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校对)第4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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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端和在城中见事势甚危,乘夜求见长安君成峤,称:“有机密事求见。”成峤见是旧日门下之客,欣然唤入。端和请屏左右,告曰:“秦之强,君所知也。虽六国不能取胜,君乃欲以孤城抗之,必无幸矣!”成峤曰:“樊於期言:‘今王非先王所出。’导我为此,非吾初意也。”端和曰:“樊於期恃匹夫之勇,不顾成败,欲以君行侥幸之事。今传檄郡县,无有应者,而王将军攻围甚急,城破之后,君何以自全乎?”成峤曰:“吾欲奔燕、赵,‘合从’诸国,足下以为可否?”端和曰:“‘合从’之事,赵肃侯、齐闵王、魏信陵、楚春申俱曾为之,方合旋散,其不可成明矣。六国谁非畏秦者?君所在之国,秦遣一介责之,必将缚君以献,君尚可望活乎?”成峤曰:“足下为吾计,当如何?”端和曰:“王将军亦知君为樊於期所诱,有密书一封,托致于君。”遂将书呈上。成峤发而观之,略曰:
君亲则介弟,贵则侯封,奈何听无稽之言,行不测之事,自取丧灭,岂不惜哉?首难者樊於期,君能斩其首献于军前,束手归罪,某当保奏,王必恕君。若迟回不决,悔无及矣!
成峤看毕,流泪而言曰:“樊将军忠直之士,何忍加诛?”端和叹曰:“君所谓妇人之仁也!若不见从,臣当辞去。”成峤曰:“足下且暂劳作伴,不可远离,所言俟从容再议。”端和曰:“愿君勿泄吾言也。”
次日,樊於期驾车来见成峤,曰:“秦兵势盛,人情惶惧,城旦暮不保,愿同王子出避燕、赵,更作后图。”成峤曰:“吾宗族俱在咸阳,今远避他国,知其纳否?”樊於期曰:“诸国皆苦秦暴,何愁不纳?”正话间,外报:“秦兵在南门索战。”樊於期催并数次,曰:“王子今不行,后将不可出矣。”成峤犹豫不决。樊於期只得绰刀登车,驰出南门,复与秦兵交锋。杨端和劝成峤登城观战。只见樊於期鏖战良久,秦兵益进,於期不能抵当,奔回城下,高叫:“开门!”杨端和仗剑立于成峤之旁,厉声曰:“长安君已全城归降矣!樊将军请自便。有敢开门者斩!”袖中出一旗,旗上有个“降”字。左右皆端和亲戚,便将降旗竖起,不由成峤做主,成峤惟垂泣而已。樊於期叹口气曰:“孺子不足辅也!”秦兵围於期数重,因秦王之命,欲生致於期,不敢施放冷箭。於期复杀开一条血路,奔望燕、赵而去。王翦追之不及。杨端和使成峤开门,以纳秦兵。将成峤幽于公馆,遣辛胜往咸阳奏捷,兼请长安君发落。秦太后脱笄代长安君请罪,求免其死,且转乞吕不韦言之。秦王政怒曰:“反贼不诛,骨肉皆将谋叛矣!”遂遣使命王翦即枭斩成峤于屯留。凡军吏从峤者,皆取斩。合城百姓尽迁于临洮之地。一面悬赏格购樊於期:“有能擒献者,赏以五城。”使者至屯留,宣秦王之命。成峤闻不蒙赦,自缢于馆舍。翦仍枭其首,悬于城门。军吏死者凡数万人。百姓迁徙,城中一空。此秦王政七年事也。髯翁有诗云:
非种侵苗理合锄,万全须看势何如?
屯留困守终无济,罪状空传一纸书。
是时,秦王政年已长成,生得身长八尺五寸,英伟非常,质性聪明,志气超迈,每事自能主张,不全由太后、吕不韦做主。既定长安君之乱,乃谋复蒙骜之仇,集群臣议伐赵。刚成君蔡泽进曰:“赵者,燕之世仇也。燕之附赵,非其本心。某请出使于燕,使燕王效质称臣,以孤赵之势。然后同燕伐赵,我因以广河间之地,此莫大之利也。”秦王以为然,即遣蔡泽往燕。泽说燕王曰:“燕、赵皆万乘之君也,一战而栗腹死,再战而剧辛亡,大王忘两败之仇,而与赵共事,西向以抗强秦,胜则利归于赵,不胜则祸归于燕,是为燕计者过也。”燕王曰:“寡人非甘心于赵,其奈力不敌何?”蔡泽曰:“今秦王欲修五国‘合从’之怨,臣窃以为燕与赵世仇,其从兵殆非得已。大王若遣太子为质于秦,以信臣之言,更请秦之大臣一人以为燕相,则燕、秦之交固于胶漆。合两国之力,于以雪耻于赵不难矣。”燕王听其言,遂使太子丹为质于秦。因请大臣一人以为燕相。吕不韦欲遣张唐,使太史卜之,大吉。张唐托病不肯行。不韦驾车亲自往请,张唐辞曰:“臣屡次伐赵,赵怨臣深矣。今往燕,必经赵过,臣不可往。”不韦再三强之,张唐坚执不从。
不韦回府中,独坐堂上纳闷。门下客有甘罗者,乃是甘茂之孙,时年仅十二岁。见不韦有不悦之色,进而问曰:“君心中有何事?”不韦曰:“孺子何知,而来问我?”甘罗曰:“所贵门下士者,谓其能为君分忧任患也。君有事而不使臣得闻,虽欲效忠无地矣。”不韦曰:“吾向者令刚成君使燕,燕太子丹已入质矣。今欲使张卿相燕,占得吉,而彼坚不肯行,吾所以不快者此耳!”甘罗曰:“此小事,何不早言?臣请行之。”不韦怒,连叱曰:“去,去!我亲往请之而不得,岂小子所能动耶!”甘罗曰:“昔项橐七岁为孔子师。今臣生十二岁,长于橐五年,试臣而不效,叱臣未晚。奈何轻量天下士,遽以颜色相加哉?”不韦奇其言,改容谢之曰:“孺子能令张卿行者,事成当以卿位相屈。”
