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校对)第3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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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衰草落章华,因笑灵王昔好奢。
台土未干箫管绝,可怜身死野人家。
申亥闻灵王之死,不胜悲恸,乃亲自殡殓,杀其二女以殉葬焉。后人论申亥感灵王之恩,葬之是矣,以二女殉,不亦过乎?有诗叹曰:
章华霸业已沉沦,二女何辜伴穸窀?
堪恨暴君身死后,馀殃犹自及闺人。
时蔡公引着斗成然、朝吴、夏啮众将,追灵王于乾溪,半路遇着郑丹、倚相二人,述楚王如此恁般,“今侍卫俱散,独身求死,某不忍见,是以去之”。蔡公曰:“汝今何往?”二人曰:“欲还国中耳。”蔡公曰:“公等且住我军中,同访楚王下落,然后同归可也。”蔡公引大军寻访,及于訾梁,并无踪迹。有村人知是蔡公,以楚王冠服来献,言:“三日前于岸柳上得之。”蔡公问曰:“汝知王生死否?”村人曰:“不知。”蔡公收其衣冠,重赏之而去。蔡公更欲追寻,朝吴进曰:“楚王去其衣冠,势穷力敝,多分死于沟渠,不足再究。但子干在位,若发号施令,收拾民心,不可图矣。”蔡公曰:“然则若何?”朝吴曰:“楚王在外,国人未知下落。乘此人心未定之时,使数十小卒,假称败兵,绕城相呼,言:‘楚王大兵将到!’再令斗成然归报子干,如此如此。子干、子皙皆懦弱无谋之辈,一闻此信,必惊惶自尽。明公徐徐整旅而归,稳坐宝位,高枕无忧,岂不美哉?”蔡公然之。乃遣观从引小卒百馀人,诈作败兵,奔回郢都,绕城而走,呼曰:“蔡公兵败被杀,楚王大兵随后便至。”国人信以为实,莫不惊骇。须臾,斗成然至,所言相同。国人益信,皆上城瞭望。成然奔告子干,言:“楚王甚怒,来讨君擅立之罪,欲如蔡般、齐庆封故事。君须早自为计,免致受辱。臣亦逃命去矣。”言讫,狂奔而出。子干乃召子皙言之,子皙曰:“此朝吴误我也!”兄弟相抱而哭。宫外又传:“楚王兵已入城!”子皙先拔佩剑刎其喉而死。子干慌迫,亦取剑自刭。宫中大乱,宦官宫女相惊自杀者,横于宫掖,号哭之声不绝。斗成然引众复入,扫除尸首,率百官迎接蔡公。国人不知,尚疑来者是灵王,及入城,乃蔡公也,方悟前后报信,皆出蔡公之计。蔡公即入城即位,改名熊居,是为平王。昔年共王曾祷于神,当璧而拜者为君,至是果验矣。国人尚未知灵王已死,人情汹汹,尝中夜讹传王到,男女皆惊起,开门外探。平王患之,乃密与观从谋,使于汉水之旁取死尸,加以灵王冠服,从上流放至下流,诈云:“已得楚王尸首,殡于訾梁。”归报平王。平王使斗成然往迎葬事,谥曰灵王。然后出榜,安慰国人,人心始定。后三年,平王复访求灵王之尸,申亥以葬处告,乃迁葬焉。此是后话。
却说司马督等围徐,久而无功,惧为灵王所诛,不敢归,阴与徐通,列营相守。闻灵王兵败被杀,乃解围班师,行至豫章,吴公子光率师要击,败之,司马督与三百乘,悉为吴所获。光乘胜,取楚州来之邑。此皆灵王无道之所致也。
再说楚平王安集楚众,以公子之礼葬子干、子皙。录功用贤,以斗成然为令尹;阳丐字子瑕,为左尹。念薳掩、伯州犁之冤死,乃以犁子郤宛为右尹,掩弟射、薳越俱为大夫。朝吴、夏啮、蔡洧俱拜下大夫之职。以公子鲂敢战,使为司马。时伍举已卒,平王嘉其生前有直谏之美,封其子伍奢于连,号曰连公。奢子尚,亦封于棠,为棠宰,号曰棠君。其他薳启强、郑丹等一班旧臣,官职如故。欲官观从,从言其先人开卜,愿为卜尹。平王从之。群臣谢恩,朝吴与蔡洧独不谢,欲辞官而去。平王问之,二人奏曰:“本辅吾王兴师袭楚,欲复蔡国。今王大位已定,而蔡之宗祀未沾血食,臣何面目立于王之朝乎?昔灵王以贪功兼并,致失人心,王反其所为,方能令人心悦服。欲反其所为,莫如复陈、蔡之祀。”平王曰:“善。”乃使人访求陈、蔡之后,得陈世子偃师之子名吴、蔡世子有之子名庐。乃命太史择吉,封吴为陈侯,是为陈惠公,庐为蔡侯,是为蔡平公,归国奉宗祀。朝吴、蔡洧随蔡平公归蔡,夏啮随陈惠公归陈。所率陈、蔡之众,各从其主,厚加犒劳。前番灵王掳掠二国重器货宝,藏于楚库者,悉给还之。其迁徙荆山六小国,悉令还归故土,秋毫无犯。各国君臣上下,欢声若雷,如枯木之再荣,朽骨之复活。此周景王十六年事也。髯翁有诗云:
枉竭民脂建二城,留将后主作人情。
早知故物仍还主,何苦当时受恶名?
