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校对)第33部分在线阅读
莫向他邦夸勇烈,忍心害理是吴人!
要离奔出吴境,一路上逢人诉冤,访得庆忌在卫,遂至卫国求见。庆忌疑其诡诈,不纳。要离乃脱衣示之。庆忌见其右臂果断,方信为实,乃问曰:“吴王既杀汝妻子,刑汝之躯,今来见我何为?”离曰:“臣闻吴王弑公子之父而夺大位,今公子连结诸侯,将有复仇之举,故臣以残命相投。臣能知吴国之情,诚以公子之勇,用臣为向导,吴可入也。大王报父仇,臣亦少雪妻子之恨!”庆忌犹未深信。未几,有心腹人从吴中探事者归报,要离妻子果焚弃于市上。庆忌遂坦然不疑,问要离曰:“吾闻吴王任子胥、伯嚭为谋主,练兵选将,国中大治。吾兵微力薄,焉能泄胸中之气乎?”离曰:“伯嚭乃无谋之徒,何足为虑?吴臣止一子胥,智勇足备,今亦与吴王有隙矣。”庆忌曰:“子胥乃王之恩人,君臣相得,何云有隙?”要离曰:“公子但知其一,未知其二。子胥所以尽心于阖闾者,欲借兵伐楚,报其父兄之仇。今平王已死,费无极亦亡,阖闾得位,安其富贵,不思与子胥复仇。臣为子胥进言,致触王怒,加臣惨戮,子胥之心怨吴王亦明矣。臣之幸脱囚系,亦赖子胥周全之力。子胥嘱臣曰:此去必见公子,观其志向何如。若肯为伍氏报仇,愿为公子内应,以赎窟室同谋之罪。公子不乘此时发兵向吴,待其君臣复合,臣与公子之仇俱无再报之日矣。”言罢大哭,以头撞柱,欲自触死。庆忌急止之曰:“吾听子!吾听子!”遂与要离同归艾城,任为腹心,使之训练士卒,修治舟舰。
三月之后,顺流而下,欲袭吴国。庆忌与要离同舟,行至中流,后船不相接属。要离曰:“公子可亲坐船头,戒饬舟人。”庆忌来至船头坐定,要离只手执短矛侍立。忽然江中起一阵怪风,要离转身立于上风,借风势以矛刺庆忌,透入心窝,穿出背外。庆忌倒提要离,溺其头于水中,如此三次,乃抱要离置于膝上,顾而笑曰:“天下有如此勇士哉?乃敢加刃于我!”左右持戈戟欲攒刺之,庆忌摇手曰:“此天下之勇士也。岂可一日之间,杀天下勇士二人哉!”乃诫左右:“勿杀要离,可纵之还吴,以旌其忠。”言毕,推要离于膝下,自以手抽矛,血流如注而死。
不知要离性命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 孙武子演阵斩美姬 蔡昭侯纳质乞吴师
话说庆忌临死,诫左右勿杀要离,以成其名。左右欲释放要离,要离不肯行,谓左右曰:“吾有三不容于世,虽公子有命,吾敢偷生乎?”众问曰:“何谓三不容于世?”要离曰:“杀吾妻子而求事吾君,非仁也;为新君而杀故君之子,非义也;欲成人之事而不免于残身灭家,非智也。有此三恶,何面目立于世哉?”言讫,遂投身于江。舟人捞救出水,要离曰:“汝捞我何意?”舟人曰:“若返国,必有爵禄,何不去之?”要离笑曰:“吾不爱室家性命,况于爵禄?汝等以吾尸归,可取重赏。”于是夺从人佩剑,自断其足,复刎喉而死。史臣有赞云:
古人一死,其轻如羽。不惟自轻,并轻妻子。阖门毕命,以殉一人。一人既死,吾志已伸。专诸虽死,尚存其胤。伤哉要离,死无形影。岂不自爱?遂人之功。功遂名立,虽死犹荣!击剑死侠,酿成风俗。至今吴人,趋义如鹄。
又有诗单道庆忌力敌万人,死于残疾匹夫之手,世人以勇力恃者可戒矣。诗云:
庆忌骁雄天下少,匹夫一臂须臾了。
世人休得逞强梁,牛角伤残鼷鼠饱。
众人收要离肢体,并载庆忌之尸,来投吴王阖闾。阖闾大悦,重赏降卒,收于行伍。以上卿之礼,葬要离于阊门城下,曰:“借子之勇,为吾守门。”追赠其妻子,与专诸同立庙,岁时祭祀。以公子之礼葬庆忌于王僚之墓侧。大宴群臣。伍员立奏曰:“王之祸患皆除,但臣之仇何日可复?”伯嚭亦垂泪请兵伐楚。阖闾曰:“俟明旦当谋之。”
次早,伍员同伯嚭复见阖闾于宫中。阖闾曰:“寡人欲为二卿出兵,谁人为将?”员、嚭齐声曰:“惟王所用,敢不效命!”阖闾心念二子皆楚人,但报己仇,未必为吴尽力,乃嘿然不言,向南风而啸,顷之,复长叹。伍员已窥其意,复进曰:“王虑楚之兵多将广乎?”阖闾曰:“然。”员曰:“臣举一人,可保必胜。”阖闾欣然问曰:“卿所举何人?其能若何?”员对曰:“姓孙名武,吴人也。”阖闾闻说是吴人,便有喜色。员复奏曰:“此人精通韬略,有鬼神不测之机,天地包藏之妙,自著《兵法》十三篇。世人莫知其能,隐于罗浮山之东,诚得此人为军师,虽天下莫敌,何论楚哉?”阖闾曰:“卿试为寡人召之。”员对曰:“此人不轻仕进,非寻常之比,必须以礼聘之,方才肯就。”阖闾从之,乃取黄金十镒,白璧一双,使员驾驷马,往罗浮山取聘孙武。
