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校对)第2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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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乐王鲋字叔鱼,时方嬖幸于平公。平日慕羊舌赤、肹兄弟之贤,意欲纳交而不得。至是,闻二人被囚,特到朝门,正遇羊舌肹,抚而慰之曰:“子勿忧,吾见主公,必当力为子请。”羊舌肹嘿然不应。乐王鲋有惭色。羊舌赤闻之,责其弟曰:“吾兄弟毕命于此,羊舌氏绝矣!乐大夫有宠于君,言无不从,倘借其片语,天幸赦宥,不绝先人之宗。汝奈何不应,以失要人之意?”羊舌肹笑曰:“死生命也。若天意降祐,必由祁老大夫,叔鱼何能为哉?”羊舌赤曰:“以叔鱼之朝夕君侧,汝曰不能;以祁老大夫之致政闲居,而汝曰必由之,吾不知其解也。”羊舌肹曰:“叔鱼行媚者也,君可亦可,君否亦否。祁老大夫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岂独遗羊舌氏乎?”
少顷,晋平公临朝,范丐以所获栾党姓名奏闻。平公亦疑羊舌氏兄弟三人皆在其数,问于乐王鲋曰:“叔虎之谋,赤与肹实与闻否?”乐王鲋心愧叔向,乃应曰:“至亲莫如兄弟,岂有不知?”平公乃下诸人于狱,使司寇议罪。时祁奚已告老,退居于祁。其子祁午与羊舌赤同僚相善,星夜使人报信于父,求其以书达范丐,为赤求宽。奚闻信大惊曰:“赤与肹皆晋国贤臣,有此奇冤,我当亲往救之。”乃乘车连夜入都,未及与祁午相会,便叩门来见范丐。丐曰:“大夫老矣,冒风露而降之,必有所谕。”祁奚曰:“老夫为晋社稷存亡而来,非为别事。”范丐大惊,问曰:“不知何事关系社稷,有烦老大夫如此用心?”祁奚曰:“贤人,社稷之卫也。羊舌职有劳于晋室,其子赤、肹能嗣其美,一庶子不肖,遂聚而歼之,岂不可惜!昔郤芮为逆,郤缺升朝。父子之罪不相及也,况兄弟乎?子以私怨多杀无辜,使玉石俱焚,晋之社稷危矣!”范丐蹴然离席曰:“老大夫所言甚当。但君怒未解,丐与老大夫同诣君所言之。”于是并车入朝见平公,奏言:“赤、肹与叔虎,贤不肖不同,必不与闻栾氏之事。且羊舌之劳,不可废也。”平公大悟,宣赦,赦出赤、肹二人,使复原职。智起、中行喜、籍偃、州宾、辛俞皆斥为庶人,惟叔虎与箕遗、黄渊处斩。赤、肹二人蒙赦,入朝谢恩,事毕,羊舌赤谓其弟曰:“当往祁老大夫处一谢。”肹曰:“彼为社稷,非为我也,何谢焉?”竟登车归第。羊舌赤心中不安,自往祁午处请见祁奚。午曰:“老父见过晋君,即时回祁去矣,未尝少留须臾也。”羊舌赤曰:“彼固施不望报者,吾愧不及肹之高见也!”髯翁有诗曰:
尺寸微劳亦望酬,拜恩私室岂知羞?
必如奚肹才公道,笑杀纷纷货赂求。
州宾复与栾祁往来,范丐闻之,使力士刺杀州宾于家。
却说守曲沃大夫胥午,昔年曾为栾书门客。栾盈行过曲沃,胥午款迎极其殷勤。栾盈言及城著,胥午许以曲沃之徒助之。留连三日,栾乐等报信已至,言:“阳毕领兵将到。”督戎曰:“晋兵若至,便与交战,未必便输与他。”州绰、邢蒯曰:“专为此事,恐恩主手下乏人,吾二人特来相助。”盈曰:“吾未尝得罪于君,特为怨家所陷耳。若与拒战,彼有辞矣。不如逃之,以俟君之见察。”胥午亦言拒战之不可。即时收拾车乘,盈与午洒泪而别,出奔于楚。比及阳毕兵到著邑,邑人言:“盈未曾到此,在曲沃已出奔了。”阳毕班师而归,一路宣布栾氏之罪。百姓皆知栾氏功臣,且栾盈为人好施爱士,无不叹惜其冤者。
范丐言于平公,严禁栾氏故臣,不许从栾盈,从者死。家臣辛俞初闻栾盈在楚,乃收拾家财数车出城,欲往从之,被守门吏盘住,执辛俞以献于平公。平公曰:“寡人有禁,汝何犯之?”辛俞再拜言曰:“臣愚甚,不知君所以禁从栾氏者,诚何说也?”平公曰:“从栾氏者无君,是以禁之。”辛俞曰:“诚禁无君,则臣知免于死矣。臣闻之:‘三世仕其家则君之,再世则主之。事君以死,事主以勤。’臣自祖若父,以无大援于国,世隶于栾氏,食其禄,今三世矣。栾氏固臣之君也,臣惟不敢无君,是以欲从栾氏,又何禁乎?且盈虽得罪,君逐之而不诛,得无念其先世犬马之劳,赐以生全乎?今羁旅他方,器用不具,衣食不给,或一朝填于沟壑,君之仁德,无乃不终?臣之此去,尽臣之义,成君之仁,且使国人闻之曰:‘君虽危难,不可弃也。’于以禁无君者,大矣!”平公悦其言曰:“子姑留事寡人,寡人将以栾氏之禄禄子。”辛俞曰:“臣固言之矣:‘栾氏,臣之君也。’舍一君又事一君,其何以禁无君者?必欲见留,臣请死!”平公曰:“子往,寡人姑听子,以遂子之志。”辛俞再拜稽首,仍领了数车辎重,昂然出绛州城而去。史臣有诗称辛俞之忠。诗曰:
翻云覆雨世情轻,霜雪方知松柏荣。
三世为臣当效死,肯将晋主换栾盈?
