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16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6/608

  徐佑不卑不亢的道:“太子是储君,我徐氏是臣子,生杀予夺之权尽在君手,身为臣子当然不敢有怨望。这次去钱塘,必会牢记袁公教诲,安分守己,遵遁法度。”
  “好好,孺子可教!”
  袁阶自感话说到这里,也尽了之前的那些情分,接下来开门见山,道:“七郎,这次从义兴请你来晋陵,是想跟你谈一谈你和阿元的婚事……”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故君子重之。”徐佑义正词严的接话道:“袁公放心,佑虽然少不更事,不习诗书,但也懂得君子重诺的道理。与三娘的婚事,既是长辈们议下的,明年三月初七,会按时亲来迎娶三娘过门。”
  阿元是袁青杞的小字,徐佑是知道的,他倒要听听看,一向最重儒礼的袁氏,会怎么开口谈退亲之事。
  袁阶实在没料到徐佑这个莽野武夫竟然会引用《礼记》里的话,一时十分的为难,连脚上穿的厚台履掉到了地上也不知道。他沉吟再三,终还是决定此事不易拖延,神色略显尴尬,道:“按情理说,袁徐两家过了五礼,姻亲之礼已成,将阿元嫁你为妻是合乎礼法的事。但……七郎,事实如何你也清楚,江左门阀之间,行的是门第婚,如今徐氏骤逢大难,被主上除了士籍,以你此时的身份,再要娶阿元为妻,恐怕会激起朝野物议。思之再三,窃以为还是退让一步,方为万全之策。”
  徐佑心思电转,盘算下一步该如何应对。他自己对从未谋面的袁青杞没什么感觉,而原来的徐佑也只是好色慕乂,要说感情,那是绝对深不到哪里去,所以成不成亲,并不是当下的主要矛盾。
  换句话说,只要能从袁阶这里得到足够大的利益,退亲是大家双赢的结果。但问题是,婚姻大事,毕竟不是摆摊卖羊肉串,你掏钱我给串,然后你说你吃到了耗子肉要退货,我说你是讹诈,抱到一起打一架那么简单。怎样处理才能不伤了各自颜面,也让袁阶不至于太轻看了自己,这中间的度,如何拿捏,很考究为人处世的功力。
  徐佑突然大笑,袁阶脸色一沉,望着他心生不悦,却也自恃风度,没有开口打断他的笑声。
  三声笑后,徐佑径自站起,傲然直视袁阶,道:“袁公的意思,是要悔婚了?”
  袁阶为一郡牧守,又是高门世家出身,平日里何等威严,闲杂人等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哪里被人如此放肆的打量,冷哼道:“门第之别,犹如高山险峻而不可攀,不是我袁氏悔婚,而是你徐氏处事不谨,落到如此田地,尚复何言?”
  “既然如此,那在下告辞了!”
  徐佑拱手作揖,掉头就欲离开,袁阶呆了一呆,忙从卧榻上站了起来,也顾不得一脚没有穿鞋,高声道:“七郎,且慢!”
  徐佑背对着袁阶,眼中隐有戏谑的笑意,又转瞬消失不见。他之所以敢如此强硬,是因为《户婚律》的缘故。《户婚律》直白点讲,就是古代的婚姻法,与徐佑穿越而来的那个时代不同,古代的婚姻法规定的十分严厉,原因自然就是《礼记?昏义》所说的那样,婚姻是天地间的第一等大事,儿戏不得。
  根据《户婚律》规定,女方仅仅毁约而没有许婚他人,官府要杖责女方六十大板,依然维护原来婚约;女方解除婚约而且别许他人的,要杖责一百;如果女方别许他人且已经成婚者,得服一年半劳役。但对男方就不同了,男方要想解除婚约,只要提请官府,放弃聘礼就行了。虽然放弃聘礼也算是一种惩罚,但充其量不过是点经济损失,不需要负什么法律责任。这也是男权社会,对女方不太友善,但此时走投无路,徐佑所能抓住的,也只有这个筹码而已,所以无耻点,也就无耻点吧!
  袁阶疼爱女儿,自不会让她受杖责之苦,况且对女人而言,杖责不仅仅是身体之痛,毁的其实是自己的名誉,名誉受损,以后如何再嫁?尤其对高门望族而言,名誉更是重中之重,当时他由于某种原因,同意跟徐氏结亲,已经引得家族人其他人的不快,偏偏徐氏又不争气,落到现在的困境,所以无论如何,都得让徐佑亲口承诺退婚,并写下退婚书,才算彻底了结此事。
  徐佑转身,道:“袁公还有何吩咐?”