员见武,备道吴王相慕之意。乃相随出山,同见阖闾。阖闾降阶而迎,赐坐,问以兵法。孙武将所著十三篇,次第进上。阖闾令伍员从头朗诵一遍,每终一篇,赞不容口。那十三篇?一曰《始计篇》,二曰《作战篇》,三曰《谋攻篇》,四曰《军形篇》,五曰《兵势篇》,六曰《虚实篇》,七曰《军争篇》,八曰《九变篇》,九曰《行军篇》,十曰《地形篇》,十一曰《就地篇》,十二曰《火攻篇》,十三曰《用间篇》。阖闾顾伍员曰:“观此兵法,真通天彻地之才也。但恨寡人国小兵微,如何而可?”孙武对曰:“臣之《兵法》,不但可施于卒伍,虽妇人女子奉吾军令,亦可驱而用之。”阖闾鼓掌而笑曰:“先生之言,何迂阔也!天下岂有妇人女子,可使其操戈习战者?”孙武曰:“王如以臣言为迂,请将后宫女侍与臣试之。令如不行,臣甘欺罔之罪。”阖闾即召宫女三百,令孙武操演。孙武曰:“得大王宠姬二人以为队长,然后号令,方有所统。”阖闾又宣宠姬二人,名曰右姬、左姬至前,谓武曰:“此寡人所爱,可充队长乎?”孙武曰:“可矣。然军旅之事,先严号令,次行赏罚,虽小试,不可废也。请立一人为执法;二人为军吏,主传谕之事;二人值鼓;力士数人,充为牙将,执斧锧刀戟,列于坛上,以壮军容。”阖闾许于军中选用。孙武分付宫女分为左右二队,右姬管辖右队,左姬管辖左队,各披挂持兵。示以军法:一不许混乱行伍,二不许言语喧哗,三不许故违约束。明日五鼓,皆集教场听操。王登台而观之。
次日五鼓,宫女二队俱到教场,一个个身披甲胄,头带兜鍪,右手操剑,左手握盾。二姬顶盔衣甲,充做将官,分立两边,伺候孙武升帐。武亲自区画绳墨,布成阵势,使传谕官将黄旗二面,分授二姬,令执之为前导;众女跟随队长之后,五人为伍,十人为总,各要步迹相继,随鼓进退,左右回旋,寸步不乱。传谕已毕,令二队皆伏地听令。少顷,下令曰:“闻鼓声一通,两队齐起;闻鼓声二通,左队右旋,右队左旋;闻鼓声三通,各挺剑为争战之势。听鸣金,然后敛队而退。”众宫女皆掩口嘻笑。鼓吏禀:“鸣鼓一通。”宫女或起或坐,参差不齐。孙武离席而起曰:“约束不明,申令不信,将之罪也!”使军吏再申前令。鼓吏复鸣鼓。宫女咸起立,倾斜相接,其笑如故。孙武乃揎起双袖,亲操枹以击鼓。又申前令。二姬及宫女无不笑者。孙武大怒,两目忽张,发上冲冠,遽唤:“执法何在?”执法者前跪。孙武曰:“约束不明,申令不信,将之罪也。既已约束再三,而士不用命,士之罪矣。于军法当如何执法?”曰:“当斩!”孙武曰:“士难尽诛,罪在队长。”顾左右:“可将女队长斩讫示众!”左右见孙武发怒之状,不敢违令,便将左右二姬绑缚。阖闾在望云台上看孙武操演,忽见绑其二姬,急使伯嚭持节驰救之,令曰:“寡人已知将军用兵之能。但此二姬侍寡人巾栉,甚适寡人之意,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请将军赦之!”孙武曰:“军中无戏言。臣已受命为将,将在军,虽君命不得受。若徇君命而释有罪,何以服众?”喝令左右:“速斩二姬!”枭其首于军前。于是二队宫女无不股栗失色,不敢仰视。孙武于二队中再取二人为左右队长,再申令击鼓:一鼓起立,二鼓旋行,三鼓合战,鸣金收军。左右进退回旋,往来皆中绳墨,毫发不差。自始至终,寂然无声。乃使执法往报吴王曰:“兵已整齐,愿王观之,惟王所用,虽使赴汤蹈火,亦不敢退避矣。”髯仙有诗咏孙武试兵之事云:
强兵争霸业,试武耀军容。
尽出娇娥辈,犹如战斗雄。
戈挥罗袖卷,甲映粉颜红。
掩笑分旗下,含羞立队中。
闻声趋必速,违令法难通。
已借妖姬首,方知上将风。
驱驰赴汤火,百战保成功。
阖闾痛此二姬,乃厚葬之于横山,立祠祭之,名曰爱姬祠。因思念爱姬,遂有不用孙武之意。伍员进曰:“臣闻‘兵者,凶器也’,不可虚谈。诛杀不果,军令不行。大王欲征楚而伯天下,思得良将,夫将以果毅为能,舍孙武之将,谁能涉淮逾泗,越千里而战者乎?夫美色易得,良将难求,若因二姬而弃一贤将,何异爱莠草而弃嘉禾哉!”阖闾始悟,乃封孙武为上将军,号为军师,责成以伐楚之事。
伍员问孙武曰:“兵从何方而进?”孙武曰:“大凡行兵之法,先除内患,然后方可外征。吾闻王僚之弟掩馀在徐,烛庸在钟吾,二人俱怀报怨之心。今日进兵,宜先除二公子,然后南伐。”伍员然之,奏过吴王。王曰:“徐与钟吾皆小国,遣使往索逋臣,彼不敢不从。”乃发二使,一往徐国取掩馀,一往钟吾取烛庸。徐子章羽不忍掩馀之死,私使人告之,掩馀逃去。路逢烛庸亦逃出,遂相与商议,往奔楚国。楚昭王喜曰:“二公子怨吴必深,宜乘其穷而厚结之。”乃居于舒城,使之练兵以御吴。阖闾怒二国之违命,令孙武将兵除灭之。徐子章羽奔楚。遂伐钟吾,执其君以归。复袭破舒城,杀掩馀、烛庸。阖闾便欲乘胜入郢。孙武曰:“民劳未可骤用也。”遂班师。
于是伍员献谋曰:“凡以寡胜众,以弱胜强者,必先明于劳逸之数。晋悼公三分四军,以敝楚师,卒收萧鱼之绩,惟自逸而以劳予人也。楚执政皆贪庸之辈,莫肯任患,请为三师以扰楚。我出一师,彼必皆出。彼出则我归,彼归则我复出,使彼力疲而卒惰,然后猝然乘之,无不胜矣。”阖闾以为然。乃三分其军,迭出以扰楚境,楚遣将来救,吴兵即归,楚人苦之。
吴王有爱女名胜玉,因内宴,庖人进蒸鱼,王食其半,而以其馀赐女。女怒曰:“王乃以剩鱼辱我,我何用生为?”退而自杀。阖闾悲之,厚为殓具,营葬于国西门阊门之外。凿池积土,所凿之处,遂成太湖,今女坟湖是也。又断文石以为椁,金鼎、玉杯、银尊、珠襦之宝,府库几倾其半。又取“盘郢”名剑,皆以送女。乃舞白鹤于吴市之中,令万民随而观之,因令观者皆入隧门送葬。隧道因设有伏机,男女既入,遂发其机,门闭,实之以土,男女死者万人。阖闾曰:“使吾女得万人为殉,庶不寂寞也。”至今吴俗殡事,丧亭上制有白鹤,乃其遗风。杀生送死,阖闾之无道极矣。史臣有诗云:
三良殉葬共非秦,鹤市何当杀万人?
