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13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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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角生鼻上中作弓
  将尸体清理出来,等候多时的仵作听从朱智的吩咐,从头开始验起,直到脚后,一点都不放过。由于火烧的太剧烈,尸体几乎没有了人形,加上天寒,冻缩的硬如石头,太过复杂的验尸做不了,只能从表面上察看死因和伤痕。
  “……死者俯卧,口中有灰,系火烧致死,具体时辰不详。左额角有一处刃伤,胸前有四五处刃伤,尤以胸前贯穿一处为致命。皆纵向,深入骨,长四寸许,宽一寸许,伤口间凹,外溢,疑利剑所为。地面坚硬,未见凶手痕迹,血障分布多处,颜、胸、腹下和四肢前侧,皲裂四开,可知尸体未曾移动……”
  仵作这一行在秦时叫令吏,验尸的程序为封诊式,“封”即查封,“诊”是勘查,“式”就是司法规范。验完之后还要写爰书,也就是验尸报告,报告的格式和内容都有具体要求,可不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比如这个地面坚硬,未见凶手痕迹,不单烧死案如此写,吊死案也是如此,只要不是溺死水中,发生在地面上的案子,都要有这个句式。
  鉴于验尸理论和检验工具的局限性,做仵作的人经验最重要,顾允派来的这人是钱塘最厉害的仵作,家中三代都是从事仵作的行当,所以连一具烧的面目全非的尸体,他夜能看出许多外人看不到的东西。
  比如血障,即尸斑,严重烧伤时会出现皮肤皲裂的现象,若是死时是俯卧的,血障多分布在脸、胸腹和四肢前侧。若是仰卧的,多见于枕、项、背、腰、臀部及四肢的后侧。可据此判断是不是第一案发现场,和尸体是否被人移动。
  “口中有灰就是被烧死的?”朱睿只是好奇,并不是起了疑心。
  “回禀郎君,三国时有吴人张举,为句章令,有一淫妇伙同他人杀死了亲夫,然后纵火烧舍,告官称丈夫死于大火。张举取两口猪,一杀,一活,取薪烧之,活者口中有灰,杀者口中无灰。由此可知,此人是被活活烧死,而不是被人杀后扔入火海!”
  朱睿奇道:“你叫什么名字,祖上可有郡望?竟然读过史?”要知道史书不是一般的书籍,非世族门阀不传,普通齐民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资源,也找不到解析释义的老师。何况仵作是他认为的贱役,略识字,却不读书,有些许经验也都是从历年听闻或者亲自经历的案子中积累的,却不料此辈人竟然能够从古代记载里整理出验尸的法子,真真出乎他的意料。
  “小人邓甲,钱塘人士,三代操此贱役,随父读过几年书。至于这等验尸的手段,都出自家父手书的《甘棠事集》。”
  一听不是史载,而是家传的学问,朱睿立刻没了兴致,一直在观察尸体的朱智却咦了一声,抬头望着仵作,道:“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你父亲好学问!”
  朱睿虽不如朱聪那样满腹学识,但诗经也是读过的,知道朱智吟的是《诗经?召南?甘棠》里的诗句,不过好读书不求甚解,并不知道其中暗含的深意。
  “四叔,取了甘棠二字做书名,也算不得好学问吧?”
  “甘棠枝干高大,叶圆而花红,常被种在社前,又称社木。以前的社,是听讼断狱的地方,传说召公曾在甘棠树下断案,公正无私,人们都很爱戴他,所以唱诵这首甘棠诗作为纪念。”朱智没有斥责朱睿不学无术,要做朱氏的宗主,不需要学富五车,他对邓甲褒扬了两句,道:“你的才干,足可为一郡之令吏,今日用心做事,将来自有你的机遇。”
  邓甲大喜,跪下谢过,然后验的愈加仔细。他本来尚有些疑虑,总感觉这具尸体哪里不对劲,似乎不像是刚死了一两天的样子,只是被大火损毁的太严重,找不到切实的证据支持这个怀疑。如果朱智没有对他承诺,无欲则刚,还可能说出心中的疑点,反正信不信由你。可现在有了念想,不愿意节外生枝,于是就此定了性:身中利刃之伤,大火焚烧致死!
