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校对)第1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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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公筑长围以困之。原来韩公与吕忠诩先在东京有旧,今番韩公统兵征剿反贼,知吕公在福州为监税官,必知闽中人情土俗。其时将帅专征的都带有空头敕,遇有地方人才,听凭填敕委用,韩公遂用吕忠为军中都提辖,同驻建州城下,指麾攻围之事。城中日夜号哭,范汝为几遍要夺门而出,都被官军杀回,势甚危急。
顺哥向丈夫说道:“妾闻‘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妾被贼军所掠,自誓必死。蒙君救拔,遂为君家之妇,此身乃君之身矣。大军临城,其势必破。城既破,则君乃贼人之亲党,必不能免。妾愿先君而死,不忍见君之就戮也。”引床头利剑便欲自刎。
希周慌忙抱住,夺去其刀,安慰道:“我陷在贼中,原非本意,今无计自明,玉石俱焚,已付之于命了。你是宦家儿女,掳劫在此,与你何于?韩元帅部下将士,都是北人,你也是北人,言语相合,岂元乡曲之情?或有亲旧相逢,宛转闻知于令尊,骨肉团圆,尚不绝望。人命至重,岂可无益而就死地乎?”
顺哥道:“若果有再生之日,妾誓不再嫁。便恐被军校所掳,妾宁死于刀下,决无失节之理。希周道:“承娘子志节自许,吾死亦瞑目。万一为漏网之鱼,苟延残喘,亦誓愿终身下娶,以答娘子今日之心。”顺哥道:“鸳鸯宝镜,乃是君家行聘之物,妾与君共分一面,牢藏在身。他日此镜重圆,夫妻再合。”说罢相对而位。
这是绍兴元年冬十二月内的说话。到绍兴二年春正月,韩公将建州城攻破,范汝为情急,放火自焚而死。韩公竖黄旗招安余党,只有范氏一门不赦。范氏宗族一半死于乱军之中,一半被大军擒获,献俘临安。顺哥见势头不好,料道希周必死,慌忙奔入一间荒屋中,解下罗帕自缢。正是:宁为短命全贞鬼,不作偷生失节人。也是阳寿未终,恰好都提辖吕忠诩领兵过去,见破屋中有人自缢,急唤军校解下。近前观之,正是女儿顺哥。那顺哥死去重苏,半响方能言语,父子重逢,且悲且喜。顺哥将贼兵掳劫,及范希周救取成亲之事,述了一遍。吕提辖嘿然无语。
却说韩元帅平了建州,安民已定,同吕提辖回临安面君奏凯。天子论功升赏,自不必说。一日,吕公与夫人商议,女儿青年无偶,终是不了之事,两口双双的来劝女儿改嫁。顺哥述与丈夫交誓之言,坚意不肯。吕公骂道:“好人家儿女,嫁了反贼,一时无奈。天幸死了,出脱了你,你还想他怎么。”
顺哥含泪而告道:“范家郎君,本是读书君子,为族人所逼,实非得已。他虽在贼中,每行方便,不做伤天理的事。倘若天公有眼,此人必脱虎口。大海浮萍,或有相逢之日.孩儿如今情愿奉道在家,侍养二亲,便终身守寡,死而下怨。若必欲孩儿改嫁,不如容孩儿自尽,不尖为完节之妇。”吕公见他说出一班道理,也下去逼他了。
光阴似箭,不觉已是绍兴十二年,吕公累官至都统制,领兵在封州镇守。一日,广州守将差指挥使贺承信棒了公牒,到封州将领司投递。吕公延于厅上,问其地方之事,叙活良久方去。顺哥在后堂帘中窃窥,等吕公入衙,问道:“适才责公牒来的何人?”吕公道:“广州指挥使贺承信也。”顺哥道:“奇怪!看他言语行步,好似建州范家郎君。”吕公大笑道:“建州城破,凡姓范的都不赦,只有枉死,那有枉活?广州差官自姓贺,又是朝廷命官,并无分毫干惹,这也是你妄想了,侍妾闻知,岂下可笑。”顺哥被父亲抢白了一场,满面羞渐,不敢再说。正是:只为夫妻情爱重,致令父子语参差。
过了半年,贺承信又有军牒奉差到吕公衙门。顺哥又从帘下窥视,心中怀疑不已,对父亲说道:“孩儿今已离尘奉道,岂复有儿女之情。但再三详审广州姓贺的,酷似范郎。父亲何不召至后堂,赐以酒食,从容叩之。范郎小名鳅儿,昔年在围城中情知必败,有鸳鸯镜,各分一面,以为表记,父亲呼其小名,以此镜试之,必得其真情。吕公应承了。
次日,贺承信又进衙领回文,吕公延至后堂,置酒相款。饮酒中间,吕公问其乡贯出身。承信言语支吾,似有羞愧之色。吕公道:“鳅儿非足下别号乎?老夫已尽知矣,但说无妨也!”承信求吕公屏去左右,即忙下跪,口称“死罪”。吕公用手搀扶道:“不须如此!”