甘罗欣然辞去,往见张唐。唐虽知为文信侯门客,见其年少,轻之,问曰:“孺子何以见辱?”甘罗曰:“特来吊君耳!”张唐曰:“某有何事可吊?”甘罗曰:“君之功,自谓比武安君何如?”唐曰:“武安君南挫强楚,北威燕、赵,战胜攻取,破城堕邑,不计其数,某功不及十之一也。”甘罗曰:“然则应侯之用于秦也,视文信侯孰专?”张唐曰:“应侯不及文信侯之专。”甘罗曰:“君明知文信侯之权重于应侯乎?”曰:“何为不知。”甘罗曰:“昔应侯欲使武安君攻赵,武安君不肯行,应侯一怒,而武安君遂出咸阳,死于杜邮。今文信侯自请君相燕,而君不肯行,此武安君所以不容于应侯者,而谓文信侯能容君乎?君之死期不远矣!”张唐悚然有惧色,谢曰:“孺子教我!”乃因甘罗以请罪于不韦,即日治装。将行,甘罗谓不韦曰:“张唐听臣之说,不得已而往燕,然中情不能不畏赵也。愿假臣车五乘,为张唐先报赵。”不韦已知其才,乃入言于秦王曰:“有甘茂之孙甘罗,年虽少,然名家之子孙,甚有智辨。今者张唐称病不肯相燕,甘罗一说即行,复请先报赵王,惟王遣之!”秦王宣甘罗入见,身才五尺,眉目秀美如画。秦王已自喜欢,问曰:“孺子见赵王,何以措词?”甘罗对曰:“察其喜惧,相机而进。言若波兴,随风而转,不可以预定也。”秦王给以良车十乘,仆从百人,从之使赵。
赵悼襄王已闻燕、秦通好,正怕二国合计谋赵,忽报秦使者来到,喜不可言,遂出郊二十里迎接甘罗。及见其年少,暗暗称奇,问曰:“向为秦通三川之路者亦甘氏,于先生为何人?”甘罗曰:“臣祖也。”赵王曰:“先生年几何?”对曰:“十二岁。”赵王曰:“秦庭年长者不足使乎?何以及先生?”甘罗曰:“秦王用人,各因其任。年长者任以大事,年幼者任以小事。臣年最幼,故为使于赵耳。”赵王见其言词磊落,又暗暗称奇,问曰:“先生下辱敝邑,有何见教?”甘罗曰:“大王闻燕太子丹入质于秦乎?”赵王曰:“闻之。”甘罗又曰:“大王闻张唐相燕乎?”赵王曰:“亦闻之。”甘罗曰:“夫燕太子丹入质于秦,是燕不欺秦也;张唐相燕,是秦不欺燕也。燕秦不相欺,而赵危矣。”赵王曰:“秦所以亲燕者,何意?”甘罗曰:“秦之亲燕,欲相与攻赵,而广河间之地也。大王不如割五城献秦,以广河间,臣请言于寡君,止张唐之行,绝燕之好,而与赵为欢。夫以强赵攻弱燕,而秦不为救,此其所得,岂止五城而已哉?”赵王大悦,赐甘罗黄金百镒,白璧二双,以五城地图付之,使还报秦王。秦王喜曰:“河间之地,赖孺子而广矣!孺子之智,大于其身。”乃止张唐不遣,张唐亦深感之。赵闻张唐不行,知秦不助燕,乃命庞煖、李牧合兵伐燕。取上谷三十城,赵得十九城,而以十一城归秦。秦王封甘罗为上卿,复以向时所封甘茂田宅赐之。今俗传甘罗十二为丞相,正谓此也。“片言纳地广河间,上谷封疆又割燕。许大功劳出童子,天生智慧岂因年?”又有诗云:
甘罗早达子牙迟,迟早穷通各有时。
请看春花与秋菊,时来自发不愆期。
燕太子丹在秦,闻秦之背燕而与赵,如坐针毡,欲逃归,又恐不得出关,乃求与甘罗为友,欲资其谋,为归燕之计。忽一夕,甘罗梦紫衣吏持天符来,言:“奉上帝命,召归天上。”遂无疾而卒。高才不寿,惜哉!太子丹遂留于秦矣。
话分两头。却说吕不韦以阳伟善战,得宠于庄襄后,出入宫闱,素无忌惮,及见秦王年长,英明过人,始有惧意。奈太后淫心愈炽,不时宣召入甘泉宫。不韦怕一旦事发,祸及于己,欲进一人以自代,想可以称太后之意者,而难其人。闻市人嫪大,其阳具有名,里中淫妇人争事之。秦语呼人之无士行者曰毐,因称为嫪毐。偶犯淫罪,不韦曲赦之,留为府中舍人。秦俗:农事毕,国中纵倡乐三日,以节其劳。凡百戏任人陈设,有一长一艺,人所不能者,全在此日施逞。吕不韦以桐木为车轮,使嫪毐以其阳具穿于桐轮之中,轮转而具不伤,市人皆大笑。太后闻其事,私问于不韦,似有欣羡之意。不韦曰:“太后欲见其人乎?臣请乘间进之。”太后笑而不答,良久曰:“君戏言耶?此外人,安得入内?”不韦曰:“臣有一计在此,使人发其旧罪,下之腐刑,太后行重赂于行刑者,诈为阉割,然后以宦者给事宫中,乃可长久。”太后大悦曰:“此计甚妙。”乃以百金授不韦。不韦密召嫪毐,告之以故。毐性淫,欣然自以为奇遇矣。不韦果使人发其淫罪,论以腐刑,因以百金分赂主刑官吏,取驴阳具及他血,诈作阉割,拔其须眉。行刑者故意将驴阳传示左右,尽以为嫪毐之具,传闻者莫不骇异。嫪毐既诈腐如宦者状,遂杂于内侍之中以进。
太后留侍宫中,夜令侍寝,试之,大畅所欲,以为胜不韦十倍也。明日,厚赐不韦,以酬其功。不韦乃幸得自脱。太后与嫪毐相处如夫妇。未几怀妊,太后恐生产时不可隐,诈称病,使嫪毐行金赂卜者,使诈言:“宫中有祟,当避西方二百里之外。”秦王政颇疑吕不韦之事,亦幸太后稍远去,绝其往来,乃曰:“雍州去咸阳西二百馀里,且往时宫殿俱在,太后宜居之。”于是太后徙雍城,嫪毐为御而往。既去咸阳,居雍故宫,名曰大郑宫。嫪毐与太后益相亲不忌,两年之中连生二子,筑密室藏而育之。太后私与毐约,异日王崩,以其子为后。外人颇有知者,但无人敢言。太后奏称嫪毐代王侍养有功,请封以土地。秦王奉太后之命,封毐为长信侯,予以山阳之地。毐骤贵,愈益恣肆。太后每日赏赐无算,宫室舆马,田猎游戏,任其所欲,事无大小,皆决于毐。毐畜家僮数千人,宾客求宦达、愿为舍人者,复千馀人。又贿结朝贵为己党,趋权者争附之,声势反过于文信侯矣。
秦王政九年春,彗星见,其长竟天,太史占之曰:“国中当有兵变也。”按:秦襄公立鄜畤以祀白帝,后德公迁都于雍,遂于雍立郊天之坛,秦穆公又立宝夫人祠,岁岁致祭,遂为常规。后来虽再迁咸阳,此规不废。太后居于雍城,秦王政每岁以郊祀之期,至雍朝见太后。因举祀典,自有祈年宫驻驾。是年复当其期,适有彗星之变,临行,使大将王翦耀兵于咸阳三日,同尚父吕不韦守国。桓引兵三万,屯于岐山,然后起驾。
