  “比起顾府君如何?”
  “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不然,依我看,都祭酒清绮,顾府君秀爽,两相比较,顾府君更胜一筹!”
  “竺法师又如何?”
  “这……我们讨论下别的吧,比如竺法师和都祭酒会不会在今日雅集互相辩诘呢?”
  张紫华居中,竺法言和都明玉分站左右,三人沿着木梯边说边上,时不时的发出笑声,旁人看来一团和气。徐佑待在人群里,他是小人物,没资格上前,暗暗打量竺、都二人。都明玉如众人议论的那般,容貌俊美,风度翩翩,不知是不是修习了天师道功法的缘故,举止之间,自带几分飘渺旷远的仙气。竺法言则显得老态龙钟,瘦骨嶙峋,双眉垂在眼角,眸子里浑浊如刚刚淋过雨的泥水,浑然没有一丁点的得道高僧的气派。
  单以容貌,都明玉秒杀竺法言,但世间最靠不住的就是容貌,竺法言身为竺道融的大弟子,在楚国佛门位高权重,又担负着在扬州弘法,与天师道正面厮杀的重任,岂会是易于之辈?
  人不可貌相,徐佑腹中默念了一遍,再看跟着竺法言的两个和尚,没有那日碰到的俊俏家伙,哦,听冬至说叫什么来着,竺……无漏,对,竺无漏!
  徐佑本以为竺法言会把竺无漏带来见见世面,或者混点人脉,没想到竟然只带了一老一壮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和尚。
  他心中不知是可惜,还是松了一口气,竺无漏的笑容再次浮现脑海,挥之不去。
  上了三楼,张紫华没回先前的小房间,带着众人去了靠北侧的一个大厅,这里可以容纳三四十人,三面通透,尽览孤山和钱塘湖的山水之妙,是雨时楼中观景最好的所在。
  依次入座,张紫华指着陆绪,笑问道:“上座,认得此子吗?”
  竺法言抬起耷拉的眼皮,眯着眼看了看陆绪,摇摇头道:“不认得!”
  “哦?”张紫华骤然兴起,道:“听闻上座胸怀观人术,今日有幸,能否指点指点老夫?你看此子,日后贵乎?”
  “大中正贤有识鉴,天下咸知,哪里需要和尚来多嘴?”
  张紫华摆摆手,斜靠在柔软的绣枕上,洒然笑道:“我的名声是骗来的,当不得真。”
  陆会坐在下首,脸上堆满了笑,凑趣道:“听大中正的话,似乎别有一番趣事,不如说出来让大伙听听。”
  “也好!”张紫华见众人都翘首期盼,给了陆会一个面子,道:“那我就跟大伙说说!”他坐直了身子,道:“有一年在金陵,我同几位友人游春,至北山脚下,见一人赤足短缚,挥汗如雨,躬耕于田头,信手指着说:‘此背龙虎相吞,乃贵人也!’。众人不信,上前一看,竟是长沙王他老人家……后来,此事经过长沙王的宣扬,天下人以为我善于识鉴,其实则不然!”
  满屋子的人听得仔细,竟至鸦雀无声。张紫华顿了顿,似乎想起了往事,眼中流露出几分顽童才有的狡黠,道:“我之所以认得出长沙王,是因为他在腰间别了一把蒲葵扇,扇面上是我亲自手写的四个字‘与古人居’。因此得知!”
  竺法言没有做声,伺候在侧一个老年和尚却笑道:“大中正原来与长沙王交好……”
  “放肆!”都明玉端起杯,喝了口茶,站在他身后的中年道士立刻斥道:“你是何居心?暗讽大中正交结宗室吗?”
  老和尚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长沙王两年前薨逝,贫僧何来的暗讽?只不过我心未动,而居士心已动矣!”
  中年道士顿时语塞,偷偷望向都明玉,眼神慌乱又恐惧。都明玉头也不抬,饮茶依旧,似乎杯子里的茶水比周边所有的人和物都吸引他。
  宗室和朝臣结交,在楚国从来不算什么大事,上至太子,下至郡王,几乎都跟朝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安子道睁只眼闭只眼,极少过问。但长沙王安子懿不同,他是安子道的哥哥,年轻时曾和安子道为了皇位明争暗斗。后来安子道继承大统,安子懿俯首称臣,幽闭府门,轻易不外出,也不会客访友,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直至去世。
  老和尚或许真是言者无心,但这样的话总归是个忌讳,能不提还是不提的好。再者说,要不是长沙王一命呜呼,不再是今上的障碍和眼中钉,交结朝臣的罪名传到安子道耳中,张紫华的仕途很可能岌岌可危。
  徐佑听何濡讲过当年太极殿佛道论衡,天师道一败涂地,今日一看,果然佛门的嘴皮子比道门利索多了,老和尚稍打机锋,中年道士就无还手之力,高下立判!