承信方敢吐胆倾心告诉道:“小将建州人,实姓范,建炎四年,宗人范汝为煽诱饥民,据城为叛,小将陷于贼中,实非得已。后因大军来讨,攻破城池,贼之宗族,尽皆诛戮。小将因平昔好行方便,有人救护,遂改姓名为贺承信,出就招安。绍兴五年拨在岳少保部下,随征洞庭湖贼杨么。岳家军都是西北人,不习水战。小将南人,幼通水性,能伏水三昼夜,所以有范鳅儿之号。岳少保亲选小将为前锋,每战当先,遂平么贼。岳少保荐小将之功,得受军职,累任至广州指使,十年来未曾泄之他人。令既承钧问,不敢隐讳。”吕公又问道,“令孺人何姓,是结发还是再娶?”
承信道:“在贼中时曾获一宦家女,纳之为妻。逾年城破,夫妻各分散逃走。曾相约,苟存性命,夫不再娶,妇不再嫁。小将后来到信州,又寻得老母。至今母于相依,止畜一粗婢炊翼,未曾娶妻。”吕公义问道:“足下与先孺人相约时,有何为记?”承信道:“有鸳鸯宝镜,合之为一,分之为二,夫妇各留一面。吕公道:“此镜尚在否?”
承信道:”此镜朝夕随身,不忍少离。吕公道:“可借一观。”承信揭开衣抉,在锦裹肚系带上,解下个绣囊,囊中藏着宝镜。吕公取观.遂于袖中亦取一镜合之,俨如生成。承信见镜符合,不觉悲泣失声。吕公感其情义,亦不觉泪下,道:“足下所娶即吾女也。吾女见在衙中。”遂引承信至中堂,与女儿相见,各各大哭。吕公解劝了,且作庆贺筵席。是夜即留承信于衙门歇宿。
过了数日,吕公将回文打发女婿起身,即令女儿相随,到广州任所同居。后一年承信任满,将赴临安,又领妻顺哥同过封州,拜别吕公。吕公备下干金妆奁,差官护送承信到临安。自谅前事年远,无人推剥,不可使范氏无后,乃打通状到礼部,复姓不复名,改名不改姓,叫做范承信。后累官至两淮目守,夫妻偕老。其鸳鸯二镜,子孙世传为至宝云。后人评论范鳅儿在逆党中涅而下淄,好行方便,救了许多人性命,今日死里逃生,夫妻再合,乃阴德积善之报也。有诗为证:
十年分散天边鸟,一旦团圆镜里鸳。
莫道浮萍偶然事,总由阴德感皇天。
第十三卷 三现身包龙图断冤
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下齐,
范丹贫穷石崇富,算来都是只争时。
话说大宋元佑年问,一个太常大卿,姓陈名亚,因打章子厚不中,除做江东留守安抚使,兼知建康府。一日与人官宴于临江亭上,忽听得亭外有人叫道:“不用五行四柱,能知祸福兴衰。”大卿问:“甚人敢出此语?众官有曾认的,说道:“此乃金陵术士边瞽。”大卿分付:“与我叫来。”即时叫至门下,但见:破帽无檐,蓝缕衣据,霜髯瞽目,怄倭形躯。边瞽手携节杖人来,长揖一声,摸着阶沿便坐。
大卿怒道:“你既瞽目,不能观古圣之书,辄敢轻五行而自高!”边瞽道:“某善能听简饬声知进退,闻鞋履响辨死生。”大卿道:“你术果验否?……”说言未了,见大江中画船一只,橹声嘟轧,自上流而下。大卿便间边瞽,主何灾福。答言:“橹声带哀,舟中必载大官之丧。大卿遣人讯间,果是知临江军李郎中,在任身故,载灵枢归乡。大卿大惊道:“使汉东方朔复生,不能过汝。”赠酒十樽,银十两,遣之。