  正在这时,有部曲从厚厚的草木灰中找到了一枚银制的方形棨牌,上面空无一字,仅仅画着一只异兽,青皮利爪,紫须红毛,好不狰狞!
  “这是何物?”朱睿问道。
  “角生鼻上,中作弓,样似貊,应该就是司马相如提过的角端。”
  “角端?”
  朱睿有些抓狂,今日遇到的事几乎超出了他的认知,道:“角端是什么厌物?”
  “角端是白泽兽,喜食虎豹,不伤人,多被愚民视为灵兽。”
  “世间哪来的灵兽?”朱睿对鬼神事向来嗤之以鼻,道:“不过此兽形貌罕见,四叔能不能从中查出这人的来历?”
  朱智笑道:“我又不是孙天师,具无上神通,明达方外幽远之事。单单一只角端,一枚银制的棨牌,短时间内无法断言其来历。不过,比起昨日的一无所知,今日的我们已经查到了太多线索,我有预感,要不了多久,幕后的主谋就会浮出水面。”
  尸检再无其他发现,也就没了利用的价值,朱睿想要挫骨扬灰,以解心头之恨。朱智阻止了他,让人就地掩埋,给了冒着苦寒看守尸棚的衙卒大量赏钱。仅仅一日时间,朱氏在钱塘县衙的口碑简直爆表,以至于很久之后,还有衙卒怀念跟着朱智办事的那两天,赚到了一年也赚不到的外快。
  回到县衙,朱礼问起经过,朱智一五一十的说了,道:“应该就是劫掠凌波的贼子无误,他先是中了左彣几剑,尤其胸口一剑穿过了肺腑,后被大火烧的没了面目,辨认不出底细。”说着掏出那枚银制的棨牌递了过去,道:“三哥,你见多识广,可认得此物?”
  朱礼放在手中摩挲了一下,道:“角端?”
  三叔竟认得角端,朱睿难掩眼中的惊讶,他一直认为自己跟朱礼最像,豪放粗野,不拘小节,甚厌读书,遇事才知远远不及。
  “正是角端!”
  朱智不以为异,他这个三哥重武轻文不假,可年轻时游走天下,遍访名山秀水,耳闻目睹了无数的奇人异事,胸中沟壑之深,犹在他之上。
  “角端虽然是灵兽,但多被山野村夫豢养,作为护卫之用,跟犬狗没什么区别,因此极少被人作为祥瑞或信物。”朱礼将棨牌递还朱智,道:“有利有弊,用的人少,查起来固然难,可一旦查到,就可断定无疑。”
  朱智点点头,道:“我也这么想,所以准备立即启程,赶回富春,请二哥出手访查角端的来历。”
  “嗯,二哥的朋友满天下,三教九流,无所不包,由他出面再好不过!”
  正在这时,侍女从后院过来,说朱凌波醒了,要诸位郎君过去。三人走出房间,正好遇到顾允忙完公务,结伴去见朱凌波。
  朱凌波气色有些好转,脸蛋不再是煞白煞白的样子,让侍女在身后叠了个靠枕,半坐起身子,声音还是柔弱无力,但至少听的清楚,道:“阿父,查到那个小贼的底细了吗?”
  朱礼坐在床边,握着她冰凉的柔荑,虎目泛着爱怜和心疼,道:“还在查,有你四叔帮忙,就是死了十年的鬼也能查出来生前的名姓。你放宽心,好好静养,阿父答应你,此事终归要有人付出惨痛的代价,为你出了这口恶气!”
  “女儿一人不足惜,只是这伙贼人四处劫掠良家女郎,不知坏了多少人的名节和性命,阿父早一日抓到主谋,也好早一日结束这一切!”
