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校对)第4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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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明头,且说吕用之闲居私第,终日讲炉鼎之事,差人四下缉访名姝美色,以为婢妾。有人夸薛媪的养女,名曰玉娥,天下绝色,只是不肯轻易见人。吕用之道:“只怕求而没有,那怕有而难求。”当下差干仆数十人,以五百金为聘,也不通名道姓,竟撒向萨媪家中,直入卧房抢出玉娥,不由分说,抬上花花暖轿,望吕府飞奔而去。吓得薛媪软做一团,急忙里想不出的道理。
后来晓得吕府中要人,声也不敢则了;欲待投诉黄损,恐无益于事,反讨他抱怨。只得忍气吞声,不在话下。
且说玉娥到了府中,吕用之亲自卷帘,看见资容绝世,喜不自胜,即命丫鬟养娘扶至香房,又取出锦衣数箱,奇样首饰,教他装扮。玉娥只是啼哭,将首饰掷之于地,一件衣服也不肯穿。丫鬟养娘回覆吕相公。吕相公只教:“莫难为了他。
好言相劝。”众人领命,你一句,我一句,只是劝他顺从。玉娥全然不理。正是:万事可将权势使,寸心不为绮罗移。
姻缘自古皆前定,堪笑狂夫妄用机。
却说吕家门生故吏,闻得相公纳了新宠,都来拜贺,免不得做庆贺筵席。饮至初更,只见后槽马夫喘吁吁上堂禀事:“适间有白马一匹,约长丈余,不知那里来的,突入后槽,啮伤群马;小人持棍赶他,那马直入内宅去了。”吕用之大惊道:“那有此事?”即命干仆明火执杖,同着马夫于各房搜检。马屁也不闻得一个,都来回话。吕相公心知不祥之事,不肯信以为然,只怪马夫妄言,不老实,打四十棍,革去不用。
众客咸不欢而散。吕用之乘着酒兴,径入新房,玉娥兀自哭哭啼啼。吕用之一般也会帮衬,说道:“我富贵无比,你若顺从,明日就立你为夫人,一生受用不荆”玉娥道:“奴家虽是女流,亦知廉耻,曾许配良人,一女不更二夫;况相公珠翠成群,岂少奴家一人?愿赐矜怜,以全名节。”吕用之那里肯听,用起拔山之力,抱向床头按住,亲解其衣。玉娥双手拒之,气力不加,口中骂声不绝。
正在危急之际,忽有白马一匹,约长丈余,从床中奔出,向吕用之乱扑乱咬。吕用之着忙,只得放手,喝教侍婢上前。
那白马在房中乱舞,逢着便咬,咬得侍婢十损九伤。吕用之惊惶逃窜。比及吕用之出了房门,那白马也不见了。吕用之明明晓得是个妖孽,暗地差人四下访求高人禳解。次日有胡僧到门,自言:“善能望气、预知凶吉。今见府上妖气深重,特来禳解。”门上通报了用之,即日请进,甚相敬礼。胡僧道:“府上妖气深重,主有非常之祸。”吕用之道:“妖气在于何处?”