平王长子名建,字子木,乃蔡国郧阳封人之女所生,时年已长,乃立为世子,使连尹伍奢为太师。有楚人费无极,素事平王,善于贡谀,平王宠之,任为大夫。无极请事世子,乃以为少师,以奋扬为东宫司马。平王既即位,四境安谧,颇事声色之乐。吴取州来,王不能报。无极虽为世子少师,日在平王左右,从于淫乐。世子建恶其谄佞,颇疏远之。令尹斗成然恃功专恣,无极谮而杀之,以阳丐为令尹。世子建每言成然之冤,无极心怀畏惧,由是阴与世子建有隙。无极又荐鄢将师于平王,使为右领,亦有宠。这段情节且暂阁起。
话分两头。再说晋自筑虒祁宫之后,诸侯窥其志在苟安,皆有贰心。昭公新立,欲修复先人之业,闻齐侯遣晏婴如楚修聘,亦使人征朝于齐。齐景公见晋、楚多事,亦有意乘间图霸,欲观晋昭公之为人,乃束装如晋,以勇士古冶子从行。方渡黄河,其左骖之马,乃景公所最爱者,即令圉人于从舟取至,系于船头,亲督圉人饲料。忽大雨骤至,波浪汹涌,舟船将覆。有大鼋舒头于水面,张开巨口,抢向船头,衔左骖之马入于深渊。景公大惊。古冶子在侧,言曰:“君勿惧也,臣请为君索之。”乃解衣裸体,拔剑跃于水中,凌波踢浪而去。载沉载浮,顺流九里,望之无迹。景公叹曰:“冶子死矣!”少顷,风浪顿息,但见水面流红。古冶子左手挽左骖之尾,右手提血沥沥一颗鼋头,浴波而出。景公大骇曰:“真神勇也!先君徒设勇爵,焉有勇士如此哉!”遂厚赏之。
既至绛州,见了晋昭公。昭公设宴享之。晋国是荀吴相礼,齐国是晏婴相礼。酒酣,晋侯曰:“筵中无以为乐,请为君侯投壶赌酒。”景公曰:“善。”左右设壶进矢。齐侯拱手,让晋侯先投。晋侯举矢在手,荀吴进辞曰:“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寡君中此,为诸侯师。”晋侯投矢,果中中壶,将馀矢弃掷于地。晋臣皆伏地称:“千岁!”齐侯意殊不怿,举矢亦效其语曰:“有酒如渑,有肉如陵。寡人中此,与君代兴。”扑的投去,恰在中壶,与晋矢相并,齐侯大笑,亦弃馀矢。晏婴亦伏地呼:“千岁!”晋侯勃然变色。荀吴谓齐景公曰:“君失言矣!今日辱贶敝邑,正以寡君世主夏盟之故。君曰‘代兴’,是何言也?”晏婴代答曰:“盟无常主,惟有德者居焉。昔齐失霸业,晋方代之。若晋有德,谁敢不服?如其无德,吴、楚亦将迭进,岂惟敝邑!”羊舌肹曰:“晋已师诸侯矣,安用壶矢?此乃荀相之失言也。”荀吴自知其误,嘿然不语。齐臣古冶子立于阶下,厉声曰:“日昃君劳,可辞席矣!”齐侯即逊谢而去,次日遂行。羊舌肹曰:“诸侯将有离心,不以威胁之,必失霸业。”晋侯以为然,乃大阅甲兵之数,总计有四千乘,甲士三十万人。羊舌肹曰:“德虽不足,而众可用也。”于是先遣使如周,请王臣降临为重。因遍请诸侯,约以秋七月俱集平邱相会。诸侯闻有王臣在会,无敢不赴者。
至期,晋昭公留韩起守国,率荀吴、魏舒、羊舌肹、羊舌鲋、籍谈、梁丙、张骼、智跞等,尽起四千偏乘之众,望濮阳城进发,连络三十馀营,卫地皆晋兵。周卿士刘献公挚先到,齐、宋、鲁、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十二路诸侯毕集,见晋师众盛,人人皆有惧色。既会,羊舌肹捧盘盂进曰:“先臣赵武误从弭兵之约,与楚通好。楚虔无信,自取陨灭。今寡君欲效践土故事,征惠于天子,以镇抚诸夏。请诸君同歃为信!”诸侯皆俯首曰:“敢不听命。”惟齐景公不应。羊舌肹曰:“齐侯岂不愿盟耶?”景公曰:“诸侯不服,是以寻盟;若皆用命,何以盟为?”羊舌肹曰:“践土之盟,不服者何国?君若不从,寡君惟是甲车四千乘,愿请罪于城下。”说犹未毕,坛上鸣鼓,各营俱建起大旆。景公虑其见袭,乃改辞谢曰:“大国既以盟不可废,寡人敢自外耶?”于是晋侯先歃,齐、宋以下相继。刘挚王臣,不使与盟,但监临其事而已。邾、莒以鲁国屡屡侵伐,诉于晋侯。晋侯辞鲁昭公于会,执其上卿季孙意如闭之幕中。子服惠伯私谓荀吴曰:“鲁地十倍邾、莒,晋若弃之,将改事齐、楚,于晋何益?且楚灭陈、蔡不救,而复弃兄弟之国乎?”荀吴然其言,告于韩起。起言于晋侯,乃纵意如奔归。自是诸侯益不直晋,晋不复能主盟矣。史臣有诗叹云:
一心效楚筑虒祁,列国离心复示威。
妙矢有灵侯统散,山河如故事全非。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晏平仲二桃杀三士 楚平王娶媳逐世子
话说齐景公归自平邱,虽然惧晋兵威,一时受歃,已知其无远大之谋,遂有志复桓公之业,谓相国晏婴曰:“晋霸西北,寡人霸东南,何为不可?”晏婴对曰:“晋劳民于兴筑,是以失诸侯。君欲图霸,莫如恤民。”景公曰:“恤民何如?”晏婴对曰:“省刑罚,则民不怨;薄赋敛,则民知恩。古先王春则省耕,补其不足;夏则省敛,助其不给。君何不法之?”景公乃除去烦刑,发仓廪以贷贫穷,国人感悦。于是征聘于东方诸侯,徐子不从,乃用田开疆为将,帅师伐之,大战于蒲隧,斩其将嬴爽,获甲士五百馀人。徐子大惧,遣使行成于齐。齐侯乃约郯子、莒子同徐子结盟于蒲隧。徐以申父之鼎赂之。晋君臣虽知,而不敢问。齐自是日强,与晋并霸。
景公录田开疆平徐之功,复嘉古冶子斩鼋之功,仍立“五乘之宾”以旌之。田开疆复举荐公孙捷之勇。那公孙捷生得面如靛染,目睛突出,身长一丈,力举千钧。景公见而异之,遂与之俱猎于桐山。忽然山中赶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那虎咆哮发喊,飞奔前来,径扑景公之马。景公大惊。只见公孙捷从车上跃下,不用刀枪,双拳直取猛虎,左手揪住项皮,右手挥拳,只一顿,将那只大虫打死,救了景公。景公嘉其勇,亦使与“五乘之宾”。公孙捷遂与田开疆、古冶子结为兄弟,自号“齐邦三杰”。挟功恃勇,口出大言,凌铄闾里,简慢公卿。在景公面前,尝以尔我相称,全无礼体。景公惜其才勇,亦姑容之。时朝中有个佞臣,唤做梁丘据,专以先意逢迎取悦于君。景公甚宠爱之。据内则献媚景公,以固其宠;外则结交三杰,以张其党。况其时陈无宇厚施得众,已伏移国之兆,那田开疆与陈氏是一族,异日声势相倚,将为国家之患。婴深以此为忧,每欲除之,但恐其君不听,反结了三人之怨。
