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校对)第4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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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一蛟被真君与甘、施二人,赶至福建建宁府崇安县。有一寺名怀玉寺,其寺有一长老,法名全善禅师,在法堂诵经。忽见一少年走入寺中,哀告曰:“吾乃孽龙之子,今被许逊剿灭全家,追赶至此。望贤师怜悯,救我一命。后当重报!”长老曰:“吾闻豫章许逊道法高妙,慧眼通神,吾此寺中,何处可躲?”
少年曰:“长老慈悲为念,若肯救拔小人,小人当化作粟米一粒藏于贤师掌中,待许逊到寺,贤师只合掌诵经,方保无事。”长老允诺,少年即化为粟米一粒,入于长老掌中躲讫。真君与甘战、施岑二人,赶入寺中,谓长老曰:“吾乃豫章许逊,赶一蛟精至此。今在何处?可令他出来见我!”长老也不答应,只管合掌拱手,口念真经。真君不知藏在长老掌中,遍寻不见,遂往寺外前后处寻之,并不见踪迹。施岑曰:“想蛟精去矣,吾等合往他处寻赶。”
却说蛟精以真君去寺已远,乃复化为少年,拜谢长老曰:“深蒙贤师活命之恩,无可报答,望贤师分付寺中,着令七日七夜不要撞钟擂鼓,容我报答一二。”长老依言,分付师兄师弟、徒子徒孙等讫。及至三日,只见寺中前后狂风顿起,冷气飕飕,土木自动。长老大惊,谓僧众曰:“吾观孽龙之子,本是害人之物,得我救命,教我等‘七日七夜不动钟鼓’。今止三日,风景异常,想必是他把言语哄我。若不打动钟鼓,莫承望他报恩,此寺反遭其害,那时悔之晚矣。”于是即令僧众撞起那东楼上华钟。那钟儿响了一百单八声,荣荣汪汪,正是:梵王宫里鲸声吼,商客舟中夜半闻。又打起那西楼上画鼓。那鼓儿响了一个三起三煞,叮叮冬冬,正是:俨若雷鸣云汉上,恍疑鼍吼海涛中。
那蛟精闻得钟鼓之声,吃了一惊,即转身又化为少年,回到寺中,来见长老言曰:“吾前日分付寺中,七日勿动钟鼓,意欲将寺门外前后高山峻岭,滚成万亩良田,报答我师活命之恩。今才三日,止将高山上略荡得平些,滚有泉出,未及如数,而吾师即动钟鼓,其故何也?”长老以狂风顿起,山动地动为对。那少年不胜叹息。长老乃令人往寺外前后观之,但见高峻之处,皆荡得坦平。滚滚泉流不竭。至今怀玉寺中,不止千顷平坦良田,盖亦蛟精报恩所致。
却说真君离了寺门,遍寻不见蛟精,乃复回高处望之,只见妖气依原还在寺中。乃与甘、施二人,又来寺中寻觅。其蛟精知真君复来,即先化为一僧,拜辞长老言曰:“吾族中有众千余,皆被许逊诛灭。兄弟六人,已亡其四,吾父又未知存亡何如。吾今悔改前非,修行悟道。”言毕垂泪而别。真君果复至寺中,只见妖气出外,遂乃蹑迹追至建阳,地名叶墩。遥见一僧,知是蛟精所变。
乃令甘、施二弟子追赶至近,甘、施意欲斩之,真君连忙喝住曰:“不可!此物虽是害人,今化为僧,量必改恶迁善。”遂叱曰:“孽畜,我今赦汝前去,汝务要从善修行,勿害生民!吾有谛语,分付与汝,劳心记着:‘逢湖则止,逢仰则祝’”分付已毕,遂纵之而去。甘战叱曰:“孽畜,我师父饶了你性命,再不要害人!”施岑亦叱曰:“孽畜,你若不遵我师父谛语,再若害人,我擒汝就如反掌之易!”那僧含羞乱窜而去。
