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校对)第15部分在线阅读
暗添雪色眉根白,旋落花光脸上红。
惆怅凄凉两回首,暮林萧索起悲风。
这八句诗,乃西川成都府华阳县王处厚,年纪将及六旬,把镜照面,见须发有几根白的,有感而作,世上之物,少则有壮,壮则有老,古之常理,人人都免不得的。原来诸物都是先白后黑,惟有孟须却是先黑后白。又有戴花刘使君,对镜中见这头发斑白,曾作《醉亭楼》词:
平生性格,随分好些春色,沉醉恋花陌。虽然年老心未老,满头花压中帽侧。鬓如霜,须似雪,自嗟恻!几个相知劝我染,几个相知劝我摘。染摘有何益!当初伯作短命宛,如今已过中年客。且留些,妆晚景,尽教白。
如今说东京汴州开封府界,有个员外,年逾六旬,须发皤然。只因不伏老,兀自贪色,荡散了一个家计,几乎做了失乡之鬼。这员外姓甚名谁?却做出甚么事来?正是:尘随车马何年尽?事系人心早晚休。
话说东京沛州升封府界身子里,一个开线铺的员外张士廉,年过六旬,妈妈死后,了然一身,并无儿女。家有十万资时,用两个主管营运。张员外忽一日拍胸长叹,对二人说:“我许大年纪,无儿无女,要十万家财何用?”二人臼:“员外何不取房娘子,生得一男半女,也不绝了香火。”员外甚喜:差人随即唤张媒李媒前来。这两个媒人端的是。
开言成匹配,举口合烟缘。医世上凤只驾孤,管宇宙单眠独宿。传言玉女,用机关把臂拖来;侍案金空,下说词拦腰抱住。调唆织女害相思,引得嫦娥离月殿。
员外道:“我因无子,相烦你二人说亲。”张媒口中不道,心下思量道:“大伯子许多年纪,如今说亲,说甚么人是得?教我怎地应他?则见李媒把张媒推一推,便道,”容易。临行,又叫住了道:”我有三句活。”只因说出这三句后来,教员外:
青云有路,番为苦楚之人;
白骨无坟,化作失乡之鬼。
媒人道:“不知员外意下何如?张员外道:“有三件事,说与你两人:第一件,要一个人材出入,好模好祥的。第二件,要门户相当。第三件,我家下有十万贯家财,须着个有十万贯房奁的亲来对付我。”两个媒人,肚里暗笑,口中胡乱答应道:“这三件事都容易。”当下相辞员外自去。
张媒在路上与李媒商议道:“若说得这头亲事成,也有百十贯钱撰。只是员外说的话大不着人,有那三件事的他不去嫁个年少郎君,却肯随你这老头子?偏你这几根白胡须是沙糖拌的?李媒道:“我有一头到也凑巧,人材出众,门户相当。”张媒道:“是谁家?”李媒云:“是王招宣府里出来的小夫人。王招宣初娶时,十分宠信,后来只因一句话破绽些,失了主人之心,情愿白白里把与人,只要个有门风的便肯。随身房计少也有几万贯,只怕年纪忒小些。”
张媒道:“不愁小的忒小,还嫌老的忒老,这头亲张员外怕下中意?只是雌儿心下必然不美。如今对雌儿说,把张家年纪瞒过了一二十年,两边就差下多了。”李媒道:“明日是个和合日,我同你先到张宅讲定财礼,随到王招宣府一说便成。”是晚各归无话。次日,二媒约会了,双双的到张员外宅里说:“咋日员外分付的三件事,老媳寻得一头亲,难得恁般凑巧!第一件,人材十分足色。第二件,是王招宣府里出来,有名声的。第三件,十万贯房奁,则怕员外嫌他年小。”张员外问道:“却几岁?”张媒应道:“小员外三四十岁。”张员外满脸堆笑道:“全仗作成则个!”
话休絮烦,当下两边俱说允了。少不得行财纳礼,奠雁已毕,花烛成亲。次早叁拜家堂,张员外穿紫罗衫,新头巾,新靴新袜。这小夫人着乾红销金大袖团花霞幢,销金盖头,生得:
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殊丽,肌肤嫩玉生光。说不尽万种妖烧,画不出千般艳冶。何须楚峡云飞过,便是蓬莱殿里人!
