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14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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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佑哈哈大笑,山宗的身手偏向小巧腾挪,机变百出,正适合方斯年这样的小女娘,道:“恭喜山郎君收一佳徒儿,今晚我做东,摆酒庆祝庆祝!”
  山宗仰天长叹,道:“我算是上了你们的贼船了!”
  “你小小抄贼,不上贼船,还想上官船吗?”
  大家混的熟稔,开点小小的玩笑无伤大雅,山宗不以为杵,反倒更喜欢这个样子的徐佑,道:“原来郎君这里也是贼船,我昨夜做梦还以为自己改邪归正,从此青云直上,衣食无忧,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呢……”
  “贼有大小,小贼只能聚啸山海,持刀剑,劫人财,今日不知明日事,浑浑噩噩的等着被剿灭的那一天;大贼却能一呼百应,率万众,封王侯,老天爷不肯给的,就自个拿命去取,取得到,是天命,取不到,也不白来世上一遭!”
  何濡说的平淡,听在山宗耳中,却仿佛晴天响起的惊雷,好一会才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两位郎君是要做小贼呢,还是做大贼?”
  徐佑没好气的道:“做良民!其翼喜欢说笑,你不必当真!”
  山宗拍了拍胸口,后怕道:“吓死我了,这样的玩笑,何郎君以后少说为妙。”
  何濡微微一笑,随口转移了话题,道:“杜三省怎么答复七郎的?”
  “千里做官只为财,陆会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想发财而已!”
  “价钱呢?”
  “五百万!”
  山宗大怒,双目露出凶光,道:“我们辛辛苦苦在海上打劫一年才搞来多少?区区一个小县令动动嘴巴就要五百万钱,简直丧心病狂,无耻之极!”
  不患寡而患不均,山宗对贪官未必有多么仇恨,只是贪官赚钱如此容易,跟抄贼的营生比起来,显然更加具有吸引力和性价比。
  “十几年埋头苦读,出身,门第,机会,人缘,缺一不可,然后才可能在诸多候选人中出任钱塘县令,其实也不比当抄贼来的容易。”何濡讥嘲了两句,笑道:“七郎怎么还价的?”
  “只给二百万钱,詹泓还有一大帮子人要养,总不能真的让他倾家荡产。”
  “陆会不同意怎么办?”
  “不同意?”徐佑露出让山宗不寒而栗的笑意,道:“钱塘不是陆会的私宅,想要称王称霸,他还不够资格!”
第六十九章
圣哉斯言
  陆会接受了徐佑的报价,就如杜三省所说,他只为求财,不想逼得詹泓铤而走险。不过,少收了钱,售后服务就没有那么到位,詹泓私藏荫户的事可以不予追究,但多余的荫户必须清理出去,重新编户落籍,不得再托庇士族门中,逃避朝廷的税法和杂役。
  詹泓又来找徐佑,徐佑本以为他要借钱,正寻思着怎么才能不伤感情的婉言拒绝,说明自己手头拮据的现状。没料想詹泓在意的不是钱,而是那些即将被扫地出门的荫户。
  “郎君,不是我不识好歹,他们大都跟随詹氏十几年,有些往上三代都在为詹氏做事,现在子孙无能,累及家门中落,可这些老实巴交的荫户却不该受此劫难。一旦被官府编户,每年的租调力役将成为他们沉重的负担,家不成家,人不像人,我实在于心不忍。”詹泓言辞恳切,懊悔自己的无能,哀求道:“万望郎君再费心说合,请陆县令高抬贵手。”
  徐佑对荫户制向来不以为然,南北百年战乱,人口凋敝,良田荒芜,抛开数量巨大的部曲和佃客,自由民本就少的可怜。朝廷因此收不来税,穷的要死,基建、垦田、水利、粮储、武备样样落后,做什么事都捉襟见肘。而士族却把属于朝廷的自由民豢养在私人的庄园里,耕种、做工、服役,一个个富的流油,还不用交税,最终中央弱,地方强,尾大不掉,难以控制。
  藏富于民是好事,可当下的情况是藏富于士族,老百姓的日子照样不好过。自由民越来越少,朝廷收的税越来越重,于是造成恶性循环,纷纷自愿卖身为士族的佃客,如此反复。
  不过,这是百年积弊,徐佑一时也没办法解决,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道:“陆县令并不好说话……”
  他找杜三省传话,甚至说了些威胁的言辞,陆会心中肯定不悦,只是碍于种种原因,没有发火而已。要是再得寸进尺,后果不问可知。
  詹泓忙道:“我明白,要是陆县令答应网开一面,我会每年奉送十万钱作为酬谢。”
  十万钱买几十个佃户,这样的买卖确实划算。徐佑沉吟不语,他对陆会的为人不算很了解,目前来看,贪财是肯定的,但是这个人重不重视面子呢?会不会觉得两次命令都被顶回来,伤了一县之长的自尊,从而无视这区区十万钱,招致更凌厉的反击呢?