脱离了叶墩地方,来至一村,前有一山,遇一牧童。其僧乃问曰:“此处是何地方?”牧童答曰:“此处地方贵湖,前面一山,名曰仰山。”僧闻牧童之言,乃大喜曰:“适间承真君分付:‘逢湖则止,逢仰则祝’今到此处,合此二意,可以在此居住矣。”遂憩于路旁水田之间,其中间泉水,四时不竭,此地名龙窟。后乃名离龙窟。龙僧即于仰山修行,法名古梅禅师。遂建一寺,名仰山寺。其寺当时乏水,古梅将指头在石壁上乱指,皆有泉出。其寺田粮亦广,至今犹在。真君即于叶墩立一观,名曰真君观,遥与仰山相对,以镇压之。其观至今犹存。
却说真君又追一蛟精,其蛟乃孽龙第一子之子,孽龙之长孙也。此蛟直走至福州南台躲避,潜其踪迹。真君命甘、施二弟子遍处寻索,乃自立于一石上,垂纶把钓。忽觉钓丝若有人扯住一般,真君乃站在石上,用力一扯,石遂裂开。石至今犹在,因名为钓龙石。只见扯起一个大螺,约有二三丈高大。螺中有一女子现出,真君曰:“汝妖也!”那女子双膝跪地,告曰:“妾乃南海水侯第三女。闻尊师传得仙道,欲求指教修真之路,故乘螺舟特来相叩。”
真君乃指以高盖山,可为修炼之所,且曰:“此山有苦参甘草,上有一井,汝将其药投于井中,日饮其水,久则自可成仙。”遂命女子复入螺中,用巽风一口,吹螺舟浮于水面,直到高盖山下。女子乘螺于此,其螺化为大石,至今犹在。遂登山采取苦参甘草等药,日于井中投之,饮其井泉,后女子果成仙而去。至今其乡有病者,汲井泉饮之,其病可愈。
却说施岑、甘战回见真君,言蛟精无有寻处。真君登高山绝顶以望,见妖气一道,隐隐在福州城开元寺井中喷出,乃谓弟子曰:“蛟精已入在井中矣。”遂至其寺中,用铁佛一座,置于井上压之。其铁佛至今犹在。真君收伏三蛟已毕,遂同甘战、施岑复回豫章,再寻孽龙诛之。后人有诗叹曰:
迢迢千里到南闽,寻觅蛟精驾雾云。
到处留名留异迹,今人万古仰真君。
却说孽龙既不能滚沉豫章,其族党变为瓜葫,一概被真君所灭。所生六子,斩了四子,只有二子一孙,犹未知下落。越思越恼,只得又奔往洋子江中,见了火龙父亲,哭诉其事。火龙曰:“四百年前,孝悌明王传法与兰公,却使兰公传法与谌母,谌母传法与许逊。吾知许逊一生,汝等有此难久矣。故我当时就令了鼋帅,统领虾兵蟹将,要问他追了金丹宝鉴、铜符铁券之文。谁知那兰公将我等杀败。我彼时少年精壮,也奈何兰公不得;今日有许多年纪,筋力憔悴,还奈得许逊何!这凭你自去。”孽龙叹曰:“今人有说父不顾子的世界,果然果然。”火龙骂曰:“畜生,我满眼的孙子,今日被你不长进,败得一个也没了,还来怨我父亲!”遂打将孽龙出来。
孽龙见父亲不与他做主,遂在江岸上放声大哭,惊动了南海龙王敖钦第三位太子。彼时太子领龙王钧旨,同巡江夜叉全身披挂,手执钢刀,正在此巡逻长江。认得是火龙的儿子,即忙问曰:“你在此哭甚事?”孽龙道:“吾族党千余,皆被许逊诛灭,父亲又不与我作主。我今累累然若丧家之狗,怎的由人不哭?”太子曰:“自古道:‘家无全犯。’许逊怎么就杀了你家许多人?他敢欺我水府无人么?老兄且宽心,待我显个手段,擒他报取冤仇!”