忽一日,鲁昭公以不合于晋之故,欲结交于齐,亲自来朝。景公设宴相待。鲁国是叔孙婼相礼,齐国是晏婴相礼。三杰带剑立于阶下,昂昂自若,目中无人。二君酒至半酣,晏子奏曰:“园中金桃已熟,可命荐新,为两君寿。”景公准奏,宣园吏取金桃来献。晏子奏曰:“金桃难得之物,臣当亲往监摘。”晏子领钥匙去讫。景公曰:“此桃自先公时,有东海人以巨核来献,名曰‘万寿金桃’,出自海外度索山,亦名‘蟠桃’。植之三十馀年,枝叶虽茂,花而不实。今岁结有数颗,寡人惜之,是以封锁园门。今日君侯降临,寡人不敢独享,特取来与贤君臣共之。”鲁昭公拱手称谢。
少顷,晏子引着园吏,将雕盘献上。盘中堆着六枚桃子,其大如碗,其赤如炭,香气扑鼻,真珍异之果也。景公问曰:“桃实止此数乎?”晏子曰:“尚有三四枚未熟,所以只摘得六枚。”景公命晏子行酒。晏子手捧玉爵,恭进鲁侯之前,左右献上金桃,晏子致词曰:“桃实如斗,天下罕有;两君食之,千秋同寿!”鲁侯饮酒毕,取桃一枚食之,甘美非常,夸奖不已。次及景公,亦饮酒一杯,取桃食讫。景公曰:“此桃非易得之物,叔孙大夫贤名著于四方,今又有赞礼之功,宜食一桃。”叔孙婼跪奏曰:“臣之贤,万不及相国。相国内修国政,外服诸侯,其功不小。此桃宜赐相国食之,臣安敢僭?”景公曰:“既叔孙大夫推让相国,可各赐酒一杯,桃一枚。”二臣跪而领之,谢恩而起。晏子奏曰:“盘中尚有二桃,主公可传令诸臣中,言其功深劳重者,当食此桃,以彰其贤。”景公曰:“此言甚善。”即命左右传谕,使阶下诸臣,有自信功深劳重、堪食此桃者,出班自奏,相国评功赐桃。
公孙捷挺身而出,立于筵上而言曰:“昔从主公猎于桐山,力诛猛虎,其功若何?”晏子曰:“擎天保驾,功莫大焉!可赐酒一爵,食桃一枚,归于班部。”古冶子奋然便出曰:“诛虎不足为奇。吾曾斩妖鼋于黄河,使君危而复安,此功若何?”景公曰:“此时波涛汹涌,非将军斩绝妖鼋,必至覆溺,此盖世奇功也!饮酒食桃,又何疑哉?”晏子慌忙进酒赐桃。只见田开疆撩衣破步而出曰:“吾曾奉命伐徐,斩其名将,俘甲首五百馀人,徐君恐惧,致赂乞盟。郯、莒畏威,一时皆集,奉吾君为盟主。此功可以食桃乎?”晏子奏曰:“开疆之功,比于二将更自十倍,争奈无桃可赐,赐酒一杯,以待来年。”景公曰:“卿功最大,可惜言之太迟,以此无桃,掩其大功。”田开疆按剑而言曰:“斩鼋打虎,小可事耳!吾跋涉千里之外,血战成功,反不能食桃,受辱于两国君臣之间,为万代耻笑,何面目立于朝廷之下耶?”言讫,挥剑自刎而死。公孙捷大惊,亦拔剑而言曰:“我等微功而食桃,田君功大反不能食。夫取桃不让,非廉也;视人之死而不能从,非勇也。”言讫,亦自刎。古冶子奋气大呼曰:“吾三人义均骨肉,誓同生死,二人已亡,吾独苟活,于心何安?”亦自刎而亡,景公急使人止之,已无及矣。鲁昭公离席而起曰:“寡人闻三臣,皆天下奇勇,可惜一朝俱尽矣。”景公闻言,嘿然变色,不悦。晏婴从容进曰:“此皆吾国一勇之夫,虽有微劳,何足挂齿?”鲁侯曰:“上国如此勇将,还有几人?”晏婴对曰:“筹策庙堂,威加万里,负将相之才者数十人。若血气之勇,不过备寡君鞭策之用而已,其生死何足为齐轻重哉!”景公意始释。然晏子更进觞于两君,欢饮而散。三杰墓在荡阴里。后汉诸葛孔明《梁父吟》正咏其事:
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冢?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中阴谋,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者?相国齐晏子。
鲁昭公别后,景公召晏婴问曰:“卿于席间张大其辞,虽然存了齐国一时体面,只恐三杰之后难乎其继,如之奈何?”晏子对曰:“臣举一人,足兼三杰之用。”景公曰:“何人?”曰:“有田穰苴者,文能附众,武能威敌,真大将之才也。”景公曰:“得非田开疆一宗乎?”晏子对曰:“此人虽出田族,然庶孽微贱,不为田氏所礼,故屏居东海之滨。君欲选将,无过于此。”景公曰:“卿既知其贤,何不早闻?”晏子对曰:“善仕者,不但择君,兼欲择友。田疆、古冶辈,血气之夫,穰苴岂屑与之比肩哉?”景公口虽唯唯,终以田、陈同族为嫌,踌躇不决。忽一日,边吏报道:“晋国探知三杰俱亡,兴兵犯东阿之境;燕国亦乘机侵扰北鄙。”景公大惧,于是令晏子以帛诣东海之滨,聘穰苴入朝。苴敷陈兵法,深合景公之意,即日拜为将军,使帅车五百乘,北拒燕、晋之兵。穰苴请曰:“臣素卑贱,君擢之闾里之中,骤然授以兵权,人心不服。愿得吾君宠臣一人,为国人素所尊重者,使为监军,臣之令乃可行也。”景公从其言,命嬖大夫庄贾往监其军。苴与贾同时谢恩而出。至朝门之外,庄贾问穰苴出军之期,苴曰:“期在明日午时,某于军门专候同行,勿过日中也。”言毕别去。