  “凌波,我保证,所有参与此事的贼人,我会一个不剩的将他们的人头扭下来,送给你踢着玩!”
  要是往常朱睿这样说话,朱凌波肯定要翻脸,可经过一劫,倍觉亲人的呵护是世间最温暖的情意,星眸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泣声道:“六兄,我……我……”
  朱睿平日最宠朱凌波,没少被她捉弄和顶嘴,却从来笑呵呵的由着她的性子,这会见一向刁蛮的妹子如此无助,心都要碎了,笨手笨脚的安慰道:“乖,别哭,别哭!”
  好不容易等朱凌波情绪稳定,朱智问道:“凌波,你再想想,能不能记起地窖里那个贼子盛怒时说了什么话?”
  朱凌波茫然道:“很重要吗?”
  “很重要!”朱智声音很轻,可听在朱凌波耳中,却仿佛千钧之重,道:“可能比我们从尸体上搜到的棨牌更重要!”
  朱凌波闭上眼睛,静静的回忆那天凌晨,道:“贼子从外面回来,心情十分的不好,先是骂骂咧咧的踢翻了木板,又疯了似的冲着墙壁乱砍乱劈,口中说些什么……什么来着?”
  她努力的想,“好像骂谁是无耻羌狗,还有陷阱、背叛什么的……对了,他提过一个人的姓氏……”
  朱智和朱礼对视一眼,寻寻觅觅,答案却在身侧,立刻追问道:“什么姓氏?”
  “姓……他说的声音好大,震的我耳朵都在嗡嗡的响……姓什么呢,我,我怎么记不起来了……”
  “不急,慢慢想,将脑海里其他声音都去掉,只想着那个人,他在发泄,骂人,击打石壁,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说……姓魏的,你害了我,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我记起来了,他说姓魏的!”
  朱礼眉头一皱,望向朱智,朱智同样震惊莫名,朱睿眼中精光暴涨,恶狠狠的道:“魏?会稽魏氏?”
第五十四章
先手
  朱礼第一个摇头,道:“不可能!魏氏也算是会稽名门,怎么会堕落到做这种事?”
  名门与做坏事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但当世的门阀大都爱惜羽毛,轻易不会作奸犯科,更不会干和掠人口这样的恶行。从概率学的角度看,确实比普通人犯罪的几率要低。
  可是几率低,不代表不可能!
  朱智沉吟道:“我与魏氏常有往来,不管是现任宗主、中郎将魏文暄,还是文采斐然的黄门侍郎魏文曜,都堪称谦谦君子,人品出众。有这两人秉持家风,实在难以想象门下子弟会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勾当!”
  “魏姓是扬州大姓,除了会稽郡,临海、吴兴和新安等郡,包括我牧守的永嘉郡,也都有魏姓旁支居住,那贼子口中提及的人,或许……跟这些地方有关?”
  “是不是有关系,查一查就清楚了!姓魏的人不少,可同时跟角端棨牌攀扯上的人应该不多,两者结合即可断定谁是幕后真正的主谋!”
  朱智站起身子,不想继续耽搁,道:“想要真相大白,终究要从这枚棨牌着手。我立刻赶回富春,三哥可在钱塘住段时日,等凌波养好身子再回来不迟!”
  “朱四叔且慢!”
  顾允犹豫了片刻,白皙如玉的俊美容颜变得阴沉的可怕,道:“我似乎知道角端喻示着何人……”
  “嗯?什么?”
  朱智停下脚步,诧异的望着顾允,平静如海的双眸乍起微澜,刹那间蕴含着无数雷暴,道:“贤侄请说!”
  “我入仕前,曾在随会稽郡的岳松先生求学一载,跟魏氏的魏桓同窗,相交莫逆。某次寻山漫步,月夜闲聊,偶然谈起古往今来的天生异象,他说过一件事,要不是今日看到角端,又牵扯到了魏姓,我几乎已经忘记了。”
  “魏桓,魏文暄的第三子?”