孽龙道:“许逊传了谌母飞步之法,仙女所赐宝剑,其实神通广大,难以轻敌。”太子曰:“我龙宫有一铁杵,叫做如意杵;有一铁棍,叫做如意棍。这个杵这个棍,欲其大,就有屋桷般大;欲其小,只如金针般小;欲其长,就有三四丈长;欲其短,只是一两寸短。因此名为如意。此皆父王的宝贝。那棍儿被孙行者讨去,不知那猴子打死了千千万万的妖怪。只有这如意杵儿,未曾使用,今带在我的身边,试把来与许逊弄一弄,他若当抵得住,真有些神通。”
孽龙问道:“这杵是那一代铸的?”太子道:“这杵是乾坤开辟之时,有一个盘古王,凿了那昆仑山几片棱层石,架了一座的红炉。砍了广寒宫一株婆娑树,烧了许多的黑炭。取了须弥山几万斤的生铁,用了太阳宫三昧的真火,叫了那炼石的女娲,炼了七七四十九个日头。却命着雨师洒雨,风伯煽风,太乙护炉,祝融看火,因此上炼得这个杵儿。要大就大,要小就小,要长就长,要短就短。且此杵有些妙处,抛在半空之中,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更会变化哩。”
孽龙问曰:“如今那铁杵放在那里?”太子即从耳朵中拿将出来,向风中幌一幌,就有屋桷般大。幌两幌,就有竹竿般长。孽龙大喜曰:“这样东西,要长就长,要大则大,那许逊有些法力,尚可当抵一二。徒弟们皆是后学之辈,禁得几杵?”
夜叉见太子欲与孽龙报仇,乃谏曰:“爷爷没有钧旨,太子怎敢擅用军器?恐爷爷知道,不当稳便。”太子曰:“吾主意已定,你肯辅我,便同去;如不肯辅我,任你先转南海去罢。”夜叉不肯相助自去了。那太子奔杀豫章,要拿许逊,与孽龙报仇。却怎生打扮,则见:
重叠叠鳖甲坚固,整齐齐海带飞斜。身骑着海马号三花,
好一似天门冬将军披挂。走起了磊磊落落滑石,飞将来溟溟漠
漠辰砂。索儿绞的是天麻,要把威灵仙拿下。
却说真君同着弟子甘战、施岑等各仗宝剑,正要去寻捉孽龙,忽见龙王三太子叫曰:“许逊,许逊,你怎么这等狠心,把孽龙家千百余人一概诛戮!你敢小觑我龙宫么?我今日与你赌赛一阵,才晓得我的本事。”真君慧眼一看,认得是南海龙王的三太子,喝曰:“你父亲掌管南海,素称本分,今日怎的出你们不肖儿子?你好好回去,免致后悔!”太子道:“你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孽龙是我水族中一例之人,我岂肯容你这等欺负!”于是举起钢刀,就望真君一砍。真君亦举起宝剑来迎,两个大杀一常则见:
一个是九天中神仙领袖,一个是四海内龙子班头。一个的道
法精通,却会吞云吸雾;一个的武艺惯熟,偏能掣电驱雷。一个
呼谌母为了师傅,最大神通;一个叫龙王做了父亲,尽高声价。
一个飞宝剑,前挑后剔,光光闪闪,就如那大寒陆地凛严霜;一
个抛铁杵,直撞横冲,玑玑珰珰,就如那徐夜人家烧爆竹。真个
是棋逢敌手,终朝胜负难分;却原来阵遇对头,两下高低未辨。
真君与那太子刀抵剑,剑对刀,自巳牌时分战至午时,不分胜败。施岑谓众道友曰:“此龙子本事尽高,恐师父不能拿他,可大家一齐掩杀。”那太子见真君弟子一齐助战,遂在耳朵中取出那根铁杵来,幌了两三幌,望空抛起。好一个铁杵!一变作十,十变作百,百变作千,千变作万,半天之中,就如那纷纷柳絮颠狂舞,滚滚蜻蜓上下飞。
满空撞得砅梆响,恰是潘丞相公子打擂槌。你看那真君的弟子们,才把那脑上的杵儿撇开,忽一杵在脑后一打,才把那脑后的杵儿架住,忽一杵在心窝一笃。才把心窝的杵儿一抹,忽一杵在肩膀上一锥。那些弟子们怕了那杵,都败阵而走。好一个真君,果有法术,果有神通,将宝剑望东一指,杵从东落;望西一指,杵从西开;望南一指,杵从南坠;望北一指,杵从北散。真君虽有这等法力,争奈千千万万之杵,一杵去了,一杵又来,却未能取胜。
忽观世音菩萨空中闻得此事,乃曰:“敖钦龙王十分仁厚,生出这个不肖儿子,助了蛟精。我若不去收了他如意杵宝贝,许逊纵有法力,无如之何。”于是驾起祥云,在半空之中,解下身上罗带,做成一个圈套儿丢将起来,把那千千万万之杵尽皆套去。那太子见有人套去他的宝贝,心下慌张,败阵而走。孽龙接见,问曰:“太子与许逊征战得大胜否?”