至次日午前,穰苴先至军中,唤军吏立木为表,以察日影。因使人催促庄贾。贾年少,素骄贵,恃景公宠幸,看穰苴全不在眼。况且自为监军,只道权尊势敌,缓急自由。是日,亲戚宾客俱设酒饯行,贾留连欢饮,使者连催,坦然不以为意。穰苴候至日已移西,军吏已报未牌,不见庄贾来到,遂分付将木表放倒,倾去漏水,竟自登坛誓众,申明约束。号令方完,日已将晡。遥见庄贾高车驷马,徐驱而至,面带酒容。既到军门,乃从容下车,左右拥卫,踱上将台。穰苴端然危坐,并不起身,但问:“监军何故后期?”庄贾拱手而对曰:“今日远行,蒙亲戚故旧携酒饯行,是以迟迟也。”穰苴曰:“夫为将者,受命之日,即忘其家,临军约束,则忘其亲,秉枹鼓,犯矢石,则忘其身。今敌国侵凌,边境骚动,吾君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以三军之众托吾两人,冀旦夕立功,以救百姓倒悬之急,何暇与亲旧饮酒为乐哉?”庄贾尚含笑对曰:“幸未误行期,元帅不须过责。”穰苴拍案大怒曰:“汝倚仗君宠,怠慢军心,倘临敌如此,岂不误了大事!”即召军政司问曰:“军法期而后至,当得何罪?”军政司曰:“按法当斩!”庄贾闻一“斩”字,才有惧意,便要奔下将台。穰苴喝教手下,将庄贾捆缚,牵出辕门斩首。唬得庄贾滴酒全无,口中哀叫讨饶不已。左右从人忙到齐侯处报信求救。连景公也吃了一大惊,急叫梁丘据持节往谕,特免庄贾一死;分付乘轺车疾驱,诚恐缓不及事。那时庄贾之首已号令辕门了,梁丘据尚然不知,手捧符节,望军中驰去。穰苴喝令阻住,问军政司曰:“军中不得驰车,使者当得何罪?”答曰:“按法亦当斩!”梁丘据面如土色,战做一团,口称:“奉命而来,不干某事。”穰苴曰:“既有君命,难以加诛,然军法不可废也。”乃毁车斩骖,以代使者之死。梁丘据得了性命,抱头鼠窜而去。于是大小三军,莫不股栗。穰苴之兵未出郊外,晋师闻风遁去。燕人亦渡河北归,苴追击之,斩首万馀。燕人大败,纳赂请和。班师之日,景公亲劳于郊,拜为大司马,使掌兵权。史臣有诗云:
宠臣节使且罹刑,国法无私令必行。
安得穰苴今日起,大张敌忾慰苍生。
诸侯闻穰苴之名,无不畏服。景公内有晏婴,外有穰苴,国治兵强,四境无事,日惟田猎饮酒,略如桓公任管仲之时也。
一日,景公在宫中与姬妾饮酒,至夜,意犹未畅,忽思晏子,命左右将酒具移于其家。前驱往报晏子曰:“君至矣!”晏子玄端束带,执笏拱立于大门之外。景公尚未下车,晏子前迎,惊惶而问曰:“诸侯得无有故乎?国家得无有故乎?”景公曰:“无有。”晏子曰:“然则君何为非时而夜辱于臣家?”景公曰:“相国政务烦劳,今寡人有酒醴之味,金石之声,不敢独乐,愿与相国共享。”晏子对曰:“夫安国家、定诸侯,臣请谋之。若夫布荐席、除簠簋者,君左右自有其人,臣不敢与闻也。”景公命回车,移于司马穰苴之家。前驱报如前。司马穰苴冠缨披甲,操戟拱立于大门之外,前迎景公之车,鞠躬而问曰:“诸侯得无有兵乎?大臣得无有叛者乎?”景公曰:“无有。”穰苴曰:“然则昏夜辱于臣家者,何也?”景公曰:“寡人无他,念将军军务劳苦,寡人有酒醴之味,金石之乐,思与将军共之耳。”穰苴对曰:“夫御寇敌、诛悖乱,臣请谋之。若夫布荐席、陈簠簋,君左右不乏,奈何及于介胄之士耶?”景公意兴索然。左右问曰:“将回宫乎?”景公曰:“可移于梁丘大夫之家。”前驱驰报亦如前。景公车未及门,梁丘据左操琴,右挈竽,口中行歌,而迎景公于巷口。景公大悦,于是解衣卸冠,与梁丘据欢呼于丝竹之间,鸡鸣而返。明日,晏婴、穰苴同入朝谢罪,且谏景公不当夜饮于人臣之家。景公曰:“寡人无二卿,何以治吾国?无梁丘据,何以乐吾身?寡人不敢妨二卿之职,二卿亦勿与寡人之事也。”史臣有诗云:
双柱擎天将相功,小臣便辟岂相同?
景公得士能专任,赢得芳名播海东。
是时,中原多故,晋不能谋,昭公立六年薨,世子去疾即位,是为顷公。顷公初年,韩起、羊舌肹俱卒,魏舒为政,荀跞、范鞅用事,以贪贿闻。祁氏家臣祁胜通于邬臧之室,祁盈执祁胜。胜行赂于荀跞,跞谮于顷公,反执祁盈。羊舌食我党于祁氏,为之杀祁胜。顷公怒,杀祁盈食我,尽灭祁、羊舌二氏之族,国人冤之。其后鲁昭公为强臣季孙意如所逐,荀跞复取货于意如,不纳昭公。于是齐景公合诸侯于鄢陵,以谋鲁难,天下俱高其义。齐景公之名显于诸侯,此是后话。
却说周景王十九年,吴王夷昧在位四年,病笃,复申父兄之命,欲传位于季札。札辞曰:“吾不受位明矣!昔先君有命,札不敢从,富贵于我如秋风之过耳,吾何爱焉!”遂逃归延陵。群臣奉夷昧之子州于为王,改名曰僚,是为王僚。诸樊之子名光,善于用兵,王僚用之为将。与楚战于长岸,杀楚司马公子鲂,楚人惧,筑城于州来以御吴。时费无极以谗佞得宠,蔡平公庐已立嫡子朱为世子,其庶子名东国,欲谋夺嫡,纳货于无极。无极先谮朝吴,逐之奔郑。及蔡平公薨,世子朱立。无极诈传楚王之命,使蔡人逐朱,立东国为君。平王问曰:“蔡人何以逐朱?”无极对曰:“朱将叛楚,蔡人不愿,是以逐之。”平王遂不问。无极又心忌太子建,欲离间其父子,而未有计。一日,奏平王曰:“太子年长矣,何不为之婚娶?欲求婚,莫如秦国。秦,强国也,而睦于楚,两强为婚,楚势益张矣。”平王从之,遂遣费无极往聘秦国,因为世子求婚。秦哀公召群臣谋其可否。群臣皆言:“昔秦、晋世为婚姻,今晋好久绝,楚势方盛,不可不许。”秦哀公遂遣大夫报聘,以长妹孟嬴许婚。今俗家小说称为无祥公主者是也。公主之号自汉代始有之,春秋时焉有此号哉?平王复命无极领金珠彩币,往秦迎娶。无极随使者入秦,呈上聘礼。哀公大悦,即召公子蒲送孟嬴至楚,装资百辆,从媵之妾数十馀人。孟嬴拜辞其兄秦伯而行。