时秦王已二十二岁,犹未冠。太后命于德公之庙行冠礼,佩剑,赐百官大酺五日。太后亦与秦王宴于大郑故宫。也是嫪毐享福太过,合当生出事来。毐与左右贵臣赌博饮酒,至第四日,嫪毐与中大夫颜泄连博失利,饮酒至醉,复求覆局。泄亦醉,不从。嫪毐直前扭颜泄,批其颊。泄不让,亦摘去嫪毐冠缨。毐怒甚,瞋目大叱曰:“吾乃今王之假父也!尔窭人子,何敢与我抗乎?”颜泄惧,走出,恰遇秦王政从太后处饮酒出宫。颜泄伏地叩头,号泣请死。秦王政是有心机之人,不发一言,但令左右扶至祈年宫,然后问之。颜泄将嫪毐批颊及自称假父之语,述了一遍。因奏:“嫪毐实非宦者,诈为腐刑,私侍太后,见今产下二子,在于宫中,不久谋篡秦国。”秦王政闻之,大怒,密以兵符往召桓,使引兵至雍。有内史肆、佐戈竭二人素受太后及嫪毐金钱,与为死党,知其事,急奔嫪毐府中告之。毐已酒醒,大惊,夜叩大郑宫,求见太后,诉以如此这般:“今日之计,除非乘桓兵未到,尽发宫骑卫卒及宾客舍人,攻祈年宫,幸如攻破,我夫妻尚可相保。”太后曰:“宫骑安肯听吾令乎?”嫪毐曰:“愿借太后玺,假作御宝用之,托言:‘祈年宫有贼,王有令,召宫骑齐往救驾。’宜无不从。”太后是时主意亦乱,曰:“惟尔行之。”遂出玺付毐,毐伪作秦王御书,加以太后玺文,遍召宫骑卫卒。本府宾客舍人自不必说。乱至次日午牌,方才取齐。嫪毐与内史肆、佐戈竭分将其众,围祈年宫。秦王政登台,问各军犯驾之意。答曰:“长信侯传言行宫有贼,特来救驾。”秦王曰:“长信侯便是贼,宫中有何贼耶?”宫骑卫卒等闻之,一半散去;一半胆大的,便反戈与宾客舍人相斗。秦王下令:“有生擒嫪毐者,赐钱百万;杀之而以其首献者,赐钱五十万;得逆党一首者,赐爵一级。舆隶下贱,赏格皆同。”于是宦者及牧圉诸人,皆尽死出战。百姓传闻嫪毐造反,亦来持梃助力。宾客舍人死者数百人。嫪毐兵败,夺路斩开东门出走,正遇桓大兵,活活的束手就缚,并内史肆、佐戈竭等皆被擒,付狱吏拷问得实。秦王政乃亲往大郑宫搜索,得嫪毐奸生二子于密室之中,使左右置于布囊中扑杀之。太后暗暗心痛,不敢出救,惟闭门流涕而已。秦王竟不朝谒其母,归祈年宫。以太史占星有验,赐钱十万。狱吏献嫪毐招词,言:“毐伪腐入宫,皆出文信侯吕不韦之计。其同谋死党,如内史肆、佐戈竭等,凡二十馀人。”秦王命车裂嫪毐于东门之外,夷其三族。肆、竭等皆枭首示众。诸宾客舍人从叛格斗者,皆诛死;即不预乱者,亦远迁于蜀地,凡迁四千馀家。太后用玺党逆,不可为国母,减其禄奉,迁居于棫阳宫,此乃离宫之最小者。以兵三百人守之,凡有人出入,必加盘诘。太后此时如囚妇矣,岂不丑哉!
秦王政平了嫪毐之乱,回驾咸阳。尚父吕不韦惧罪,伪称疾,不敢出谒。秦王欲并诛之,问于群臣。群臣多与交结,皆言:“不韦扶立先王,有大功于社稷;况嫪毐未尝面质,虚实无凭,不宜从坐。”秦王乃赦不韦不诛,但免相,收其印绶。桓擒反贼有功,加封进级。是年夏四月,天发大寒,降霜雪,百姓多冻死。民间皆议:“秦王迁谪太后,子不认母,故有此异。”大夫陈忠进谏曰:“天下无无母之子,宜迎归咸阳,以尽孝道,庶几天变可回。”秦王大怒,命剥去其衣,置其身于蒺藜之上,而捶杀之,陈其尸于阙下,榜曰:“有以太后事来谏者,视此!”秦臣相继进谏不止。
不知可能感悟秦王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百五回 茅焦解衣谏秦王 李牧坚壁却桓
话说秦大夫陈忠死后,相继而谏者不止,秦王辄戮之,陈尸阙下,前后凡谏杀二十七人,尸积成堆。时齐王建来朝于秦,赵悼襄王亦至,相与置酒咸阳宫,甚欢,及见阙下死尸,问其故,莫不叹息,私议秦王之不孝也。时有沧州人茅焦,适游咸阳,寓旅店,同舍偶言及此事,焦愤然曰:“子而囚母,天地反覆矣。”使主人具汤水:“吾将沐浴,明早叩阍入谏秦王。”同舍笑曰:“彼二十七人者,皆王平日亲信之臣,尚且言而不听,死不旋踵,岂少汝一布衣耶?”茅焦曰:“谏者自二十七人而止,则秦王遂不听矣;若二十七人而不止,王之听不听未可知也。”同舍皆笑其愚。次早五鼓,向主人索饭饱食。主人牵衣止之,茅焦绝衣而去。同寓者度其必死,相与剖分其囊。
茅焦来至阙下,伏尸大呼曰:“臣齐客茅焦,愿上谏大王!”秦王使内侍出问曰:“客所谏者何事,得无涉王太后语耶?”茅焦曰:“臣正为此而来。”内侍还报曰:“客果为太后事来谏也。”秦王曰:“汝可指阙下积尸告之。”内侍谓茅焦曰:“客不见阙下死人累累耶?何不畏死若是!”茅焦曰:“臣闻天有二十八宿,降生于地,则为正人。今死者已有二十七人矣,尚缺其一,臣所以来者,欲满其数耳。古圣贤谁人不死?臣又何畏哉?”内侍复还报。秦王大怒曰:“狂夫故犯吾禁!”顾左右:“炊镬汤于庭,当生煮之,彼安得全尸阙下,为二十七人满数乎?”于是秦王按剑而坐,龙眉倒竖,口中沫出,怒气勃勃不可遏,连呼:“召狂夫来就烹!”内侍往召茅焦。茅焦故意踽踽作细步,不肯急趋。内侍促之速行,茅焦曰:“我见王即死矣,缓吾须臾何害?”内侍怜之,乃扶掖而前。茅焦至阶下,再拜叩头,奏曰:“臣闻之:‘有生者不讳其死,有国者不讳其亡;讳亡者不可以得存,讳死者不可以得生。’夫死生存亡之计,明主之所究心也,不审大王欲闻之否?”秦王色稍降,问曰:“汝有何计?可试言之。”茅焦对曰:“夫忠臣不进阿顺之言,明主不蹈狂悖之行。主有悖行而臣不言,是臣负其君也;臣有忠言而君不听,是君负其臣也。大王有逆天之悖行,而大王不自知;微臣有逆耳之忠言,而大王又不欲闻,臣恐秦国从此危矣!”