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校对)第36部分在线阅读
相次走到尹宗家中,尹宗在路上说与万秀娘道:“我娘却是怕人,不容物。你到我家中,实把这件事说与我娘道。”万秀娘听得道:“好。”巴得到家中,尹宗的娘听得道:“儿子归来。”那婆婆开放门,便着手来接儿子,将为道独生子背上偷得甚底物事了喜欢,则见儿子背着一个妇女。“我教你去偷些个物事来养我老,你却没事背这妇女归来则甚?”那尹宗吃了三四柱杖,未敢说与娘道。万秀娘见那婆婆打了儿子,肚里便怕。尹宗却放下万秀娘,教他参拜了婆婆。把那前面话对着道:“何不早说?”
尹宗便问娘道:“我如今送他归去,不知如何?”婆婆问道:“你而今怎地送他归去?”尹宗道:“路上一似姊妹,解房时便说是哥哥妹妹。”婆婆道:“且待我来教你。”即时走入房里,去取出一件物事。婆婆提出一领千补万衲旧红衲背心,披在万秀娘身上。指了尹宗道:“你见我这件衲背心,便似见娘一般,路上且不得胡乱生事,淫污这妇女。”万秀娘辞了婆婆。尹宗背上背着万秀娘,迤遈取路,待要奔这襄阳府路上来。
当日天色晚,见一所客店,姊妹两人解了房,讨些饭吃了。万秀娘在客店内床上睡,尹宗在床面前打铺。夜至三更前后,万秀娘在那床上睡不着,肚里思量道:“荷得尹宗救我,便是我重生父母,再长爷娘一般。只好嫁与他,共做个夫妻谢他。”万秀娘移步下床,款款地摇觉尹宗道:“哥哥,有三二句话与哥哥说。妾荷得哥哥相救,拿起朴刀在手,道:“你不可胡未知尊意如何?”尹宗见说,拿乱。”万秀娘心里道:“我若到家中,正嫁与他。尹宗定不肯胡乱做些个。”
得这尹宗却是大孝之人,依娘言语,不肯胡行。万秀娘见他焦躁,便转了话道:“哥哥,若到襄阳府,怕你不须见我爹爹妈妈。”尹宗道:“只是恁地时不妨。来日到襄阳府城中,我自回,你自归去。”到得来日,尹宗背着万秀娘走,相将到襄阳府,则有得五七里田地。正是:遥望楼头城不远,顺风听得管弦声。
看看望见襄阳府,平白地下一阵雨:云生东北,雾涌西南。须臾倒瓮倾盆,顷刻悬河注海。这阵雨下了不住,却又没处躲避。尹宗背着万秀娘落路来,见一个庄舍,要去这庄里躲雨。只因来这庄里,教两人变做:青云有路,翻为苦楚之人;白骨无坟,变作失乡之鬼。
这尹宗分明是推着一车子没兴骨头,入那千万丈琉璃井里。这庄却是大字焦吉家里。万秀娘见了焦吉那庄,目睁口痴,罔知所措。焦吉见了万秀娘,又不敢问,正恁地踌蹰。则见一个人吃得八分来醉,提着一条朴刀,从外来。
万秀娘道:“哥哥,兀底便是劫了我底十条龙苗忠!”尹宗听得道,提手中朴刀,奔那苗忠。当时苗忠一条朴刀来迎这尹宗。元来有三件事奈何尹宗不得:第一,是苗忠醉了;第二,是苗忠没心,尹宗有心;第三,是苗忠是贼人心虚。苗忠自知奈何尹宗不得,提着朴刀便走。尹宗把一条朴刀赶将来,走了一里田地,苗忠却遇着一堵墙,跳将过去。
尹宗只顾赶将来,不知大字焦吉也把一条朴刀,却在后面,把那尹宗坏了性命。果谓是:螳螂正是遭黄雀,岂解堤防挟弹人!那尹宗一人,怎抵当得两人!不多时,前面焦吉,后面苗忠,两个回来。苗忠放下手里朴刀,右子换一把尖长靶短背厚刃薄八字尖刀,左手拌住万秀娘胸前衣裳,骂道:“你这个贱人!却不是叵耐你,几乎教我吃这大汉坏了性命。你且吃取我几刀!”正是:故将挫王摧花手,来折江梅第一枝。
那万秀娘见苗忠刀举,生一个急计,一只手托住苗忠腕于道:“且住!你好没见识?你情知道我又不识这个大汉姓甚名谁,又不知道他是何等样人,不问事由,背着我去,恰好走到这里。我便认得这里是焦吉庄上,故意叫他行这路,特地来寻你。如今你倒坏了我,却不是错了!”