不待夫差方暴骨,阖闾今日已无民!
话分两头。却说楚昭王卧于宫中,既醒,见枕畔有寒光,视之,得一宝剑。及旦,召相剑者风胡子入宫,以剑示之。风胡子观剑,大惊曰:“君王何从得此?”昭王曰:“寡人卧觉,得之于枕畔。不知此剑何名?”风胡子曰:“此名‘湛卢’之剑,乃吴中剑师欧冶子所铸。昔越王铸名剑五口,吴王寿梦闻而求之,越王乃献其三,曰‘鱼肠’、‘盘郢’、‘湛卢’。‘鱼肠’以刺王僚,‘盘郢’以送亡女,惟‘湛卢’之剑在焉。臣闻此剑,乃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出之有神,服之则威。然人君行逆礼之事,其剑即出。此剑所在之国,其国祚必绵远昌炽。今吴王弑王僚自立,又坑杀万人以葬其女,吴人悲怨,故‘湛卢’之剑去无道而就有道也。”昭王大悦,即佩于身,以为至宝;宣示国人,以为天瑞。
阖闾失剑,使人访求之,有人报:“此剑归于楚国。”阖闾怒曰:“此必楚王赂吾左右而盗吾剑也!”杀左右数十人。遂使孙武、伍员、伯嚭率师伐楚,复遣使征兵于越。越王允常未与楚绝,不肯发兵。孙武等拔楚六、潜二邑,因后兵不继,遂班师。阖闾怒越之不同于伐楚,复谋伐越。孙武谏曰:“今年岁星在越,伐之不利。”阖闾不听,遂伐越,败越兵于檇李,大掠而还。孙武私谓伍员曰:“四十年之后,越强而吴尽矣!”伍员默记其言。此阖闾五年事也。
其明年,楚令尹囊瓦率舟师伐吴,以报潜、六之役。阖闾使孙武、伍员击之,败楚师于巢,获其将芈繁以归。阖闾曰:“不入郢都,虽败楚兵,犹无功也。”员对曰:“臣岂须臾忘郢都哉!顾楚国天下莫强,未可轻敌。囊瓦虽不得民心,而诸侯未恶。闻其索赂无厌,不久诸侯有变,乃可乘矣。”遂使孙武演习水军于江口。伍员终日使人探听楚事。忽一日,报:“有唐、蔡二国,遣使臣通好,已在郊外。”伍员喜曰:“唐、蔡皆楚属国,无故遣使远来,必然与楚有怨,天使吾破楚入郢也。”
原来楚昭王为得了“湛卢”之剑,诸侯毕贺,唐成公与蔡昭侯亦来朝楚。蔡侯有羊脂白玉佩一双,银貂鼠裘二副,以一裘一佩献于楚昭王,以为贺礼,自己佩服其一。囊瓦见而爱之,使人求之于蔡侯。蔡侯爱此裘佩,不与囊瓦。唐侯有名马二匹,名曰“肃霜”。“肃霜”乃雁名,其羽如练之白,高首而长颈,马之形色似之,故以为名。后人复加马旁曰骕骦,乃天下希有之马也。唐侯以此马驾车来楚,其行速而稳。囊瓦又爱之,使人求之于唐侯。唐侯亦不与。二君朝礼既毕,囊瓦即谮于昭王曰:“唐、蔡私通吴国,若放归,必导吴伐楚,不如留之。”乃拘二君于馆驿,各以千人守之,名为护卫,实则监押。其时昭王年幼,国政皆出于囊瓦。二君一住三年,思归甚切,不得起身。唐世子不见唐侯归国,使大夫公孙哲至楚省视,知其见拘之故。奏曰:“二马与一国孰重?君何不献马以求归?”唐侯曰:“此马希世之宝,寡人惜之,且不肯献于楚王,况令尹乎?且其人贪而无厌,以威劫寡人,寡人宁死决不从之!”公孙哲私谓从者曰:“吾主不忍一马而久淹于楚,何其重畜而轻国哉!我等不如私盗骕骦,献于令尹,倘得主公归唐,吾辈虽坐盗马之罪,亦何所恨!”从者然之,乃以酒灌醉圉人,私盗二马,献于囊瓦,曰:“吾主以令尹德尊望重,故令某等献上良马,以备驱驰之用。”囊瓦大喜,受其所献。次日,入告昭王曰:“唐侯地褊兵微,谅不足以成大事,可赦之归国。”昭王遂放唐成公出城。唐侯既归,公孙哲与众从者,皆自系于殿前待罪。唐侯曰:“微诸卿献马于贪夫,寡人不能返国,此寡人之罪,二三子勿怨寡人足矣。”各厚赏之。今德安府随州城北有骕骦陂,因马过此得名也。唐胡曾先生有诗云:
行行西至一荒陂,因笑唐公不见机。
莫惜骕骦输令尹,汉东宫阙早时归。
又髯仙有诗云:
三年拘系辱难堪,只为名驹未售贪。
不是便宜私窃马,君侯安得离荆南?