秦王悚然良久,色愈降,乃曰:“子所言何事?寡人愿闻之。”茅焦曰:“大王今日不以天下为事乎?”秦王曰:“然。”茅焦曰:“今天下之所以尊秦者,非独威力使然;亦以大王为天下之雄主,忠臣烈士毕集秦庭故也。今大王车裂假父,有不仁之心;囊扑两弟,有不友之名;迁母于棫阳宫,有不孝之行;诛戮谏士,陈尸阙下,有桀、纣之治。夫以天下为事,而所行如此,何以服天下乎?昔舜事嚚母尽道,升庸为帝;桀杀龙逢,纣戮比干,天下叛之。臣自知必死,第恐臣死之后,更无有继二十八人之后,而复以言进者。怨谤日腾,忠谋结舌,中外离心,诸侯将叛,惜哉!秦之帝业垂成,而败之自大王也!臣言已毕,请就烹!”乃起立解衣趋镬。秦王急走下殿,左手扶住茅焦,右手麾左右曰:“去汤镬!”茅焦曰:“大王已悬榜拒谏,不烹臣,无以立信。”秦王复命左右收起榜文,又命内侍与茅焦穿衣,延之坐,谢曰:“前谏者,但数寡人之罪,未尝明悉存亡之计。天使先生开寡人之茅塞,寡人敢不敬听!”茅焦再拜,进曰:“大王既俯听臣言,请速备驾,往迎太后;阙下死尸,皆忠臣骨血,乞赐收葬。”秦王即命司里收取二十七人之尸,各具棺椁,同葬于龙首山,表曰:“会忠墓。”是日,秦王亲自发驾,往迎太后,即令茅焦御车,望雍州进发。南屏先生读史诗云:
二十七人尸累累,解衣趋镬有茅焦。
命中不死终须活,落得忠名万古标。
车驾将至棫阳宫,先令使者传报,秦王膝行而前,见了太后,叩头大哭,太后亦垂泪不已。秦王引茅焦谒见太后,指曰:“此吾之颍考叔也!”是晚,秦王就在棫阳宫歇宿。次日,请太后登辇前行,秦王后随,千乘万骑,簇拥如云,路观者无不称颂秦王之孝。回至咸阳,置酒甘泉宫中,母子欢饮。太后别置酒以宴茅焦,谢曰:“使吾母子复得相会,皆茅君之力也。”秦王乃拜茅焦为太傅,爵上卿,又恐不韦复与宫闱相通,遣出都城,往河南本国居住。
列国闻文信侯就国,各遣使问安,争欲请之,处以相位,使者络绎于道。秦王恐其用于他国,为秦之害,乃手书一缄,以赐不韦。略曰:
君何功于秦,而封户十万?君何亲于秦,而号称尚父?秦之施于君者厚矣!嫪毐之逆,由君始之,寡人不忍加诛,听君就国。君不悔过,又与诸侯使者交通,非寡人所以宽君之意也。其与家属徙居蜀郡,以郫之一城,为君终老。
吕不韦接书读讫,怒曰:“吾破家扶立先王,功孰与我?太后先事我而得孕,王我所出也,亲孰与我?王何相负之甚也!”少顷,又叹曰:“吾以贾人子阴谋人国,淫人之妻,杀人之君,灭人之祀,皇天岂容我哉?今日死晚矣!”遂置鸩于酒中,服之而死。门下客素受其恩者,相与盗载其尸,偷葬于北邙山下,与其妻合冢。今北邙道西有大冢,民间传称吕母冢,盖宾客讳言不韦葬处也。
秦王闻不韦已死,求其尸不得,乃尽逐其宾客。因下令大索国中,凡他方游客,不许留居咸阳;已任者削其官,三日内皆要逐出境外;容留之家,一体治罪。有楚国上蔡人李斯,乃名贤荀卿之弟子,广有学问,向游秦国,事吕不韦为舍人。不韦荐其才能于秦王,拜为客卿。今日逐客令下,李斯亦在逐中,已被司里驱出咸阳城外。斯于途中写就表章,托言机密事,使邮传上之秦王。略曰:
臣闻:“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高;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成其德。”昔穆公之霸也,西取繇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求丕豹、公孙枝于晋;孝公用商鞅,以定秦国之法;惠王用张仪,以散六国之“从”;昭王用范雎,以获并兼之谋。四君皆赖客以成其功,客亦何负于秦哉?大王必欲逐客,客将去秦而为敌国之用,求其效忠谋于秦者,不可得矣。
秦王览其书,大悟,遂除逐客之令,使人驰车往追李斯,及于骊山之下。斯乃还入咸阳,秦王命复其官,任用如初。
李斯因说秦王曰:“昔秦穆公兴霸之时,诸侯尚众,周德未衰,故未可行兼并之术。自孝公以来,周室卑微,诸侯相并,仅存六国,秦之役属诸侯,非一代矣。夫以秦之强,大王之贤,扫荡诸国,如拂灶尘。乃不及此时汲汲图功,坐待诸侯复强,相聚‘合从’,悔之何及!”秦王曰:“寡人欲并吞六国,计将安出?”李斯曰:“韩近秦而弱,请先取韩,以惧诸国。”秦王从其计,使内史腾为将,率师十万攻韩。
时韩桓惠王已薨,太子安即位。有公子非者,善于刑名法律之学,见韩之削弱,数上书于韩王安,韩王不能用。及秦兵伐韩,韩王惧,公子非自负其才,欲求用于秦国,乃自请于韩王,愿为使聘秦,以求息兵。韩王从之。公子非西见秦王,言:“韩王愿纳地为东藩。”秦王大喜。非因说之曰:“臣有计可以破天下之‘从’,而遂秦兼并之谋。大王用臣之谋,若赵不举,韩不亡,楚、魏不臣,齐、燕不附,愿斩臣之头,以徇于国,为人臣者不忠之戒。”因献其所著《说难》、《孤愤》、《五蠹》、《说林》等书,五十馀万言。秦王读而善之,欲用为客卿,与议国事。李斯忌其才,谮于秦王曰:“诸侯公子各亲其亲,岂为他人用哉?秦攻韩,韩王急而遣非入秦,安知不如苏秦反间之计?非不可任也。”秦王曰:“然则逐之乎?”李斯曰:“昔魏公子无忌、赵公子平原,皆曾留秦,秦不用,纵之还国,卒为秦患。非有才,不如杀之,以剪韩之翼。”秦王乃囚韩非于云阳,将杀之。非曰:“吾何罪?”狱吏曰:“一栖不两雄。当今之世,有才者非用即诛,何必罪乎?”非乃慷慨赋诗曰:
《说》果难,《愤》何已?