太子曰:“我战许逊正在取胜之际,不想有一妇人使一个圈套,把我那宝贝套去了。我今没处讨得!”孽龙曰:“套宝贝者,非是别人,乃是观世音菩萨。”言未毕,真君赶至,孽龙望见,即化一阵黑风走了。太子心中不忿,又提着手中钢刀,再来交战。此是败兵之将,英勇不加,两合之中,被真君左手一剑架开钢刀,却将右手一剑来斩太子。忽有人背后叫曰:“不可,不可!”真君举眼一看,见是观音,遂停住宝剑。观音曰:“此子是敖钦龙王的第三子,今无故辅助孽龙,本该死罪。奈他父亲素是仁厚,今我在此,若斩了此子,龙王又说我不救他,体面上不好看。”真君方才罢手。
却说那巡江夜叉回转龙宫,将太子助孽龙之事,一一禀知龙王。龙王顿足骂曰:“这畜生恁的不肖!”彼时东海龙王敖顺,西海龙王敖广,北海龙王敖润同聚彼处,亦曰:“这畜生今日去战许逊,就如那葛伯与汤为仇;辅助孽龙,就如那崇侯助纣为虐,容不得他!”敖钦曰:“这样儿子要他则甚!”遂取过一口利剑,敕旨一道,令夜叉将去叫太子自刎而亡。夜叉领了敕旨,赍了宝剑,径来见着三太子。
太子闻知其故,唬得魂不着体,遂跪下观音叫道:“善菩萨!没奈何,到我父王处保过这次。”观音道:“只怕你父亲难饶你死罪。你不如到蛇盘谷中鹰愁涧躲避,三百年后,等唐三藏去西天取经,罚你变做个骡子,径往天竺国驮经过来。那时将功赎罪,我对你父亲说过,或可留你。”太子眼泪汪汪,拜辞观世音,往鹰愁涧而去。观音复将所收铁杵付与夜叉,教夜叉交付与龙王去讫。真君亦辞了观音回转豫章,不在话下。
却说观音菩萨别了真君,欲回普陀岩去,孽龙在途中投拜,欲求与真君讲和,后当改过前非,不敢为害。言辞甚哀。观音见其言语恳切,乃转豫章,来见真君。真君问曰:“大圣到此,复有何见谕?”观音曰:“吾此一来,别无甚事。孽龙欲与君讲和,今后改恶迁善,不知君允否?”