苗忠道:“你也说得是。”把那刀来人了鞘,却来啜醋万秀娘道:“我争些个错坏了你!”正恁他说,则见万秀娘左手抨住苗忠,右手打一个漏风掌,打得苗忠耳门上似起一个霹雳,那苗忠:睁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那苗忠怒起来,却见万秀娘说道:“苗忠底贼,我家中有八十岁底老娘,你共焦吉坏了我性命,你也好休!”道罢,僻然倒地。苗忠方省得是这尹宗附体在秀娘身上。即时扶起来,救得苏醒,当下却没甚话说。
却说这万员外,打听得儿子万小员外和那当直周吉,被人杀了,两个死尸在城外五里头林子,更劫了一万余贯家财,万秀娘不知下落。去襄阳府城里下状,出一千贯赏钱,捉杀人劫贼,那里便捉得。万员外自备一千贯,过了几个月,没捉人处。州府赏钱,和万员外赏钱,共添做三千贯,明示榜文,要捉这贼,则是没捉处。当日万员外邻舍一个公公,七十余岁,养得一个儿子,小名叫做合哥。大怕道:“合哥,你只管躲懒,没个长进。今日也好去上行些个‘山亭儿’来卖。”合哥挑着两个土袋,扭着二三百钱,来焦吉庄里,问焦吉上行些个‘山亭儿’,拣几个物事。唤做:山亭儿,庵儿,宝塔儿,石桥儿,屏风儿,人物儿。
买了几件了。合哥道:“更把几件好样式底‘山亭儿’卖与我。”大字焦吉道:“你自去屋角头窗子外面自拣几个。”当时合哥移步来窗子外面,正在那里拣“山亭儿”,则听得窗子里面一个人,低低地叫道:“合哥。”那合哥听得道:“这人好似万员外底女儿声音。”合哥道:“谁叫我?”应声道:“是万秀娘叫.”
那合哥道:“小娘子,你如何在这里?”万秀娘说:“一言难尽,我被陶铁憎领他们劫我在这里。相烦你归去,说与我爹爹妈妈,教去下状,差人来捉这大字焦吉七十条龙苗忠,和那陶铁憎。如今与你一个执照归去。”就身上解下一个刺绣香囊,从那窗自笼子掉出,自人去。合哥接得,贴腰沉着,还了焦吉“山亭儿”钱,挑着担子使行。侥吉道:“你这厮在窗子边和甚么人说话?”唬得合哥一似:分开八面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
合哥放下“山亭儿”担子,看着焦吉道:“你见甚么,便说我和兀谁说话?”焦吉探那窗子里面,真个没谁。担起担子便走,一向不歇脚,直入城来,把一担“山亭儿”和担一时尽都把来倾在河里,掉臂浑拳归来。爷见他空手归来,问道:“‘山亭儿’在那里?”合哥应道:“倾在河里了。”问道:“担子呢?”应道:“抑在河里。”“匾担呢?”应道:“掉在河里。”
大怕焦躁起来道:“打杀这厮,你是甚意思?”合哥道:“三千贯赏钱劈面地来。”大伯道:“是如何?”合哥道:“我见万员外女儿万秀娘在一个去处;”大伯道:“你不得胡说,他在那里?”合哥就怀里取出那刺绣香囊,教把看了,同去万员外家里。万员外见说,看了香囊,叫出他这妈妈来,看见了刺绣香囊,认得真个是秀娘手迹,举家都哭起来。万员外道:“且未消得哭。即时同合哥来州里下状。官司见说,即特差士兵二十余人,各人尽带着器械,前去缉捉这场公事。当时叫这合哥引着一行人,取苗忠庄上去,即时就公厅上责了限状,唱罢暗,迄逞登程而去。真个是:
个个威雄似虎,人人猛烈如龙。雨具麻鞋,行缠搭膊,手中杖牛
头档,拨互叉,鼠尾刀,画皮弓,柳叶箭。在路上饥食渴仗,夜住宵