《五蠹》未除,《说林》何取!
膏以香消,麝以脐死。
是夜,非以冠缨自勒其喉而死。韩王闻非死,益惧,请以国内附称臣。秦王乃诏内史腾罢兵。
秦王一日与李斯议事,夸韩非之才,惜其已死。李斯乃进曰:“臣举一人,姓尉名缭,大梁人也,深通兵法,其才胜韩非十倍。”秦王曰:“其人安在?”李斯曰:“今在咸阳。然其人自负甚高,不可以臣礼屈也。”秦王乃以宾礼召之。尉缭见秦王,长揖不拜。秦王答礼,置之上坐,呼为先生。尉缭因进说曰:“夫列国之于强秦,譬犹郡县也,散则易尽,合则难攻。夫三晋合而智伯亡,五国合而齐闵走。大王不可不虑。”秦王曰:“欲使散而不复合,先生计将安出?”尉缭对曰:“今国家之计,皆决于豪臣,豪臣岂尽忠智,不过多得财物为乐耳。大王勿爱府库之藏,厚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而诸侯可尽。”秦王大悦,尊尉缭为上客,与之抗礼,衣服饮食,尽与己同,时时造其馆,长跪请教。尉缭曰:“吾细察秦王为人,丰准长目,鹘膺豺声,中怀虎狼之心,残刻少恩,用人时轻为人屈,不用亦轻弃人。今天下未一,故不惜屈身于布衣;若得志,天下皆为鱼肉矣!”一夕,不辞而去。馆吏急报秦王。秦王如失臂手,遣轺车四出追还,与之立誓,拜为太尉,主兵事。其弟子皆拜为大夫。于是大出内帑金钱,分遣宾客使者,奔走列国,视其宠臣用事者,即厚赂之,探其国情。
秦王复问尉缭以并兼次第。尉缭曰:“韩弱易攻,宜先;其次莫如赵、魏。三晋既尽,即举兵而加楚。楚亡,燕、齐又安往乎?”秦王曰:“韩已称藩,而赵王尝置酒咸阳宫,未有加兵之名,奈何?”尉缭曰:“赵地大兵强,且有韩、魏为助,未可一举而灭也。韩内附称藩,则赵失助之半矣。王若患伐赵无名,请先加兵于魏。赵王有宠臣郭开者,贪得无厌,臣遣弟子王敖往说魏王,使赂郭开而请救于赵王,赵必出兵。吾因以为赵罪,移兵击之。”秦王曰:“善。”乃命大将桓率兵十万,出函谷关,声言伐魏。复遣尉缭弟子王敖往魏,付以黄金五万斤,恣其所用。
王敖至魏,说魏王曰:“三晋所以能抗强秦者,以唇齿互为蔽也。今韩已纳地称藩,而赵王亲诣咸阳,置酒为欢。韩、赵连袂而事秦,秦兵至魏,魏其危矣。大王何不割邺城以赂赵,而求救于赵?赵如发兵守邺,是赵代魏为守也。”魏王曰:“先生度必得之赵王乎?”王敖谬言曰:“赵之用事者郭开,臣素与相善,自能得之。”魏王从其言,以邺郡三城地界,并国书付与王敖,使往赵国求救。
王敖先以黄金三千斤交结郭开,然后言三城之事。郭开受魏金,谓悼襄王曰:“秦之伐魏,欲并魏也;魏亡,则及于赵矣。今彼割邺郡之三城以求救,王宜听之。”悼襄王使扈辄率师五万,往受其地。秦王遂命桓进兵攻邺。扈辄出兵拒之,大战于东崓山。扈辄兵败。桓乘胜追逐,遂拔邺,连破九城。扈辄兵保于宜安,遣人告急于赵王。赵王聚群臣共议,众皆曰:“昔年惟廉颇能御秦兵,庞氏、乐氏亦称良将。今庞煖已死,而乐氏亦无人矣。惟廉颇尚在魏国,何不召之?”郭开与廉颇有仇,恐其复用,乃谮于赵王曰:“廉将军年近七旬,筋力衰矣。况前有乐乘之隙,若召而不用,益增怨望。大王姑使人觇视,倘其未衰,召之未晚。”赵王惑其言,遣内侍唐玖以猊名甲一副,良马四匹劳问,因而察之。
郭开密邀唐玖至家,具酒相饯,出黄金二十镒为寿。唐玖讶其太厚,自谦无功,不敢受。郭开曰:“有一事相烦,必受此金,方敢启齿。”玖乃收其金,问:“郭大夫有何见谕?”郭开曰:“廉将军与某素不相能。足下此去,倘彼筋力衰颓,自不必言;万一尚壮,亦求足下增添几句,只说老迈不堪,赵王必不复召,此即足下之厚意也。”唐玖领命,竟往魏国,见了廉颇,致赵王之命。廉颇问曰:“秦兵今犯赵乎?”唐玖曰:“将军何以料之?”廉颇曰:“某在魏数年,赵王无一字相及;今忽有名甲良马之赐,必有用某之处,是以知之。”唐玖曰:“将军不恨赵王耶?”廉颇曰:“某方日夜思用赵人,何敢恨赵王也?”乃留唐玖同食,故意在他面前施逞精神,一饭斗米俱尽,啖肉十馀斤,狼餐虎咽,吃了一饱。因披赵王所赐之甲,一跃上马,驰骤如飞。复于马上舞长戟数回,乃跳下马,谓唐玖曰:“某何如少年时?烦多多拜上赵王,尚欲以馀年报效!”唐玖明明看见廉颇精神强壮,奈私受了郭开贿赂,回至邯郸,谓赵王曰:“廉将军虽然年老,尚能食肉善饭,然有脾疾,与臣同坐,须臾间,遗矢三次矣。”赵王叹曰:“战斗时岂堪遗矢?廉颇果老矣!”遂不复召,但益发军以助扈辄。时赵悼襄王之九年,秦王政之十一年也。其后,楚王闻知廉颇在魏,使人召之。颇复奔楚,为楚将,以楚兵不如赵,郁郁不得志而死。哀哉!史臣有诗云:
老成名将说廉颇,遗矢谗言奈若何?
请看吴亡宰嚭死,郭开何事取金多!