  贪小利而无视大局,徐佑对詹泓的印象大打折扣。听詹文君说,她的兄弟中只有这个詹泓还算成器,没想到处事如此不堪。詹氏的没落,外因五成,内因五成,也怨不得别人。
  “这样吧,我试着说合看看,未必能成,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送走詹泓,徐佑让左彣奉了拜帖,请杜三省过府饮酒。杜三省此次居中传话,既为陆会赚了二百万钱的进项,也在徐佑这边留下了好大的人情,两头讨好,心中得意,高高兴兴的来赴宴,徐佑却提出要詹泓保留现有的荫户不变,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郎君,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詹泓的意思?”
  徐佑给他斟了杯酒,道:“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要是郎君的意思,我拼着被明府责骂,也得厚着脸皮去说情,明府怪责下来,由我一力担着。可要是詹泓的意思,我只能说这小子猪油蒙了心,太不知进退,明显要把郎君架在火上烤。”
  徐佑轻笑道:“没那么严重,明府那边说句话,詹泓每年会有十万钱的孝敬。大家各取所需,再好不过。当然了,县尉这几日东北西走,劳苦功高,詹泓稍后也会备有礼物送到府上……”
  “好说好说!”
  杜三省是聪明人,口中从不提酬劳,心里知道徐佑不会忘了他的好处,道:“这些荫户想要继续当詹氏的附籍,估计明府绝不允准。”
  楚国的户籍制度跟六朝区别不大,也分黄籍和白籍。合法的荫户都要在黄籍上登记,但是没有独立的户籍,而是写在主人的户籍后面,称为附籍,也就是所谓的“客皆注家籍”。
  “想想办法,我曾听一位饱学的老先生说过,只要用心,办法总比困难多!”
  杜三省想了想,道:“只有一个办法,让这些荫户自愿卖身为奴。做了詹氏的奴仆,自然没有了荫户制的拘束,詹泓想养他们多久,就能养他们多久。”
  转为奴籍是一个法子,只是大多数荫户未必愿意放弃半自由民的身份,从此世世代代生死操于主人的手中。虽说詹泓待他们不薄,从不苛待,也不暴虐,但谁能保证日后的主人也是这样的君子?
  “还有别的办法吗?”
  “若是有人不想转为奴籍,可以从荫户里挑出几个伶俐的作为衣食客。衣食客不同于佃客,不同于典计,既不必从事耕种,也不交租调,类似于家主的随从,供给衣食、署理杂务。”
  徐佑对衣食客略知一二,绝对数比荫户还要少,品级以上的士族只能拥有一至三人而已,杯水车薪,无济无事。
  “这倒是可行的法子,不过,詹泓的名下多了三十多户,仅仅靠着衣食客,填不满这个窟窿!”
  “詹泓的荫户里不是有许多流民吗?这些流民一部分从北魏逃难过来,一部分是别处州郡的逃民。依据大楚的律法,士族可以荫庇九族之内的亲属,反正这些流民的籍贯无处可查,让詹泓认他们作远房或分支的亲属,如此避免了荫户制的人数要求,又能合法的避过每年的检籍!”
  杜三省不愧是老刑名,沉浸官场多年,深知各种情弊,转眼间就给了徐佑切实可行的法子,钻律法漏洞的本事无人能及。
  “县尉果然厉害,来,我敬你一杯!”
  杜三省仰头一口,醇香又不失劲道的酒气顺喉而下,浑身立刻暖洋洋的,忍不住大赞道:“好酒!”
  “这是北魏的鹤觞酒,饮十杯,经月不醒。”
  杜三省大惊,道:“可是刘白墜所酿?”
  “正是!北都名酒,以此为最。飞卿临行时送我的,一直没舍得喝,今天特意拿出来供县尉品尝!”
  “好好好!”杜三省激动的手在颤抖,端着酒杯放到鼻端,深深闻了闻,一脸的沉醉,道:“郎君,今日得尝此酒,詹泓的事,无论如何我都为你办妥当!”
  “来,干杯!”
  “干!”