张员外从下至上看过,暗暗地喝采。小夫人揭起盖头,看见员外须眉皓白,暗暗地叫苦。花烛夜过了,张员外心下喜欢,小夫人心下不乐。
过了月余,只见一人相揖道:“今日是员外生辰,小道送疏在此。”原来员外但遇初一月半,本命生辰,项有道疏。那时小夫人开疏看时,扑簌簌两行泪下,见这员外年己六十,埋怨两个媒人将找误了。看那张员外时,这几日又添了四五件在身上:腰便添疼,眼便添泪,耳便添聋,鼻便添涕。
一日,员外对小夫人道:“出外薄干,夫人耐静。”小夫人只得应道:员外早去早归。说了,员外自出去,小夫人自思量:“我恁地一个人,许多房奁,却嫁一个白须老儿!”心下正烦恼,身边立着从嫁道:“夫人今日何不门首看街消遣?”小夫人听说,便同养娘到外边来看。这张员外门首,是胭脂绒线铺,两壁装着厨柜,当中一个紫绢沿边帘子。养娘放下帘钩,垂下帘子,门前两个主管,一个李庆,五十来岁;一个张胜,年纪三十来岁,二人见放下帘子,问道:“为甚么?”养娘道:“大人出来看街。”两个主管躬身在帘子前参见。小夫人在帘子底下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说不得数句言语,教张胜惹场烦恼:
远如沙漠,何殊没底沧潭;
重若丘山,难比无穷泰华。
小夫人先叫李主管问道:“在员外宅里多少年了?”李主管道:“李庆在此二十余年。”夫人道:“员外寻常照管你也不曾?”李主管道:“一饮一啄,皆出员外。”却问张主管,张主管道:“张胜从先父在员外宅里二十余年,张胜随着先父便趋事员外,如今也有十余年。”小夫人问道:“员外曾管顾你么?”张胜道:“举家衣食,皆出员外所赐。”
小夫人道:“主管少待。”小夫人折身进去不多时,递些物与李主管,把袖包手来接,躬身谢了。小夫人却叫张主管道:“终不成与他不与你?这物件虽不直钱。也有好处。”张主管也依李主管接取躬身谢了。夫人又看了一回,自入去。两个主管,各自出门前支持买卖。原来李主管得的是十文银钱,张主管得的却是十文金钱,当时张主管也不知道李主管得的是银钱,李主管也不知张主管得的是金钱。当日天色已晚,但见:
野烟四合,宿鸟归林,佳人秉烛归房,路上行人投店。渔父负鱼归竹径,牧童骑犊逅孤村。
当日晚算了帐目,把文簿呈张员外,今日卖几丈,买几文,人上欠几文,都佥押了。原来两个主管,各轮一日在铺中当直,其日却好正轮着张主管值宿。门外面一间小房,点着一盏灯。张主管闲坐半晌,安排歇宿,忽听得有人来敲门。张主管听得,间道:“是谁?应道:“你则开门,却说与你!”张主管开了房门,那人跄将人来,闪身已在灯光背后。张主管看时,是个妇人。张主管吃了一惊,慌忙道:“小娘子你这早晚来有甚事?”
那妇人应道:“我不是私来,早问与你物事的教我来。张主管道:“小夫人与我十文金钱,想是教你来讨还?”那妇女道:“你不理会得,李主管得的是银钱。如今小夫人又教把一件物来与你。”只见那妇人背上取下一包衣装,打开来看道:“这几件把与你穿的,又有几件妇女的衣服把与你娘。”只见妇女留下衣服,作别出门,复回身道:“还有一件要紧的到忘了。”又向衣袖里取出一锭五十两大银,撇了入去。当夜张胜无故得了许多东西,不明个白,一夜不曾睡着。
明日早起来,张主管开了店门,依日做买卖。等得李主管到了,将铺面交割与他,张胜自归到家中,拿出衣服银子与娘看。娘间:“这物事那里来的?”张主管把夜来的话,一一说与娘知。婆婆听得说道:“孩儿,小夫人他把金钱与你,又把衣服银子与你,却是甚么意思?娘如今六十已上年纪,自从没了你爷,便满眼只看你。若是你做出事来,老身靠谁?明日便不要去。”
这张主管是个本分之人,况又是个孝顺的,听见娘说,便不往铺里去。张员外见他不去,使人来叫,间道:“如何主管不来?”婆婆应道:“孩儿感些风寒,这几口身子不快,来不得。传语员外得知,一好便来。”又过了几日,李主管见他不来,自来叫道:“张主管如何不来?铺中没人相帮。”老娘只是推身子不快,这两日反重,李主管自去。张员外二五遍使人来叫,做娘的只是说未得好。张员外见三回五次叫他不来,猜道:“心是别有去处。”张胜自在家中。