却说栾盈居楚境上数月,欲往郢都见楚王,忽转念曰:“吾祖父宣力国家,与楚世仇,倘不相容,奈何?”欲改适齐,而资斧空乏,却得辛俞驱辎重来到,得济其用。遂修整车徒,望齐国进发。此周灵王二十一年事也。
再说齐庄公为人好勇喜胜,不屑居人之下,虽然受命澶渊,终以平阴之败为耻。尝欲广求勇力之士,自为一队,亲率以横行天下。由是于卿大夫士之外,别立“勇爵”,禄比大夫,必须力举千斤、射穿七札者,方与其选。先得殖绰、郭最,次又得贾举、邴师、公孙傲、封具、铎甫、襄尹、偻堙等,共是九人。庄公日日召至宫中,相与驰射击刺,以为笑乐。一日,庄公视朝,近臣报道:“今有晋大夫栾盈被逐,来奔齐国。”庄公喜曰:“寡人正思报晋国之怨,今其世臣来奔,寡人之志遂矣。”欲遣人往迎之。大夫晏婴出奏曰:“不可,不可!小所以事大者,信也。吾新与晋盟,今乃纳其逐臣,倘晋人来责,何以对之?”庄公大笑曰:“卿言差矣!齐、晋匹敌,岂分小大?昔之受盟,聊以纾一时之急耳。寡人岂终事晋,如鲁、卫、曹、邾者耶?”遂不听晏婴之言,使人迎栾盈入朝。盈谒见,稽首哭诉其见逐之由。庄公曰:“卿勿忧,寡人助卿一臂,必使卿复还晋国。”栾盈再拜称谢。庄公赐以大馆,设宴相款。州绰、邢蒯侍于栾盈之傍。庄公见其身大貌伟,问其姓名,二人以实告。庄公曰:“向日平阴之役,擒我殖绰、郭最者,非尔耶?”绰、蒯叩首谢罪。庄公曰:“寡人慕尔久矣!”命赐酒食。因谓盈曰:“寡人有求于卿,卿不可辞。”盈对曰:“苟可以应君命者,即发肤无所爱。”庄公曰:“寡人无他求,欲暂乞二勇士为伴耳。”栾盈不敢推,只得应允,怏怏登车,叹曰:“幸彼未见督戎,不然,亦为所夺矣。”
庄公得州绰、邢蒯,列于“勇爵”之末,二人心中不服。一日,与殖绰、郭最同侍于庄公之侧,二人假意佯惊,指绰、最曰:“此吾国之囚,何得在此?”郭最应曰:“吾等昔为奄狗所误,须不比你跟人逃窜也。”州绰怒曰:“汝乃我口中之虱,尚敢跳动耶?”殖绰亦怒曰:“汝今日在我国中也,是我盘中之肉矣!”邢蒯曰:“既然汝等不能相容,即当复归吾主。”郭最曰:“堂堂齐国,难道少了你两人不成?”四人语硬面赤,各以手抚佩剑,渐有相并之意。庄公用好言劝解,取酒劳之,谓州绰、邢蒯曰:“寡人固知二卿不屑居齐人之下也。”乃更“勇爵”之名为“龙”、“虎”二爵,分为左右。右班“龙爵”,州绰、邢蒯为首,又选得齐人卢蒲癸、王何,使列其下。左班“虎爵”,则以殖绰、郭最为首,贾举等七人依旧次序。众人与其列者皆以为荣。惟州、邢、殖、郭四人,到底心下各不和顺。
时崔杼、庆封以援立庄公之功,位皆上卿,同执国政。庄公常造其第饮酒作乐,或时舞剑射棚,无复君臣之隔。单说崔杼之前妻,生下二子,曰成,曰疆,数岁而妻死。再娶东郭氏,乃是东郭偃之妹,先嫁与棠公为妻,谓之棠姜,生一子,名曰棠无咎。那棠姜有美色,崔杼因往吊棠公之丧,窥见姿容,央东郭偃说合,娶为继室,亦生一子,曰明。崔杼因宠爱继室,遂用东郭偃、棠无咎为家臣,以幼子崔明托之,谓棠姜曰:“俟明长成,当立为適子。”此一段话,且阁过一边。
且说齐庄公一日饮于崔杼之室,崔杼使棠姜奉酒。庄公悦其色,乃厚赂东郭偃,使之通意,乘间与之私合,来往多遍。崔杼渐渐知觉,盘问棠姜。棠姜曰:“诚有之。彼挟国君之势以临我,非一妇人所敢拒也。”杼曰:“然则汝何不言?”棠姜曰:“妾自知有罪,不敢言耳。”崔杼嘿然久之,曰:“此事与汝无干。”自此有谋弑庄公之意。
周灵王二十二年,吴王诸樊求婚于晋,晋平公以女嫁之。齐庄公谋于崔杼曰:“寡人许纳栾盈,未得其便。闻曲沃守臣乃栾盈厚交,今欲以送媵为名,顺便纳栾盈于曲沃,使之袭晋,此事如何?”崔杼衔恨齐侯,私心计较,正欲齐侯结怨于晋,待晋侯以兵来讨,然后委罪于君,弑之以为媚晋之计。今日庄公谋纳栾盈,正中其计。乃对曰:“曲沃人虽为栾氏,恐未能害晋。主公必然亲率一军为之后继。若盈自曲沃而入,主公扬言伐卫,由濮阳自南而北,两路夹攻,晋必不支。”庄公深以为然,以其谋告于栾盈。栾盈甚喜。家臣辛俞谏曰:“俞之从主,以尽忠也,亦愿主之忠于晋君也。”盈曰:“晋君不以我为臣,奈何?”辛俞曰:“昔纣囚文王于羑里,文王三分天下以服事殷。晋君不念栾氏之勋,黜逐吾主,糊口于外,谁不怜之?一为不忠,何所容于天地之间耶?”栾盈不听。辛俞泣曰:“吾主此行,必不免,俞当以死相送。”乃拔佩剑自刎而死。史臣有赞云:
盈出则从,盈叛则死。公不背君,私不背主。卓哉辛俞,晋之义士!