蔡侯闻唐侯献马得归,亦解裘佩以献瓦。瓦复告昭王曰:“唐、蔡一体,唐侯既归,蔡不可独留也。”昭王从之。蔡侯出了郢都,怒气填胸,取白璧沉于汉水,誓曰:“寡人若不能伐楚而再南渡者,有如大川!”及反国次日,即以世子元为质于晋,借兵伐楚,晋定公为之诉告于周,周敬王命卿士刘卷以王师会之。宋、齐、鲁、卫、陈、郑、许、曹、莒、邾、顿、胡、滕、薛、杞、小邾子,连蔡共是十七路诸侯,个个恨囊瓦之贪,皆以兵从。晋士鞅为大将,荀寅副之,诸军毕集于召陵之地。荀寅自以为蔡兴师,有功于蔡,欲得重货,使人谓蔡侯曰:“闻君有裘佩以遗楚君臣,何独敝邑而无之?吾等千里兴师,专为君侯,不知何以犒师也?”蔡侯对曰:“孤以楚令尹瓦贪冒不仁,弃而投晋。惟大夫念盟主之义,灭强楚以扶弱小,则荆襄五千里皆犒师之物也,利孰大焉?”荀寅闻之甚愧。其时周敬王十四年之春三月,偶然大雨连旬,刘卷患疟,荀寅遂谓士鞅曰:“昔五伯莫盛于齐桓,然驻师召陵,未尝少损于楚。先君文公仅一胜之,其后构兵不已。自交见以后,晋、楚无隙,自我开之不可。况水潦方降,疾疟方兴,恐进未必胜,退为楚乘,不可不虑。”士鞅亦是个贪夫,也思蔡侯酬谢,未遂其欲,托言雨水不利,难以进兵,遂却蔡侯之质,传令班师。各路诸侯见晋不做主,各散回本国。髯仙有诗云:
冠裳济济拥兵车,直捣荆襄力有馀。
谁道中原无义士?也同囊瓦索苞苴。
蔡侯见诸军解散,大失所望,归过沈国,怪沈子嘉不从伐楚,使大夫公孙姓袭灭其国,虏其君杀之,以泄其忿。楚囊瓦大怒,兴师伐蔡,围其城。公孙姓进曰:“晋不足恃矣,不如东行,求救于吴。子胥、伯嚭诸臣,与楚有大仇,必能出力。”蔡侯从之,即令公孙姓约会唐侯,共投吴国借兵,以其次子公子乾为质。伍员引见阖闾曰:“唐、蔡以伤心之怨,愿为先驱。夫救蔡显名,破楚厚利。王欲入郢,此机不可失也。”阖闾乃受蔡侯之质,许以出兵,先遣公孙姓归报。阖闾正欲调兵,近臣报道:“今有军师孙武自江口归,有事求见。”阖闾召入,问其来意。孙武曰:“楚所以难攻者,以属国众多,未易直达其境也。今晋侯一呼,而十八国群集,内中陈、许、顿、胡,皆素附于楚,亦弃而从晋,人心怨楚,不独唐、蔡,此楚势孤之时矣。”阖闾大悦,使被离、专毅辅太子波居守。拜孙武为大将,伍员、伯嚭副之,亲弟公子夫概为先锋,公子山专督粮饷。悉起吴兵六万,号为十万,从水路渡淮,直抵蔡国。囊瓦见吴兵势大,解围而走。又恐吴兵直渡汉水,方才屯扎,连打急报至郢都告急。
再说蔡侯迎接吴王,泣诉楚君臣之恶。未几,唐侯亦到。二君愿为左右翼,相从灭楚。临行,孙武忽传令:“军士登陆,将战舰尽留于淮水之曲。”伍员私问舍舟之故。孙武曰:“舟行水逆而迟,使楚得徐为备,不可破矣。”员服其言。大军自江北陆路走章山,直趋汉阳。楚军屯于汉水之南,吴兵屯于汉水之北。囊瓦日夜愁吴军济汉,闻其留舟于淮水,心中稍安。楚昭王闻吴兵大举,自召诸臣问计。公子申曰:“子常非大将之才,速令左司马沈尹戍领兵前往,勿使吴人渡汉。彼远来无继,必不能久。”昭公从其言,使沈尹戍帅兵一万五千,同令尹协力拒守。
沈尹戍来至汉阳,囊瓦迎入大寨。戍问曰:“吴兵从何而来,如此之速?”瓦曰:“弃舟于淮汭,从陆路自豫章至此。”戍连笑数声曰:“人言孙武用兵如神,以此观之,真儿戏耳!”瓦曰:“何谓也?”戍曰:“吴人惯习舟楫,利于水战。今乃舍舟从陆,但取便捷,万一失利,更无归路,吾所以笑之。”瓦曰:“彼兵见屯汉北,何计可破?”戍曰:“吾分兵五千与子,子沿汉列营,将船只尽拘集于南岸;再令轻舟旦夕往来于江之上下,使吴军不得掠舟而渡。我率大军从新息抄出淮汭,尽焚其舟;再将汉东隘道,用木石磊断。然后令尹引兵渡汉江,攻其大寨,我从后而击之。彼水陆路绝,首尾受敌,吴君臣之命,皆丧吾手矣。”囊瓦大喜曰:“司马高见,吾不及也!”于是沈尹戍留大将武城黑统军五千,相助囊瓦,自引一万人望新息进发。
不知后来胜败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回 楚昭王弃郢西奔 伍子胥掘墓鞭尸
话说沈尹戍去后,吴、楚夹汉水而军,相持数日。武城黑欲献媚于令尹,进言曰:“吴人舍舟从陆,违其所长,且又不识地理,司马已策其必败矣。今相持数日,不能渡江,其心已怠。宜速击之。”瓦之爱将史皇亦曰:“楚人爱令尹者少,爱司马者多。若司马引兵焚吴舟,塞隘道,则破吴之功,彼为第一也。令尹官高名重,屡次失利,今又以第一之功让于司马,何以立于百僚之上?司马且代子为政矣。不如从武城将军之计,渡江决一胜负为上。”囊瓦惑其言,遂传令三军,俱渡汉水,至小别山,列成阵势。史皇出兵挑战,孙武使先锋夫概迎之。夫概选勇士三百人,俱用坚木为大棒,一遇楚兵,没头没脑乱打将去。楚兵从未见此军形,措手不迭,被吴兵乱打一阵,史皇大败而走。囊瓦曰:“子令我渡江,今才交兵便败,何面目来见我?”史皇曰:“战不斩将,攻不擒王,非兵家大勇。今吴王大寨扎在大别山之下,不如今夜出其不意往劫之,以建大功。”囊瓦从之,遂挑选精兵万人,披挂衔枚,从间道杀出大别山后。诸军得令,依计而行。