时光迅速,日月如梭,捻指之间,在家中早过了一月有余。道不得“坐吃山崩”。虽然得小夫人许多物事,那一锭大银子,容易不敢出饬,衣裳又不好变卖,不去营运,日来月往,手内使得没了,却来问娘道:“不教儿子去张员外宅里去,闲了经纪,如今在家中日逐盘费如何措置?”那婆婆听得说,用手一指,指着屋梁土道:“孩儿你见也不见?张胜看时,原来屋梁上挂着一个包,取将下来。道:“你爷养得你这等大,则是这件物事身上。”打开纸包看时,是个花拷拷儿。婆婆道:“你如今依先做这道路,习爷的生意,卖些胭脂绒线。”
当日时遇元宵,张胜道:“今日元宵夜端门下放灯。”便问娘道:“儿子欲去看灯则个。”娘道:“孩儿,你许多时不行这条路,如今去端门看灯,从张员外门前过,又去惹是招非。”张胜道:“是人都去看灯,说道:‘今年好灯,儿子去去便归,不从张员外门前过便了。”
娘道:”要去看灯不妨,则是你自去看不得,同一个相识做伴去才好。”张胜道:“我与王二哥同去。”娘道:“你两个去看不妨,第一莫得吃酒!第二同去同回。”分付了,两个来端门下看灯。正撞着当时赐御酒,撒金钱,好热闹,王二哥道:“这里难看灯,一来我们身小力怯,着甚来由吃挨吃搅?不如去一处看,那里也抓缚着一座鳌山。”张胜间道:“在那里?”王二哥道:你到不知,王招宣府里抓缚着小鳌山,今夜也放灯。”
两个便复身回来,却到王招宣府前。原来人又热闹似端门下。就府门前不见了王二哥。张胜只叫得声苦:“却是怎地归去?临出门时,我娘分付道:‘你两个同去同回,’如何不见了王二哥!只我先到屋里,我娘便不焦躁。若是王二哥先回,我娘定道我那里去。”当夜看不得那灯,独自一个行来行去,猛省道:“前面是我那旧主人张员外宅里,每年到元宵夜,歇浪线铺,添许多烟人,今日想他也未收灯。”
迄通信步行到张员外门前,张胜吃惊,只见张员外家门便开着,十字两条竹竿,缚着皮革底钉住一碗泡灯,照着门上一张手榜贴在。张胜看了,唬得目睁口呆,罔知所措。张胜去这灯光之下,看这手榜上写着道:“开封府左军巡院,勘到百姓张士廉,为不合……”方才读到不合三个字,兀自不知道出甚罪。则见灯笼底下一人喝道:“你好大胆,来这里看甚的?”张主管吃了一惊,拽开脚步便走。那喝的人大踏步赶将来,叫道:“是甚么人?直恁大胆!夜晚问,看这榜做甚么?”唬得张胜便走。
渐次间,行列巷口,待要转弯归去。相次二更,见一轮明月,正照着当空。正行之间,一个人从后面赶将来,叫道:“张主管,有人请你。”张胜阿头看时,是一个酒博士。张胜道:“想是工二哥在巷口等我,置些酒吃归去,恰也好。”同这酒博土到店内,随上楼梯,到一个阁儿前面。量酒道:“在这里。”掀开帘儿,张主管看见一个妇女,身上衣服不堪齐整,头上蓬松。正是:
鸟云不整,唯思昔日豪华;粉泪频飘,为忆当年富贵。秋夜月蒙云笼罩,牡丹花被土沉埋。
这妇女叫:“张主管,是我请你。”张主管看了一看,虽有些面熟,却想不起。这妇女道:“张主管如何不认得我?我便是小夫人。”张主管道:“小夫人如何在这里?”小夫人道:“一言难尽!”张胜问:“夫人如何恁地?小夫人道:“不合信媒人口,嫁了张员外,原来张员外因烧锻假银事犯,把张员外缚去左军巡院里去,至今不知下落。家计并许多房产,都封估了。我如今一身无所归着,特地投奔你。你看我平昔之面,留我家中住几时则个。”
张胜道:“使不得!第一家中母亲严谨,第二道不得‘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要来张胜家中,断然使不得!”小夫人听得道:“你将为常言俗语道:呼蛇容易遣蛇难,怕口久岁深,盘费重大。我教你看。”用子去怀里提出件物来:闻钟始觉山藏寺,傍岸方知水隔村。小夫人将一串一百单八颗西珠数珠,颗颗大如鸡豆子,明光灿烂。张胜见了喝采道:“有眼不曾见这宝物!”小夫人道:“许多房奁,尽彼官府籍没了,则藏得这物。你若肯留在家中,但但把这件宝物逐颗去卖,尽可过日。”张主管听得说,正是:
归去只愁红日晚,思量犹恐马行迟。
横财红粉歌楼酒,谁为三般事不迷?