无极于途中察知孟嬴有绝世之色,又见媵女内有一人仪容颇端,私访其来历,乃是齐女,自幼随父宦秦,遂入宫中为孟嬴侍妾。无极访得备细,因宿馆驿,密召齐女,谓曰:“我相你有贵人之貌,有心要抬举你,做个太子正妃。汝能隐吾之计,管你将来富贵不尽。”齐女低首无言。无极先一日行,趋入宫中,回奏平王,言:“秦女已到,约有三舍之远。”平王问曰:“卿曾见否,其貌若何?”无极知平王是酒色之徒,正要夸奖秦女之美,动其邪心,恰好平王有此一问,正中其计,遂奏曰:“臣阅女子多矣,未见有如孟嬴之美者。不但楚国后宫无有其对,便是相传古来绝色,如妲己、骊姬,徒有其名,恐亦不如孟嬴之万一矣!”平王闻秦女之美,面皮通红,半晌不语,徐徐叹曰:“寡人枉自称王,不遇此等绝色,诚为虚过一生耳!”无极请屏左右,遂密奏曰:“王慕秦女之美,何不自取之?”平王曰:“既聘为子妇,恐碍人伦。”无极奏曰:“无害也。此女虽聘于太子,尚未入东宫,王迎入宫中,谁敢异言?”平王曰:“群臣之口可钳,何以塞太子之口?”无极对曰:“臣观从媵之中,有齐女才貌不凡,可充作秦女。臣请先进秦女于王宫,复以齐女进于东宫,嘱以毋漏机关,则两相隐匿,而百美俱全矣。”平王大喜,嘱无极机密行事。无极谓公子蒲曰:“楚国婚礼与他国异,先入宫见舅姑,然后成婚。”公子蒲曰:“惟命。”无极遂命车将孟嬴及妾媵俱送入王宫,留孟嬴而遣齐女。令宫中侍妾扮作秦媵,齐女假作孟嬴,令太子建迎归东宫成亲。满朝文武及太子皆不知无极之诈。孟嬴问:“齐女何在?”则云:“已赐太子矣。”潜渊咏史诗云:
卫宣作俑是新台,蔡国奸淫长逆胎。
堪恨楚平伦理尽,又招秦女入宫来。
平王恐太子知秦女之事,禁太子入宫,不许他母子相见。朝夕与秦女在后宫宴乐,不理国政,外边沸沸扬扬,多有疑秦女之事者。无极恐太子知觉,或生祸变,乃告平王曰:“晋所以能久霸天下者,以地近中原故也。昔灵王大城陈、蔡,以镇中华,正是争霸之基。今二国复封,楚仍退守南方,安能昌大其业?何不令太子出镇城父,以通北方,王专事南方,天下可坐而策也。”平王踌躇未答。无极又附耳密言曰:“秦婚之事,久则必泄。若远屏太子,岂不两得其利?”平王恍然大悟,遂命太子建出镇城父,以奋扬为城父司马,谕之曰:“事太子如事寡人也。”伍奢知无极之谗,将欲进谏。无极知之,复言于平王,使伍奢往城父辅助太子。太子行后,平王遂立秦女孟嬴为夫人,出蔡姬归于郧。太子到此,方知秦女为其父所换,然无可奈何矣。
孟嬴虽蒙王宠爱,然见王年老,心甚不悦。平王自知非匹,不敢问之。逾年,孟嬴生一子,平王爱如珍宝,遂名曰珍。珍周岁之后,平王遂问孟嬴曰:“卿自入宫多愁叹,少欢笑,何也?”孟嬴曰:“妾承兄命,适事君王。妾自以为秦、楚相当,青春两敌。及入宫廷,见王春秋鼎盛,妾非敢怨王,但自叹生不及时耳。”平王笑曰:“此非今生之事,乃宿世之姻契也。卿嫁寡人虽老,然为后则不知早几年矣。”孟嬴心惑其言,细细盘问宫人,宫人不能隐瞒,遂言其故。孟嬴凄然垂泪。平王觉其意,百计媚之,许立珍为世子,孟嬴之意稍定。
费无极终以太子建为虑,恐异日嗣立为王,祸必及己,复乘间谮于平王曰:“闻世子与伍奢有谋叛之心,阴使人通于齐、晋二国,许为之助,王不可不备。”平王曰:“吾儿素柔顺,安有此事?”无极曰:“彼以秦女之故,久怀怨望。今在城父缮甲厉兵有日矣。常言穆王行大事,其后安享楚国,子孙繁盛,意欲效之。王若不行,臣请先辞,逃死于他国,免受诛戮。”平王本欲废太子建而立少子珍,又被无极说得心动,便不信也信了,即欲传令废建。无极奏曰:“世子握兵在外,若传令废之,是激其反也。太师伍奢是其谋主,王不如先召伍奢,然后遣兵袭执世子,则王之祸患可除矣。”平王然其计,即使人召伍奢。奢至,平王问曰:“建有叛心,汝知之否?”伍奢素刚直,遂对曰:“王纳子妇,已过矣!又听细人之说,而疑骨肉之亲,于心何忍?”平王惭其言,叱左右执伍奢而囚之。无极奏曰:“奢斥王纳妇,怨望明矣。太子知奢见囚,能不动乎?齐、晋之众不可当也。”平王曰:“吾若使人往杀太子,何人可遣?”无极对曰:“他人往,太子必将抗斗。不若密谕司马奋扬使袭杀之。”平王乃使人密谕奋扬曰:“杀太子,受上赏;纵太子,当死!”奋扬得令,即时使心腹私报太子,教他速速逃命,无迟顷刻。太子建大惊,时齐女已生子名胜,建遂与妻子连夜出奔宋国。奋扬知太子已去,使城父人将自己囚系,解到郢都,来见平王,言:“世子已逃矣!”平王大怒曰:“言出于余口,入于尔耳,谁告建耶?”奋扬曰:“臣实告之。君王命臣曰:‘事建如事寡人。’臣谨守斯言,不敢贰心,是以告之。后思罪及于身,悔已无及矣!”平王曰:“尔既私纵太子,又敢来见寡人,不畏死乎?”奋扬对曰:“既不能奉王之命,后又畏死而不来,是二罪也。且世子未有叛形,杀之无名,苟君王之子得生,臣死为幸矣。”平王恻然,似有愧色,良久曰:“奋扬虽违命,然忠直可嘉也。”遂赦其罪,复为城父司马。史臣有诗云:
无辜世子已偷生,不敢逃刑就鼎烹。
谗佞纷纷终受戮,千秋留得奋扬名。
平王乃立秦女所生之子珍为太子,改费无极为太师。
无极又奏曰:“伍奢有二子,曰尚、曰员,皆人杰也。若使出奔吴国,必为楚患。何不使其父以免罪召之?彼爱其父,必应召而来,来则尽杀之,可免后患。”平王大喜,狱中取出伍奢,令左右授以纸笔,谓曰:“汝教太子谋反,本当斩首示众。念汝祖父有功于先朝,不忍加罪。汝可写书召二子归朝,改封官职,赦汝归田。”伍奢心知楚王挟诈,欲召其父子同斩,乃对曰:“臣长子尚慈温仁信,闻臣召必来;少子员少好于文,长习于武,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蒙垢忍辱,能成大事。此前知之士,安肯来耶?”平王曰:“汝但如寡人之言,作书往召;召而不来,无与尔事。”奢念君父之命,不敢抗违,遂当殿写书。略云:
书示尚、员二子:吾因进谏忤旨,待罪缧绁。感吾王念先人功绩,免我一死,已听群臣议功赎罪,改封尔等官职。尔兄弟可星夜前来,若违命迁延,必至获罪。书到速速!