时王敖犹在赵,谓郭开曰:“子不忧赵亡耶?何不劝王召廉颇也?”郭开曰:“赵之存亡,一国事也。若廉颇,独我之仇,岂可使复来赵国?”王敖知其无为国之心,复探之曰:“万一赵亡,君将焉往?”郭开曰:“吾将于齐、楚之间,择一国而托身焉。”王敖曰:“秦有并吞天下之势,齐、楚犹赵、魏也。为君计,不如托身于秦。秦王恢廓大度,屈己下贤,于人无所不容。”郭开曰:“子魏人,何以知秦王之深也?”王敖曰:“某之师尉缭子,见为秦太尉,某亦仕秦为大夫。秦王知君能得赵权,故命某交欢于子,所奉黄金,实秦王之赠也。若赵亡,君必来秦,当以上卿授子。赵之美田宅,惟君所欲。”郭开曰:“足下果肯相荐,倘有见谕,无不奉承。”王敖复以黄金七千斤付开,曰:“秦王以黄金见托,欲交结赵国将相。今尽以付君,后有事,当相求也。”郭开大喜曰:“开受秦王厚赠,若不用心图报,即非人类。”王敖乃辞郭开归秦,以所馀金四万斤反命,曰:“臣以一万金了郭开,以一郭开了赵也。”秦王知赵不用廉颇,更催桓进兵。赵悼襄王忧惧,一疾而薨。
悼襄王適子名嘉。赵有女娼善歌舞,悼襄王悦之,留于宫中,与之生子,名迁。悼襄王爱娼,因及迁,乃废適子嘉,而立庶子迁为太子,使郭开为太傅。迁素不好学,郭开又导以声色狗马之事,二人相得甚欢。及悼襄王已薨,郭开奉太子迁即位,以三百户封公子嘉,留于国中。郭开为相国用事。桓乘赵丧,袭破赵军于宜安,斩扈辄,杀十万馀人,进逼邯郸。赵王迁自为太子时,闻代守李牧之能,乃使人乘急传,持大将军印召牧。牧在代,有选车千五百乘,选骑万三千匹,精兵五万馀人;留车三百乘,骑三千,兵万人守代,其馀悉以自随,屯于邯郸城外,单身入城,谒见赵王。赵王问以却秦之术。李牧奏曰:“秦乘累胜之威,其锋甚锐,未易挫也。愿假臣便宜,无拘文法,方敢受命。”赵王许之。又问:“代兵堪战乎?”李牧曰:“战则未足,守则有馀。”赵王曰:“今悉境内劲卒,尚可十万,使赵葱、颜聚各将五万,听君节制。”李牧拜命而行,列营于肥累,置壁垒,坚守不战。日椎牛享士,使分队较射。军士日受赏赐,自求出战,牧终不许。桓曰:“昔廉颇以坚壁拒王龁,今李牧亦用此计也。”乃分兵一半往袭甘泉市。赵葱请救之。李牧曰:“彼攻而我救,是致于人也,兵家所忌。不如往攻其营。彼方有事甘泉市,其营必虚;又见我坚壁已久,不为战备。若袭破其营,则桓之气夺矣。”遂分兵三路,夜袭其营。营中不意赵兵猝至,遂大溃败,杀死有名牙将十馀员,士卒无算。败兵奔往甘泉市,报知桓。桓大怒,悉兵来战。李牧张两翼以待之,代兵奋勇当先。交锋正酣,左右翼并进,桓不能抵当,大败,走归咸阳。赵王以李牧有却秦之功,曰:“牧乃吾之白起也!”亦封为武安君,食邑万户。秦王政怒桓兵败,废为庶人;复使大将王翦、杨端和,各将兵分道伐赵。
不知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百六回 王敖反间杀李牧 田光刎颈荐荆轲
话说赵王迁五年,代中地震,墙屋倾倒大半,平地裂开百三十步,邯郸大旱。民间有童谣曰:“秦人笑,赵人号,以为不信,视地生毛。”明年,地果生白毛,长尺馀,郭开蒙蔽,不使赵王闻之。时秦王再遣大将王翦、杨端和分道伐赵,王翦从太原一路进兵,杨端和从常山一路进兵。复遣内史腾引军十万,屯于上党,以为声援。时燕太子丹为质于秦,见秦兵大举伐赵,知祸必及于燕,阴使人致书于燕王,使为战守之备。又教燕王诈称有疾,使人请太子归国。燕王依其计,遣使至秦。秦王政曰:“燕王不死,太子未可归也。欲归太子,除是乌头白,马生角,方可!”太子丹仰天大呼,怨气一道,直冲霄汉,乌头皆白。秦王犹不肯遣。太子丹乃易服毁面,为人佣仆,赚出函谷关,星夜往燕国去讫。今真定府定州南,有台名闻鸡台,即太子丹逃秦时,闻鸡早发处也。秦王方图韩、赵,未暇讨燕丹逃归之罪。
再说赵武安君李牧大军屯于灰泉山,连营数里,秦两路军马皆不敢进。秦王闻此信,复遣王敖至王翦军中,王敖谓翦曰:“李牧北边名将,未易取胜。将军姑与通和,但勿定约,使命往来之间,某自有计。”王翦果使人往赵营讲和。李牧亦使人报之。王敖至赵,再打郭开关节,言:“李牧与秦私自讲和,约破赵之日,分王代郡。若以此言进于赵王,使以他将易去李牧,某言于秦王,君之功劳不小。”郭开已有外心,遂依王敖说话,密奏赵王。赵王阴使左右往察其情,果见李牧与王翦信使往来,遂信以为实然,谋于郭开。郭开奏曰:“赵葱、颜聚见在军中,大王诚遣使持兵符,即军中拜赵葱为大将,替回李牧,只说用为相国,牧必不疑。”赵王从其言,遣司马尚持节至灰泉山军中,宣赵王之命。李牧曰:“两军对垒,国家安危悬于一将,虽有君命,吾不敢从!”司马尚私告李牧曰:“郭开谮将军欲反,赵王入其言,是以相召,言拜相者,欺将军之言也。”李牧忿然曰:“开始谮廉颇,今复谮吾,吾当提兵入朝,先除君侧之恶,然后御秦可也。”司马尚曰:“将军称兵犯阙,知者以为忠,不知者反以为叛,适令谗人藉为口实。以将军之才,随处可立功名,何必赵也。”李牧叹曰:“吾尝恨乐毅、廉颇为赵将不终,不意今日乃及自己!”又曰:“赵葱不堪代将,吾不可以将印授之。”乃悬印于幕中,中夜微服遁去,欲往魏国。赵葱感郭开举荐之恩,又怒李牧不肯授印,乃遣力士急捕李牧,得于旅人之家,乘其醉,缚而斩之,以其首来献。可怜李牧一时名将,为郭开所害,岂不冤司马尚不敢复命,窃妻孥奔海上去讫。赵葱遂代李牧挂印为大将,颜聚为副。代兵素服李牧,见其无辜被害,不胜愤怒,一夜间逾山越谷,逃散俱尽,赵葱不能禁也。
哉!史臣有诗云:
却秦守代著威名,
大厦全凭一木撑。
何事郭开贪外市?
致令一旦坏长城!