齐庄公遂以宗女姜氏为媵,遣大夫析归父送之于晋。乃用温车,载栾盈及其宗族,欲送至曲沃。州绰、邢蒯请从。庄公恐其归晋,乃使殖绰、郭最代之,嘱曰:“事栾将军,犹事寡人也。”行过曲沃,盈等易服入城,夜叩大夫胥午之门。午惊异,启门而出,见栾盈,大惊曰:“小恩主安得到此?”盈曰:“愿得密室言之。”午乃迎盈入于深室之中。盈执胥午之手,欲言不言,不觉泪下。午曰:“小恩主有事,且共商量,不须悲泣。”盈乃收泪告曰:“吾为范、赵诸大夫所陷,宗祀不守。今齐侯怜其非罪,致我于此,齐兵且踵至矣。子若能兴曲沃之甲,相与袭绛,齐兵攻其外,我等攻其内,绛可入也。然后取诸家之仇我者而甘心焉,因奉晋侯以和于齐。栾氏复兴,在此一举!”午曰:“晋势方强,范、赵、智、荀诸家又睦,恐不能侥幸,徒以自贼,奈何?”盈曰:“吾有力士督戎一人,可当一军;且殖绰、郭最,齐国之雄;栾乐、栾鲂,强力善射;晋虽强,不足惧也。昔我佐魏绛于下军,其孙舒每有请托,我无不周旋,彼感吾意,每思图报,若更得魏氏为内助,此事可八九矣。万一举事不成,虽死无恨!”午曰:“俟来日探人心何如,乃可行也。”盈等遂藏于深室。
至次日,胥午托言梦共太子,祭于其祠,以馂馀飨其官属,伏栾盈于壁后,三觞乐作,胥午命止之,曰:“昔共太子之冤,吾等忍闻乐乎?”众皆嗟叹。胥午曰:“臣子,一例也。今栾氏世有大功,同朝谮而逐之,亦何异共太子乎?”众皆曰:“此事通国皆不平,不知孺子犹能反国否?”胥午曰:“假如孺子今日在此,汝等何以处之?”众皆曰:“若得孺子为主,愿为尽力,虽死无悔!”坐中多有泣下者。胥午曰:“诸君勿悲,栾孺子见在此。”栾盈从屏后趋出,向众人便拜,众人俱拜。盈乃自述还晋之意:“若得重到绛州城中,死亦瞑目!”众人俱踊跃愿从。是日畅饮而散。
次日,栾盈写密信一封,托曲沃贾人送至绛州魏舒处。舒亦以范、赵所行太过,得此密信,即写回书,言:“某衷甲以待,只等曲沃兵到,即便相迎。”栾盈大喜。胥午搜括曲沃之甲,共二百二十乘,栾盈率之。栾之族人能战者皆从,老弱俱留曲沃。督戎为先锋,殖绰、栾乐在右,郭最、栾鲂在左,黄昏起行,来袭绛都。自曲沃至绛,止隔六十馀里,一夜便到,坏郭而入,直抵南门。绛人全然不知,正是疾雷不及掩耳。刚刚掩上城门,守御一无所设,不消一个时辰,被督戎攻破,招引栾兵入城,如入无人之境。时范丐在家,朝饔方彻,忽然乐王鲋喘吁而至,报言:“栾氏已入南门。”范丐大惊,急呼其子范鞅敛甲拒敌。乐王鲋曰:“事急矣,奉主公走固宫,犹可坚守。”固宫者,晋文公为吕、郤焚宫之难,乃于公宫之东隅,别筑此宫,以备不测。广袤十里有馀,内有宫室台观,积粟甚多,轮选国中壮甲三千人守之,外掘沟堑,墙高数仞,极其坚固,故曰固宫。范丐忧国中有内应。鲋曰:“诸大夫皆栾怨家,可虑惟魏氏耳。若速以君命召之,犹可得也。”范丐以为然。乃使范鞅以君命召魏舒,一面催促仆人驾车。乐王鲋又曰:“事不可知,宜晦其迹。”时平公有外家之丧,范丐与乐王鲋俱衷甲加墨缞,以绖蒙其首,诈为妇人,直入宫中,奏知平公,即御公以入于固宫。
却说魏舒家在城北隅,范鞅乘轺车疾驱而往,但见车徒已列门外,舒戎装在车,南向将往迎栾盈矣。范鞅下车,急趋而进曰:“栾氏为逆,主公已在固宫,鞅之父与诸大臣皆聚于君所,使鞅来迎吾子。”魏舒未及答言,范鞅踊身一跳,早已登车,右手仗剑,左手牵魏舒之带,吓得魏舒不敢做声。范鞅喝令:“速行!”舆人请问:“何往?”范鞅厉声曰:“东行往固宫!”于是车徒转向东行,径到固宫。
未知后事何如,再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曲沃城栾盈灭族 且于门杞梁死战
却说范丐虽遣其子范鞅往迎魏舒,未知逆顺如何,心中委决不下,亲自登城而望,见一簇车徒自西北方疾驱而至,其子与魏舒同在一车之上,喜曰:“栾氏孤矣!”即开宫门纳之。魏舒与范丐相见,兀自颜色不定。丐执其手曰:“外人不谅,颇言将军有私于栾氏,丐固知将军之不然也。若能共灭栾氏者,当以曲沃相劳。”舒此时已落范氏牢笼之内,只得唯唯惟命,遂同谒平公,共商应敌之计。须臾,赵武、荀吴、智朔、韩无忌、韩起、祁午、羊舌赤、羊舌肹、张孟趯诸臣,陆续而至,皆带有车徒,军势益盛。固宫止有前后两门,俱有重关。范丐使赵、荀两家之军,协守南关二重;韩无忌兄弟协守北关二重;祁午诸人周围巡儆。丐与鞅父子不离平公左右。
栾盈已入绛城,不见魏舒来迎,心内怀疑,乃屯于市口,使人哨探。回报:“晋侯已往固宫,百官皆从,魏氏亦去矣。”栾盈大怒曰:“舒欺我,若相见,当手刃之!”即抚督戎之背曰:“用心往攻固宫,富贵与子共也。”督戎曰:“戎愿分兵一半,独攻南关;恩主率诸将攻北关,且看谁人先入。”此时殖绰、郭最虽则与盈同事,然州绰、邢蒯却是栾盈带往齐国去的,齐侯作兴了他,绰、最每受其奚落。俗语云:“怪树怪丫叉。”绰、最与州、邢二将有些心病,原原本本未免迁怒到栾盈身上。况栾盈口口声声只夸督戎之勇,并无俯仰绰、最之意,绰、最怎肯把热气去呵他冷面,也有坐观成败的意思,不肯十分出力。栾盈所靠只是督戎一人。当下督戎手提双戟,乘车径往固宫,要取南关。在关外阅看形势,一驰一骤,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分明似一位黑煞神下降。晋军素闻其勇名,见之无不胆落。赵武啧啧叹羡不已。武部下两员骁将,叫做解雍、解肃,兄弟二人皆使长枪,军中有名,闻主将叹羡,心中不服,曰:“督戎虽勇,非有三头六臂,某兄弟不揣,欲引一枝兵下关,定要活捉那厮献功。”赵武曰:“汝须仔细,不可轻敌。”