胡僧道:“似在房闱之内,待老僧细查。”
吕用之亲自引了胡僧,各房观看,行至玉娥房头,胡僧大惊道:“妖气在此。不知此房中是相公何人?”吕用之道:“新纳小妾,尚未成婚。”胡僧道:“恭喜相公,洪福齐天,得遇老僧,若成亲之后,相公必遭其祸矣。此女乃上帝玉马之精,来人间行祸者。今已到相公府中,若不早些发脱,祸必不免。”吕用之被他说着玉马之事,连呼为神人,请问如何发脱。胡僧道:“将此女速赠他人,使他人代受其祸,相公便没事了。”吕用之虽然爱那女色,性命为重,说得活灵活现,怎的不怕?又问了:“赠与谁人方好?”胡僧道:“只拣相公心上第一个不快的,将此女赠之。一月之内,此人必遭其祸,相公可高枕无忧也。”吕用之被黄损一本劾奏罢官,心中最恨的。
那时便定了个主意,即忙作礼道:“领教,领教。”分付干仆备斋相款,多取金帛厚赠。胡僧道:“相公天下福人,老僧特来相救,岂敢受赐。”连斋也不吃,拂衣而去。
分明一席无稽话,却认非常禳祸功。
吕用之当时差人唤取薛媪到府说话,薛媪不敢不来。吕用之便道:“你女儿年幼,不知礼数,我府中不好收用。闻得新进士黄损尚无妻室,此人与我有言,我欲将此女送他,解释其恨,须得你亲自送去,善言道达,必得他收纳方好。”薛媪叩首道:“相公钧旨,敢不遵依。”吕用之又道:“房中衣饰箱笼,尽作嫁资,你可自去收拾,竟自抬去,连你女儿也不消相见了。”薛媪闻言,正中其怀。中堂自有人引进香房。
玉娥见薛媪到来,认是吕用之着他来劝解,心头突突的跳。薛媪向女儿耳边低说道:“你如今好了,相公不用,着我另送与一个知趣的人。”玉娥道:“奴家所以贪生忍耻,跟随到此,只望黄郎一会,若转赠他人,与陷身此地何异?奴家宁死,不愿为逐浪之萍,随风之絮也。”薛媪道:“方才说知趣的人儿,正是黄郎。房中衣饰箱笼,尽数相赠。快些出门,防他有翻悔之事。”玉娥道:“原来如此。”当下母子二人,忙忙的收拾停当。嘱付丫鬟养娘,寄谢相公,唤下脚力,一道烟去了。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却说黄损闲坐衙斋,忽见门外来报:“有维扬薛妈妈求见。”黄生忙教请进。薛媪一见了黄生,连称:“贺喜。”黄生道:“下官何喜可贺?”薛媪道:“老身到长安,已半年有余,平时不敢来冒渎,今日特奉一贵官之命,送一位小娘子到府成亲。”黄生问道:“贵官是那个?”薛媪道:“是新罢职的吕相公。”黄生大怒道:“这个奸雄,敢以美人局戏我。若不看你旧时情分,就把你叱咤一常”
薛媪道:“官人休恼。那美人非别,却是老身的女儿,与官人有瓜葛的。”黄生闻言,就把怒容放下了五分,从容问道:“令爱琼琼,久已入宫供奉,以下更有谁人?与下官有何瓜葛?”薛媪道:“是老身新认的小女,姓韩名玉娥。”黄生大惊道:“你在那里相会来?”薛媪便把汉江捞救之事,说了一遍。“近日被吕相公用强夺去,女儿抵死不从。不知何故,分付老身送与官人,权为修好之意。”
黄生摇首道:“既被吕用之这厮夺去,必然玷污,岂有白白发出之理,又如何偏送与下官?”薛媪道:“只问我女儿便知。”
黄生道:“莫非不是那维扬韩玉娥么?”薛媪道:“见有官人所赠花笺小词为证。”
还是被水浸湿过的,都绉了。黄生见之,提起昔日涪江光景,不觉惨然泪下,即刻命肩舆人从,同薛媪迎接玉娥到衙相会。两下抱头大哭。哭罢,各叙衷肠。玉娥举玉马坠,对生说道:“妾若非此物,必为吕贼所污,当以颈血溅其衣,不复得见君面矣。”黄生见坠,大惊道:“此玉马坠,原是吾家世宝,去年涪州献与胡僧,芳卿何以得之?”