那边瞽能听橹声知灾福。今日且说个卖卦先生,姓李名杰,是东京开封府人。去充州府奉符县前,开个卜肆,用金纸糊着一把大阿宝剑,底下一个招儿,写道:“斩天下无学同声。”这个先生,果是阴阳有准。
精通《周易》,善辨六壬。瞻乾象遍识天文,观地理明知风水。
五星深晓,决吉凶祸福如神;三命秘谈,断成败兴衰似见。
当日挂了招儿,只见一个人走将进来,怎生打扮?但见:裹背系带头巾,着上两领皂衫,腰间系条丝绦,下面着一双干鞋净袜,袖里袋着一轴文字。那人和金剑先生相揖罢,说了年月日时,铺下卦子。只见先生道:“这命算不得。”那个买卦的,却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姓孙名文,问道:“如何不与我算这命?”先生道:“上覆尊官,这命难算。”押司道:“怎地难算?”先生道:“尊官有酒休买,护短休问。”押司道:“我不曾吃酒,也不护短。”先生道:“再请年月日时,恐有差误。”押司再说了八字。先生又把卦子布了道:“尊官,且休算。”押司道:“我下讳,但说不妨。”先生道:“卦象不好。”写下四句来,道是:
白虎临身日,临身必有灾。
不过明旦丑,亲族尽悲哀。
押司看了,问道:“此卦主何灾福”先生道:“实下敢瞒,主尊官当死。”又问:“却是我几年上当死?先生道:“今年死。”又问:“却是今年几月死?”先生道:“今年今月死。”又问:“却是今年今月几日死?先生道:“今年今月今日死。”再问:“早晚时辰?”先生道:“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点子时当死。押司道:“若今夜真个死,万事全休;若不死,明日和你县里理会!”先生道:“今夜不死,尊官明日来取下这斩无学同声的剑,斩了小子的头!”押司听说,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把那先生粹出卦铺去。怎地计结那先生:只因会尽人间事,惹得闲愁满肚皮。
只见县里走出数个司事人来拦住孙押司,问做甚闹。押司道:“甚么道理!我闲买个卦,却说我今夜三更三点当死。我本身又无疾病。怎地三更三点便死?待摔他去县中,官司究问明白。”众人道:“若信卜,卖了屋;卖卦口,没量斗。”众人和烘孙押可大了。转来埋怨那先生道:“李先生,你触了这个有名的押可,想也在此卖卦不成了。从来贫好断,贱好断,只有寿数难断。你又不是阎王的老子,判官的哥哥,那里便断生断死、刻时刻日,这般有准,说话也该放宽绥些。”先生道:“若要奉承人,卦就不准了;若说实话,又惹人怪。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叹口气,收了卦铺,搬在别处去了。
却说孙押司虽则被众人劝了,只是不好意思,当日县里押了文字归去,心中好闷。归到家中,押司娘见他眉头不展,面带忧容,便问丈大:“有甚事烦恼?想是县里有甚文字不了。”押司道:“不是,你休问。”再问道:“多是今日被知县责罚来?”又道:“不是。”再问道:“莫是与人争闹来?”