二将妆束齐整,飞车出关,隔堑大叫:“来将是督将军否?可惜你如此英雄,却跟随叛臣。早早归顺,犹可反祸为福。”督戎闻叫大怒,喝教军士填堑而渡。军士方负土运石,督戎性急,将双戟按地,尽力一跃,早跳过堑北。二解到吃了一惊,挺枪来战督戎。督戎舞戟相迎,全无惧怯。解雍的驾马早被督戎一戟打去,折了背脊,车不能动。连解肃的驾马嘶鸣起来,也不行走,二解欺他单身,跳下车来步战。督戎两枝大戟,一左一右,使得呼呼的响。解肃一枪刺来,督戎一戟拉去,戟势去重,磅的一声,那枝枪戳为两段。解肃撇了枪杆便走。解雍也着了忙,手中迟慢,被督戎一戟刺倒,便去追赶解肃。解肃善走,径奔北关,缒城而上。督戎赶不着,退转来要结果解雍,已被军将救入关去了。督戎气忿忿的独自挺戟而立,叫道:“有本事的多着几个出来,一总厮杀,省得费了工夫!”关上无人敢应。督戎守一会,仍回本营,分付军士,打点明日攻关。
是夜,解雍伤重而死。赵武痛惜不已。解肃曰:“明日小将再决一战,誓报兄仇,虽死不恨!”荀吴曰:“我部下老将牟登,他有二子牟刚、牟劲,俱有千斤之力,见在晋侯麾下侍卫。今夜使牟登唤来,明早同解将军出战。三人战一个,难道又输与他?”赵武曰:“如此甚好!”荀吴自去分付牟登去了。
次早,牟刚、牟劲俱到。赵武看之,果然身材魁伟,气象狰狞,慰劳了一番,命解肃一同下关。那边督戎早把坑堑填平,直逼关下搦战。这里三员猛将开关而出。督戎大叫:“不怕死的都来!”三将并不打话,一枝长枪,两柄大刀,一齐都奔督戎。督戎全无惧怯,杀得性起,跳下车来,将双戟飞舞,尽着气力,落戟去处,便有千钧之重。牟劲车轴被督戎打折,只得跳下车来,着了督戎一戟,打个稀烂。牟刚大怒,拚命上前,怎奈戟风如箭,没处进步。老将牟登喝叫:“且歇!”关上鸣起金来。牟登亲自出关,接应牟刚、解肃进去。督戎教军士攻关,关上矢石如雨,军士多有伤损,惟督戎不动分毫,真勇将也。
赵武与荀吴连败二阵,遣人告急于范丐。范丐曰:“一督戎胜他不得,安能平栾氏乎?”是夜,秉烛而坐,闷闷不已。有一隶人侍侧,叩首而问曰:“元帅心怀郁郁,莫非忧督戎否?”范丐视其人,姓斐名豹,原是屠岸贾手下骁将斐成之子,因坐屠党,没官为奴,在中军服役,范丐奇其言,问曰:“尔若有计除得督戎,当有重赏。”斐豹曰:“小人名在丹书,枉有冲天之志,无处讨个出身。元帅若于丹书上除去豹名,小人当杀督戎,以报厚德。”范丐曰:“尔若杀了督戎,吾当请于晋侯,将丹书尽行焚弃,收尔为中军牙将。”斐豹曰:“元帅不可失信。”范丐曰:“若失信,有如红日!但不知用车徒多少?”斐豹曰:“督戎向在绛城,与小人相识,时常角力赌胜。其人恃勇性躁,专好独斗,若以车徒往,不能胜也。小人情愿单身下关,自有擒督戎之计。”范丐曰:“汝莫非去而不返?”斐豹曰:“小人有老母,今年七十八岁,又有幼子娇妻,岂肯罪上加罪,作此不忠不孝之事?如有此等,亦如红日!”范丐大喜,劳以酒食,赏兕甲一副。
次日,斐豹穿甲于内,外加练袍,扎缚停当,头带韦弁,足穿麻屦,腰藏利刃,手中提一铜锤,重五十二斤,来辞范丐曰:“小人此去,杀得督戎,奏凯而回。不然,亦死于督戎之手,决不两存。”范丐曰:“我当亲往看汝用力。”即时命驾车,使斐豹骖乘,同至南关。赵武、荀吴接见,诉以督戎如此英雄,连折二将,范丐曰:“今日斐豹单身赴敌,只看晋侯福分。”
言犹未已,关下督戎大呼搦战。斐豹伏在关上呼曰:“督君,还认得斐大否?”豹行大,故自称斐大,乃昔年彼此所呼也。督戎曰:“斐大,如今还敢来赌一死生么?”斐豹曰:“他人怕你,我斐豹不怕你!把兵车可退后,我与你两人只地下赌斗,双手对双手,兵器对兵器,不是你死我活,就是我死你活,也落得个英名传后。”督戎曰:“此论正合吾意。”遂将军士约退。这里关门开处,单单放一个斐豹出来,两个就在关前交战,约二十馀合,未分胜败。斐豹诈言道:“我一时内急,可暂住手。”督戎那里肯放。斐豹先瞧见西边空处有一带短墙,捉个空隙就走。督戎随后赶来,大喝:“走向那里去?”范丐等在关上看见督戎追斐豹,慌捏一把汗。谁知斐豹却是用计,奔近短墙,扑的跳将进去。督戎见斐豹进墙去了,亦逾墙而入。只道斐豹在前面,却不知斐豹隐身在一棵大树之下,专等督戎进墙,出其不意,提起五十二斤的铜锤,自后击之,正中其脑,脑浆迸裂,扑地便倒,犹自把右脚飞起,将斐豹胸前兕甲碾去一片。斐豹急拔出腰间利刃,剁下首级,复跳墙而出。关上望见斐豹手提有血淋淋的人头,已知得胜,大开关门。解肃、牟刚引兵杀出,栾军大败,一半杀了,一半投降,逃去者十无一二。范丐仰天沥酒曰:“此晋侯之福也!”即酌酒亲赐斐豹,就带他往见晋侯。晋侯赏以兵车一乘,注功绩第一。潜渊先生有诗云:
督戎神力世间无,敌手谁知出隶夫。
始信用人须破格,笑他肉食似雕瓠!