玉娥道:“妾除夜曾得一梦,次日岁朝遇一胡僧,宛如梦中所见,将此坠赠我,嘱付我夫妻相会,都在这个坠上。妾谨藏于身。那夜吕贼用强相犯,忽有白马从床头奔出,欲啮吕贼。吕贼惊惶逃去。后闻得也有个胡僧,对吕贼说:‘白马为妖,不利主人。’所以将妾赠君,欲贻祸于君耳。”黄生道:“如此说,你我夫妻重会,皆胡僧之力。胡僧真神人,玉马坠真神物也。今日礼当谢之。”遂命设下香案,供养玉马坠于上,摆列酒脯之仪,夫妻双双下拜。薛媪亦从旁叩头。忽见一白马约长丈余,从香案上跃出,腾空而起。众人急出户看之,见云端里面站着一人,须眉可辨。那人是谁?
维扬市上初相识,再向涪江渡口逢。
今日云端来显相,方知玉马主人翁。
那人便是起首说,维扬市上相遇,请那玉马坠的老翁。老翁跨上白马,须臾烟云缭绕,不知所往。黄生想起江头活命之恩,望空再拜。看案上,玉马坠已不见矣。是夜黄损与玉娥遂为夫妇。薛媪养老送终。黄损又差人将书往蜀中访问韩翁,迎来奉养。岁时必设老叟及胡僧神位,焚香礼拜。后黄损官至御史中丞,玉娥生三子,并列仕途,夫妇百年偕老。有诗赞云:
一曲筝声江上听,知音遂缔百年盟。
死生离合皆前定,不是姻缘莫强争。
第三十三卷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
宋本作《错斩崔宁》
聪明伶俐自天生,懵懂痴呆未必真。
嫉妒每因眉睫浅,戈矛时起笑谈深。
九曲黄河心较险,十重铁甲面堪憎。
时因酒色亡家国,几见诗书误好人。
这首诗,单表为人难处。只因世路窄狭,人心叵测,大道既远,人情万端。熙熙攘攘,都为利来;蚩蚩蠢蠢,皆纳祸去。持身保家,万千反覆。所以古人云:“颦有为颦,笑有为笑。颦笑之间,最宜谨慎。”这回书,单说一个官人,只因酒后一时戏笑之言,遂至杀身破家,陷了几条性命。且先引下一个故事来,权做个德胜头回。
却说故宋朝中,有一个少年举子,姓魏名鹏举,字冲霄,年方一十八岁。娶得一个如花似玉的浑家,未及一月,只因春榜动,选场开,魏生别了妻子,收拾行囊,上京取应。
临别时,浑家分付丈夫:“得官不得官,早早回来,休抛闪了恩爱夫妻。”魏生答道:“功名二字,是俺本领前程,不索贤卿忧虑。”别后登程到京,果然一举成名,除授一甲第二名榜眼及第。在京甚是华艳动人,少不得修了一封家书,差人接取家眷入京。
书上先叙了寒温及得官的事,后却写下一行,道是:“我在京中早晚无人照管,已讨了一个小老婆,专候夫人到京,同享荣华。”家人收了书程,一径到家,见了夫人,称说贺喜。因取家书呈上。夫人拆开看了,见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便对家人道:“官人直恁负恩。甫能得官,便娶了二夫人。”
家人便道:“小人在京,并没见有此事。想是官人戏谑之言。夫人到京,便知端的,休得忧虑。”夫人道:“恁地说,我也罢了。”却因人舟未便,一面收拾起身,一面寻觅便人,先寄封平安家书到京中去。那寄书人到了京中,寻问新科魏榜眼寓所,下了家书,管待酒饭自回,不题。
却说魏生接书拆开来看了,并无一句闲言闲语,只说道:“你在京中娶了一个小老婆,我在家中也嫁了一个小老公,早晚同赴京师也。”魏生见了,也只道是夫人取笑的说话,全不在意,未及收好,外面报说有个同年相访。京邸寓中,不比在家宽转,那人又是相厚的同年,又晓得魏生并无家眷在内,直至里面坐下,叙了些寒温。