真君曰:“他既要讲和,限他一夜滚百条河,以鸡鸣为止,若有一条不成,吾亦不许。”观音辞真君而去。弟子吴猛谏曰:“孽畜原心不改,不可许之。”真君曰:“吾岂不知,但江西每逢春雨之时,动辄淹浸。吾欲其开成百河,疏通水路耳,非实心与之和也。吾今分付社伯,阻挠其功,勿使足百条之数,则其罪难免,亦不失信于观音矣。”
却说孽龙接见观音,问其所以。观音将真君所限之事,一一说与。孽龙大喜,是夜用尽神通,连滚连滚,恰至四更,社伯扣计其数,已滚九十九条。社伯心慌,乃假作鸡鸣,引动众鸡皆鸣。孽龙闻得大惊,自知不能免罪,乃化为一少年,未及天明,即遁往湖广躲避去讫。真君至天明查记河数,止欠一条,鸡声尽鸣,乃知是社伯所假也。遂令弟子计功受赏。真君急寻孽龙之时,已不知其所在。后来遂于河口立县,即今之南康湖口县是焉。
却说孽龙遁在黄州府黄冈县地方,变作个少年的先生求馆。时有一老者姓史名仁,家颇饶裕,有孙子十余人,正欲延师开馆。孽龙至其家,自称:“豫章曾良,闻君家有馆,特来领教。”史老见其人品清高,礼貌恭敬,心窃喜之。但不知其学问何如。遂谓曰:“敝乡旧俗,但先生初来者,或考之以文,或试之以对,然后启帐。卑老有一对,欲领尊教何如?”
孽龙曰:“愿闻。”史老曰:“曾先生腰间加四点,鲁邦贤士。”孽龙曰:“我就把令孙为对。”遂答曰:“史小子头上着一横,吏部天官。”史老见先生对得好,不胜之喜,乃曰:“先生高才邃养,奈寒舍学俸微少,未可轻屈。”孽龙道:“小子借寓读书,何必计利!”史老遂择日启馆,叫诸孙具贽见之仪,行了拜礼,遂就门下受业。孽龙教授那些生徒,辨疑解惑,读书说经,明明白白,诸生大有进益,不在话下。
却说真君以孽龙自滚河以后,遍寻不见,遂同甘战、施岑二人,径到湖广地面,寻觅踪迹。忽望妖气在黄冈县乡下姓史的人家,乃与二弟子径往其处,至一馆中,知是孽龙在此变作先生,教训生徒。真君乃问其学生曰:“先生那里去了?”学生答云:“先生洗浴去了。”真君曰:“在那里洗浴?”学生曰:“在涧中。”真君曰:“这样十一月天气,还用冷水洗浴?”学生曰:“先生是个体厚之人,不论寒天热天,常要水中去浸一浸。若浸得久时,还有两三个时辰才回来。”真君乃与弟子坐在馆中,等他回时,就下手拿着。忽举头一看,见柱壁上有对联云:赵氏孤儿,切齿不忘屠岸贾;伍员烈士,鞭尸犹恨楚平王。又壁上题有诗句云:
自叹年来运不齐,子孙零落却无遗。
心怀东海波澜阔,气压西江草树低。
怨处咬牙思旧恨,豪来挥笔记新诗。
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
真君看诗对已毕,大惊,谓弟子曰:“此诗此对,皆是复仇之诗。若此孽不除,终成大患。汝等务宜勉力擒之!”言未毕,忽史老来馆中,看孙子攻书。时盛冬天气,史老身上披领羊裘,头上戴顶暖帽,徐徐而来。及见真君丰姿异常,连忙施礼,问曰:“先生从何而来?”真君曰:“小生乃豫章人,特来访友。”史老谓孙子曰:“客在此,何不通报?”遂邀真君与二弟子至家下告茶。
茶毕,史老问真君姓名,真君曰:“小生姓许名逊。此二徒,一姓施名岑,一姓甘名战。”史老曰:“闻得许君者法术甚妙,诛灭蛟精,敢是足下否?”真君曰:“然。”史老遂下拜。真君以其年老,连忙答礼。史老问曰:“仙驾临此,欲何为?”真君曰:“尊府教令孙者,乃孽龙精也,变形于此。吾寻踪觅迹,特来擒之。”史老大惊曰:“怪道这个先生无问寒天暑天,日从涧中洗裕浴水之处,往时浅浅的,今成一潭,深不可量。”真君曰:“老翁有缘,幸遇小生相救,不然今日是个屋舍,后日是个江河,君家且葬鱼腹矣。”