再说栾盈引大队车马攻打北关,连接督戎捷报,盈谓其下曰:“吾若有两督戎,何患固宫不破耶?”殖绰践郭最之足,郭最以目答之,各低头不语。惟有栾乐、栾鲂思欲建功,不避矢石。韩无忌、韩起因前关屡败,不敢轻出,只是严守。到第三日,栾盈得败军之报,言:“督戎被杀,全军俱没。”吓得手足无措,方请殖绰、郭最商议。绰、最笑曰:“督戎且失利,况我曹乎?”栾盈垂泪不已。栾乐曰:“我等死生,决于今夜。当合将士毕聚此门,于三更之后,悉登车,放火烧关,或可入也。”栾盈从其计。
晋侯喜督戎之死,置酒庆贺,韩无忌、韩起俱来献觞上寿,饮至二更方散。才回北关,点视方毕,忽然车声轰起,栾氏军马大集,车高与关齐,火箭飞蝗般射来,延烧关门。火势凶猛,关内军士存扎不牢。栾乐当先,栾鲂继之,乘势遂占了外关。韩无忌等退守内关,遣人飞报中军求救。范丐命魏舒往南关替回荀吴一枝军马,往北关帮助二韩,遂同晋侯登台,望见栾兵屯于外关,寂然无声。范丐曰:“此必有计。”传令内门用心防御。守至黄昏,栾兵复登车,仍用火器攻门。这里预备下皮帐,帐用牛皮为之,以水浸透,撑开遮蔽,火不能入。乱了一夜,两下暂息。范丐曰:“贼已逼近,倘久而不退,齐复乘之,国必殆矣。”遂命其子范鞅率斐豹,引一枝军从南关转至北门,从外而攻,刻定时辰,约会二韩守关;荀吴率牟刚,引一枝兵从内关杀出外关,腹背夹攻,杀他两下不能相顾;使赵武、魏舒移兵屯于关外,以防南逸。调度已毕,奉晋侯登台观战。范鞅临行,请于丐曰:“鞅年少望轻,愿假以中军旗鼓。”丐许之。鞅仗剑登车,建旆而行。方出南关,谓其下曰:“今日之战,有进无退。若兵败,吾先自刭,必不令诸君独死!”众皆踊跃。
却说荀吴奉范丐将令,使将士饱食结束,专等时候。只见栾兵纷纷扰扰,俱退出外关,心知外兵已到,一声鼓响,关门大开,牟刚在前,荀吴在后,甲士步卒一齐杀出。栾盈亦虑晋军内外夹攻,使栾鲂用铁叶车塞外门之口,分兵守之。荀吴之兵不能出外,范鞅兵到。栾乐见大旆,惊曰:“元帅亲至乎?”使人察之,回报曰:“小将军范鞅也。”乐曰:“不足虑矣!”乃张弓挟矢,立于军中,顾左右曰:“多带绳索,射倒者则牵之。”驰入晋军,左射右射,发无不中。其弟栾荣同在车中,谓曰:“矢可惜也!多射无名。”乐乃不射。少顷,望见一车远远而来,车中一将韦弁练袍,形容古怪。栾荣指曰:“此人名斐豹,即杀我督将军者,可以射之。”栾乐曰:“俟近百步,汝当为我喝采!”言未毕,又一车从旁经过,栾乐认得车中乃是小将军范鞅,想道:“若射得范鞅,却不胜如斐豹?”乃驱车逐鞅而射之。栾乐之箭从来百发百中,偏是这一箭射个落空。范鞅回顾,见是栾乐,大骂:“反贼!死在头上,尚敢射我!”栾乐便教回车退走。他不是真惧范鞅,因射他不着,欲回车诱他赶来,觑得亲切,好端的放箭。谁知殖绰、郭最亦在军中,忌栾乐善射,惟恐其成功,一见他退走,遂大呼曰:“栾氏败矣!”御人闻呼,又错认别枝兵败了,举头四望,辔乱马逸。路上有大槐根,车轮误触之而覆,把栾乐跌将出来。恰恰的斐豹赶到,用长戟钩之,断其手肘。可怜栾乐是栾族第一个战将,今日死于槐根之侧,岂非天哉?髯翁有诗云:
猿臂将军射不空,偏教一矢误英雄。
老天已绝栾家祀,肯许军中建大功?
栾荣先跳下车,不敢来救栾乐,急逃而免。殖绰、郭最难回齐国,郭最奔秦,殖绰奔卫。
栾盈闻栾乐之死,放声大哭,军士无不哀涕。栾鲂守不住门口,收兵保护栾盈,往南而奔。荀吴与范鞅合兵从后追来,盈、鲂同曲沃之众抵死拒敌,大杀一场,晋兵才退。盈、鲂亦身带重伤,行至南门,又遇魏舒引兵拦住。栾盈垂泪告曰:“魏伯,独不忆下军共事之日乎?盈知必死,然不应死于魏伯之手也!”魏舒意中不忍,使车徒分列左右,让栾盈一路。栾盈、栾鲂引着残兵,急急奔回曲沃去了。须臾,赵武军到,问魏舒曰:“栾孺子已过,何不追之?”魏舒曰:“彼如釜中之鱼,瓮中之鳖,自有庖人动手。舒念先人僚谊,诚不忍操刀也。”赵武心中恻然,亦不行追赶。范丐闻栾盈已去,知魏舒做人情,置之不言,乃谓范鞅曰:“从盈者,皆曲沃之甲,此去必还曲沃。彼爪牙已尽,汝率一军围之,不忧不下也。”荀吴亦愿同往。范丐许之。二将帅车三百乘,围栾盈于曲沃。范丐奉晋平公复回公宫,取丹书焚之,因斐豹得脱隶籍者二十馀家。范丐遂收斐豹为牙将。
话分两头。却说齐庄公自打发栾盈转身,便大选车徒,以王孙挥为大将,申鲜虞副之,州绰、邢蒯为先锋,晏氂为合后,贾举、邴师等随身扈驾,择吉出师。先侵卫地,卫人儆守,不敢出战。齐侯也不攻城,遂望帝邱而北,直犯晋界,围朝歌。三日取之。庄公登朝阳山犒军,遂分军为二队:王孙挥同诸将为前队,从左取路孟门隘;庄公自率“龙”“虎”二爵为后队,从右取路共山,俱于太行山取齐。一路杀掠,自不必说。邢蒯露宿共山之下,为毒蛇所螫,腹肿而死。庄公甚惜之。不一日,两军俱至太行。庄公登山以望二绛,正议袭绛之事,闻栾盈败走曲沃,晋侯悉起大军将至。庄公曰:“吾志不遂矣!”遂观兵于少水而还。守邯郸大夫赵胜,起本邑之兵追之。庄公只道大军来到,前队又已先发,仓皇奔走,只留晏氂断后。氂兵败,被赵胜斩之。