却说孙武闻夫概初战得胜,众皆相贺。武曰:“囊瓦乃斗筲之辈,贪功侥幸。今史皇小挫,未有亏损,今夜必来掩袭大寨,不可不备。”乃令夫概、毅各引本部,伏于大别山之左右,但听哨角为号,方使杀出。使唐、蔡二君分两路接应。又令伍员引兵五千,抄出小别山,反劫囊瓦之寨,却使伯嚭接应。孙武又使公子山保护吴王,移屯于汉阴山以避冲突。大寨虚设旌旗,留老弱数百守之。号令已毕。
当时三鼓,囊瓦果引精兵,密从山后抄出,见大寨中寂然无备,发声喊,杀入军中,不见吴王,疑有埋伏,慌忙杀出,忽听得哨角齐鸣,毅、夫概两军,左右突出夹攻。囊瓦且战且走,三停兵士折了一停。才得走脱,又闻炮声大震,右有蔡侯,左有唐侯,两下截住。唐侯大叫:“还我肃霜马,免汝一死!”蔡侯又叫:“还我裘佩,饶汝一命!”囊瓦又羞又恼,又慌又怕。正在危急,却得武城黑引兵来,大杀一阵,救出囊瓦。约行数里,一起守寨小军来报:“本营已被吴将伍员所劫,史将军大败,不知下落。”囊瓦心胆俱裂,引着败兵,连夜奔驰,直到柏举,方才驻足。良久,史皇亦引残兵来到,馀兵渐集,复立营寨。囊瓦曰:“孙武用兵,果有机变。不如弃寨逃归,请兵复战。”史皇曰:“令尹率大兵拒吴,若弃寨而归,吴兵一渡汉江,长驱入郢,令尹之罪何逃?不如尽力一战,便死于阵上,也留个香名于后。”囊瓦正在踌躇,忽报:“楚王又遣一军来接应。”囊瓦出寨迎接,乃大将薳射也。射曰:“主上闻吴兵势大,恐令尹不能取胜,特遣小将带军一万,前来听命。”因问从前交战之事,囊瓦备细详述了一遍,面有惭色。薳射曰:“若从沈司马之言,何至如此。今日之计,惟有深沟高垒,勿与吴战,等待司马兵到,然后合击。”囊瓦曰:“某因轻兵劫寨,所以反被其劫。若两阵相当,楚兵岂遽弱于吴哉!今将军初到,乘此锐气,宜决一死敌。”薳射不从,遂与囊瓦各自立营,名虽互为犄角,相去有十馀里。囊瓦自恃爵高位尊,不敬薳射;薳射又欺囊瓦无能,不为之下。两边各怀异意,不肯和同商议。吴先锋夫概探知楚将不和,乃入见吴王曰:“囊瓦贪而不仁,素失人心;薳射虽来赴援,不遵约束,三军皆无斗志,若追而击之,可必全胜。”阖闾不许。夫概退曰:“君行其令,臣行其志。吾将独往,若幸破楚军,郢都可入也。”晨起,率本部兵五千,竟奔囊瓦之营。孙武闻之,急调伍员引兵接应。
却说夫概打入囊瓦大寨,瓦全不准备,营中大乱。武城黑舍命敌住。瓦不及乘车,步出寨后,左胛已中一箭,却得史皇率本部兵到,以车载之,谓瓦曰:“令尹可自方便,小将当死于此!”囊瓦卸下袍甲,乘车疾走,不敢回郢,竟奔郑国逃难去了。髯翁有诗云:
披裘佩玉驾名驹,只道千年住郢都。
兵败一身逃难去,好教万口笑贪夫。
伍员兵到,史皇恐其追逐囊瓦,乃提戟引本部杀入吴军,左冲右突,杀死吴兵将二百馀人,楚兵死伤数亦相当。史皇身被重伤而死。武城黑战夫概不退,亦被夫概斩之。薳射之子薳延闻前营有失,报知其父,欲提兵往救。薳射不许,自立营前弹压,令军中:“乱动者斩!”囊瓦败军皆归于薳射,点视尚有万馀,合成一军,军势复振。薳射曰:“吴军乘胜掩至,不可当也!及其未至,整队而行,退至郢都,再作区处。”乃令大军拔寨都起,薳延前行,薳射亲自断后。夫概探得薳射移营,尾其后追之,及于清发。楚兵方收集船只,将谋渡江。吴兵便欲上前奋击。夫概止之曰:“困兽犹斗,况人乎?若逼之太急,将致死力,不如暂且驻兵,待其半渡,然后击之。已渡者得免,未渡者争先,谁肯死斗?胜之必矣!”乃退二十里安营。中军孙武等俱到,闻夫概之言,人人称善。阖闾谓伍员曰:“寡人有弟如此,何患郢都不入!”伍员曰:“臣闻被离曾相夫概,言其毫毛倒生,必有背国叛主之事,虽则英勇,不可专任。”阖闾不以为然。
再说薳射闻吴兵来追,方欲列阵拒敌,又闻其复退,喜曰:“固知吴人怯,不敢穷追也。”乃下令五鼓饱食,一齐渡江。刚刚渡及十分之三,夫概兵到,楚军争渡大乱。薳射禁止不住,只得乘车疾走。军士未渡者,都随着主将乱窜。吴军从后掩杀,掠取旗鼓戈甲无数。孙武命唐、蔡二君,各引本国军将,夺取渡江船只,沿江一路接应。薳射奔至雍澨,将卒饥困,不能奔走。所喜追兵已远,暂且停留,埋锅造饭。饭才熟,吴兵又到。楚兵将不及下咽,弃食而走。留下见成熟饭,反与吴兵受用。吴兵饱食,复尽力追逐。楚兵自相践踏,死者更多。薳射车踬,被夫概一戟刺死。其子薳延亦被吴兵围住,延奋勇冲突,不能得出。忽闻东北角喊声大振,薳延曰:“吴又有兵到,吾命休矣!”