  袁阶走了过来,由于丢了一只厚台履,一脚高一脚低,看上去有点瘸,仪态尽失。不过他并不以为意,捉住徐佑的手,将他重新拉回扶手椅旁,道:“你啊,就是性急,三言两语,能谈出什么事来?先坐下,这件事还有得商量!”
  徐佑顺势坐下,等袁阶重新走回卧榻,捡起地上的厚台履往脚上套,方才开口道:“不知袁公准备如何商量?”
  袁阶穿好了鞋子,直身坐在榻边,语重心长的道:“七郎,照眼下的情势,沈氏未必肯善罢甘休。你首要之务,是韬光隐晦,尽量让自己销声匿迹,来麻痹沈氏之心,如此,加上有主上暗中保全,尚可留的一条性命。可是若娶了阿元,沈氏必定会愈发的忌惮于你,就算一时束手无策,可一年两年,不知会使出什么手段,你过日子也过的不安心。”
  这番话说的是正理,徐佑其实也是这般打算,可见这个袁阶心思玲珑,并不是无能之辈,知道他不好糊弄,威逼也不成,立刻改变策略,开始摆事实、讲道理了。
  “君子重诺,有所为有所不为,曾子杀彘,郭伋守信,尾生抱柱,我向来仰慕儒家的礼仪,这一次也要身体力行,为了践诺,死又何妨?”
  袁阶心道,君子?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你徐氏一门百年来信奉的都是天师道,这在楚国谁人不知,而你徐七郎更是好武成性,书恐怕也没读过几本,也不知从哪里听来这几个典故,说什么仰慕儒家的礼仪,真是亵渎圣人的无知无畏。
  “名教礼仪,也多有变通之处,《易》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不是到了绝路,何言舍弃性命?”
  此情此景很是诡异,仿佛徐佑变成了慷概一诺不惧赴死的名教小卫士,而袁阶则成了斤斤计较讨价还价的市侩之徒,两人的身份发生了根本性的对调,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违和。
  舌战还在继续!
第二十四章
双赢
  浑然没有察觉到身份转变的袁阶还在循循善诱,道:“……七郎,事已至此,我就直言不讳。袁氏绝不会参与门阀之间的内斗,这是祖训,没人敢违背。如果你不同意退婚,惹得沈氏内外不安,从而下定狠心要对付你,我不会提供一点助力。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你身死异乡,阿元成了寡妇。”
  虽然大家都知道袁氏恪守中立,一般不会参与内斗,可一旦徐佑真的与袁青杞完婚,对沈氏而言,难道还真的相信徐佑不会从袁氏得到一点的助力?如此便会猜忌,一猜忌就会不安,不安的结果,必然会重演四夭箭刺杀的一幕。
  徐佑默不作声,不过神色已不如刚才那么的坚定!
 ”可寡妇还能再嫁,以我袁氏的门楣,不怕找不到合意的快婿。只是你自己呢,为了这点执念,闹的身死异乡,让徐氏一族就此断了血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何对得起天地尊亲?”
  这年代不是明清理学猖獗的时候,寡妇再嫁的多了,甚至离婚了再嫁的也不少,徐佑还真怕袁阶把心一横,真的把女儿嫁过来,然后坐等成了她变成寡妇后二次出嫁。
  徐佑腹诽了一句,早这样说嘛,我也不用故作铮铮傲骨,演那什么愤愤然的戏码了。神色转作哀怆,靠坐在扶手椅中,好一会才低声道:“袁公所言甚是,先前我思虑不周,一时性急,言语多有冒犯,尚请见谅!”