押司道:“也不是。我今日去县前买个卦,那先生道,我主在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点下时当死。”押司娘听得说,柳眉剔竖,星眼圆睁,问道:“怎地平白一个人、今夜便教死!如何不怦他去具里官司?押司道:“便抑他去,众人劝了。”浑家道:“丈夫,你且只在家里少待。我寻常有事,兀自去知县面前替你出头,如今替你去寻那个先生问他。我丈夫义不少官钱私债,又无矿官事临逼,做甚么今夜三更便死?”押司道:“你且休去。待我今夜不死,明日我自与他理会,却强如你妇人家。”
当日天色已晚,押司道:“且安排几杯酒来吃着。我今夜不睡,消遣这一夜。三杯两盏,不觉吃得烂醉。只见孙押司在校椅上,朦胧着醉眼,打磕睡。浑家道:“丈夫,怎地便睡着?”叫迎儿:“你且摇觉爹爹来。迎儿到身边摇着不醒,叫一会不应。押司娘道:迎儿,我和你扶押司入房里去睡。若还是说话的同年生,井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孙押司只吃着酒消登液,千不合万不合上床去睡,却教孙押司只就当年当月当日当夜。凡得不如《五代史》李存孝,《汉书》里彭越,金风吹树蟀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浑家见丈夫失去睡;分付迎儿厨下打火了火烛,说与迎儿道:“你曾听你爹爹说,日间卖卦的算你爹爹今夜三更当死?”迎儿道:“告妈妈,迎儿也听得说来。那里讨这话!”押司娘道:“迎儿,我和你做些针钱,且看今夜死也下死?若还今夜不死,明日却与他理会。教迎儿:“你且莫睡!”迎儿道:“那里敢睡!”道犹未了,迎儿打瞌睡,押司娘道:“迎儿,我教你莫睡,如何便睡着!”
迎儿道:“我不睡。”才说罢,迎儿又睡着。押司娘叫得应,问他如今甚时候了?迎儿听县衙更鼓,正打三吏三点。押司娘道:“迎儿,且莫睡则个!这时辰正尴尬!”那迎儿又睡着,叫不应。只听得押司从床上跳将下来,兀底中门响。押司娘急忙叫醒迎儿,点灯看时,只听得大门响。迎儿和押司娘点灯去赶,只见一个着白的人,一只手掩着面,走出去,扑通地跳入奉符县河里去了。正是: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分付与东风。
那条何直通着黄河水,滴溜也似紧,那里打捞尸首!押司娘和迎儿就河边号天大哭道:“押司,你却怎地投河,教我两个靠兀谁!”即时叫起四家邻舍来,上手住的刁嫂,下手住的毛嫂,对门住的高嫂鲍嫂,一发都来。押司娘把上件事对他们说了一遍。刁嫂道:“真有这般作怪的事!”毛嫂道:“我日里兀自见押司着了皂衫,袖着文字归来,老媳妇和押司相叫来。”高嫂道:“便是,我也和押司厮叫来。”
鲍嫂道:“我家里的早间去县前干事,见押司摔着卖卦的先生,见自归来说。怎知道如今真个死了!”刁嫂道:“押司,你怎地不分付我们邻舍则个,如何便死!”籁地两行泪下。毛嫂道:“思量起押司许多好处来,如何不烦恼!”也眼泪出。鲍嫂道:“押司,几时再得见你!”即时地方申呈官司,押司娘少不得做些功果,追荐亡灵。
捻指间过了三个月。当日押司娘和迎儿在家坐地,只见两个妇女,吃得面红颊赤。上手的提着一瓶酒,下手的把着两朵通草花,掀开布帘入来道:“这里便是。”押司娘打一看时,却是两个媒人,无非是姓张姓李。押司娘道:“婆婆多时不见。”媒婆道:“押司娘烦恼,外日不知,不曾送得香纸来,莫怪则个!押司如今也死得几时?”答道:“前日已做过百日了。”
两个道:“好快!早是百日了。押司在日,直恁地好人,有时老媳妇和他厮叫,还喏不迭。时今死了许多时,宅中冷静,也好说头亲事是得。”押司娘道:“何年月日再生得一个一似我那大夫孙押司这般人?”媒婆道:恁地也不难,老媳妇却有一头好亲。押司娘道:“且住,如何得似我先头丈夫?”两个吃了茶,归去。过了数日,又来说亲。押司娘道:“婆婆休只管来说亲。你若依得我三件事,便来说。若依不得我,一世不说这亲,宁可守孤幅度日。”当时押司娘启齿张舌,说出这三件事来。有分撞着五百年前夙世的冤家,双双受国家刑法。正是:鹿迷秦相应难辨,蝶梦庄周未可知。
媒婆道:“却是那二件事?”押司娘道:“第一件,我死的大夫姓孙,如今也要嫁个姓孙的。第二件,我先丈夫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如今也只要恁般职役的人。第三件,不嫁出去,则要他入舍。”两个听得说,道:“好也!你说要嫁个姓孙的,也要一似先押司职役的,教他入舍的,若是说别件事,还费些计较,偏是这三件事,老媳妇都依得。好教押司娘得知,先押司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唤做大孙押司。如今来说亲的,元是奉符县第二名押司。如今死了大孙押司,钻上差役,做第一名押司,唤做小孙押司。他也肯来人舍。我教押司娘嫁这小孙押司,是肯也不?”