  是夜,杜三省在静苑大醉,第二日徐佑派人送他回家里后,又倒卧一日夜才醒了过来。自此逢人就说鹤觞酒的好话,成为最忠实的拥趸,多年后还念念不忘。
  詹泓的家事最终得到妥善解决,作为佃客、衣食客和假托九族内亲属的,共计十八户,六户自愿卖身为奴,另有十一户解除了跟詹氏的租佃关系,成为编户齐民,恢复了自由身。詹泓在徐佑的指点下,备了厚礼答谢杜三省。杜三省对喜欢找麻烦的人没有好感,但看在钱的份上还是和和气气的招待了他,辞别时耳提面命了几句,道:“你的事原本不可能办妥当,幸好徐郎君出面斡旋,你懂我的意思吗?”
  “明白,明白,我知道怎么做!”
  过了数日,詹泓又再次到静苑拜访,这次他来,没有提出难题,反倒送给徐佑一个大礼。徐佑看到厚叠叠的名单时愣了愣,道:“这是什么?”
  “这是詹氏三十名部曲的奴籍文书!”
  “我知道,我是问你给我看这些文书做什么?”
  “因为从今日起,他们都是郎君的人了,!”
  徐佑将手中的名单放在案几上,目视詹泓,良久不言。詹泓起先还能保持容色不变,脸上透着恭谨,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的变得有些尴尬,眉宇间流露出几分不安。
  他认知里的徐佑,温和,大度,言谈如沐春风,可此刻的徐佑,依旧是他,却不怒而威,让人战栗。
  终于,徐佑打破了沉默,笑道:“詹郎君,你不要误会,我帮你,不是为了索取酬劳。”
  詹泓这才感到自己的举动有些突兀,徐佑跟陆会不同,跟杜三省也不同,两人间之前没有往来,也没有任何交情,可人家二话不说为了他的事四处奔走,甚至不惜开罪钱塘县令,看得自然是詹文君的面子,而不是这区区三十名部曲。他以之酬谢,不仅落了下乘,还显得太过功利,实在是个俗物!
  詹泓撩起宽袍下襟,双手交叠伏地,自责不已,道:“泓少不更事,行事莽撞,以致冒犯了郎君,死罪死罪!”
  徐佑扶了他起身,道:“不是我拒绝你的好意,这些部曲都是你门内的老人,这样送出,未免伤了他们的心,也有违忠义之道。”
  詹泓满面羞惭,不敢直视徐佑,道:“好教郎君得知,这些部曲本不是我的人,先君尚在时,指派他们跟着詹珽做事,一个个武艺精湛,都是难得的人才。后来出了那样的事,詹珽被流放从军,詹氏又分了家,他们落得无处可去的境地,几位兄长都不愿意收留,于是结伴求到阿姊府上。阿姊心软,怜惜他们平素里也是受詹珽所累,并不是什么坏人,所以亲自交代我务必善待他们,不得因詹珽迁怒于人。我岂敢不从?每月的俸钱按时发放,衣服食物尽好的供应,只是他们善武而不善耕作,在我这里除了日常巡视府邸,别无它用,天长日久,武功生疏,人也废了。”
  徐佑叹了口气,道:“既然不想耽误了他们,赦免了奴籍,放他们自谋生路就是,何苦送来我这里?”
  “自谋生路,谈何容易?”詹泓身残之后,用功读书,心思和视野比之以前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并不是那些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的士族子弟可比,道:“现在这世道,真的放了他们出去,不到半年,除了落草为寇,也只能重新投入别人门中为奴,说不定遇到居心不良的主人,反而被人利用,最终坏了性命。”
  “难为你有这份见识!”
  从农、从商、从政,从贼,世人谋生无非这四条路,然而前三条路对这些只会武艺的粗人们都行不通,没农具没土地没技术,当农民连自己都养不活,从政更是别想了,至于从商,没本钱没门路做什么生意?到头来,还不是只有从贼而已?
  詹泓见徐佑的没有先前那么大的抵触,心中的忐忑也去了一半,说话更加通畅,也更有说服力,道:“我知晓郎君是要做大事的人,手中正好缺人使唤,所以私下揣摩,想给他们寻个既可以谋生,也可以做些功业的去处,说不定将来还能脱了奴籍,光宗耀祖。当然,没了他们这些武夫在家里惹是生非,我也能少点麻烦。这点点私心,为我,也为他们,万望郎君体谅。”
  徐佑当然不是傻子,这些部曲跟随詹珽有些年头了,詹泓恐怕没有本事降服他们,与其放在家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引起祸乱,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给徐佑。至于徐佑能不能降服他们,就要看他的本事了。
  “好吧,既然你这样说了,我再拒绝,显得不近人情。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詹泓大喜,道:“谢过郎君!”
  送走了詹泓,回来时见何濡正在翻看名单,他扭头笑道:“七郎好手段,收人的礼物,还让送礼的人感恩戴德。詹泓没有城府,竟看不出七郎其实早动了心,还苦苦哀求着你收下,真让人笑破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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