原来那枝兵,却是左司马沈尹戍行至新息,得囊瓦兵败之信,遂从旧路退回,却好在雍澨遇着吴兵围住薳延,戍遂将部下万人分作三路杀入。夫概恃其屡胜,不以为意。忽见楚三路进兵,正不知多少兵马,没抵敌一头处,遂解围而走。沈尹戍大杀一阵,吴兵死者千馀人,沈尹戍正欲追杀,吴王阖闾大军已到,两下扎营相拒。沈尹戍谓其家臣吴句卑曰:“令尹贪功,使吾计不遂,天也!今敌患已深,明日吾当决一死战,幸而胜,不及郢,楚国之福。万一战败,以首托汝,勿为吴人所得。”又谓薳延曰:“汝父已殁于敌,汝不可以再死,宜亟归,传语子西,为保郢计。”薳延下拜曰:“愿司马驱除东寇,早建大功!”垂泪而别。
明日,两下列阵交锋。沈尹戍平昔抚士有方,军卒用命,无不尽力死斗。夫概虽勇,不能取胜。看看欲败,孙武引大军杀来,右有伍员、蔡侯,左有伯嚭、唐侯,强弓劲弩在前,短兵在后,直冲入楚军,杀得七零八落。戍死命杀出重围,身中数箭,僵卧车中,不能复战。乃呼吴句卑曰:“吾无用矣。汝可速取吾首,去见楚王。”句卑犹不忍,戍尽力大喝一声,遂瞑目不视。句卑不得已,用剑断其首,解裳裹而怀之,复掘土掩盖其尸,奔回郢都去了。吴兵遂长驱而进。史官有赞云:
楚谋不臧,贼贤升佞。伍族既损,郤宗复尽。表表沈尹,一木支厦。操敌掌中,败于贪瓦。功隳身亡,凌霜暴日。天佑忠臣,归元于国。
话说薳延先归,见了昭王,哭诉囊瓦败奔,其父被杀之事。昭王大惊,急召子西、子期等商议,再欲出军接应。随后吴句卑亦到,呈上沈尹戍之首,备述兵败之由:“皆因令尹不用司马之计,以至如此。”昭王痛哭曰:“孤不能早用司马,孤之罪也。”因大骂囊瓦:“误国奸臣,偷生于世,犬豕不食其肉!”句卑曰:“吴兵日逼,大王须早定保郢之计。”昭王一面召沈诸梁领回父首,厚给葬具,封诸梁为叶公;一面议弃郢城西走。子西号哭谏曰:“社稷陵寝,尽在郢都,王若弃去,不可复入矣。”昭王曰:“所恃江汉为险,今已失其险,吴师旦夕将至,安能束手就擒乎?”子期奏曰:“城中壮丁尚有数万,王可悉出宫中粟帛,激励将士,固守城堞。遣使四出,往汉东诸国,令合兵入援。吴人深入我境,粮饷不继,岂能久哉?”昭王曰:“吴因粮于我,何患乏食?晋人一呼,顿、胡皆往;吴兵东下,唐、蔡为导。楚之宇下尽已离心,不可恃也。”子西又曰:“臣等悉师拒敌,战而不胜,走犹未晚。”昭王曰:“国家存亡,皆在二兄。当行则行,寡人不能与谋矣。”言罢,含泪入宫。子西与子期计议,使大将斗巢引兵五千,助守麦城,以防北路;大将宋木引兵五千,助守纪南城,以防西北路;子西自引精兵一万,营于鲁洑江,以扼东渡之路;惟西路川江、南路湘江,俱是楚地,地方险远,非吴入楚之道,不必置备。子期督令王孙由于、王孙圉、钟建、申包胥等,在内巡城,十分严紧。
再说吴王阖闾聚集诸将,问入郢之期。伍员进曰:“楚虽屡败,然郢都全盛,且三城联络,未易拔也。西去鲁洑江,乃入楚之径路,必有重兵把守。必须从北打大营转,分军为三:一军攻麦城,一军攻纪南城,大王率大军直捣郢都,彼疾雷不及掩耳,顾此失彼,二城若破,郢不守矣。”孙武曰:“子胥之计甚善。”乃使伍员同公子山引兵一万,蔡侯以本国之师助之,去攻麦城;孙武同夫概引兵一万,唐侯以本国之师助之,去攻纪南城;阖闾同伯嚭等引大军攻郢城。
且说伍员东行数日,谍者报:“此去麦城,止一舍之远,有大将斗巢引兵把守。”员命屯住军马,换了微服,小卒二人跟随,步出营外,相度地形。来至一村,见村人方牵驴磨麦,其人以棰击驴,驴走磨转,麦屑纷纷而下。员忽悟曰:“吾知所以破麦城矣!”当下回营,暗传号令:“每军士一名,要布袋一个,内皆盛土,又要草一束,明日五鼓交割。如无者斩!”至次日五鼓,又传一令:“每军要带乱石若干,如无者斩!”比及天明,分军为二队:蔡侯率一队,往麦城之东;公子乾率一队,往麦城之西。分付各将所带石土草束,筑成小城,以当营垒。员身自规度,督率军士用力,须臾而就。东城狭长,以象驴形,名曰“驴城”,西城正圆,以象磨形,名曰“磨城”。蔡侯不解其意。员笑曰:“东驴西磨,何患‘麦’之不下耶?”斗巢在麦城闻知吴兵东西筑城,急忙引兵来争,谁知二城已立,屹如坚垒。斗巢先至东城城上,旌旗布满,铎声不绝。斗巢大怒,便欲攻城,只见辕门开处,一员少年将军引兵出战。斗巢问其姓名,答曰:“吾乃蔡侯少子姬乾也。”斗巢曰:“孺子非吾敌手,伍子胥安在?”姬乾曰:“已取汝麦城去矣!”斗巢愈怒,挺着长戟,直取姬乾。姬乾奋戈相迎。两下交锋,约二十馀合,忽有哨马飞报:“今有吴兵攻打麦城,望将军速回!”斗巢恐巢穴有失,急鸣金收军,军伍已乱。姬乾乘势掩杀一阵,不敢穷追而反。