范鞅、荀吴围曲沃月馀,盈等屡战不胜,城中死者过半,力尽不能守,城遂破,胥午伏剑而死,栾盈、栾荣俱被执。盈曰:“吾悔不用辛俞之言,乃至于此!”荀吴欲囚栾盈,解至绛城,范鞅曰:“主公优柔不断,万一乞哀而免之,是纵仇也。”乃夜使人缢杀之,并杀栾荣,尽诛灭栾氏之族。惟栾鲂缒城而遁,出奔宋国去了。鞅等班师回奏,平公命以栾氏之事播告诸侯。诸侯多遣人前来称贺。史臣有赞云:
宾傅桓叔,枝佐文君。传盾及书,世为国桢。黡一汰侈,遂坠厥勋。盈虽好士,适殒其身。保家有道,以诫子孙。
于是范丐告老,赵武代之为政。不在话下。
再说齐庄公以伐晋未竟其功,雄心不死,还至齐境,不肯入,曰:“平阴之役,莒人欲自其乡袭齐,此仇亦不可不报也!”乃留屯于境上,大蒐乘车,州绰、贾举等各赐坚车五乘,名为“五乘之宾”。贾举称临淄人华周、杞梁之勇,庄公即使人召之。周、梁二人来见庄公,赐以一车,使之同乘,随军立功。华周退而不食,谓杞梁曰:“君之立‘五乘之宾’,以勇故也。君之召我二人,亦以勇故也。彼一人而五乘,我二人而一乘,此非用我,乃辱我耳!盍辞之他往乎?”杞梁曰:“梁家有老母,当禀命而行之。”杞梁归告其母,母曰:“汝生而无义,死而无名,虽在‘五乘之宾’,人孰不笑汝!汝勉之,君命不可逃也。”杞梁以母之语述于华周。华周曰:“妇人不忘君命,吾敢忘乎?”遂与杞梁共车,侍于庄公。
庄公休兵数日,传令留王孙挥统大军屯扎境上,单用“五乘之宾”及选锐三千,衔枚卧鼓,往袭莒国。华周、杞梁自请为前队。庄公问曰:“汝用甲乘几何?”华周、杞梁曰:“臣等二人,只身谒君,亦愿只身前往。君所赐一车,已足五乘矣。”庄公欲试其勇,笑而许之。华周、杞梁约更番为御,临行曰:“更得一人为戎右,可当一队矣。”有小卒挺身出曰:“小人愿随二位将军一行,不知肯提挈否?”华周曰:“汝何姓名?”小卒对曰:“某乃本国人隰侯重也。今慕二位将军之义勇,是以乐从。”三人遂同一乘,建一旗一鼓,风驰而去。先到莒郊,露宿一夜。次早,莒黎比公知齐师将到,亲率甲士三百人巡郊,遇华周、杞梁之车,方欲盘问,周、梁瞋目大呼曰:“我二人乃齐将也!谁敢与我决斗?”黎比公吃了一惊,察其单车无继,使甲士重重围之。周、梁谓隰侯重曰:“汝为我击鼓勿休!”乃各挺长戟,跳下车来,左右冲突,遇者辄死,三百甲士被杀伤了一半。黎比公曰:“寡人已知二将军之勇矣!不须死战,愿分莒国与将军共之!”周、梁同声对曰:“去国归敌,非忠也;受命而弃之,非信也。深入多杀者,为将之事,若莒国之利,非臣所知!”言毕,奋戟复战。黎比公不能当,大败而走。
齐庄公大队已到,闻知二将独战得胜,使人召之还,曰:“寡人已知二将军之勇矣!不必更战,愿分齐国与将军共之!”周、梁同声对曰:“君立‘五乘之宾’,而吾不与焉,是少吾勇也。又以利啖我,是污吾行也。深入多杀者,为将之事,若齐国之利,非臣所知!”乃揖去使者,弃车步行,直逼且于门。黎比公令人于狭道掘沟炙炭,炭火腾焰,不能进步。隰侯重曰:“吾闻古之士能立名于后世者,惟捐生也。吾能使子逾沟。”乃仗楯自伏于炭上,令二子乘之而进。华周、杞梁既逾沟,回顾隰侯重,已焦灼矣,乃向之而号。杞梁收泪,华周哭犹未止。杞梁曰:“汝畏死耶?何哭之久也?”华周曰:“我岂怕死者哉!此人之勇,与我同也,乃能先我而死,是以哀之。”黎比公见二将已越火沟,急召善射者百人,伏于门之左右,俟其近,即攒射之。华周、杞梁直前夺门,百矢俱发,二将冒矢突战,复杀二十七人。守城军士环立城上,皆注矢下射。杞梁伤重先死;华周身中数十箭,力尽被执,气犹未绝。黎比公载归城中。有诗为证:
争羡纠纠五乘宾,形如熊虎力千钧。
谁知陷阵捐躯者,却是单车殉义人。
却说齐庄公得使者回言,知周、梁有必死之心,遂引大队前进。至且于门,闻三人俱已战死,大怒,便欲攻城。黎比公遣使至齐军中谢曰:“寡君徒见单车,不知为大国所遣,是以误犯。且大国死者三人,敝邑被杀者已百馀人矣。彼自求死,非敝邑敢于加兵也。寡君畏君之威,特命下臣百拜谢罪,愿岁岁朝齐,不敢有二。”庄公怒气方盛,不准行成。黎比公复遣使相求,欲送还华周,并归杞梁之尸,且以金帛犒军。庄公犹未许。忽传王孙挥有急报至,言:“晋侯与宋、鲁、卫、郑各国之君,会于夷仪,谋伐齐国,请主公作速班师。”庄公得此急信,乃许莒成。莒黎比公大出金帛为献,以温车载华周,以辇载杞梁之尸,送归齐军。惟隰侯重尸在炭中,已化为灰烬,不能收拾。庄公即日班师,命将杞梁殡于齐郊之外。庄公方入郊,适遇杞梁之妻孟姜来迎夫尸。庄公停车,使人吊之。孟姜对使者再拜曰:“梁若有罪,敢辱君吊?若其无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在。郊非吊所,下妾敢辞!”庄公大惭曰:“寡人之过也!”乃为位于杞梁之家而吊焉。孟姜奉夫棺将窆于城外,乃露宿三日,抚棺大恸,涕泪俱尽,继之以血。齐城忽然崩陷数尺,由哀恸迫切,精诚之所感也。后世传秦人范杞梁差筑长城而死,其妻孟姜女送寒衣至城下,闻夫死痛哭,城为之崩。盖即齐将杞梁之事,而误传之耳。华周归齐,伤重,未几亦死。其妻哀恸,倍于常人。按《孟子》称“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正谓此也。史臣有诗云:
忠勇千秋想杞梁,颓城悲恸亦非常。