魏生起身去解手,那同年偶翻桌上书帖,看见了这封家书,写得好笑,故意朗诵起来。魏生措手不及,通红了脸,说道:“这是没理的话。因是小弟戏谑了他,他便取笑写来的。”那同年呵呵大笑道:“这节事却是取笑不得的。”别了就去。那人也是一个少年,喜谈乐道,把这封家书一节,顷刻间遍传京郏也有一班妒忌魏生少年登高科的,将这桩事只当做风闻言事的一个小小新闻,奏上一本,说这魏生年少不检,不宜居清要之职,降处外任。魏生懊恨无及。后来毕竟做官蹭蹬不起,把锦片也似一段美前程,等闲放过去了。
这便是一句戏言,撒漫了一个美官。今日再说一个官人,也只为酒后一时戏言,断送了堂堂七尺之躯,连累两三个人,枉屈害了性命。却是为着甚的?有诗为证。
世路崎岖实可哀,傍人笑口等闲开。
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狂风引出来。
却说南宋时,建都临安,繁华富贵,不减那汴京故国。去那城中箭桥左侧,有个官人,姓刘名贵,字君荐,祖上原是有根基的人家,到得君荐手中,却是时乖运蹇。先前读书,后来看看不济,却去改业做生意。便是半路上出家的一般,买卖行中,一发不是本等伎俩,又把本钱消折去了。渐渐大房改换小房,赁得两三间房子,与同浑家王氏,年少齐眉。
后因没有子嗣,娶下一个小娘子,姓陈,是陈卖糕的女儿,家中都呼为二姐。这也是先前不十分穷薄的时,做下的勾当。至亲三口,并无闲杂人在家。那刘君荐,极是为人和气,乡里见爱,都称他刘官人。“你是一时运眼不好,如此落莫,再过几时,定须有个亨通的日子。”说便是这般说,那得有些些好处?只是在家纳闷,无可奈何。
却说一日闲坐家中,只见丈人家里的老王——年近七旬——走来对刘官人说道:“家间老员外生日,特令老汉接取官人娘子,去走一遭。”刘官人便道:“便是我日逐愁闷过日子,连那泰山的寿诞也都忘了。”便同浑家王氏,收拾随身衣服,打叠个包儿,交与老王背了,分付二姐:“看守家中,今日晚了,不能转回,明晚顺索来家。”说了就去。离城二十余里,到了丈人王员外家,叙了寒温。当日坐间客众,丈人女婿,不好十分叙述许多穷相。到得客散,留在客房里宿歇。
直至天明,丈人却来与女婿攀话,说道:“姐夫,你须不是这般算计,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你须计较一个常便。我女儿嫁了你,一生也指望丰衣足食,不成只是这等就罢了。”刘官人叹了一口气道:“是。泰山在上,道不得个上山擒老虎易,开口告人难。如今的时势,再有谁似泰山这般怜念我的。只索守困,若去求人,便是劳而无功。”丈人便道:“这也难怪你说。老汉却是看你们不过,今日赍助你些少本钱,胡乱去开个柴米店,撰得些利息来过日子,却不好么?”刘官人道:“感蒙泰山恩顾,可知是好。”
当下吃了午饭,丈人取出十五贯钱来,付与刘官人道:“姐夫,且将这些钱去,收拾起店面,开张有日,我便再应付你十贯。
你妻子且留在此过几日,待有了开店日子,老汉亲送女儿到你家,就来与你作贺,意下如何?”