却说秦兵闻李牧死,军中皆酌酒相贺。王翦、杨端和两路军马,刻期并进。赵葱与颜聚计议,欲分兵往救太原、常山二处。颜聚曰:“新易大将,军心不安,若合兵犹足以守,一分则势弱矣。”言未毕,哨马报:“王翦攻狼孟甚急,破在旦夕!”赵葱曰:“狼孟一破,彼将长驱井陉,合攻常山,而邯郸危矣!不得不往救之。”遂不听颜聚之谏,传令拔寨俱起。王翦觇探明白,预伏兵大谷,遣人于高阜瞭望,只等赵葱兵过一半,放起号炮,伏兵一齐杀出,将赵兵截做两段,首尾不能相顾。王翦引大军倾江倒峡般杀来,赵葱迎敌,兵败,为王翦所杀。颜聚收拾败军,奔回邯郸。秦兵遂拔狼孟,由井陉进兵,攻取下邑。杨端和亦收取常山馀地,进围邯郸。秦王政闻两路兵俱已得胜,因命内史腾移兵往韩授地。韩王安大惧,尽献其城,入为秦臣。秦以韩地为颍川郡。此韩王安之九年,秦王政之十七年也。韩自武子万受邑于晋,三世至献子厥,始执晋政。厥三传之康子虎,始灭智氏。虎再传至景侯虔,始为诸侯。虔六传至宣惠王,始称王。四传至王安,而国入于秦。自韩虎六年,至宣惠王九年秋,凡为侯共八十年。自宣惠王十年,至王安九年国灭,凡为王九十四年。自此,六国止存其五矣。史臣有赞云:
万封韩原,贤裔惟厥。计全赵孤,阴功不泄。始偶六卿,终分三穴。从约不守,稽首秦阙。韩非虽使,无救亡灭!
再说秦兵围邯郸,颜聚悉兵拒守,赵王迁恐惧,欲遣使邻邦求救。郭开进曰:“韩王已入臣,燕、魏方自保不暇,安能相救?以臣愚见,秦兵势大,不如全城归顺,不失封侯之位。”王迁欲听之,公子嘉伏地痛哭曰:“先王以社稷宗庙传于王,何可弃也?臣愿与颜聚竭力效死!万一城破,代郡数百里,尚可为国,奈何束手为人俘囚乎?”郭开曰:“城破则王为虏,岂能及代哉?”公子嘉拔剑在手,指郭开曰:“覆国谗臣,尚敢多言,吾必斩之!”赵王劝解方散。
王迁回宫,无计可施,惟饮酒取乐而已。郭开欲约会秦兵献城,奈公子嘉率其宗族宾客,帮助颜聚加意防守,水泄不漏,不能通信。其时岁值连荒,城外民人逃尽,秦兵野无所掠,惟城中广有积粟,食用不乏,急切不下。乃与杨端和计议,暂退兵五十里外,以就粮运。城中见秦兵退去,防范稍弛,日启门一次,通出入。郭开乘此隙,遣心腹出城,将密书一封,送入秦寨。书中大意云:“某久有献城之意,奈不得其便。然赵王已十分畏惧,倘得秦王大驾亲临,某当劝赵王行衔璧舆榇之礼。”王翦得书,即遣人驰报秦王。秦王亲帅精兵三万,使大将李信扈驾,取太原路,来至邯郸,复围其城,昼夜攻打。城上望见大旆有“秦王”字,飞报赵王。赵王愈恐,郭开曰:“秦王亲提兵至此,其意不破邯郸不已,公子嘉、颜聚辈不足恃也。愿大王自断于心!”赵王曰:“寡人欲降秦,恐见杀,如何?”郭开曰:“秦不害韩王,岂害大王哉?若以和氏之璧并邯郸地图出献,秦王必喜。”赵王曰:“卿度可行,便写降书。”郭开写就降书,又奏曰:“降书虽写,公子嘉必然阻当。闻秦王大营在西门,大王假以巡城为名,乘驾到彼,竟自开门送款,何愁不纳?”赵王一向昏迷,惟郭开之言是听,到此危急之际,益无主持,遂依其言。
颜聚方在北门点视,闻报赵王已出西门,送款于秦,大惊。公子嘉亦飞骑而至,言:“城上奉赵王之命,已竖降旗,秦兵即刻入城矣。”颜聚曰:“吾当以死据住北门,公子收敛公族,火速到此,同奔代地,再图恢复。”公子嘉从其计,即率其宗族数百人,同颜聚奔出北门,星夜往代。颜聚劝公子嘉自立为代王,以令其众;表李牧之功,复其官爵,亲自设祭,以收代人之心;遣使东与燕合,屯军于上谷,以备秦寇。代国赖以安定。不在话下。
再说秦王政准赵王迁之降,长驱入邯郸城,居赵王之宫。赵王以臣礼拜见,秦王坐而受之,故臣多有流涕者。明日,秦王弄和氏之璧,笑谓群臣曰:“此先王以十五城易之而不得者也!”于是秦王出令,以赵地为巨鹿郡,置守;安置赵王于房陵;封郭开为上卿。赵王方悟郭开卖国之罪,叹曰:“使李牧在此,秦人岂得食吾邯郸之粟耶?”那房陵四面有石室,如房屋一般。赵王居石室之中,闻水声淙淙,问左右,对曰:“楚有四水:江、汉、沮、漳,此名沮水,出房山,达于汉江。”赵王凄然叹曰:“水乃无情之物,尚能自达于汉江,寡人羁囚在此,望故乡千里,岂能至哉?”乃作山水之讴云:
房山为宫兮,沮水为浆;不闻调琴奏瑟兮,惟闻流水之汤汤。
水之无情兮,犹能自至于汉江;嗟余万乘之主兮,徒梦怀乎故乡!夫谁使余及此兮,乃谗言之孔张!良臣淹没兮,社稷沦亡;余听不聪兮,敢怨秦王?
终日无聊,每一发讴,哀动左右,遂发病不起。代王嘉闻王迁死,谥为幽谬王,有诗为证:
吴主丧邦由佞嚭,赵王迁死为贪开。
若教贪佞能疏远,万岁金汤永不颓。
秦王班师回咸阳,暂且休兵养士。郭开积金甚多,不能携带,乃俱窖于邯郸之宅第。事既定,自言于秦王,请休假回赵,搬取家财。秦王笑而许之。既至邯郸,发窖取金,载以数车,中途为盗所杀,取金而去。或云:“李牧之客所为也。”呜呼!得金卖国,徒杀其身,愚哉!