至今齐国成风俗,嫠妇哀哀学孟姜。
按此乃周灵王二十二年之事。是年大水,谷水与洛水斗,黄河俱泛滥,平地水深尺馀,晋侯伐齐之议遂中止。
却说齐右卿崔杼恶庄公之淫乱,巴不得晋师来伐,欲行大事,已与右卿庆封商议事成之日,平分齐国,及闻水阻,心中郁郁。庄公有近侍贾竖,尝以小事受鞭一百,崔杼知其衔怨,乃以重赂结之,凡庄公一动一息,俱令相报。
毕竟崔杼做出甚事来,再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弑齐光崔庆专权 纳卫衎宁喜擅政
话说周灵王二十三年夏五月,莒黎比公因许齐侯岁岁来朝,是月,亲自至临淄朝齐。庄公大喜,设飨于北郭,款待黎比公。崔氏府第正在北郭,崔杼有心拿庄公破绽,诈称寒疾不能起身,诸大夫皆侍宴,惟杼不往,密使心腹叩信于贾竖。竖密报云:“主公等席散,便来问相国之病。”崔杼笑曰:“君岂忧吾病哉?正以吾病为利,欲行无耻之事耳。”乃谓其妻棠姜曰:“我今日欲除此无道昏君!汝若从吾之计,吾不扬汝之丑,当立汝子为嫡嗣;如不从吾言,先斩汝母子之首!”棠姜曰:“妇人,从夫者也,子有命,焉敢不依?”崔杼乃使棠无咎伏甲士百人于内室之左右,使崔成、崔强伏甲于门之内,使东郭偃伏甲于门之外,分拨已定,约以鸣钟为号。再使人送密信于贾竖:“君若来时,须要如此恁般。”
且说庄公爱棠姜之色,心心念念,寝食不忘,只因崔杼防范严密,不便数数来往。是日,见崔杼辞病不至,正中其怀,神魂已落在棠姜身上。燕享之仪,了事而已。事毕,趋驾往崔氏问疾。阍者谬对曰:“疾甚重,方服药而卧。”庄公曰:“卧于何处?”对曰:“卧于外寝。”庄公大喜,竟入内室。时州绰、贾举、公孙傲、偻堙四人从行。贾竖曰:“君之行事,子所知也。盍待于外,无混入以惊相国。”州绰等信以为然,遂俱止于门外。惟贾举不肯出,曰:“留一人何害?”乃独止堂中。贾竖闭中门而入。阍者复掩大门,拴而锁之。庄公至内室,棠姜艳妆出迎,未交一言,有侍婢来告:“相国口燥,欲饮蜜汤。”棠姜曰:“妾往取蜜,即至也。”棠姜同侍婢自侧户冉冉而去。庄公倚槛待之,望而不至,乃歌曰:
室之幽兮,美所游兮。室之邃兮,美所会兮。不见美兮,忧心胡底兮。
歌方毕,闻廊下有刀戟之声。庄公讶曰:“此处安得有兵?”呼贾竖不应。须臾间,左右甲士俱起。庄公大惊,情知有变,急趋后户,户已闭。庄公力大,破户而出,得一楼登之,棠无咎引甲士围楼,声声只叫:“奉相国之命,来拿淫贼!”庄公倚槛谕之曰:“我,尔君也,幸舍我去!”无咎曰:“相国有命,不敢自专。”庄公曰:“相国何在?愿与立盟,誓不相害!”无咎曰:“相国病不能来也。”庄公曰:“寡人知罪矣!容至太庙中自尽,以谢相国,何如?”无咎曰:“我等但知拿奸淫之人,不知有君。君既知罪,即请自裁,毋徒取辱。”庄公不得已,从楼牖中跃出,登花台,欲逾墙走。无咎引弓射之,中其左股,从墙上倒坠下来,甲士一齐俱上,刺杀庄公。
无咎即使人鸣钟数声。时近黄昏,贾举在堂中侧耳而听,忽见贾竖启门,携烛而出曰:“室中有贼,主公召尔,尔先入,我当报州将军等。”贾举曰:“与我烛。”贾竖授烛,失手坠地,烛灭。举仗剑摸索,才入中门,遇绊索踬地。崔强从门旁突出,击而杀之。州绰等在门外,不知门内之事,东郭偃伪为结好,邀至旁舍中,秉烛具酒肉,且劝使释剑乐饮,亦遍饮从者。忽闻宅内鸣钟,东郭偃曰:“主公饮酒矣!”州绰曰:“不忌相国乎?”偃曰:“相国病甚,谁忌之?”有顷,钟再鸣,偃起曰:“吾当入视。”偃去,甲士悉起,州绰等急简兵器,先被东郭偃使人盗去了。州绰大怒,急视门前有升车石,磔以投人。偻堙适趋过,误中堙,折其一足,惧而走。公孙傲拔系马柱而舞,甲士多伤。众人以火炬攻之,须发尽燎。时大门忽启,崔成、崔强复率甲士自内而出,公孙傲以手拉崔成,折其臂,崔强以长戈刺傲,立死。并杀偻堙。州绰夺甲士之戟,复来寻斗。东郭偃大呼:“昏君奸淫无道,已受诛戮,不干众人之事,何不留身以事新主?”州绰乃投戟于地曰:“吾以羁旅亡命,受齐侯知己之遇。今日不能出力,反害偻堙,殆天意也。惟当舍一命以报君宠,岂肯苟活,为齐、晋两国所笑乎?”即以头触石垣三四,石破,头亦裂。邴师闻庄公之死,自刭于朝门之外。封具缢于家。铎父与襄尹相约,往哭庄公之尸,中路闻贾举等俱死,遂皆自杀。髯翁有诗云:
似虎如龙勇绝伦,因怀君宠命轻尘。
私恩只许私恩报,殉难何曾有大臣。
时王何约卢蒲癸同死,癸曰:“无益也,不如逃之,以俟后图。幸有一人复国,必当相引。”王何曰:“请立誓。”誓成,王何遂出奔莒国。卢蒲癸将行,谓其弟卢蒲嫳曰:“君之立‘勇爵’以自卫也,与君同死,何益于君?我去,子必求事崔、庆而归我,我因以为君报仇。如此,则虽死不虚矣!”嫳许之。癸乃出奔晋国。卢蒲嫳遂求事庆封,庆封用为家臣,申鲜虞出奔楚,后仕楚为右尹。