当日张胜道:“小夫人要来张胜家中,也得我娘肯时方可。”小夫人道:和你同去问婆婆,我只在对门人家等回报。”张胜回到家中,将前后事情逐一对娘说了一遍。婆婆是个老人家,心慈,听说如此落难,连声叫道:“苦恼,苦恼!小夫人在那里?”张胜道:“见在对门等。”婆婆道:“请相见!相见礼毕,小夫人把适来说的话,从头细说一遍:“如今都无亲戚投奔,特来见婆婆,望乞容留!”
婆婆听得说道:“夫人暂住数日不妨,只怕家寒怠慢,思量别的亲戚再去投奔。”小夫人便从怀里取出数珠递与婆婆。灯光下婆婆看见,就留小夫人在家住。小夫人道:“来日剪颗来货卖,开起胭脂绒线铺,门前挂着花烤拷儿为记。”张胜道:“有这件宝物,胡乱卖动,便是若干钱,况且五十两一锭大银未动,正好收买货物。”张胜自从汗店,接了张员外一路买卖,其时人唤张胜做小张员外。小夫人屡次来缠张胜,张胜心坚似铁,只以主母相待,并不及乱。
当时清明节候,怎见得。
清明何处不生烟?郊外微风挂纸钱。
人笑人歌芳草地,乍晴乍雨杏花天。
海棠枝上绵蛮语,杨柳堤边醉容眠。
红粉佳人争画板,彩丝摇曳学飞仙。
满城人都出去金明池游玩,小张员外也出去游玩。晚间来,却待入万胜门,则听得后面人叫“张主管”。当时张胜自思道:“如今人都叫我做小张员外,甚人叫我主管。”回头看时,却是旧日主人张员外。张胜看张员外面上刺着四字金印,蓬头垢面,衣服不整齐,即时进入酒店里,一个稳便阁儿坐下。张胜问道:“主人缘何如此狼狈?”
张员外道:“不合成了这头亲事!小夫人原是王招宣府里出来的。今年正月初一日,小夫人自在帘儿里看街,只一个安童托着盒儿打从面前过去,小夫人叫住问道:‘府中近日有甚事说?’安童道:‘府里别无甚事,则是前日王招宣寻一串一百单八颗西珠数珠不见,带累得一俯的人,没一个不吃罪责。’小夫人听得说,脸上或青或红。
小安童自去。不多时二二十人来家,把他房奁和我的家私,都扮将去。便捉我下左军巡院拷问,要这一百单八颗数珠,我从不曾见,回说‘没有’。将我打顺毒棒,拘禁在监。到亏当日小夫人入去房里自吊身死,官司没决撤,把我断了,则是一事。至今日那一串一百单八颗数珠,不知下落。”张胜闻言,心下自思道:“小夫人也在我家里,数珠也在我家里,早剪动刀顺了。”甚是惶惑。劝了张员外些酒食,相别了。
张胜沿路思量道:“好是惑人!”回到家中,见小夫人,张胜一步退一步道:“告夫人,饶了张胜性命!”小夫人问道:“怎恁他说?”张胜把适来大张员外说的话说了一遍。小夫人听得道:“却不作怪,你看我身上衣裳有缝,一声高似一声,你岂不理会得?他道我在你这里,故意说这话教你不留我。”
张胜道:“你也说得是。”又过了数日,只听得外面道:“有人寻小员外!”张胜出来迎接,便是大张员外。张胜心中道:“家里小夫人使出来相见,是人是鬼,便明白了。”教养娘请小夫人出来。养娘人去,只没寻讨处,不见了小夫人。当时小员外既知小夫人真个是鬼,只得将前面事,一一告与大张员外。问道:“这串数珠却在那里?”