  顾允短暂的失神,仿佛陷入了往昔求学时光的美好回忆里,听到朱智的声音才惊醒过来,道:“对,魏家三郎,他跟我说他的八弟魏度出生时天降了半月暴雨,会稽全郡大涝。更怪的是,魏度母在孕中曾梦到角端游走周身,发出似牛哞的吼叫声。族内长辈多认为此梦不详,从不对外宣扬这件奇事。魏桓他们小时候也因此常常欺负魏度,私底下叫他春牛,后来逐渐大了,魏氏宗主严厉禁止再用这种带侮辱性的称呼,除了魏氏的族人,很少为外界所知。”
  古代有送冬寒、迎新春的风俗,《周礼?月令》说“出土牛以送寒气”,这里的土牛也叫做春牛,开春时驱赶到城门外,号召士民围观,上位者用鞭子抽打三下,含有劝促农耕的美好寓意。
  只是世家子被叫做牛畜,还是年年被鞭打的春牛,就一点都不觉得美好了,对魏度来说何止是侮辱,简直算得上精神摧残。他自小不合群,脾气古怪,跟家中兄弟们关系极差,大概跟此有关。
  “魏度?”
  三人齐齐一惊,朱礼刚刚还说魏氏的可能性不大,这会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倒不是畏惧魏氏的权势,会稽四姓,孔贺虞魏,固然也是一时望族,但跟吴郡四姓比起来尚有不如。
  “没听过,不是魏文暄的嫡子么?”朱睿皱着眉头,搜刮了一遍脑海,没找到对这个名字的任何印象。
  “魏度是关中侯魏文远的儿子,无甚才名,别说在江左,就是魏氏族内,也是默默无闻之辈。”朱智腹中藏有江河,连魏氏一个默默无闻的子孙都能随口道来,朱礼最了解这位四弟的深浅,并不觉得惊讶,道:“关中侯?魏文远是不是那个自称和庄子无异的狂徒?”
  “对,魏文远一向不读书,有次附庸风雅读庄子,开卷一尺就放下了,说‘了不异人意’,在会稽传为笑谈!”
  “了不异人意”说白一点,就是“和我的意思完全相同”,老庄玄学在楚国兴盛,但无一人敢自比老庄,魏文远不读书就罢了,还狂妄自大,难怪被人嘲笑。至于关中侯的爵位,只是受荫虚封的,没有实权,也没有俸禄,所以向来不为人重视,估计是想说些妄语以扬名,却弄巧成拙,可怜可叹。
  朱智慢慢坐了下来,道:“《后汉书?鲜卑传》里记载,有禽兽异於中国者,野马、原羊、角端牛。角端虽是灵兽,可向来被认为是异族、胡人的东西,体壮如牛,丑陋不堪,为汉人所不齿,魏家对此讳莫如深,可以理解。只是……既然魏度为角端所累,又为什么会用它制成棨牌,作为联络交通的信物呢?”
  “能做出掠卖良人的恶行,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朱睿大恨,道:“我这就去会稽,取了魏度的首级!”
  “不要冲动!”朱智皱着眉头,道:“仅凭我们手中的证据,无法坐实魏度的罪名,真闹将起来,有理也变得没理了!”
  “四弟说的是老成持重之言,若是昨日那贼子未死,我们大可从长计议。但现在人已经成了死灰,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到魏度的耳中。他若是销毁证据,解散贼众,将劫掠各地的良人埋杀或运走,自个摘的干干净净,更不可能坐实他的罪名。”
  朱礼久任太守,又兼任建武将军,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看待问题的角度跟多为皇帝参赞之臣的朱智大为不同,道:“子愚的做法看似粗鲁,却暗含兵家出其不意的奇效。没有证据,就去魏度的口中要,去他的家中搜,郡中的田宅,山涧的别院,做下这样的大事,必定会有文书账簿往来,我就不信他有通天的手段,竟不漏出一点的破绽?”
  “可是,现在不能确定魏度就是幕后的主谋,要是弄错了人,魏氏那边不好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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