斗巢回至麦城,正遇伍员指挥军马围城。斗巢横戈拱手曰:“子胥别来无恙?足下先世之冤,皆由无极,今谗人已诛,足下无冤可报矣。宗国三世之恩,足下岂忘之乎?”员对曰:“吾先人有大功于楚,楚王不念,冤杀父兄;又欲绝吾之命,幸蒙天祐,得脱于难。怀之十九年,乃有今日。子如相谅,速速远避,勿撄吾锋,可以相全。”斗巢大骂:“背主之贼,避汝不算好汉!”便挺戟来战伍员。员亦持戟相迎。略战数合,伍员曰:“汝已疲劳,放汝入城,明日再战。”斗巢曰:“来日决个死敌!”两下各自收军。城上看见自家人马,开门接应入城去了。至夜半,忽然城上发起喊来,报道:“吴兵已入城矣。”原来伍员军中多有楚国降卒,故意放斗巢入城,却教降卒数人一样妆束,杂在楚兵队里混入,伏于僻处,夜半于城上放下长索,吊上吴军。比及知觉,城上吴军已有百馀,齐声呐喊,城外大军应之,守城军士乱窜,斗巢禁约不住,只得乘轺车出走。伍员也不追赶,得了麦城,遣人至吴王处报捷。潜渊有诗云:
西磨东驴下麦城,偶因触目得功成。
子胥智勇真无敌,立见荆蛮右臂倾。
话说孙武引兵过虎牙山,转入当阳阪,望见漳江在北,水势滔滔,纪南地势低下,西有赤湖,湖水通纪南及郢都城下。武看在肚里,心生一计,命军士屯于高阜之处,各备畚锸,限一夜之间,要掘开深濠一道,引漳江之水通于赤湖,却筑起长堤,坝住江水。那水进无所泄,平地高起二三丈;又遇冬月,西风大发,即时灌入纪南城中。守将宋木只道江涨,驱城中百姓奔郢都避水。那水势浩大,连郢都城下一望如江湖了。孙武使人于山上砍竹造筏,吴军乘筏薄城。城中方知此水乃吴人决漳江所致,众心惶惧,各自逃生。楚王知郢都难守,急使箴尹固具舟西门,取其爱妹季芈,一同登舟。子期在城上正欲督率军士捍水,闻楚王已行,只得同百官出城保驾。单单走出一身,不复顾其家室矣。郢都无主,不攻自破。史官有诗云:
虎踞方城阻汉水,吴兵迅扫若飞烟。
忠良弃尽谗贪售,不怕隆城高入天。
孙武遂奉阖闾入郢都城,即使人掘开水坝,放水归江,合兵以守四郊。伍员亦自麦城来见。阖闾升楚王之殿,百官拜贺已毕,然后蔡、唐二君,亦入朝致词称庆。阖闾大喜,置酒高会。是晚,阖闾宿于楚王之宫,左右得楚王夫人以进。阖闾欲使侍寝,意犹未决。伍员曰:“国尚有之,况其妻乎?”王乃留宿,淫其妾媵殆遍。左右或言:“楚王之母伯嬴,乃太子建之妻,平王以其美而夺之。今其齿尚少,色未衰也。”阖闾心动,使人召之。伯嬴不出。阖闾怒,命左右:“牵来见寡人。”伯嬴闭户,以剑击户而言曰:“妾闻诸侯者,一国之教也。礼,男女不同席,食不共器,所以示别。今君王弃其表仪,以淫乱闻于国人,未亡人宁伏剑而死,不敢承命。”阖闾大惭,乃谢曰:“寡人敬慕夫人,愿识颜色,敢及乱乎?夫人休矣。”使其旧侍为之守户,诫从人不得妄入。伍员求楚昭王不得,乃使孙武、伯嚭等亦分据诸大夫之室,淫其妻妾以辱之。唐侯、蔡侯同公子山往搜囊瓦之家,裘佩依然在笥,骕骦马亦在厩中。二君各取其物,俱转献于吴王。其他宝货金帛,充牣室中,恣左右运取,狼籍道路。囊瓦一生贪贿,何曾受用。公子山欲取囊瓦夫人,夫概至,逐山而自取之。是时君臣宣淫,男女无别,郢都城中几于兽群而禽聚矣。髯翁有诗云:
行淫不避楚君臣,但快私心渎大伦。
只有伯嬴持晚节,清风一线未亡人。
伍员言于吴王,欲将楚宗庙尽行拆毁。孙武进曰:“兵以义动,方为有名。平王废太子建而立秦女之子,任用谗贪,内戮忠良,而外行暴于诸侯,是以吴得至此。今楚都已破,宣召太子建之子芈胜,立之为君,使主宗庙,以更昭王之位。楚人怜故太子无辜,必然相安,而胜怀吴德,世世贡献不绝。王虽赦楚,犹得楚也。如此,则名实俱全矣!”阖闾贪于灭楚,遂不听孙武之言,乃焚毁其宗庙。唐、蔡二君各辞归本国去讫。