刘官人谢了又谢,驮了钱一径出门,到得城中,天色却早晚了,却撞着一个相识,顺路在他家门首经过。那人也要做经纪的人,就与他商量一会,可知是好。便去敲那人门时,里面有人应喏,出来相揖,便问:“老兄下顾,有何见教?”刘官人一一说知就里。那人便道:“小弟闲在家中,老兄用得着时,便来相帮。”
刘官人道:“如此甚好。”当下说了些生意的勾当。那人便留刘官人在家,现成杯盘,吃了三杯两盏。刘官人酒量不济,便觉有些朦胧起来,抽身作别,便道:“今日相扰,明早就烦老兄过寒家,计议生理。”那人又送刘官人至路口,作别回家,不在话下。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也不见得受这般灾悔。却教刘官人死得不如《五代史》李存孝,《汉书》中彭越。
却说刘官人驮了钱,一步一步捱到家中。敲门已是点灯时分,小娘子二姐独自在家,没一些事做,守得天黑,闭了门,在灯下打瞌睡。刘官人打门,他那里便听见。敲了半晌,方才知觉,答应一声来了,起身开了门。
刘官人进去,到了房中,二姐替刘官人接了钱,放在卓上,便问:“官人何处那移这项钱来,却是甚用?”那刘官人一来有了几分酒,二来怪他开得门迟了,且戏言吓他一吓,便道:“说出来,又恐你见怪;不说时,又须通你得知。只是我一时无奈,没计可施,只得把你典与一个客人,又因舍不得你,只典得十五贯钱。若是我有些好处,加利赋你回来。若是照前这般不顺溜,只索罢了。”
那小娘子听了,欲待不信,又见十五贯钱堆在面前;欲待信来,他平白与我没半句言语,大娘子又过得好,怎么便下得这等狠心辣手。疑狐不决,只得再问道:“虽然如此,也须通知我爹娘一声。”刘官人道:“若是通知你爹娘,此事断然不成。你明日且到了人家,我慢慢央人与你爹娘说通,他也须怪我不得。”小娘子又问:“官人今日在何处吃酒来?”刘官人道:“便是把你典与人,写了文书,吃他的酒,才来的。”
小娘子又问:“大姐姐如何不来?”刘官人道:“他因不忍见你分离,待得你明日出了门才来,这也是我没计奈何,一言为定。”说罢,暗地忍不住笑,不脱衣裳,睡在床上,不觉睡去了。
那小娘子好生摆脱不下:“不知他卖我与甚色样人家?我须先去爹娘家里说知。就是他明日有人来要我,寻到我家,也须有个下落。”沉吟了一会,却把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刘官人脚后边,趁他酒醉,轻轻的收拾了随身衣服,款款的开了门出去,拽上了门。
却去左边一个相熟的邻舍,叫做朱三老儿家里,与朱三妈宿了一夜,说道:“丈夫今日无端卖我,我须先去与爹娘说知。烦你明日对他说一声,既有了主顾,可同我丈夫到爹娘家中来讨个分晓,也须有个下落。”那邻舍道:“小娘子说得有理,你只顾自去,我便与刘官人说知就理。”过了一宵,小娘子作别去了不题。正是: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
放下一头。却说这里刘官人一觉,直至三更方醒,见卓上灯犹未灭,小娘子不在身边。只道他还在厨下收拾家火,便唤二姐讨茶吃。叫了一回,没人答应,却待挣扎起来,酒尚未醒,不觉又睡了去。不想却有一个做不是的,日间赌输了钱,没处出豁,夜间出来掏摸些东西,却好到刘官人门首。因是小娘子出去了,门儿拽上不关。那贼略推一推,豁地开了,捏手捏脚,直到房中,并无一人知觉。到得床前,灯火尚明。
周围看时,并无一物可龋摸到床上,见一人朝着里床睡去,脚后却有一堆青钱,便去取了几贯。不想惊觉了刘官人,起来喝道:“你须不近道理。我从丈人家借办得几贯钱来养身活命,不争你偷了我的去,却是怎的计结。”那人也不回话,照面一拳,刘官人侧身躲过,便起身与这人相持。那人见刘官人手脚活动,便拔步出房。