张胜去房中取出,大张员外叫张胜同来王招宣府中说,将数珠交纳,其余剪去数颗,将钱取赎讫。王招宣赎免张士廉罪犯,将家私给还,仍旧开胭脂绒线铺。大张员外仍请天庆观道士做蘸,追荐小夫人。只因小夫人生前甚有张胜的心,死后犹然相从。亏杀张胜立心至诚,到底不曾有染,所以下受其祸,超然无累。如今财色迷人者纷纷皆是,如张胜者万中无一。有诗赞云:
谁不贪财不爱淫?始终难染正人心。
少年得似张主管,鬼祸人非两不侵。
第十七卷 钝秀才一朝交泰
蒙正窑中怨气,买臣担上书声。文夫失意惹人轻,才入荣华称庆。红日偶然阴臀,黄河尚有澄清。浮云眼底总难凭,牢把脚跟立定。
这首《西江月》,大概说人穷通有时,固不可以一时之得意,而自夸其能;亦不可以对之失意,而自坠其志。唐朝甘露年间,有个王涯丞相,官居一品,权压百僚,僮仆无数,日食万钱,说不尽荣华富贵。其府第厨房与一僧寺相邻。每日厨房中涤锅净碗之水,倾向沟中,其水从僧寺中流出。一日寺中老僧出行,偶见沟中流水中有白物,大如雪片,小如玉屑。近前观看,乃是上白米饭,王丞相厨下锅里碗里洗刷下来的。长老合掌念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随口吟序一首:
春时耕种夏时耘,粒粒颗颗费力勤;
春丢细糠如剖玉,炊成香饭似堆银。
三餐饱食无余事,一口饥时可疗贫。
堪叹沟中狼藉贱,可怜天下有穷人!
长老吟诗已罢,随唤人工道人,将笊篱笊起沟内残饭,向清水河中涤去污泥,摊于筛内,日色晒千,用磁缸收贮,且看几时满得一缸。下勾三四个月,其缸已满。两年之内,并积得六大缸有余。
那王涯丞相只道千年富贵,万代奢华。谁知乐极生悲,一朝触犯了朝廷,阎门待勘,未知生死。其时宾客散尽,憧仆逃亡,仓廪尽为仇家所夺。王丞相至亲二十三口,十尽粮绝,担饥忍饿,啼哭之声,闻于邻寺。长老听得,心怀下忍。只是一墙之隔,除非穴墙可以相通。长者将缸内所积饭干浸软,蒸而馈之。王涯丞相吃罢,甚以为美。遣婢于间老憎,他出家之人,何以有此精食?
老憎道:“此非贫憎家常之饭,乃府上涤釜洗碗之余,流出沟中,贫憎可惜有用之物,弃之无用;将清水洗尽,日色晒千,留为荒年贫丐之食。今日谁知仍济了尊府之急。正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王涯丞相听罢,叹道:“我平昔暴殄天物如此,安得不败?今日之祸,必然不免。”
其夜遂伏毒而死。当初富贵时节,怎知道有今日!正是:贫贱常思富贵,富贵又履危机。此乃福过灾生,自取其咎。假如今人贫贱之时,那知后日富贵?即如荣华之日,岂信后来苦楚?如今在下再说个先忧后乐的故事。列位看官们,内中倘有胯下忍辱的韩信,妻不下机的苏秦,听在下说这段评话,各人回去硬挺着头颈过日,以待时来,不要先坠了志气。有诗四句:
秋风衰草定逢春,尺蟀泥中也会伸。
画虎不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惊人。
话说国朝天顺年间,福建延乎府将乐县,有个宦家,姓马,名万群,官拜吏科给事中。因论太监王振专权误国,削籍为民。夫人早丧,单生一子,名曰马任,表字德称。十二岁游产,聪明饱学。说起他聪明,就如颜子渊闻一知十。论起他饱学,就如虞世南五车腹筒。真个文章盖世,名誉过人。马给享爱惜如良金美玉,自下必言。里中那些富家儿郎,一来为他是簧门的贵公子,二来道他经解之才,早晚飞黄腾达,无不争先奉承。其中更有两个人奉承得要紧,真个是:
冷中送暖,闲里寻忙。出外必称弟兄,使钱那问尔我。偶话店中酒美,请饮三杯。才夸妓馆容娇,代包一月。掇臀捧屁,犹云手有余香。随口蹋痰,惟恐人先着脚。说不尽制笑胁肩,只少个出妻献子。