伍奢写毕呈上。平王看过,缄封停当,仍复收狱。
平王遣鄢将师为使,驾驷马,持封函印绶,往棠邑来。时伍尚已回城父。鄢将师再至城父,见伍尚,口称:“贺喜!”尚曰:“父方被囚,何贺之有?”鄢将师曰:“王误信人言,囚系尊公。今有群臣保举,称君家三世忠臣。王内惭过听,外愧诸侯之耻,反拜尊公为相国,封二子为侯。尚赐鸿都侯,员赐盖侯。尊公久系初释,思见二子,故复作手书,遣某奉迎,必须早早就驾,以慰尊公之望。”伍尚曰:“父在囚系,中心如割,得免为幸,何敢贪印绶哉?”将师曰:“此王命也,君其勿辞。”伍尚大喜,乃将父书入室来报其弟伍员。
不知伍员肯同赴召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棠公尚捐躯奔父难 伍子胥微服过昭关
话说伍员字子胥,监利人,生得身长一丈,腰大十围,眉广一尺,目光如电,有扛鼎拔山之勇,经文纬武之才。乃世子太师连尹奢之子,棠君尚之弟。尚与员俱随其父奢于城父,鄢将师宣楚王之命,欲诱二子入朝,先见了伍尚,因请见伍员。尚乃持父手书入内,与员观看曰:“父幸免死,二子封侯。使者在门,弟可出见之。”员曰:“父得免死,已为至幸,二子何功,而复封侯?此诱我也,往必见杀!”尚曰:“父现有手书,岂相诳哉?”员曰:“吾父忠于国家,知我必欲报仇,故使并命于楚,以绝后虑。”尚曰:“吾弟乃臆度之语,万一父书果是真情,吾等不孝之罪何辞?”员曰:“兄且安坐,弟当卜其吉凶。”员布卦已毕,曰:“今日甲子日,时加于巳,支伤日下,气不相爱。主君欺其臣,父欺其子。去且就诛,何封侯之有哉?”尚曰:“非贪侯爵,思见父耳。”员曰:“楚人畏吾兄弟在外,必不敢杀吾父。兄若误往,是速父之死也。”尚曰:“父子之爱,恩从中出。若得一面而死,亦所甘心!”于是伍员乃仰天叹曰:“与父俱诛,何益于事?兄必欲往,弟从此辞矣!”尚泣曰:“弟将何往?”员曰:“能报楚者,吾即从之。”尚曰:“吾之智力,远不及弟。我当归楚,汝适他国。我以殉父为孝,汝以复仇为孝。从此各行其志,不复相见矣!”伍员拜了伍尚四拜,以当永诀。尚拭泪出见鄢将师,言:“弟不愿封侯,不能强之。”将师只得同伍尚登车。既见平王,王并囚之。伍奢见伍尚单身归楚,叹曰:“吾固知员之不来也!”无极复奏曰:“伍员尚在,宜急捕之,迟且逃矣。”平王准奏,即遣大夫武城黑领精卒二百人,往袭伍员。员探知楚兵来捕己,哭曰:“吾父兄果不免矣!”乃谓其妻贾氏曰:“吾欲逃奔他国,借兵以报父兄之仇,不能顾汝,奈何?”贾氏睁目视员曰:“大丈夫含父兄之冤,如割肺腑,何暇为妇人计耶?子可速行,勿以妾为念!”遂入户自缢。伍员痛哭一场,藁葬其尸,即时收拾包裹,身穿素袍,贯弓佩剑而去。未及半日,楚兵已至,围其家,搜伍员不得,度员必东走,遂命御者疾驱追之。约行三百里,及于旷野无人之处,员乃张弓布矢,射杀御者,复注矢欲射武城黑。黑惧,下车欲走。伍员曰:“本欲杀汝,姑留汝命。归报楚王,欲存楚国宗祀,必留我父兄之命;若其不然,吾必灭楚,亲斩楚王之头,以泄吾恨!”武城黑抱头鼠窜,归报平王,言:“伍员已先逃矣!”平王大怒,即命费无极押伍奢父子于市曹,斩之。临刑,伍尚唾骂无极谗言惑主,杀害忠良。伍奢止曰:“见危授命,人臣之职。忠佞自有公论,何以詈为!但员儿不至,吾虑楚国君臣,自今以后,不得安然朝食矣。”言罢,引颈受戮。百姓观者,无不流涕。是时,天昏日暗,悲风惨冽。史臣有诗云:
惨惨悲风日失明,三朝忠裔忽遭坑。
楚庭从此皆谗佞,引得吴兵入郢城。
平王曰:“伍奢临刑有何怨言?”无极曰:“并无他语,但言伍员不至,楚国君臣不能安食矣。”平王曰:“员虽走必不远,宜更追之。”乃遣左司马沈尹戍率三千人,穷其所往。
伍员行及大江,心生一计,将所穿白袍,挂于江边柳树之上,取双履弃于江边,足换芒鞋,沿江直下。沈尹戍追至江口,得其袍履,回奏:“伍员不知去向。”无极进曰:“臣有一计,可绝伍员之路。”王问:“何计?”无极对曰:“一面出榜四处悬挂,不拘何人有能捕获伍员来者,赐粟五万石,爵上大夫;容留及纵放者,全家处斩。诏各路关津渡口,凡来往行人,严加盘诘。又遣使遍告列国诸侯,不得收藏伍员。彼进退无路,纵一时不能就擒,其势已孤,安能成其大事哉?”平王悉从其计,画影图形,访拿伍员,各关隘十分紧急。
再说伍员沿江东下,一心欲投吴国,奈途路遥远,一时难达。忽然想起:“太子建逃奔宋国,何不从之?”遂望睢阳一路而进。行至中途,忽见一簇车马前来,伍员疑是楚兵截路,不敢出头,伏于林中察之,乃故人申包胥也,与员有八拜之交,因出使他国回转,在此经过。伍员趋出,立于车左,包胥慌忙下车相见,问:“子胥何故独行至此?”伍员把平王枉杀父兄之事,哭诉一遍。包胥闻之,恻然动容,问曰:“子今何往?”员曰:“吾闻:‘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吾将奔往他国,借兵伐楚,生嚼楚王之肉,车裂无极之尸,方泄此恨!”包胥劝曰:“楚王虽无道,君也;子累世食其禄,君臣之分定矣。奈何以臣而仇君乎?”员曰:“昔桀、纣见诛于其臣,惟无道也。楚王纳子妇,弃嫡嗣,信谗佞,戮忠良,吾请兵入郢,乃为楚国扫荡污秽,况又有骨肉之仇乎?若不能灭楚,誓不立于天地之间!”包胥曰:“吾欲教子报楚,则为不忠;教子不报,又陷子于不孝。子勉之,行矣!朋友之谊,吾必不漏泄于人。然子能覆楚,吾必能存楚,子能危楚,吾必能安楚。”伍员遂辞包胥而行。不一日,到了宋国,寻见了太子建,抱头而哭,各诉平王之过恶。员曰:“太子曾见宋君否?”建曰:“宋国方有乱,君臣相攻,吾尚未通谒也。”