阖闾复置酒章华之台,大宴群臣,乐工奏乐,群臣皆喜,惟伍员痛哭不已。阖闾曰:“卿报楚之志已酬矣,又何悲乎?”员含泪而对曰:“平王已死,楚王复逃,臣父兄之仇,尚未报万分之一也。”阖闾曰:“卿欲何如?”员对曰:“乞大王许臣掘平王之冢墓,开棺斩首,方可泄臣之恨。”阖闾曰:“卿为德于寡人多矣,寡人何爱于枯骨,不以慰卿之私耶?”遂许之。
伍员访知平王之墓在东门外地方室丙庄寥台湖,乃引本部兵往,但见平原衰草,湖水茫茫,并不知墓之所在。使人四下搜觅,亦无踪影。伍员乃捶胸向天而号曰:“天乎!天乎!不令我报父兄之怨乎?”忽有老父至前,揖而问曰:“将军欲得平王之冢何故?”员曰:“平王弃子夺媳,杀忠任佞,灭吾宗族,吾生不能加兵其颈,死亦当僇其尸,以报父兄于地下。”老父曰:“平王自知多怨,恐人发掘其墓,故葬于湖中。将军必欲得棺,须涸湖水而求之,乃可见也。”因登寥台指示其处。员使善没之人入水求之,于台东果得石椁,乃令军士各负沙一囊,堆积墓旁,壅住流水,然后凿开石椁,得一棺,甚重,发之,内惟衣冠及精铁数百斤而已。老叟曰:“此疑棺也,真棺尚在其下。”更去石板下层,果然有一棺。员令毁棺,拽出其尸,验之,果楚平王之身也,用水银殓过,肤肉不变。员一见其尸,怨气冲天,手持九节铜鞭,鞭之三百,肉烂骨折,于是左足践其腹,右手抉其目,数之曰:“汝生时枉有目珠,不辨忠佞,听信谗言,杀吾父兄,岂不冤哉!”遂断平王之头,毁其衣衾棺木,同骸弃于原野。髯翁有赞云:
怨不可积,冤不可极。极冤无君长,积怨无存殁。匹夫逃死,僇及朽骨。泪血洒鞭,怨气昏天。孝意夺忠,家仇及国。烈哉子胥,千古犹为之饮泣!
伍员既挞平王之尸,问老叟曰:“子何以知平王葬处,及其棺木之诈?”老叟曰:“吾非他人,乃石工也。昔平王令吾石工五十馀人,砌造疑冢,恐吾等漏泄其机,冢成之后,将诸工尽杀冢内,独老汉私逃得免。今日感将军孝心诚切,特来指明,亦为五十馀冤鬼,稍偿其恨耳!”员乃取金帛厚酬老叟而去。
再说楚昭王乘舟西涉沮水,又转而南渡大江,入于云中。有草寇数百人,夜劫昭王之舟,以戈击昭王。时王孙由于在傍,以背蔽王,大喝曰:“此楚王也,汝欲何为?”言未毕,戈中其肩,流血及踵,昏倒于地。寇曰:“吾辈但知有财帛,不知有王。且令尹大臣尚且贪贿,况小民乎?”乃大搜舟中金帛宝货之类。箴尹固急扶昭王登岸避之。昭王呼曰:“谁为我护持爱妹,勿令有伤?”下大夫钟建背负季芈以从王于岸。回顾群盗,放火焚舟,乃夜走数里。至明旦,子期同宋木、斗辛、斗巢陆续踪迹而至。斗辛曰:“臣家在郧,去此不及四十里。吾王且勉强到彼,再作区处。”少顷,王孙由于亦至。昭王惊问曰:“子负重伤,何以得免?”由于曰:“臣负痛不能起,火及臣身,忽然有人推臣上岸,昏迷中闻其语曰:‘吾乃楚之故令尹孙叔敖也。传语吾王:吴师不久自退,社稷绵远。’因以药敷臣之肩。醒来时,血止痛定,故能及此。”昭王曰:“孙叔产于云中,其灵不泯。”相与嗟叹不已。斗巢出干粮同食,箴尹固解匏瓢汲水以进。昭王使斗辛觅舟于成臼之津,辛望见一舟东来,载有妻小,察之,乃大夫蓝尹亹也。辛呼曰:“王在此,可以载之。”蓝尹亹曰:“亡国之君,吾何载焉!”竟去不顾。斗辛伺候良久,复得渔舟,解衣以授之,才肯舣舟拢岸。王遂与季芈同渡,得达郧邑。斗辛之仲弟斗怀,闻王至出迎。辛令治馔,斗怀进食,屡以目视昭王。斗辛疑之,乃与季弟巢亲侍王寝。至夜半,闻淬刀声,斗辛开门出看,乃斗怀也,手执霜刃,怒气勃勃。辛曰:“弟淬刀欲何为乎?”怀曰:“欲弑王耳。”辛曰:“汝何故生此逆心?”怀曰:“昔吾父忠于平王,平王听费无极谗言而杀之。平王杀我父,我杀平王之子,以报其仇,有何不可?”辛怒骂曰:“君犹天也,天降祸于人,人敢仇乎?”怀曰:“王在国则为君,今失国则为仇。见仇不杀,非人也!”辛曰:“古者怨不及嗣。王又悔前人之失,录用我兄弟,今乘其危而弑之,天理不容。汝若萌此意,吾先斩汝!”斗怀挟刀出门而去,恨恨不已。昭王闻户外叱喝之声,披衣起窃听,备闻其故,遂不肯留郧。斗辛、斗巢与子期商议,遂奉王北奔随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