史老曰:“此蛟精怎的拿他?”真君曰:“此孽千变万化,他若堤防于我,擒之不易;幸今或未觉,纵要变时,必资水力。可令公家凡水缸水桶洗脸盆及碗盏之类,皆不可注水,使他变化不去,我自然拿了他。”史老分付已毕。孽龙正洗浴回馆,真君见了,大喝一声:“孽畜走那里去?”孽龙大惊,却待寻水而变,遍处无水,惟砚池中有一点余水未倾,遂从里面变化而去,竟不知其踪迹。后人有诗叹曰:
堪叹蛟精玄上玄,墨池变化至今传。
当时若肯心归正,却有金书取上天。
史老见真君赶去孽龙,甚是感谢,乃留真君住了数日,极其款曲。真君曰:“此处孽龙居久,恐有沉没之患。汝可取杉木一片过来,吾书符一道,打入地中,庶可以镇压之。”真君镇符已毕,感史老相待殷勤,更取出灵丹一粒,点石一片,化为黄金,约有三百余两,相谢史老而去。施岑曰:“孽龙今不知遁在何处?可从此湖广上下,遍处寻觅诛之。”真君曰:“或此孽瞰我等在此,又往豫章,欲沉郡城土地,未可知也。莫若且回家中,觅其踪迹;如果不在,再往外获之未晚。”于是师弟们一路回归。
却说孽龙精砚池变去,又化为美少男子,逃往长沙府。闻知刺史贾玉家生有一女,极有姿色。怎见得:
眉如翠羽,肌如凝脂,齿如瓠犀,手如柔荑。脸衬桃花瓣,鬟堆金
凤丝。秋波湛湛妖娆态,春笋纤纤娇媚姿。说甚么汉苑王嫱,说甚么吴
宫西施,说甚么赵家飞燕,说甚么杨家贵妃。柳腰微摆鸣金珇,莲步轻
移动玉肢。月里嫦娥难比此,九天仙子怎如斯。
孽龙遂来结拜刺史贾玉,贾玉问曰:“先生何人也?”答曰:“小人姓慎名郎,金陵人氏。自幼颇通经典,不意名途淹滞,莫能上达,今作南北经商之客耳。因往广南贩货,得明珠数斛,民家无处作用,特来献与使君,伏望笑留!”贾使君曰:“此宝乃先生心力所求,况汝我萍水相逢,岂敢受此厚赐?”再三推拒。慎郎献之甚切,使君不得已而受之。留住数日,使君见慎郎礼貌谦恭,丰姿美丽。琴棋书画,件件皆能;弓矢干戈,般般惯熟。遂欲以女妻之。慎郎鞠躬致谢,复将珍宝厚贿使君亲信之人,悉皆称赞慎郎之德。使君乃择吉日,将其女与慎郎成亲,不在话下。
却说慎郎在贾府成婚以后,岁遇春夏之时,则告禀使君,托言出游江湖,经商买卖。至秋冬之时,则重载船只而归,皆是奇珍异宝。使君大喜曰:“吾得佳婿矣!”盖不知其为蛟精也。所得资财宝货,皆因春夏大水,覆人舟船,抢人财宝,装载而归。慎郎入赘三年,复生三子。
一日慎郎寻思起来,不胜忿怒曰:“吾家世居豫章,子孙族类一千余众,皆被许逊灭绝,破我巢穴,使我无容身之地。虽然潜居此地,其实怨恨难消。今既岁久,谅许逊不复知有我也。我今欲回豫章,大兴洪水,溃没城郡,仍灭取许逊之族,报复前仇,方消此恨。”言罢,来见使君。使君问曰:“贤婿有何话说?”慎郎曰:“方今春风和暖,正宜出外经商,特来拜辞岳父而去。家中妻子,望岳丈看顾。”使君曰:“贤婿放心前去,不必多忧。若得充囊之利,早图返棹。”言罢,分别而去。
时晋永嘉七年,真君与其徒甘战、施岑周览城邑,遍寻蛟孽,三年间,杳无踪迹,已置之度外去了。不想这孽龙自来送死。忽一日,道童来报,有一少年子弟,丰姿美貌,衣冠俊伟,来谒真君。真君命入,问曰:“先生何处人也?”少年曰:“小生姓慎名郎,金陵人氏。久闻贤公有斡旋天地之手,慑伏孽龙之功,海内少二,寰中寡双。小生特来过访,欲遂识荆之愿,别无他意。”真君曰:“孽精未除,徒负虚名,可愧,可愧!”