一个叫黄胜,绰号黄病完。一个叫顾样,绰号飞天炮仗。他两个祖上也曾出仕,都是富厚之字,目下识丁,也顶个读书的虚名。把马德称做个大菩萨供养,扳他日后富贵往来。那马德称是忠厚君子,彼以礼来,此以礼在,见他殷勤,也遂与之为友。黄胜就把亲妹六英,许与德称为婚。德称闻此女才貌双全,不胜之喜。但从小立个誓愿:若喜洞房花烛夜,必须金榜挂名时。马给事见他立志高明,也不相强,所以年过二十,尚未完娶。
时值乡试之年,忽一日,黄胜、顾样邀马德称向书铺中去买书。见书铺隔壁有个算命店,牌上写道:“要知命好丑,只间张铁口!”马德称道:“此人名为‘铁口’,必肯直言。”买完了书,就过间壁,与那张先生拱手道:“学生贱造,求教!”先生问了八字,将五行生克之数,五星虚实之理,推算了一回。
说道:“尊官若不见怪,小于方敢直言。”马德称道:“君子问灾不问福,何须隐讳!”黄胜、顾祥两个在傍,只怕那先生不知好歹,说出话来冲撞了公子。黄胜便道:“先生仔细看看,不要轻谈!”顾祥道:“此位是本县大名士,你只看他今科发解,还是发魁?”先生道:“小子只据理直讲,不知准否?贵造‘偏才归禄’,父主峥嵘,论理必生于贵宦之家。”黄顾二人扣乎大笑道:“这就准了。”
先生道:“五垦中‘命缠奎壁’,文章冠世。”二人又大笑道:“好先生,算得准,算得准!”先生道:“只嫌二十二岁交这运不好,官煞重重,为祸不小。不但破家,亦防伤命。若过得二十一岁,后来到有五十年朵华。只怕一丈阔的水缺,双脚跳不过去。”黄胜就骂起米道:“放屁,那有这话!”顾祥伸出拳来道:“打这厮,打歪他的铁哈。”马德称双手拦住道:“命之理微,只说他算不准就罢了,何须计较。”黄顾二人,口中还不干净,却得马德称抵死劝回。那先生只求无事,也不想算命钱了。止是:阿谏人人喜,直言个个嫌。
那时连马德称也只道自家唾手功名,虽不深怪那先生,却也不信。谁知三场得意,榜上无名。自十五岁进场,到今二十一岁,三科不中。若沦年纪还不多,只为进场屡次了,反觉不利。又过一年,刚刚二十二岁。马给事一个门生,又参了王振一本。王振疑心座主指使而然,再理前仇,密唆朝中心腹,寻马万群当初做有司时罪过,坐赃万两,着本处抚按迫解。马万群本是个清官,闻知此信,一口气得病数日身死。
马德称哀戚尽礼,此心无穷。却被有司逢迎上意,逼要万两赃银交纳。此时只得变卖家产,但是有税契可查者,有司径自估价官卖。只有续置一个小小日庄,未曾起税、官府不知。马德称恃顾祥平昔至交,只说顾家产业,央他暂时承认。又有古董书籍等项,约数百金,寄与黄胜家去讫。却说有司官将马给事家房产田业尽数变卖,未足其数,兀白吹毛求疵不已。马德称扶枢在坟堂屋内暂住,忽一日,顾祥遣人来言,府上余下田庄,官府已知,瞒不得了,马德称无可奈何,只得入官。
后来闻得反是顾祥举首,一则恐后连累,二者博有司的笑脸。德称知人情好险,付之一笑。过了岁余,马德称在黄胜家索取寄顿物件,连走数次,俱不相接,结未遣人送一封帖来。马德称拆开看时,没有书柬,止封帐目一纸。内开某月某日某事用银若干,某该合认,某该独认。如此非一次,随将古董书籍等项估计扣除,不还一件。德称人怒,当了来人之面,将帐目扯碎,大骂一场:“这般狗屁之辈,再休相见!”从此亲事亦不题起。黄胜巴不得杜绝马家,正中其怀。正合着西汉冯公的四句,道是:
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一死一生,乃见交情。
马德称在坟屋中守孝,弄得衣衫蓝缕,口食不周。当初父亲存日,也曾周济过别人,今日自己遭困,却谁人周济我。守坟的老王掉掇他把坟上树木倒卖与人,德称不肯。老王指着路上几棵大柏树道:“这树不在泵傍,卖之无妨。”德称依允,讲定价钱,先倒一棵下来,中心都是虫蛀空的,不值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