行。才过杏花村,又经芳草渡。好似皂雕追紫燕,浑如俄虎赶黄羊。
其时合哥儿一行到得苗忠庄上,分付教众缉捕人:“且休来,待我先去探间。”多时不见合哥儿回来,那众人商议道:“想必是那苗忠知得这事,将身躲了。”合哥回来,与众人低低道:“作一计引他,他便出来。”离不得到那苗忠庄前庄后,打一观看,不见踪由。众做公底人道:“是那苗忠每常间见这合哥儿来家中,如父母看待,这番却是如何?”别商量一计,先教差一人去,用火烧了那苗忠庄,便知苗忠躲在那里。苗忠一见士兵烧起那庄子,便提着一条朴刀,向西便走。做公底一发赶将来,正是:有似皂雕追困雁,浑如雪鸦打寒鸿。
那十条龙苗忠慌忙走去,到一个林子前,苗忠人这林子内去。方才走得十余步,则见一个大汉,浑身血污,手里溺着一条朴刀,在林子里等他,便是那吃他坏了性命底孝义尹宗在这里相遇。所谓是:功君莫要作冤仇,狭路相逢难躲避。苗忠认得尹宗了,欲待行,被他拦住路。
正恁地进退不得,后面做公底赶上,将一条绳子,缚了苗忠并大字焦吉、茶博士陶铁僧,解在襄阳府来,押下司理院。绷爬吊拷,一一勘正,三人各自招伏了。同日将大字焦吉、十条龙苗忠、茶博士陶铁僧,押赴市曹,照条处斩。合哥便请了那三千贯赏钱。万员外要报答孝义尹宗,差人迎他母亲到家奉养。又去官中下状用钱,就襄阳府城外五里头,为这尹宗起立一座庙字。直到如今,襄阳府城外五头孝义庙,便是这尹宗底,至今古迹尚存,香烟不断。话名只唤做《山亭儿》,亦名《十条龙陶铁僧孝义尹宗事迹》。后人评得好:
万员外刻深招祸,陶铁憎穷极行凶。
生报仇秀娘坚忍,死为神孝义尹宗。
第三十八卷 蒋淑真刎颈鸳鸯会
眼意心期卒未休,暗中终拟约登楼。
光阴负我难相偶,情绪牵人不自由。
遥夜定怜香蔽膝,闷时应弄玉搔头。
樱桃花谢梨花发,肠断青春两处愁。
右诗单说着“情色”二字。此二字,乃一体一用也。故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虽亘古迄今,仁人君子,弗能忘之。晋人有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慧远曰:“情色觉如磁石,遇针不觉合为一处。无情之物尚尔,何况我终日在情里做活计耶?”
如今只管说这“情色”二字则甚?且说个临淮武公业,于咸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参军。爱妾曰非烟,姓步氏,容止纤丽,弱不胜绮罗。善秦声,好诗弄笔。公业甚嬖之。比邻乃天水赵氏第也,亦衣缨之族。其子赵象,端秀有文学。忽一日于南垣隙中窥见非烟,而神气俱丧,废食思之。遂厚赂公业之阍人,以情相告。阍有难色。后为赂所动,令妻伺非烟闲处,具言象意。非烟闻之,但含笑而不答。阍媪尽以语象。象发狂心荡,不知所如。乃取薛涛笺,题一绝于上。诗曰:
绿暗红稀起暝烟,独将幽恨小庭前。
沉沉良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
写讫,密缄之。祈阍媪达于非烟。非烟读毕,吁嗟良久,向媪而言曰:“我亦曾窥见赵郎,大好才貌。今生薄福,不得当之。尝嫌武生粗悍,非青云器也。”乃复酬篇,写于金凤笺。诗曰:
画檐春燕须知宿,兰浦双鸳肯独飞?