真君言罢,其少年告辞而出。真君送而别之。甘、施二弟子曰:“适间少年,是何人也?”真君曰:“此孽龙也。今来相见,探我虚实耳。”甘、施曰:“何以知之?”真君曰:“吾观其人妖气尚在,腥风袭人,是以知之。”甘、施曰:“既如此,即当擒而诛之,何故又纵之使去也?”真君曰:“吾四次擒拿,皆被变化而去。今佯为不知,使彼不甚堤防,庶可随便擒之耳。”施岑乃问曰:“此时不知逃躲何处?吾二人愿往杀之。”真君举慧眼一照,乃曰:“今在江浒,化为一黄牛,卧于郡城沙碛之上。我今化为一黑牛,与之相斗,汝二人可提宝剑,潜往窥之。候其力倦,即拔剑而挥之,蛟必可诛也。”言罢,遂化一黑牛,奔跃而去,真个:
四蹄坚固如山虎,两角峥嵘似海龙。
今向沙边相抵触,神仙变化果无穷。
真君化成黑牛,早到沙碛之上,即与黄牛相斗。恰斗有两个时辰,甘、施二人蹑迹而至,正见二牛相斗,黄牛力倦之际,施岑用剑一挥,正中黄牛左股。甘战亦挥起宝剑斩及一角,黄牛奔入城南井中,其角落地。今马当相对有黄牛洲。此角日后成精,常变牛出来,害取客商船只,不在话下。
却说真君谓甘、施曰:“孽龙既入井中,谅巢穴在此。吾遣符使吏兵导我前进,汝二人可随我之后,蹑其踪迹,探其巢穴,擒而杀之,以绝后患。”言罢,真君乃跳入井中。施、甘二人,亦跳入井中。符使护引真君前进。只见那个井其口上虽是狭的,到了下面,别是一个乾坤。这边有一个孔,透着那一个孔,那边有一个洞,透着那一个洞,就似杭州城二十四条花柳巷,巷巷相穿;又似龙窟港三十六条大湾,湾湾相见。
常人说道井中之蛙,所见甚小,盖未曾到这个所在,见着许大世界。真君随符使一路而行,忽见有一样物件,不长不短,圆圆的相似个擂棰模样。甘战抬起看时,乃是一车辖。问于真君曰:“此井中怎的有此车辖?”真君道:“昔前汉有一人,姓陈名遵,每大会宾客,辄闭了门,取车辖投于井中,虽有急事,不得去。必饮罢,才捞取车辖还人。后有一车辖,再捞不起,原来水荡在此处来了。”
又行数里,忽见有一个四方四角,新新鲜鲜的物件,施岑检将起来一看,原来是个印匣儿。问于真君,真君曰:“昔后汉有宦官张让劫迁天子,北至河上,将传国玉玺投之井中,再无人知觉。后洛阳城南骊宫井有五色气一道直冲上天,孙坚认得是宝贝的瑞气,遂命人浚井,就得了这一颗玉玺。玺便得去,却把这个匣儿遗在这里。”又行数里,忽见有一物件,光闪闪,白净净,嘴湾湾,腹大大的,甘战却拾将起来一看,原来是个银瓶。甘战又问于真君,真君曰:“曾闻有一女子吟云:‘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想这个银瓶,是那女子所引的,因断了绳子,故流落在此。”
符使禀曰:“孽龙多久遁去,真仙须急忙追赶,途路之上,且不要讲古。”真君于是命弟子趱步而行。只见水族之中,见了的唬得魂不附体。鲇鱼儿只把口张,团鱼儿只把颈缩,虾子儿只顾拱腰,鲫鱼儿只顾摇尾,真君都置之不问。却说那符使引真君再转一湾抹一角,正是行到山穷水尽处,看看在长沙府贾玉井中而出。真君曰:“今得其巢穴矣。”遂辞了符使回去,自来抓寻。