再说燕太子丹逃回燕国,恨秦王甚,乃散家财,大聚宾客,谋为报秦之举。访得勇士夏扶、宋意,皆厚待之。有秦舞阳,年十三,白昼杀仇人于都市,市人畏不敢近,太子赦其罪,收致于门下。秦将樊於期得罪奔燕,匿深山中,至是闻太子好客,亦出身自归。丹待为上宾,于易水之东,筑一城以居之,名曰樊馆。太傅鞠武谏曰:“秦虎狼之国,方蚕食诸侯,即使无隙,犹将生事,况收其仇人以为射的,如批龙之逆鳞,其伤必矣。愿太子速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结匈奴,然后乃可徐图也。”太子丹曰:“太傅之计,旷日持久,丹心如焚炙,不能须臾安息。况樊将军穷困来归,是丹哀怜之交也。丹岂以强秦之故,而远弃樊将军于荒漠?丹有死,不能矣!愿太傅更为丹虑之。”鞠武曰:“夫以弱燕而抗强秦,如以毛投炉,无不焚也;以卵投石,无不碎也。臣智浅识寡,不能为太子画策。所识有田光先生,其人智深而勇沉,且多识异人。太子必欲图秦,非田光先生不可。”太子丹曰:“丹未得交于田先生,愿因太傅而致之。”鞠武曰:“敬诺。”鞠武即驾车往田光室中,告曰:“太子丹敬慕先生,愿就而决事,愿先生勿却!”田光曰:“太子,贵人也,岂敢屈车驾哉?即不以光为鄙陋,欲共计事,光当往见,不敢自逸。”鞠武曰:“先生不惜枉驾,此太子之幸也。”遂与田光同车,造太子宫中。太子丹闻田光至,亲出宫迎接,执辔下车,却行为导,再拜致敬,跪拂其席。田光年老,偻行登上坐,旁观者皆窃笑。太子丹屏左右,跪而请曰:“今日之势,燕、秦不两立,闻先生智勇足备,能奋奇策,救燕须臾之亡乎?”田光对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及其衰老,驽马先之。’今鞠太傅但知臣盛壮之时,不知臣已衰老矣。”太子丹曰:“度先生交游中,亦有智勇如先生少壮之时,可代为先生持筹者乎?”田光摇首曰:“大难,大难!虽然,太子自审门下客,可用者有几人?光请相之。”太子丹乃悉召夏扶、宋意、秦舞阳至,与田光相见。田光一一相过,问其姓名,谓太子曰:“臣窃观太子客,俱无可用者。夏扶血勇之人,怒则面赤;宋意脉勇之人,怒则面青;秦舞阳骨勇之人,怒则面白。夫怒形于面而使人觉之,何以济事?臣所知有荆轲者,乃神勇之人,喜怒不形,似为胜之。”太子丹曰:“荆卿何名?何处人氏?”田光曰:“荆卿者,名轲,本庆氏,齐大夫庆封之后也。庆封奔吴,家于朱方,楚讨杀庆封,其族奔卫,为卫人。以剑术说卫元君,元君不能用。及秦拔魏东地,并濮阳为东郡,而轲复奔燕,改氏曰荆,人呼为荆卿。性嗜酒,燕人高渐离者,善击筑,轲爱之,日与饮于燕市中。酒酣,渐离击筑,荆卿和而歌之,歌罢,辄涕泣而叹,以为天下无知己。此其人沉深有谋略,光万不如也。”太子丹曰:“丹未得交于荆卿,愿因先生而致之。”田光曰:“荆卿贫,臣每给其酒资,是宜听臣之言。”太子丹送田光出门,以自己所乘之车奉之,使内侍为御。光将上车,太子嘱曰:“丹所言,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于他人。”田光笑曰:“老臣不敢。”
田光上车,访荆轲于酒市中。轲与高渐离同饮半酣,渐离方调筑。田光闻筑音,下车直入,呼荆卿。渐离携筑避去。荆轲与田光相见,邀轲至其家中,谓曰:“荆卿尝叹天下无知己,光亦以为然。然光老矣,精衰力耗,不足为知己驱驰。荆卿方壮盛,亦有意一试其胸中之奇乎?”荆轲曰:“岂不愿之,但不遇其人耳!”田光曰:“太子丹折节重客,燕国莫不闻之。今者不知光之衰老,以燕、秦之事谋及于光。光与卿相善,知卿之才,荐以自代,愿卿即过太子宫。”荆轲曰:“先生有命,轲敢不从!”田光欲激荆轲之志,乃抚剑叹曰:“光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今太子以国事告光,而嘱光勿泄,是疑光也。光奈何以成人之事,而受其疑哉?光请以死自明,愿足下急往报于太子。”遂拔剑自刎而死。
荆轲方悲泣,而太子复遣使来视:“荆先生来否?”荆轲知其诚,即乘田光来车,至太子宫。太子接待荆轲,与田光无二。既相见,问:“田先生何不同来?”荆轲曰:“光闻太子有私嘱之语,欲以死明其不言,已伏剑死矣。”太子丹抚膺恸哭曰:“田先生为丹而死,岂不冤哉?”良久收泪,纳轲于上坐,太子丹避席顿首。轲慌忙答礼。太子丹曰:“田先生不以丹为不肖,使丹得见荆卿,天与之幸,愿荆卿勿见鄙弃。”荆轲曰:“太子所以忧秦者,何也?”丹曰:“秦譬犹虎狼,吞噬无厌,非尽收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其欲未足。今韩王尽已纳地为郡县矣。王翦大兵复破赵,虏其王。赵亡,次必及燕。此丹之所以卧不安席,临食而废箸者也。”荆轲曰:“以太子之计,将举兵以角胜负乎?抑别有他策耶?”太子丹曰:“燕小弱,数困于兵。今赵公子嘉自称代王,欲与燕合兵拒秦。丹恐举国之众,不当秦之一将,虽附以代王,未见其势之盛也。魏、齐素附于秦,而楚又远不相及,诸侯畏秦之强,无肯‘合从’者。丹窃有愚计,诚得天下之勇士,伪使于秦,诱以重利,秦王贪得,必相近,因乘间劫之,使悉反诸侯侵地,如曹沫之于齐桓公,则大善矣。倘不从,则刺杀之。彼大将握重兵,各不相下,君亡国乱,上下猜疑,然后连合楚、魏,共立韩、赵之后,并力破秦。此乾坤再造之时也!惟荆卿留意焉。”荆轲沉思良久,对曰:“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当任使。”太子前,顿首固请曰:“以荆卿高义,丹愿委命于卿,幸毋让!”荆轲再三谦逊,然后许诺。于是尊荆轲为上卿,于樊馆之右复筑一城,名曰荆馆,以奉荆轲。太子丹日造门下问安,供以太牢,间进车骑美女,恣其所欲,惟恐其意之不适也。轲一日与太子游东宫,观池水,有大龟出池旁,轲偶拾瓦投龟,太子丹捧金丸进之以代瓦。又一日,共试骑,太子丹有马日行千里,轲偶言马肝味美,须臾,庖人进肝,所杀即千里马也。丹又言及秦将樊於期得罪秦王,见在燕国,荆轲请见之。太子治酒于华阳之台,请荆轲与樊於期相会,出所幸美人奉酒,复使美人鼓琴娱客。荆轲见其两手如玉,赞曰:“美哉手也!”席散,丹使内侍以玉盘送物于轲。轲启视之,乃断美人之手,自明于轲,无所吝惜。轲叹曰:“太子遇轲厚,乃至此乎?当以死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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