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里送郎归。
封付阍媪,令遗象。象启缄,喜曰:“吾事谐矣!”但静坐焚香,时时虔祷以候。越数日,将夕,阍媪促步而至,笑且拜曰:“赵郎愿见神仙否?”象惊,连问之。传非烟语曰:“功曹今夜府直,可谓良时。妾家后庭,即君之前垣也。若不渝约好,专望来仪,方可候晤。”语罢,既曛黑,象乘梯而登,非烟已置重榻于下。既下,见非烟艳妆盛服,迎入室中,相携就寝,尽缱绻之意焉。乃晓,象执非烟手曰:“接倾城之貌,挹希世之人,已担幽明,永奉欢狎。”言讫,潜归。兹后不盈旬日,常得一期于后庭矣。展幽彻之恩,罄宿昔之情,以为鬼鸟不知,人神相助。如是者周岁。
无何,非烟数以细故挞其女奴。奴衔之,乘间尽以告公业。公业曰:“汝慎勿扬声,我当自察之!”后至堂直日,乃密陈状请假。迨夜,如常入直,遂潜伏里门。俟暮鼓既作,蹑足而回,循墙至后庭。见非烟方倚户微吟,象则据垣斜睇。公业不胜其忿,挺前欲擒象。象觉跳出。公业持之,得其半襦。
乃入室,呼非烟诘之。非烟色动,不以实告。公业愈怒,缚之大柱,鞭挞血流。非烟但云:“生则相亲,死亦无恨!”遂饮杯水而绝。象乃变服易名,远窜于江湖间,稍避其锋焉。可怜雨散云消,花残月缺。
且如赵象知机识务,离脱虎口,免遭毒手,可谓善悔过者也。于今又有个不识窍的小二哥,也与个妇人私通,日日贪欢,朝朝迷恋,后惹出一场祸来,尸横刀下,命赴阴间。致母不得侍,妻不得顾,子号寒于严冬,女啼饥于永昼。静而思之,着何来由!况这妇人不害了你一条性命了?真个:蛾眉本是婵娟刃,杀尽风流世上人。
说话的,你道这妇人住居何处?姓甚名谁?原来是浙江杭州府武林门外落乡村中,一个姓蒋的生的女儿,小字淑真。生得甚是标致,脸衬桃花,比桃花不红不白;眉分柳叶,如柳叶犹细犹弯。自小聪明,从来机巧,善描龙而刺凤,能剪雪以裁云。心中只是好些风月,又饮得几杯酒。年已及笄,父母议亲,东也不成,西也不就。每兴凿穴之私,常感伤春之玻自恨芳年不偶,郁郁不乐。垂帘不卷,羞杀紫燕双飞;高阁慵凭,厌听黄莺并语。未知此女几时得偶素愿?因成商调《醋葫芦》小令十篇,系于事后,少述斯女始末之情。奉劳歌伴,先听格律,后听芜词:
湛秋波,两剪明,露金莲,三寸校弄春风杨柳细身腰,比红儿态度
应更娇。他生得诸般齐妙,纵司空见惯也魂消。
况这蒋家女儿如此容貌,如此伶俐,缘何豪门巨族,王孙公子,文士富商,不行求聘?却这女儿心性有些跷蹊,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个纵鬓头儿,着件叩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或倚槛凝神,或临街献笑,因此闾里皆鄙之。所以迁延岁月,顿失光阴,不觉二十余岁。
隔邻有一儿子,名叫阿巧,未曾出幼,常来女家嬉戏。不料此女已动不正之心有日矣。况阿巧不甚长成,父母不以为怪,遂得通家往来无间。一日,女父母他适,阿巧偶来,其女相诱入室,强合焉。忽闻扣户声急,阿巧惊遁而去。女父母至家亦不知也。且此女欲心如炽,久渴此事,自从情窦一开,不能自已。阿巧回家,惊气冲心而殒。女闻其死,哀痛弥极,但不敢形诸颜颊。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锁修眉,恨尚存,痛知心,人已亡。零时间云雨散巫阳,自别来几
日行坐想。空撇下一天情况,则除是梦里见才郎。