却说孽龙精既出其井,仍变为慎郎,入于贾使君府中。使君见其身体狼狈,举家大惊,问其缘故。慎郎答曰:“今去颇获大利,不幸回至半途,偶遇贼盗,资财尽劫。又被杀伤左额左股,疼痛难忍。”使君看其刀痕,不胜隐痛,令家僮请求医士疗治。真君乃扮作一医士,命甘、施二人,扮作两个徒弟跟随。这医士呵:
道明贤圣,药辨君臣。遇病时,深识着望闻问切;下药处,
精知个功巧圣神。戴唐巾,披道服,飘飘扬扬;摇羽扇,背葫芦,
潇潇洒洒。诊寸关尺三部脉,辨邪审痼,奚烦三折肱;疗上中下
三等人,起死回生,只是一举手。真个是东晋之时,重生了春秋
扁鹊;却原来西江之地,再出着上古神农。万古共称医国手,一
腔都是活人心。
却说真君扮了医士,贾府僮仆见了,相请而去。进了使君宅上,相见礼毕。使君曰:“吾婿在外经商,被盗贼杀伤左额左股。先生有何妙药,可以治之?容某重谢。”真君曰:“宝剑所伤,吾有妙法,手到即愈。”使君大喜,即召慎郎出来医治。当时蛟精卧于房中,问僮仆曰:“医士只一人么?”僮仆曰:“兼有两个徒弟。”蛟精却疑是真君,不敢轻出。其妻贾氏催促之曰:“医人在堂,你何故不出?”慎郎曰:“你不晓事,医得我好也是这个医士,医得不好也是这个医士。”
贾氏竟不知所以。使君见慎郎不出,亲自入房召之。真君乃随使君之后,直至房中厉声叱曰:“孽畜再敢走么?”孽龙计穷势迫,遂变出本形,蜿蜒走出堂下。不想真君先设了天罗地网,活活擒之。又以法水喷其三子,悉变为小蛟。真君拔剑并诛之。贾玉之女,此时亦欲变幻,施岑活活擒祝使君大惊。真君曰:“慎郎者,乃孽龙之精,今变作人形,拜尔为岳丈。吾乃豫章许逊,追寻至此擒之。尔女今亦成蛟,合受吾一剑。”贾使君乃与其妻跪于真君之前,哀告曰:“吾女被蛟精所染,非吾女之罪,伏望怜而赦之!”真君遂给取神符与贾女服之,故得不变。
真君谓使君曰:“蛟精所居之处,其下即水。今汝舍下深不逾尺,皆是水泉。可速徙居他处,毋自蹈祸!”使君举家惊惶,遂急忙迁居高处。原住其地,不数日果陷为渊潭,深不可测。今长沙府昭潭是也。施岑却从天罗地网中取出孽龙,欲挥剑斩之。真君曰:“此孽杀之甚易,擒之最难。我想江西系是浮地,下面皆为蛟穴。城南一井其深无底,此井与江水同消长。莫若锁此畜回归,吾以铁树镇之井中,系此孽畜于铁树之上。使后世倘有蛟精见此畜遭厥磨难,或有警惕,不敢为害。”甘战曰:“善!”遂锁了孽龙,径回豫章。于是驱使神兵,铸铁为树,置之郡城南井中。下用铁索钩锁,镇其地脉,牢系孽龙于树,且祝之曰:
铁树开花,其妖若兴,吾当复出。铁树居正,其妖永除。水妖屏迹,城邑无虞。
又留记云:
铁树镇洪州,万年永不休。天下大乱,此处无忧。天下大旱,此处薄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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