  看来孙冠这些年只顾着赚钱,却忘记给门人弟子好好培训下语言的艺术和辩论的方法。要明白传道的本质是一种精神洗脑,没有口才,不能让人口服,如何能够心服?心不服则心不诚,又怎么跟佛门争地盘,抢人头?
  两人的争辩,听在张紫华的耳中并不以为意,若是小心忌讳到这种地步,这个官做来也乏味,不如辞去,解释道:“长沙王几十年不问世事,更别说交好朝臣,我跟他素未谋面。这把蒲葵,是我一乡人运到金陵贩卖,却苦无门路,一日卖不出三五把,最后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无奈求到了我的门前。念及同乡之谊,总不能见死不救,于是我找到了袁灿袁侍郎,请他出入朝堂和坊间时手中拿着蒲葵扇,不出三日,立刻风行京都,人人争相抢购,我那乡人赚足了钱,剩余最后一把赠与我。那扇子透着蒲葵的叶香,做工朴实古拙,倒也惹人喜爱,谁知我刚写上‘与古人居’四字,他又哭丧着脸跑上门来,说长沙王也要买扇,可他手中再没有余货,想来想去,只好厚着脸央求我这把去交差……”
  顾允抚掌道:“原来如此!大中正虽不认识长沙王,却认得这把蒲葵扇,因此断定这个农夫是贵不可言,这就是所谓骗来的名声!”
  张紫华捧腹大笑,道:“正是!世人皆说我长于识鉴,哪知个中真味啊!哈哈哈!”
  所有人陪着大中正笑了起来,张紫华虽然说的有趣,但只能当作名人轶事听听而已,正如他所说,当不得真。
  等笑声停下,张紫华又道:“上座精通神相经,比我这个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厉害得多,且以此子为例,指点一二!”
  竺法言推辞不过,道:“大中正谦逊,那,和尚献丑!”他再次开眼,审视陆绪片刻,道:“神相观人,不论肉,不论骨,也不论相,道能生形,而形不能生道,肉骨相是形,唯有神才是观人之至道。这位郎君如日东升,神气清灵,自然是贵人!”
  他话锋一转,道:“不过,诸士子中,他还算不得极贵!”双眼骤然全开,如光如电,直视徐佑,道:“石中美玉不须辨、一点神光照太初,座内诸君,以之为贵!”
第九十七章
上座取人,远胜三圣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的盯着徐佑,要不是他前世里见惯了大场面,光这一下万众瞩目,很可能吓得当场失态。
  陆绪的手悄悄地紧了一紧,旋即又松弛下来,表情十分淡然,似乎没有把竺法言的品评放在心上。他出身陆氏,才名盛于江东,明年入仕后,前程不问可知,就是瞎子聋子也知日后自会贵不可言,竺法言卖弄什么神相经,故弄玄虚,不值一哂。
  至于徐佑……呵,笑话!
  顾陆朱张,孔贺虞魏,除了贺、魏受掠卖良人案牵连,门内子弟不得参加定品,而朱氏是苦主,近来韬晦,也没一人前来。扬州八姓足足到了五家,还有其他各姓士族,家世显赫,才俊辈出,何时才轮到徐佑这个破落莽夫来人中称贵?
  顾允担心的看向徐佑,今日的局面似乎比他想象中要复杂的多,从虞恭冒出来开始,王途、孔瑞阻拦于道,好不容易登上三楼,先是陆绪突然发难,要十人战一人,接着竺法言又毫无征兆的将话题引到徐佑身上,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悄然洒落,不知何时就会束紧,再也挣扎不得!
  徐佑跪坐蒲团,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身子未曾晃动分毫,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不见喜怒,也不见悲欢,如山之稳,如渊之深。顾允心中也随之大定,认识至今,徐佑从没有让他失望过,如此坦然,肯定早有应对的策略,坐观他见招拆招,化锋镝于无形!
  “上座果然不流于凡俗,此子布衣革带,观面相并无过于出奇之处,又何以得知座中诸君,以其为最贵呢?”
  张紫华兴致更浓,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徐佑已经成为众矢之的,对厅内诸人分说道:“你们或许不知,我对竺法师的神相经觊觎已久,苦于没有机会一窥门径。当初在金陵时不知言语激过他多少次,这老和尚却吝于显露,让我好不烦恼。今日不知吹得那门子风,竟开了金口,你们且认真听了,必会受益匪浅!”
  张紫华所问,也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文人相轻,自古已然,能来雅集混名声的,无不是追名逐利的世俗中人,乍然听闻有一人将来会压过所有人一头,尤其这人还是庶民,谁能真正的心悦诚服?
  徐佑虽然气宇轩昂,长身玉立,但在顾允、都明玉、陆绪等人面前,只能算是平常,如何入得竺法言的眼,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众人翘首凝视,屁股抬离蒲团,伸长了脖子而不自知,大多憋着一口气,只等竺法言说出他的理由,若是不能服众,立刻群起而攻之!