这女儿自因阿巧死后,心中好生不快活,自思量道:“皆由我之过,送了他青春一命。”日逐蹀躞不下。倏尔又是一个月来。女儿晨起梳妆,父母偶然视听,其女颜色精神,语言恍惚。老儿因谓妈妈曰:“莫非淑真做出来了?”殊不知其女春色飘零,蝶粉蜂黄都退了;韶华狼籍,花心柳眼已开残。妈妈老儿互相埋怨了一会,只怕亲戚耻笑。“常言道:‘女大不中留。’留在家中,却如私盐包儿,脱手方可。不然,直待事发,弄出丑来,不好看。”那妈妈和老儿说罢,央王嫂嫂作媒:“将高就低,添长补短,发落了罢。”
一日,王嫂嫂来说,嫁与近村李二郎为妻。且李二郎是个农庄之人,又四十多岁,只图美貌,不计其他。过门之后,两个颇说得着。瞬息间十有余年,李二郎被他彻夜盘弄,衰惫了。年将五十之上,此心已灰。奈何此妇正在妙龄,酷好不厌,仍与夫家西宾有事。李二郎一见,病发身故。这妇人眼见断送两人性命了。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结姻缘,十数年,动春情,三四番。萧墙祸起片时间,到如今反
为难上难。把一对凤鸾惊散,倚阑干无语泪偷弹。
那李大郎斥退西宾,择日葬弟之柩。这妇人不免守孝三年。其家已知其非,着人防闲。本妇自揣于心,亦不敢妄为矣。朝夕之间,受了多少的熬煎,或饱一顿,或缺一餐,家人都不理他了。将及一年之上,李大郎自思留此无益,不若逐回,庶免辱门败户。遂唤原媒眼同,将妇罄身赶回。本妇如鸟出笼,似鱼漏网,其余物饰,亦不计较。本妇抵家,父母只得收留。那有好气待他,如同使婢。妇亦甘心忍受。
一日有个张二官过门,因见本妇,心甚悦之。挽人说合,求为继室。女父母允诺,恨不推将出去。且张二官是个行商,多在外,少在内,不曾打听得备细。设下盒盘羊酒,涓吉成亲。这妇人不去则罢,这一去,好似:猪羊奔屠宰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
是夜,画烛摇光,粉香喷雾。绮罗筵上,依旧两个新人;锦绣衾中,各出一般旧物。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喜今宵,月再圆,赏名园,花正芳。笑吟吟携手上牙床,恣交欢
恍然入醉乡。不觉的浑身通畅,把断弦重续两情偿。
他两个自花烛之后,日则并肩而坐,夜则叠股而眠,如鱼借水,似漆投胶。一个全不念前夫之恩爱,一个那曾题亡室之音容。妇羡夫之殷富,夫怜妇之丰仪。两个过活了一月。一日,张二官人早起,分付虞候收拾行李,要往德清取帐。这妇人怎生割舍得他去,张二官人不免起身,这妇人簌簌垂下泪来。张二官道:“我你既为夫妇,不须如此。”各道保重而别。
别去又过了半月光景,这妇人是久旷之人,既成佳配,未尽畅怀,又值孤守岑寂,好生难遣。觉身子困倦,步至门首闲望。对门店中一后生,约三十已上年纪,资质丰粹,举止闲雅。遂问随侍阿瞒,阿瞒道:“此店乃朱秉中开的。此人和气,人称他为朱小二哥。”妇人问罢,夜饭也不吃,上楼睡了。楼外乃是官河,舟船歇泊之外。将及二更,忽闻梢人嘲歌声隐约,侧耳而听,其歌云:
二十去了廿一来,不做私情也是呆。
有朝一日花容退,双手招郎郎不来。
妇人自此复萌觊觎之心,往往倚门独立。朱秉中时来调戏。彼此相慕,目成眉语,但不能一叙款曲为恨也。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美温温,颜面肥,光油油,鬓发长。他半生花酒肆颠狂,对人前
扯拽都是谎。全无有风云气象,一味里窃玉与偷香。
这妇人羡慕朱秉中不已,只是不得凑巧。一日,张二官讨帐回家,夫妇相见了,叙些间阔的话。本妇似有不悦之意,只是勉强奉承,一心倒在朱秉中身上了。张二官在家又住了一个月之上。正值仲冬天气,收买了杂货赶节,赁船装载到彼,发卖之间不甚称意,把货都赊与人上了,旧帐又讨不上手。俄然逼岁,不得归家过年,预先寄些物事回家支用,不题。