  古人最看重孝道,徐佑在这点上服软,非但不丢人,还显得合情合理。要是他真的一听袁阶提议,立刻就应承下来,反倒显得唯唯诺诺,太容易受人摆布。
  他正处在人生的最低谷,天下之大,几无立锥之地,要是再不表现出几分傲骨,一旦被袁阶看轻,后面的谋划都要付之东流了。
  袁阶摆摆手,示意无妨,见徐佑语气松动,又道:“你是聪慧之人,当知道我不是虚言恫吓。阿元嫁你,是你致死之道,可要是答应退亲,不仅性命得以保全,我还可以承诺,只要与沈氏无关的事宜,在必要的时候,会给予你适当的帮助。”
  徐佑心头大定,本来只打算要钱,可现在又多了一份承诺,比起钱而言,袁阶的承诺可要重要太多了。
  做买卖嘛,就是要如此这般,进退虚实真假参半,太早露出底牌的人,总会吃点亏!要是搁到前世,绰号狐帅的徐佑最擅长的就是趁胜追击,对方既然主动加码,就说明还有继续压榨的可能性,不把牛角挤出三两油来,就太对不起给他起外号的那些可怜人。但今时不同往日,袁阶的身份地位摆在那,双方的实力对比说出去简直让人不忍猝听,真要逼得急了,谁知道会不会乐极生悲?
  所以见好就收,徐佑的脸上显出坚毅的神色,道:“袁公的话,如同醍醐灌顶,让我不至于成了徐氏宗族的千古罪人。也罢,姻缘天定,既然无缘,也不能强求,这门亲事,我退了。”
  袁阶大喜,正要说话,徐佑却为难道:“不过还有些不妥……”
  袁阶疑惑道:“哪里不妥?”
  “知道的,自然明白退婚一事,袁公是为了我好。可不知道的,还以为袁公嫌贫爱富,反复而做小人之态。所以为了袁公和贵府的声誉着想,若有人问起,我自会言明,退婚一事,是我自知门户有别,先提出来的,与袁公无关。”
  这颇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不过徐佑表情诚恳,演技满分,袁阶竟不知他是出言讽刺还是真的为自己着想,轻咳一声,道:“如此再好不过,只是委屈七郎了……”
  “没什么委屈不委屈!”徐佑见前面铺垫的差不多了,神情仪态更显的极其肃穆,道:“为了让这番言辞更加的可信,袁公是不是可以考虑将聘礼退回?这样一来,外人只会赞袁公是谆谆君子,不沾晚辈一点便宜,就是闹到主上那里,也找不出一点的疏漏来。”
  袁阶的眼神微微一聚,他倒不是心疼钱财,只是到这会才明白,徐佑前面东拉西扯说了那么多,其实并非舍不得跟袁府的联姻,而是为了这份聘礼而来。
  说来可笑,袁府的嫡亲女儿,在外人看来是何等尊贵,可放在这小子眼中,竟然还不如那些阿堵物重要。
  袁阶并不知道后世有句名言叫“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但对他而言,此事能以钱财结束,自然是最理想的结果。说老实话,刚才徐佑的虚张声势确实有点吓到了他,生怕再起波折,笑道:“我这就让人去取礼单……冯桐!”
  一直在外间侍立的冯桐马上推门进来,听了袁阶的吩咐,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回禀道:“单子不用取了,都在老奴的心里记着呢,共璋璧十枚、鹿皮三十张、羊四只、犊两头、雁一只、酒黍稷稻米面各百斛、锦彩五十匹、绢三百匹、钱五十万……”
  冯桐洋洋洒洒说了好一会,徐佑听着就跟以前相声《报菜名》里的段子一样,也从另一个方面,让他真正认识到这个时代高门望族的奢靡无度。
  不过姻亲之好毕竟是了不得的大事,礼单丰盛些也在情理当中,比起魏朝时的著名吃货何曾,一日餐饮费用一万钱,还说没有下筷子的地方,这只是小儿科了。况且礼单里的好多东西,都是《仪礼?士昏礼》规定的,比如大雁,是必备的东西,大雁按照季节迁移南北,用来比喻妇人要不失其节,而雁子飞时行止成列,却是告诉人们要长幼有序,不可逾越。
  不过因为这个“大雁”,还闹出不少搞笑的事来。要知道大雁毕竟是飞在天上的高级动物,一般人想要扑捉十分不易,曾经有的民家因为终年打不到一只雁,几乎都耽误了儿女的婚期。有鉴于此,魏晋时经过官府、社会和玄、道、儒、释等各界名流的集体讨论,决定可以用“鹅”来代替。这条法令一出,估计大雁一族要“亦矣歌”,而呆头鹅却得“常戚戚”了。
  “冯管事好急才,竟连这么久的礼单都记得一清二楚,袁公府中,真可为遍地英杰。”
  在自家郎主面前受到赞扬,可比私下里说上一万句,冯桐极为得意,再看徐佑也变得顺眼多了,起码没之前那么厌恶了。
  袁阶皱眉道:“七郎,要是按照原礼单退还,恐怕有些东西今天置备不齐……”不说别的,就是大雁,这个时节去哪里找?