押司娘道:“不信有许多凑巧!”张媒道:“老媳妇今年七十二岁了。若胡说时,变做七十二只雌狗,在押司娘家吃屎。”押司娘道:“果然如此,烦婆婆且去说看,不知缘分如何?”张媒道:“就今日好日,讨一个利市团圆吉帖。”押司娘道:“却不曾买在家里。”李媒道:“老媳妇这里有。”便从抹胸内取出一幅五男二女花笺纸来,正是:雪隐蜀青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当日押司娘教迎儿取将笔砚来,写了帖子,两个媒婆接去。兔不得下财纳礼,往来传话。
不上两月,入舍小孙押司在家。夫妻两个,好一对儿,果是说得着。不则一日,两口儿吃得酒醉,教迎儿做些个醒酒汤来吃。迎儿去厨卜一头饶火,口里埋冤道:“先的押司在时,恁早晚,我自睡了。如今却教我做醒酒汤!”只见火筒塞住了孔,烧不着,迎儿低着头,把火筒去灶床脚上敲,敲未得几声,则见灶床脚渐渐起来,离地一尺已上,见一人顶着灶床,脖项上套着井栏,披着一带头发,长伸着舌头,眼里滴出血来,叫道:“迎儿,与爹爹做主则个!”
唬得迎儿大叫一声,匹然倒地,面皮黄,眼尤光,唇口紫,指甲青,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下举。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夫妻两人急来救得迎儿苏醒,讨些安魂定魄汤与他吃了。问道:“你适来见了甚么,便倒了?”迎儿告妈妈:“却才在灶前烧火,只见灶床渐渐起来,见先押司爹爹,脖项上套着并栏,眼中滴出血来,披着头发,叫声迎儿,便吃惊倒了。”押司娘见说,倒把迎几打个漏风掌:“你这丫头,教你做醒酒汤,则说道懒做便了,直装出许多兀模活样!莫做莫做,打灭了火去睡!”迎儿自去睡了。
且说夫妻两个归房,押司娘低低叫道:“二哥,这丫头见这般事,不中用,教他离了我家罢。”小孙押司道:“却教他那里去?”押司娘道:“我自有个道理。”到天明,做饭吃了,押司自去官府承应。
押司娘叫过迎儿来道:“迎儿,你在我家里也有七八年,我也看你在眼里,如今比不得先押司在日做事。我看你肚里莫是要嫁个老公?如今我与你说头亲。”迎儿道:“那里敢指望,却教迎儿嫁儿推兀谁?”押司娘只因教迎儿嫁这个人,与大孙押司索了命。正是:风定始知蝉在树,灯残方见月临窗。
当时不由迎儿做主,把来嫁了一个人。那厮姓王名兴,浑名唤做王酒酒,又吃酒,又要赌。迎儿嫁将去,那得三个月,把房卧都费尽了。那厮吃得醉,走来家把迎几骂道:“打脊贱人!见我恁般苦,下去问你使头借三五百钱来做盘缠?”迎儿吃不得这厮骂,把裙儿系了腰,一程走来小孙押司家中。押司娘见了道:“迎儿,你自嫁了人,又来说甚么?”迎儿告妈妈:“实不敢瞒,迎儿嫁那厮不着,又吃酒,又要赌。如今未得上个月,有些房卧,都使尽了。没计奈何,告妈妈惜换得三五百钱,把来做盘缠。”
押司娘道:“迎儿,你嫁人不着,是你的事。我今与一两银子,后番却休要来。”迎儿接了银子,谢了妈妈归家,那得四五日,又使尽了。当日天色晚,王兴那厮吃得酒醉,走来看着迎儿道:“打脊贱人,你见恁般苦,不去再告使头则个。”迎儿道:“我前番去,借得一两银子,吃尽千言万语,如今却教我又怎地去?”王兴骂道:“打脊贱人!你若不去时,打折你一只脚!”迎儿吃骂不过,只得连夜走来孙押司门首看时,门却关了,迎儿欲待敲门,又恐怕他埋怨,进退两难,只得再走回来。过了两三家人家,只见个人道:“迎儿,我与你一件物事。”只因这个人身上,我只替押司娘和小孙押司烦恼!正是:龟游水面分开绿,鹤立松梢点破青。