刘官人不舍,抢出门来,一径赶到厨房里,恰待声张邻舍,起来捉贼。那人急了,正好没出豁,却见明晃晃一把劈柴斧头,正在手边:也是人极计生,被他绰起,一斧正中刘官人面门,扑地倒了,又复一斧,斫倒一边。眼见得刘官人不活了,呜呼哀哉,伏惟尚飨。那人便道:“一不做,二不休,却是你来赶我,不是我来寻你。”索性翻身入房,取了十五贯钱。扯条单被,包裹得停当,拽扎得爽俐,出门,拽上了门就走,不题。
次早邻舍起来,见刘官人家门也不开,并无人声息,叫道:“刘官人,失晓了。”里面没人答应,捱将进去,只见门也不关。直到里面,见刘官人劈死在地。“他家大娘子,两日家前已自往娘家去了,小娘子如何不见?”免不得声张起来。
却有昨夜小娘子借宿的邻家朱三老儿说道:“小娘子昨夜黄昏时到我家宿歇,说道:刘官人无端卖了他,他一径先到爹娘家里去了,教我对刘官人说,既有了主顾,可同到他爹娘家中,也讨得个分晓。今一面着人去追他转来,便有下落;一面着人去报他大娘子到来,再作区处。”众人都道:“说得是。”
先着人去到王老员外家报了凶信。
老员外与女儿大哭起来,对那人道:“昨日好端端出门,老汉赠他十五贯钱,教他将来作本,如何便恁的被人杀了?”
那去的人道:“好教老员外大娘子得知,昨日刘官人归时,已自昏黑,吃得半酣,我们都不晓得他有钱没钱,归迟归早。只是今早刘官人家,门儿半开,众人推将进去,只见刘官人杀死在地,十五贯钱一文也不见,小娘子也不见踪迹。声张起来,却有左邻朱三老儿出来,说道他家小娘子昨夜黄昏时分,借宿他家。小娘子说道:‘刘官人无端把他典与人了。’小娘子要对爹娘说一声,住了一宵,今日径自去了。如今众人计议,一面来报大娘子与老员外,一面着人去追小娘子。若是半路里追不着的时节,直到他爹娘家中,好歹追他转来,问个明白。老员外与大娘子,须索去走一遭,与刘官人执命。”
老员外与大娘子急急收拾起身,管待来人酒饭,三步做一步,赶入城中,不题。
却说那小娘子清早出了邻舍人家,挨上路去,行不上一二里,早是脚疼走不动,坐在路旁。却见一个后生,头带万字头巾,身穿直缝宽衫,背上驮了一个搭膊,里面却是铜钱,脚下丝鞋净袜,一直走上前来。到了小娘子面前,看了一看,虽然没有十二分颜色,却也明眉皓齿,莲脸生春,秋波送媚,好生动人。正是:野花偏艳目,村酒醉人多。
那后生放下搭膊,向前深深作揖:“小娘子独行无伴,却是往那里去的?”小娘子还了万福,道:“是奴家要往爹娘家去,因走不上,权歇在此。”因问:“哥哥是何处来?今要往何方去?”那后生叉手不离方寸:“小人是村里人,因往城中卖了丝帐,讨得些钱,要往褚家堂那边去的。”小娘子道:“告哥哥则个,奴家爹娘也在褚家堂左侧,若得哥哥带挈奴家,同走一程,可知是好。”那后生道:“有何不可。既如此说,小人情愿伏侍小娘子前去。”
两个厮赶着,一路正行,行不到二三里田地,只见后面两个人脚不点地,赶上前来。赶得汗流气喘,衣襟敞开,连叫:“前面小娘慢走,我却有话说知。”小娘子与那后生看见赶得蹊跷,都立住了脚。后边两个赶到根前,见了小娘子与那后生,不容分说,一家扯了一个,说道:“你们干得好事。
却走往那里去?”小娘子吃了一惊,举眼看时,却是两家邻舍,一个就是小娘子昨夜借宿的主人。小娘子便道:“昨夜也须告过公公得知,丈夫无端卖我,我自去对爹娘说知;今日赶来,却有何说?”朱三老道:“我不管闲帐,只是你家里有杀人公事,你须回去对理。”