且说朱秉中因见其夫不在,乘机去这妇人家贺节。留饮了三五杯,意欲做些暗昧之事。奈何往来之人,应接不暇,取便约在灯宵相会。秉中领教而去。捻指间又届十三日试灯之夕,于是日:
户户鸣锣击鼓,家家品竹弹丝。游人队队踏歌声,仕女翩翩垂舞袖。鳌山彩结,嵬峨百尺矗晴空;凤篆香浓,缥渺千层笼绮陌。闲庭内外,溶溶宝烛光辉;杰阁高低,烁烁华灯照耀。
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奏箫韶,一派鸣,绽池莲,万朵开。看六街三市闹挨挨,笑声高满城春似海。期人在灯前相待,几回价又恐燕莺猜。
其夜,秉中侵早的更衣着靴,只在街上往来。本妇也在门首抛声衒俏。两个相见暗喜,准定目下成事。不期伊母因往观灯,就便探女。女扃户邀入参见,不免留宿。秉中等至夜分,闷闷归卧。次夜如前。正遇本妇,怪问如何爽约。挨身相就,止做得个“吕”字儿而散。少间,具酒奉母。母见其无情无绪,向女言曰:“汝如今迁于乔木,只宜守分,也与父母争一口气。”岂知本妇已约秉中等了二夜了,可不是鬼门上占卦?平旦,买两盒饼馓,雇顶轿儿,送母回了。薄晚,秉中张个眼慢,钻进妇家,就便上楼。本妇灯也不看,解衣相抱,曲尽于飞。然本妇平生相接数人,或老或少,那能造其奥处。自经此合,身酥骨软,飘飘然其滋味不可胜言也。且朱秉中日常在花柳丛中打交,深谙十要之术,那十要?
一要滥于撒漫,二要不算工夫,
三要甜言美语,四要软款温柔,
五要乜斜缠帐,六要施逞枪法,
七要妆聋做哑,八要择友同行,
九要穿着新鲜,十要一团和气。
若狐媚之人,缺一不可行也。再说秉中已回,张二官又到。本妇便害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要好只除相见。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报黄昏,角数声,助凄凉,泪几行。论深情海角未为长,难捉摸这般心内痒。不能够相偎相傍,恶思量萦损九回肠。
这妇人自庆前夕欢娱,直至佳境,又约秉中晚些相会,要连歇几十夜。谁知张二官家来,心中纳闷,就害起病来。头疼腹痛,骨热身寒。张二官颙望回家,将息取乐,因见本妇身子不快,倒戴了一个愁帽。遂请医调治,倩巫烧献,药必亲尝,衣不解带,反受辛苦,不似在外了。
且说秉中思想,行坐不安。托故去望张二官,称道:“小弟久疏趋侍,昨闻荣回,今特拜谒。奉请明午于蓬舍,少具鸡酒,聊与兄长洗尘,幸勿他却!”翌日,张二官赴席,秉中出妻女奉劝,大醉扶归。已后还了席,往往来来。本妇但闻秉中在座,说也有,笑也有,病也无;倘或不来,就呻吟叫唤,邻里厌闻。张二官指望便好,谁知日渐沉重。本妇病中,但瞑目,就见向日之阿巧和李二郎偕来索命,势渐狞恶。本妇惧怕,难以实告,惟向张二官道:“你可替我求问:‘几时脱体?’”如言迳往洞虚先生卦肆,卜下卦来,判道:“此病大分不好,有横死老幼阳人死命为祸,非今生,乃宿世之冤。今夜就可办备福物酒果冥衣各一分,用鬼宿度河之次,向西铺设,苦苦哀求,庶有少救;不然,决不好也。”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揶揄来,苦怨咱,朦胧着,便见他。病恹恹害的眼儿花,瘦身躯怎禁没乱杀。则说不和我干休罢,几时节离了两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