迎儿回过头来看那叫的人,只见人家屋檐头一个人,舒角璞头,绯袍角带,抱着一骨碌文字。低声叫道:“迎儿,我是你先的押司。如今见在一个去处,未敢说与你知道。你把手来,我与你一件物事。”迎儿打一接,接了这件物事,随手下见了那个绯袍角带的人。迎儿看那物事时,却是一包碎银子。迎儿归到家中敲门,只听得里面道:“姐姐,你去使头家里,如何恁早晚才回。”
迎儿道:“好教你知,我去妈妈家惜米,他家关了门。我又下敢敲,怕吃他埋怨。再走回来,只见人家屋檐头立着先的押司,舒角璞头,绯袍角带,与我包银子在这里。”王兴听说道:“打脊贱人!你却来我面前说鬼话!你这一包银子,来得不明,你且进来。”迎儿入去,王兴道:“姐姐,你寻常说那灶前看见先押司的话,我也都记得,这事一定有些溪跷。我却怕邻舍听得,故恁地如此说。你把银子收好,待天明去县里首告他。”正是:着意种花花不活,等闲插柳柳成荫。
王兴到天明时,思量道:“且住,有两件事告首不得。第一件,他是县里头名押司,我怎敢恶了他!第二件,却无实迹,连这些银子也待人官,却打没头脑官司。不如赎几件衣裳,买两个盒子送去孙押司家里,到去谒索他则个。”计较已定,便去买下两个盒子送去。两人打扮身上干净,走来孙押司家,押司娘看见他夫妻二人,身上干净,又送盒子来,便道:“你那得钱钞?”工兴道:“昨日得押司一件文字,撰得有二两银子,送些盒子来。如今也不吃酒,也不赌钱了。”押司娘道:“王兴,你自归去,且教你老婆在此住两日。”王兴去了,押司娘对着迎儿道:“我有一柱东峰岱岳愿香要还,我明日同你去则个。”当晚无话。
明早起来,梳洗罢,押司自去县里去。押司娘锁了门,和迎儿同行。到东岳庙殿上烧了香,下殿来去那两廊下烧香。行到速报司前,迎儿裙带系得松,脱了裙带,押司娘先行过去。迎儿正在后面系裙带,只见速报司里,有个舒角璞头、绯袍角带的判官,叫:“迎儿,便是你先的押司。你与我申冤则个!我与你这件物事。”迎儿接得物事在手,看了一看,道:“却不作怪!泥神也会说起后来!如何与我这物事。”正是:开天辟地罕曾闻,从古至今希得见。迎儿接得来,慌忙揣在怀里,也下敢说与押司娘知道。当日烧了香,各自归家。把上项事对王兴说了。王兴讨那物事看时,却是一幅纸。上写道:
大女子,小女子,前人耕来后人饵。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
来年二三月,句已当解此。
王兴看了解说不出,分付迎儿不要说与别人知道,看来年二三月间有甚么事。
捻指间,到来年二月间,换个知具,是庐州金斗城人,姓包名拯,就是今人传说有名的包龙图相公。他后来官至龙图阁学土,所以叫做包龙图。此时做知县还是初任。那包爷自小聪明正直,做知县时,便能剖人间暧昧之情,断天下狐疑之狱。到任三日,未曾理事。夜间得其一梦,梦见自己坐堂,堂上贴一联对子: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包爷次日早堂,唤合当吏书,将这两句教他解说,无人能识。包公讨白牌一面,将这一联楷书在上,却就是小孙押司动笔。写毕,包公将朱笔判在后面:“如有能解此语者,赏银十两。”将牌挂于县门,哄动县前县后,官身私身,挨肩擦背,只为贪那赏物,都来赌先争看。