却说宋君名佐,乃宋平公嬖妾之子。平公听寺人伊戾之谗,杀太子痤而立佐。周景王十三年,平公薨,佐嗣立,是为元公。元公为人,貌丑而性柔,多私无信。恶世卿华氏之强,与公子寅、公子御戎、向胜、向行等谋,欲除去之。向胜泄其谋于向宁,宁与华向、华定、华亥相善,谋先期作乱。华亥乃伪为有病,群臣皆来问疾。华亥执公子寅与御戎杀之,囚向胜、向行于仓廪之中。元公闻之,亟驾车亲至华氏之门,请释二向。华亥并执元公,索要世子与亲臣为质,方从其请。元公曰:“周、郑交质,自昔有之。寡人以世子质于卿家,卿之子亦应质于寡人。”华氏商议,将华亥之子无戚、华定之子启、向宁之子向罗,质于公所。元公亦召世子栾,与母弟辰、公子地质于华亥之家。华亥始释了向胜、向行,从元公还朝。
元公与夫人心念世子栾,每日必至华氏,视世子食毕方归。华亥嫌其不便,欲送世子归宫。元公甚喜。向宁不肯曰:“所以质太子者,惟不信也。若质去,祸必至矣。”元公闻华亥中悔,大怒,召大司马华费遂,将帅甲攻华氏。费遂对曰:“世子在彼,君不念耶?”元公曰:“死生有命,寡人不能忍其耻辱!”费遂曰:“君意既决,老臣安敢庇其私族,以违君命哉?”即日整顿兵甲。元公遂将所质华无戚、华启、向罗,尽皆斩首,将攻华氏。华登素善于华亥,奔往告之。华亥忙集家甲迎战,兵败。向宁欲杀世子,华亥曰:“得罪于君,又杀世子,人将议我。”乃尽归其质,与其党出奔陈国。
华费遂有三子:长华,次华多僚,华登其第三子也。多僚与素不睦,因华氏之乱,谮于元公,言:“华实与亥、定同谋,今自陈召之,将为内应。”元公信之,使寺人宜僚告于费遂。费遂曰:“此必多僚谮言也。君既疑,则请逐之。”华之家臣张丐微闻其事,讯于宜僚。宜僚不肯言。张丐拔剑在手,曰:“汝若不言,吾即杀汝!”宜僚惧,尽吐其实。张丐报于华,请杀多僚。华曰:“登出奔,已伤司马之心矣。吾兄弟复相残,何以自立?吾惟避之。”华往辞其父,张丐从行。恰好费遂自朝中出,多僚为之御车。张丐一见,怒气勃发,拔佩剑砍杀多僚,劫华费遂,同出卢门,屯于南里。使人至陈,招回华亥、向宁等,一同谋叛。宋元公拜乐大心为大将,率兵围南里。华登如楚借兵,楚平王使薳越帅师来救华氏。伍员闻楚师将到,曰:“宋不可居矣!”乃与太子建及其母子,西奔郑国。有诗为证:
千里投人未息肩,卢门金鼓又喧天。
孤臣孽子多颠沛,又向荥阳快着鞭。
楚兵来救华氏,晋顷公亦率诸侯救宋,诸侯不欲与楚战,劝宋解南里之围,纵华亥、向宁等出奔楚国,两下罢兵。此是后话。
是时,郑上卿公孙侨新卒,郑定公不胜痛悼。素知伍员乃三代忠臣之后,英雄无比,况且是时晋、郑方睦,与楚为仇,闻太子建之来,甚喜,使行人致馆,厚其廪饩。建与伍员每见郑伯,必哭诉其冤情。郑定公曰:“郑国微兵寡,不足用也。子欲报仇,何不谋之于晋?”世子建留伍员于郑,亲往晋国,见晋顷公。顷公叩其备细,送居馆驿,召六卿共议伐楚之事。那六卿?魏舒、赵鞅、韩不信、士鞅、荀寅、荀跞。时六卿用事,各不相下,君弱臣强,顷公不能自专。就中惟魏舒、韩不信有贤声,馀四卿皆贪权怙势之辈,而荀寅好赂尤甚。郑子产当国,执礼相抗,晋卿畏之。及游吉代为执政,荀寅私遣人求货于吉,吉不从,由是寅有恶郑之心。至是密奏顷公曰:“郑阴阳晋、楚之间,其心不定非一日矣。今楚世子在郑,郑必信之。世子能为内应,我起兵灭郑,即以郑封太子,然后徐图灭楚,有何不可?”顷公从其计,即命荀寅以其谋私告世子建,建欣然诺之。
建辞了晋顷公,回至郑国,与伍员商议其事。员谏曰:“昔秦将杞子、杨孙谋袭郑国,事既不成,窜身无所。夫人以忠信待我,奈何谋之?此侥幸之计,必不可!”建曰:“吾已许晋君臣矣。”员曰:“不为晋应,未有罪也。若谋郑,则信义俱失,何以为人?子必行之,祸立至矣!”建贪于得国,遂不听伍员之谏,以家财私募骁勇,复交结郑伯左右,冀其助己。左右受其贿赂,转相要结。因晋国私遣人至建处,约会日期,其谋渐泄,遂有人密地投首。郑定公与游吉计议,召太子建游于后圃,从者皆不得入。三杯酒罢,郑伯曰:“寡人好意容留太子,不曾怠慢太子,奈何见图?”建曰:“从无此意。”定公使左右面质其事,太子建不能讳。郑伯大怒,喝令力士擒建于席上,斩之。并杀左右受赂不出首者二十馀人。伍员在馆驿,忽然肉跳不止,曰:“太子危矣!”少顷,建从人逃回驿中,言太子被杀之事。伍员即时携建子胜,出了郑城,思量无路可奔,只得往吴国逃难。髯翁有诗单咏太子建自取杀身之祸。诗云:
亲父如仇隔釜甑,郑君假馆反谋侵。
人情难料皆如此,冷尽英雄好义心。
再说伍员同公子胜惧郑国来追,一路昼伏夜行,千辛万苦,不必细述。行过陈国,知陈非驻足之处,复东行数日,将近昭关。那座关在小岘山之西,两山并峙,中间一口,为庐、濠往来之冲,出了此关,便是大江,通吴的水路了。形势险隘,原设有官把守。近因盘诘伍员,特遣右司马薳越,带领大军驻扎于此。伍员行至历阳山,离昭关约六十里之程,偃息深林,徘徊不进。忽有一老父携杖而来,径入林中,见伍员,奇其貌,乃前揖之,员亦答礼。老父曰:“君莫非伍氏子乎?”员大骇曰:“何为问及于此?”老父曰:“吾乃扁鹊之弟子东皋公也。自少以医术游于列国,今年老隐居于此。数日前,薳将军有小恙,邀某往视,见关上悬有伍子胥形貌,与君正相似,是以问之。君不必讳,寒舍只在山后,请那步暂过,有话可以商量。”
伍员知其非常人,乃同公子胜随东皋公而行。约数里,有一茅庄,东皋公揖伍员而入。进了草堂,伍员再拜。东皋公慌忙答礼曰:“此尚非君停足之处。”复引至堂后西偏,进一小篱笆门,过一竹园,园后有土屋三间,其门如窦。低头而入,内设床几,左右开小窗透光。东皋公推伍员上坐。员指公子胜曰:“有小主在,吾当侍侧。”东皋公问:“何人?”员曰:“此即楚太子建之子,名胜。某实子胥也。以公长者,不敢隐情。某有父兄切骨之仇,誓欲酬报,幸公勿泄!”东皋公乃坐胜于上,自己与伍员东西相对,谓员曰:“老夫但有济人之术,岂有杀人之心哉?此处虽住一年半载,亦无人知觉也。但昭关设守甚严,公子如何可过?必思一万全之策,方可无虞。”员下跪曰:“先生何计,能脱我难?日后必当重报。”东皋公曰:“此处荒僻无人,公子且宽留,容某寻思一策,送尔君臣过关。”员称谢。东皋公每日以酒食款待,一住七日,并不言过关之事。