  “不用这么麻烦,”徐佑笑道:“除去钱币,其他东西折价五十万,共计一百万钱,这样大家都方便许多。”
  一万钱大概可买一百五十石至二百石谷,抑或七只羊、10匹绢布和兑换一两黄金,徐佑开的价,其实是低了的。这倒不是他害羞脸嫩,不敢狮子大开口,而是深思熟虑之后做的决定,要是现在有官身士籍,就是千万钱也可以拿了就走。但他的身份只是个齐民,处在社会的最底层,要是随身带着巨资,到了钱塘那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仅太过招摇,而且极易招惹各种祸事。所以,不多不少,百万钱恰到好处,既可以满足当下的基本需求,也可以为日后的谋划攒下本金。
  只要有本金在手,曾经纵横商海的徐佑,根本不惧怕任何艰难险阻。归根结底,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社会的本质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一理通百理明,做人、做事、做生意都是如此!
  “我岂能占你的便宜!”
  袁阶这点风度还是有的,对冯桐道:“去支取一百五十万钱,备好牛车,等七郎动身去钱塘时,直接送到座舟之上。”
  既然袁阶非要多给五十万,徐佑也没有拒绝,笑着答了谢。钱财之事议定,袁阶不欲耽搁,让冯桐去取来婚书,又转头望着徐佑,道:“你的婚书可曾随身带着?”
  其时婚书一式两份,男方女方各留一份,徐佑摇头道:“那夜突逢大难,一应物什尽毁于大火之中,什么都不曾带出。”
  虽说退婚要收回婚书,但实在没有也无关紧要,重要的不是通婚书,而是退婚书。等冯桐取来一个木函,袁阶让他转交于徐佑,道:“打开来看看,是不是这个?”
  木函用黄杨木制成,函长一尺二寸,宽一寸二分,函板厚二分,函盖厚三分,函内宽八分,这是装婚书的木函规定的尺寸,不能有丝毫错失。等木函盖好後,在正中心做出三道路子,然后以五色线缚紧,才算正式完工。
  徐佑打量着手中的木函,心中无井无波,伸手解开五色线,掀起盖子,看到里面放着的婚书。婚书须用好纸,以隶书写,不过这个时代的隶书既不是八分书,也不是汉隶,而是后世所指的楷书。
  他略一扫过,见字迹刚柔拙巧,气韵生动,心中咯噔一下,口中咦了一声。袁阶奇道:“怎么了?”
  “没事,只是猛然见到此物,心中有感罢了。”
第二十五章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徐佑支吾一句,定睛看去,只见上面写道:“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这是正书,有男方的通婚书,和女方的答婚书,不过虚话套话而已,有固定的格式。其外还有别纸,分别记录男女双方的真实情况,要写明往上三辈的姓名、郡望、官职等等,越详尽越好,比后世的人口普查可要严谨许多倍。
  徐佑合上盖子,递还给冯桐,道:“正是婚书不假,请冯管事准备纸笔,我来写退婚书即可。”
  冯桐没想到事情进行的如此顺利,顿时眉开眼笑,忙去备好纸笔桌案,在一边研墨,斜眼乜着徐佑,暗道:听闻徐家七郎摸刀枪的多,摸笔杆的少,不定写出什么样的丑字来,我可要好好瞧着,还能到三娘面前当做笑话说给她听。
  袁佑同样奇怪,他可是见过徐佑书法的,那是徐府派人来求亲之后,他辗转要到了徐佑的习作,那一手小儿涂鸦的字迹,可是让他犹豫了好久。要不是因为那件事迫在眉睫,又觉得多一个徐氏这样的武力强宗做奥援,会让家族在未来有所依仗,又如何会答应这门亲事?
  想到这退婚书说不定还得给主上过目,字迹太丑难免君前失仪,袁阶劝道:“七郎,你病体初愈,腕力不足,不如由府中书吏代笔,你签字画押即可。”
  徐佑轻笑道:“不碍事!”然后提笔凝神,闭目沉思,等再睁开眼,身上气质为之一变,下笔如走银蛇,满纸退婚词,一蹴而就: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宫之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等签上名字,按下指印,徐佑在冯桐端来的铜盆里洗了手,微微笑道:“不能跟袁府结亲,是在下的福薄,祝三娘早日觅得佳婿,菽水承欢,琴瑟百年。”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6/608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