却说王兴正在县前买枣糕吃,听见人说知县相公挂一面白牌出来,牌上有二句言语,无人解得。王兴走来看时,正是速报司判官一幅纸上写的话。暗地吃了一惊:“欲要出首,那新知县相公是个古怪的人,怕去惹他。欲待不说,除了我,再无第二个人晓得这二句话的来历。”买了枣糕回去,与浑家说知此事。迎儿道:“先押司三遍出现,教我与他申冤,又白白里得了他一包银子。若不去出首,只怕鬼神见责。”
王兴意犹不决,再到县前,正遇了邻人裴孔目。王兴平昔晓得裴孔目是知事的,一手扯到僻静巷里,将此事与他商议:“该出首也不该?”裴孔目道:“那速报司这一幅纸在那里?”王兴道:“现藏在我浑家衣服箱里。”裴孔目道:“我先去与你禀官。你回去取了这幅纸,带到县里。待知县相公唤你时,你却拿将出来,做个证见。”当下王兴去了。裴孔目候包爷退堂,见小孙押司不在左右,就跪将过去,禀道:“老爷白牌上写这二句,只有邻舍王兴晓得来历。他说是岳庙速报司与他一幅纸,纸上还写许多言语,内中却有这二句。”包爷间道:“王兴如今在那里?”裴几同道:“已回家取那一幅纸去了。包爷差人速拿王兴回话。
却说王兴回家.开了浑家的衣箱,检那幅纸出来看时,只叫得苦,原来是一张素纸,字迹全无。不敢到县里去,怀着鬼胎,躲在家里。知县相公的差人到了,新官新府、如人之急,怎好推辞。只得带了这张素纸,随着公差进县,包爷屏去左右,只留裴孔日在旁,包爷问王兴道:“裴某说你在岳庙中收得一幅纸,可取上来看。”王兴连连叩头禀道:“小人的妻子,去年在岳庙烧香,走到速报司前,那神道出现,与他们纸。纸上写着篇说话,中间其实有老爷白牌上写的两句,小的把来藏在衣箱里。方才去检看,变了一张素纸。如今这素纸见在,小人不敢说谎。”
包爷取纸上来看了,问道:“这一篇言语,你可记得?”王兴道:“小人还记得。”即时念与包爷听了。包爷将纸写出,仔细推详了一会,叫:“王兴,我且问你,那神道把这一幅纸与你的老婆;可再有甚么言语分付。”王兴道:“那神道只叫与他申冤。”包爷大怒,喝道:“胡说!做了神道,有甚冤没处申得、偏你的婆娘会替他申冤?他到来央你!这等无稽之言,却哄谁来!”王兴慌忙叩头道:“老爷,是有个缘故。”包爷道:“你细细讲。讲得有理,有赏;如无理时,今日就是你开棒了。”
王兴禀道:“小人的妻子,原是伏侍本县大孙押司的,叫做迎儿,因算命的算那大孙押司其年其月其日三更三点命里该死,何朋果然死了。主母随了如今的小孙押司,却把这迎儿嫁出与小人为妻。小人的妻子,初次在孙家灶下,看见先押司现身。项上套着井栏,披发吐舌,眼中流血,叫道:‘迎儿,可与你爹爹做主。’第二次夜间到孙家门首,又遇见先押司,舒角璞头,绯袍角带,把一包碎银,与小人的妻子。第三遍岳庙里速报司判官出现,将这一幅纸与小人的妻子,又嘱付与他申冤。那判官的模样,就是大孙押司,原是小人妻子旧日的家长。”