伍员乃谓东皋公曰:“某有大仇在心,以刻为岁,迁延于此,宛若死人。先生高义,宁不哀乎?”东皋公曰:“老夫筹之已熟,欲待一人未至耳。”伍员狐疑不决。是夜,寝不能寐,欲要辞了东皋公前行,恐不能过关,反惹其祸。欲待再住,又恐耽阁时日,所待者又不知何人。展转寻思,反侧不安,身心如在芒刺之中。卧而复起,绕室而走,不觉东方发白。只见东皋公叩门而入,见了伍员,大惊曰:“足下须鬓何以忽然改色?得无愁思所致耶?”员不信,取镜照之,已苍然颁白矣。世传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非浪言也。员乃投镜于地,痛哭曰:“一事无成,双鬓已斑。天乎!天乎!”东皋公曰:“足下勿得悲伤,此乃公子佳兆也。”员拭泪问曰:“何谓佳兆?”东皋公曰:“公状貌雄伟,见者易识。今须鬓斑白,一时难辨,可以混过俗眼。况吾友老夫已请到,吾计成矣!”员曰:“先生计安在?”东皋公曰:“吾友复姓皇甫,名讷,从此西南七十里龙洞山居住,此人身长九尺,眉广八寸,仿佛与足下相似。教他假扮作足下,足下却扮为仆者,倘吾友被执,纷论之间,足下便可抢过昭关矣。”伍员曰:“先生之计虽善,但累及贵友,于心不安!”东皋公曰:“这个不妨,自有解救之策在后。老夫已与吾友备细言之。此君亦慷慨之士,直任无辞,不必过虑。”言毕,遂使人请皇甫讷至土室中,与伍员相见。员视之,果有三分相像,心中不胜之喜,东皋公又将汤药与伍员洗脸,变其颜色。捱至黄昏,使伍员解其素服,与皇甫讷穿之。另将紧身褐衣与员穿着,扮作仆者。芈胜亦更衣,如村家小儿之状。伍员同公子胜拜了东皋公四拜:“异日倘有出头之日,定当重报!”东皋公曰:“老夫哀君受冤,故欲相脱,岂望报也!”员与胜跟随皇甫讷,连夜望昭关而行。黎明已到,正值开关。
却说楚将薳越坚守关门,号令:“凡北人东渡者,务要盘诘明白,方许过关。”关前画有伍子胥面貌查对,真个水泄不通,鸟飞不过。皇甫讷刚到关门,关卒见其状貌与图形相似,身穿素缟,且有惊悸之状,即时盘住,入报薳越。越飞驰出关,遥望之曰:“是矣!”喝令左右一齐下手,将讷拥入关上。讷诈为不知其故,但乞放生。那些守关将士及关前关后百姓,初闻捉得子胥,尽皆踊跃观看。伍员乘关门大开,带领公子胜杂于众人之中。一来扰攘之际;二来妆扮不同;三来子胥面色既改,须鬓俱白,老少不同,急切无人认得;四来都道子胥已获,便不去盘诘了。遂捱捱挤挤,混出关门。正是: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有诗为证:
千群虎豹据雄关,一介亡臣已下山。
从此勾吴添胜气,郢都兵革不能闲。
再说楚将薳越欲将皇甫讷绑缚拷打,责令供状,解去郢都。讷辨曰:“吾乃龙洞山下隐士皇甫讷也。欲从故人东皋公出关东游,并无触犯,何故见擒?”薳越闻其声音,想道:“子胥目如闪电,声若洪钟。此人形貌虽然相近,其声低小,岂途路风霜所致耶?”正疑惑间,忽报:“东皋公来见。”薳越命押在一边。延东皋公入,各序宾主而坐。东皋公曰:“老汉欲出关东游,闻将军捉得亡臣伍子胥,特来称贺。”薳越曰:“小卒拿得一人,貌类子胥,而未肯招承。”东皋公曰:“将军与子胥父子,共立楚朝,岂不能辨别真伪耶?”薳越曰:“子胥目如电闪,声若洪钟。此人目小而声雌,吾疑憔悴已久,失其故态耳!”东皋公曰:“老汉与子胥亦有一面,请借此人与吾辨之,便知虚实。”薳越命取原囚至前。讷望见东皋公,遽呼曰:“公相期出关,何不早至,累我受辱?”东皋公笑谓薳越曰:“将军误矣!此吾乡友皇甫讷也,约吾同游,期定关前相会,不意他先行一程。将军不信,老夫有过关文牒在此焉,可诬为亡臣耶?”言毕,即于袖中取出文牒,呈与薳越观看。越大惭,亲释其缚,命酒压惊,曰:“此乃小卒识认不真,万勿见怪。”东皋公曰:“此将军为朝廷执法,老夫何怪之有。”薳越又取金帛相助,为东游之资。二人称谢下关,薳越号令将士坚守如故。
再说伍员过了昭关,心中暗喜,放步而行,走不上数里,遇着一人。伍员认得他姓左名诚,见为昭关击柝小卒。他原是城父人,曾跟随伍家父子射猎,所以识认颇真。见伍员,乃大惊曰:“朝廷索公子甚急,公子如何过关?”员曰:“主公知我有颗夜明之珠,问我取索。此珠已落人手,将往取之。适才禀过薳将军,蒙他释放来的。”左诚不信曰:“楚王有令,纵放公子者,全家处斩。某请同公子暂回关上,问明了主将,方才可行。”伍员曰:“若见主将,我说美珠已交付与你,恐汝难于分剖。不如做个人情放我,他日好相见也。”左诚知员英勇,不敢相抗,遂纵之东行。回到关上,隐过其事不题。伍员疾行,至于鄂渚,遥望大江,茫茫浩浩,波涛万顷,无舟可渡。伍员前阻大水,后虑追兵,心中十分危急。忽见有渔翁乘船,从下流溯水而上。员喜曰:“天不绝我命也!”乃急呼曰:“渔父渡我!渔父速速渡我!”那渔翁方欲拢船,见岸上又有人行动,乃放声歌曰:“日月昭昭乎浸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伍员闻歌会意,即望下流沿江趋走,至于芦洲,以芦荻自隐。少顷,渔翁将船拢岸,不见了伍员,复放声歌曰:“日已夕兮,子心忧悲。月已驰兮,何不渡为?”伍员同芈胜从芦丛中钻出,渔翁急招之。二人践石登舟,渔翁将船一篙点开,轻撑兰桨,飘飘而去。不勾一个时辰,达于对岸。渔翁曰:“夜来梦将星坠于吾舟,老汉知必有异人问渡,所以荡桨出来,不期遇子。观子容貌,的非常人,可实告我,勿相隐也。”伍员遂告姓名。渔翁嗟呀不已,曰:“子面有饥色,吾往取食啖子,子姑少待。”渔翁将舟系于绿杨下,入村取食,久而不至。员谓胜曰:“人心难测,安知不聚徒擒我?”乃复隐于芦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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