小娘子道:“丈夫卖我,昨日钱已驮在家中,有甚杀人公事?我只是不去。”朱三老道:“好自在性儿。你若真个不去,叫起地方有杀人贼在此,烦为一捉,不然,须要连累我们。你这里地方也不得清净。”那个后生见不是话头,便对小娘子道:“既如此说,小娘子只索回去,小人自家去休。”
那两个赶来的邻舍,齐叫起来说道:“若是没有你在此便罢,既然你与小娘子同行同止,你须也去不得。”那后生道:“却也古怪,我自半路遇见小娘子,偶然伴他行一程路儿,却有甚皂丝麻线,要勒掯我回去?”朱三老道:“他家现有杀人公事,不争放你去了,却打没对头官司。”当下不容小娘子和那后生做主。看的人渐渐立满,都道:“后生你去不得。你日间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便去何妨。”那赶来的邻舍道:“你若不去,便是心虚,我们却和你罢休不得。”
四个人只得厮挽着一路转来。
到得刘官人门首,好一场热闹。小娘子入去看时,只见刘官人斧劈倒在地死了,床上十五赏钱分文也不见。开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缩不上去。那后生也慌了,便道:“我恁的晦气。没来由和那小娘子同走一程,却做了干连人。”众人都和哄着。正在那里分豁不开,只见王老员外和女儿一步一攧走回家来,见了女婿身尸,哭了一场,便对小娘子道:“你却如何杀了丈夫?劫了十五贯钱,逃走出去?今日天理昭然,有何理说。”
小娘子道:“十五贯钱,委是有的。只是丈夫昨晚回来,说是无计奈何,将奴家典与他人,典得十五贯身价在此,说过今日便要奴家到他家去。奴家因不知他典与甚色样人家,先去与爹娘说知,故此趁他睡了,将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他脚后边,拽上门,借朱三老家住了一宵,今早自去爹娘家里说知。临去之时,也曾央朱三老对我丈夫说,既然有了主顾,便同到我爹娘家里来交割,却不知因甚杀死在此?”
那大娘子道:“可又来。我的父亲昨日明明把十五贯钱与他驮来作本,养赡妻小,他岂有哄你说是典来身价之理?这是你两日因独自在家,勾搭上了人,又见家中好生不济,无心守耐,又见了十五贯钱,一时见财起意,杀死丈夫,劫了钱,又使见识,往邻舍家借宿一夜,却与汉子通同计较,一处逃走。现今你跟着一个男子同走,却有何理说,抵赖得过。”
众人齐声道:“大娘子之言,甚是有理。”又对那后生道:“后生,你却如何与小娘子谋杀亲夫?却暗暗约定在僻静处等候一同去,逃奔他方,却是如何计结。”那人道:“小人自姓崔名宁,与那个娘子无半面之识。小人昨晚入城,卖得几贯丝钱在这里,因路上遇见小娘子,小人偶然问起往那里去的,却独自一个行走。小娘子说起是与小人同路,以此作伴同行,却不知前后因依。”众人那里肯听他分说,搜索他搭膊中,恰好是十五贯钱,一文也不多,一文也不少。众人齐发起喊来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却与小娘子杀了人,拐了钱财,盗了妇女,同往他乡,却连累我地方邻里打没头官司。”
当下大娘子结扭了小娘子,王老员外结扭了崔宁,四邻舍都是证见,一哄都入临安府中来。那府尹听得有杀人公事,即便升厅,便叫一干人犯,逐一从头说来。先是王老员外上去,告说:“相公在上,小人是本府村庄人氏,年近六旬,只生一女。先年嫁与本府城中刘贵为妻,后因无子,取了陈氏为妾,呼为二姐。一向三口在家过活,并无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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