包爷闻言,呵呵大笑:“原来如此!”喝教左右去拿那小孙押司夫妇二人到来:“你两个做得好事!”小孙押司道:“小人不曾做甚么事。”包爷将速报司一篇言悟解说出来:“大女子,小女子,女之子,’乃外孙,是说外郎性孙,分明是大孙押司,小孙押司。‘前人耕来后人饵’,饵者食也,是说你白得他的老婆,享用他的家业。
‘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大孙押司,死于三更时分,要知死的根由,‘掇开火下水,’那迎儿见家长在灶下,披发吐舌,眼中流血,此乃勒死之状。头上套着井栏,井者水也,灶者人也。水在火下,你家灶必砌在井上。死者之尸,必在井中。‘来年二三月’,正是今日。‘句已当解此’,‘句已’,两字,合来乃是个包字,是说我包某今日到此为官,解其语意,与他雪冤。”
喝教左右同王兴押着小孙押司,到他家灶下,不拘好歹,要勒死的尸首回话。众人似疑不信,到孙家发开灶床脚,地下是一块石板。掏起石板,是一口井。唤集土工,将井水吊干,络了竹篮,放人下去打捞,捞起一个尸首来。众人齐来认看,面色不改,还有人认得是大孙押司,项上果有勒帛。小孙押司唬得面如土色,不敢开口。众人俱各骇然。
元来这小孙押司当初是大雪里冻倒的人,当时大孙押司见他冻倒,好个后生,救他活了,教他识字,写文书。不想浑家与他有事。当日大孙押司算命回来时,恰好小孙押司正闪在他家。见说三更前后当死,趁这个机会,把酒灌醉了,就当夜勒死了大孙押司,攒在井里。小孙押司却掩着面走去,把一块大石头漾在奉符县河里,扑通地一声响,当时只道大孙押司投河死了。后来却把灶来压在井上,次后说成亲事。当下众人回复了包爷。押司和押司娘不打自招,双双的问成死罪,偿了大孙押司之命。包爷不失信于小民,将十两银子赏与王兴,王兴把三两谢了裴孔目,不在话下。
包爷初任,因断了这件公事,名闻天下,至今人说包龙图,日间断人,夜间断鬼。有诗为证:
诗句藏谜谁解明,包公一断鬼神惊。
寄声暗室亏心者,莫道天公鉴不清。
警世通言叁
第十四卷 一窟鬼癞道人除怪
杏花过雨,渐残红零落胭脂颜色。流水飘香,人渐远,难托春心脉脉。恨别王孙,墙阴目断,谁把青梅摘?金鞍何处?绿杨依旧南陌。消散云雨须臾,多情因甚有轻离轻拆。燕语千般,争解说些于伊家消息。厚约深盟,除非重见,见了方端的。而个无奈,寸肠千恨堆积。
这只词名唤做《念奴娇》,是一个赴省士人姓沈,名文述所作,元来皆是集古人词章之句。如何见得?从头与各位说开:第一句道:“杏花过雨。”陈子高曾有《寒食词》,寄《谒金门》:
柳丝碧,柳下人家寒食。莺语勿匆花寂寂,玉阶春草湿。闲凭熏笼无力,心事有谁知得?檀炷绕窗背壁,杏花残雨滴。
第二句道:“渐残红零落胭脂颜色。李易安曾有《暮春词》,寄《品令》:
零落残红,似胭脂颜色。一年春事,柳飞轻絮,笋添新竹。寂寞,幽对小园嫩绿。登临未足,怅游子归期促。他年清梦,千里犹到城阴溪曲。应有凌波,时为故人凝目。
第三句道:“流水飘香,”延安李氏曾有《春雨词》,寄《浣溪沙》:
无力蔷薇带雨低,多情蝴蝶趁花飞,流水飘香乳燕啼。南浦魂消春不管,东阳衣减镜先知,小楼今夜月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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