  大德寺的上座又怎样?
  惹了众怒,也叫他颜面无光!
  竺法言重新合拢了双目,形如槁木,轻声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哎,上座莫打机锋,今日是佛不可说,你也非说不可!”张紫华难得摆出一副泼皮无赖的架势,看到诸人目瞪口呆。
  竺法言苦笑道:“你啊,作了扬州大中正,却还是这个性情!”
  “性情若是轻易改变,那就不叫性情了!”
  张紫华不依不饶,缠着竺法言非得问个明白。竺法言执拗不过,道:“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逐心灭,这位郎君虽无相,也无神,却有心,故而更贵!”
  要不是这里人多,徐佑忍不住想翻个白眼:你大爷的才无相,这具皮囊好歹也是个美男子,是不是因为自己长的丑,所以看别人都不看脸啊?
  “哦,何谓有心?”
  “心为神主,五行之先。世人执形而论相,不过管中窥豹,落入下品,唯离形,不拘法,先观神,后观心,才可识人!”
  “这是讥我呢!”张紫华哈哈大笑,道:“我观人只知五官十二宫,却不知心、神二字!”
  竺法言摇头道:“你自有识人术,只是嘴上不认罢了!这位郎君心如止水之渊,惊之不惧,折之不回,得失不足以暴其气,喜怒不足以惊其神,其为君子,福禄永寿,岂能不贵?”
  张紫华仔细打量徐佑,不易察觉的点了点头,道:“听上座所言,莫非此子的贵相已臻无暇至境?”
  徐佑一凛,天下至贵,无非君王,张紫华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这位大中正笑容可掬,言语和善,没有丝毫位高权重的架势,甚至有点点的诙谐,但他的心思,却无论如何捉摸不透。
  “那倒不然!先前那位郎君有神而无心,这位郎君有心却无神,只有心、神兼具,才是无暇!”
  张紫华大赞,道:“神相经名不虚传!今日听上座论相,才知平常的所谓识人,都是井底之蛙,不可语海!陆绪、徐佑,你二人还不谢过上座?”
  徐佑双手交叠,俯身到地,道:“蒙上座雅鉴,徐佑实不敢当,日后必将勤学苦思,以不负上座神相观人的美誉!”
  竺法言微微颌首,轮到陆绪,他端坐身子,仅仅抱拳施礼,淡淡的道:“昔尧取人以状,舜取人以色,禹取人以言,三圣取人,尚且取之于皮相,而上座远胜于三圣,以心、神取人,我辈叹服!”
  围绕在陆绪身边的一群人笑了起来,有人叫嚷道:“正是,上座取人,远胜三圣!”
  “上座取人,远胜三圣!”
  他们年少轻狂,背靠门阀,讲究越名教而任自然,就是皇族也敢取笑,何况区区一竺法言?陆会先是一惊,刚要厉声阻止,眼角的余光看到张紫华捻须含笑,并无不悦之意,起来的身子又缓缓坐了回去。
  竺法言同样老神在在,没有一点不悦,更没有恼怒,坐禅练出的修养,可不是几个毛头小子能够轻易破去的。正在这时,不知谁问了句:“都祭酒,竺上座说了这许多,你怎么一言不发?是跟我等一样叹服上座的观人术呢,还是根本不屑他的神相经呢?”
  这个问题问的刁钻,徐佑暗暗点赞,支起耳朵,听都明玉怎么回答。都明玉还在饮茶,闻言放下茶杯,笑道:“神相经原名鬼眼经,是天师道第七代天师陈泷所著,星宿、富贵、贫贱、寿天、穷通、荣枯、得失、流年、休咎,备皆周密,所相于人,万无一失。后来辗转流入民间,不知怎么就改名成了神相经,哦,也就是竺上座引以为傲的观人术。既然上座借用的是道门的典籍,小道岂敢不屑?又怎能不叹服呢?”
  这番话连消带打,不仅说明了神相经的来历,还嘲笑竺法言身为佛门大德,却修习道门典籍来招摇撞骗,真是字字如刀,剜人脸面。
  “啊?原来还有这么一个来历!”又有人问道:“竺上座,都祭酒所言可是真的吗?神相经竟是道门的相书?”
  竺法言默然无声,站他身后的那个老和尚道:“神相经来历神秘,无正史记载是陈泷所著,都祭酒一家之言,不可尽信!况且我佛超三界而独高,截四流而称圣,神相经不管出自何处,都不及我释门大藏经之万一!”
  “狂妄!”
  都明玉身后的年轻道士走到厅子正中,清新俊逸,神采不凡,指着老和尚斥道:“依你之见,佛教独大,那儒、道二教如何?”
  老和尚答道:“孔老二教,法天制用不敢违天;诸佛设教,天法奉行不敢违佛。试问郎君,高下可分了么?”
  “狂悖!”
  “好大的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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