时齐国诸大夫闻崔氏作乱,皆闭门待信,无敢至者。惟晏婴直造崔氏,入其室,枕庄公之股,放声大哭。既起,又踊跃三度,然后趋出。棠无咎曰:“必杀晏婴,方免众谤。”崔杼曰:“此人有贤名,杀之恐失人心。”晏婴遂归,告于陈须无曰:“盍议立君乎?”须无曰:“守有高、国,权有崔、庆,须无何能为?”婴退,须无曰:“乱贼在朝,不可与共事也。”驾而奔宋。晏婴复往见高止、国夏,皆言:“崔氏将至,且庆氏在,非吾所能张主也。”婴乃叹息而去。未几,庆封使其子庆舍搜捕庄公馀党,杀逐殆尽,以车迎崔杼入朝,然后使召高、国,共议立君之事。高、国让于崔、庆,庆封复让于崔杼。崔杼曰:“灵公之子杵臼,年已长,其母为鲁大夫叔孙侨如之女,立之可结鲁好。”众人皆唯唯。于是迎公子杵臼为君,是为景公。时景公年幼,崔杼自立为右相,立庆封为左相,盟群臣于太公之庙,刑牲歃血,誓其众曰:“诸君有不与崔、庆同心者,有如日!”庆封继之,高、国亦从其誓。轮及晏婴,婴仰天叹曰:“诸君能忠于君,利于社稷,而婴不与同心者,有如上帝!”崔、庆俱色变。高、国曰:“二相今日之举,正忠君利社稷之事也。”崔、庆乃悦。时莒黎比公尚在齐国,崔、庆奉景公与黎比公为盟。黎比公乃归莒。崔杼命棠无咎敛州绰、贾举等之尸,与庄公同葬于北郭,减其礼数,不用兵器,曰:“恐其逞勇于地下也。”命太史伯以疟疾书庄公之死。太史伯不从,书于简曰:“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光。”杼见之大怒,杀太史。太史有弟三人,曰仲、叔、季。仲复书如前,杼又杀之;叔亦如之,杼复杀之;季又书,杼执其简谓季曰:“汝三兄皆死,汝独不爱性命乎?若更其语,当免汝。”季对曰:“据事直书,史氏之职也。失职而生,不如死!昔赵穿弑晋灵公,太史董狐以赵盾位为正卿,不能讨贼,书曰:‘赵盾弑其君夷皋。’盾不为怪,知史职不可废也。某即不书,天下必有书之者。不书不足以盖相国之丑,而徒贻识者之笑。某是以不爱其死,惟相国裁之!”崔杼叹曰:“吾惧社稷之陨,不得已而为此。虽直书,人必谅我。”乃掷简还季。季捧简而出,将至史馆,遇南史氏方来。季问其故,南史氏曰:“闻汝兄弟俱死,恐遂没夏五月乙亥之事,吾是以执简而来也。”季以所书简示之,南史氏乃辞去。髯翁读史至此,有赞云:
朝纲纽解,乱臣接迹。斧钺不加,诛之以笔。不畏身死,而畏溺职。南史同心,有遂无格。皎日青天,奸雄夺魄。彼哉谀语,羞此史册!
崔杼愧太史之笔,乃委罪贾竖而杀之。
是月,晋平公以水势既退,复大合诸侯于夷仪,将为伐齐之举。崔杼使左相庆封以庄公之死告于晋师,言:“群臣惧大国之诛,社稷不保,已代大国行讨矣。新君杵臼出自鲁姬,愿改事上国,勿替旧好,所攘朝歌之地,仍归上国,更以宗器若干、乐器若干为献。”诸侯亦皆有赂,平公大悦,班师而归。诸侯皆散。自此晋、齐复合。时殖绰在卫,闻州绰、邢蒯皆死,复归齐国。卫献公衎出奔在齐,素闻其勇,使公孙丁以厚币招之,绰遂留事献公。此事阁过一边。
是年,吴王诸樊伐楚,过巢,攻其门。巢将午臣隐身短墙而射之,诸樊中矢而死。群臣守寿梦临终之戒,立其弟馀祭为王。馀祭曰:“吾兄非死于巢也,以先王之言,国当次及,欲速死以传季弟,故轻生耳。”乃夜祷于天,亦求速死。左右曰:“人所欲者,寿也。王乃自祈早死,不亦远于人情乎!”馀祭曰:“昔我先人太王废长立幼,竟成大业。今我兄弟四人,以次相承,若俱考终命,札且老矣。吾是以求速也。”此段话且阁过一边。
却说卫大夫孙林父、宁殖既逐其君衎,奉其弟剽为君,后宁殖病笃,召其子宁喜谓曰:“宁氏自庄、武以来,世笃忠贞,出君之事,孙子为之,非吾意也。而人皆称曰‘孙宁’。吾恨无以自明,即死,无颜见祖父于地下!子能使故君复位,盖吾之愆,方是吾子。不然,吾不享汝之祀矣。”喜泣拜曰:“敢不勉图!”殖死,喜嗣为左相,自是日以复国为念。奈殇公剽屡会诸侯,四境无故;上卿孙林父又是献公衎的嫡仇,无间可乘。
周灵王二十四年,卫献公袭夷仪据之,使公孙丁私入帝邱城,谓宁喜曰:“子能反父之意,复纳寡人,卫国之政,尽归于子,寡人但主祭祀而已。”宁喜正有遗嘱在心,今得此信,且有委政之言,不胜之喜,又思:“卫侯一时求复,故以甜言相哄,倘归而悔之,奈何?公子贤而有信,若得他为证明,他日定不相负。”乃为复书,密付来使。书中大约言:“此乃国家大事,臣喜一人岂能独力承当?子鲜乃国人所信,必得他到此面订,才有商量。”子鲜者,公子之字也。献公谓公子曰:“寡人复国全由宁氏,吾弟必须为我一行。”子口虽答应,全无去意。献公屡屡促之,对曰:“天下无无政之君。君曰‘政由宁氏’,异日必悔之。是使失言于宁氏也,所以不敢奉命。”献公曰:“寡人今窜身一隅,犹无政也。倘先人之祀延及子孙,寡人之愿足矣,岂肯食言,以累吾弟?”对曰:“君意既决,何敢避事,以败君之大功。”乃私入帝邱城,来见宁喜,复申献公之约。宁喜曰:“子鲜若能任其言,喜敢不任其事!”向天誓曰:“若负此言,不能食卫之粟。”喜曰:“子鲜之誓,重于泰山矣。”公子回复献公去了。
宁喜以父之遗命告于蘧瑗。瑗掩耳而走曰:“瑗不与闻君之出,又敢与闻君之入乎?”遂去卫适鲁。喜复告于大夫石恶、北宫遗,二人皆赞成之。喜乃告于右宰谷,谷连声曰:“不可,不可!新君之立十二年矣,未有失德。今谋复故君,必废新君,父子得罪于两世,天下谁能容之?”喜曰:“吾受先人遗命,此事断不可已。”右宰谷曰:“吾请往见故君,观其为人,视往日如何,而后商之。”喜曰:“善。”右宰谷乃潜往夷仪,求见献公。献公方濯足,闻谷至,不及穿履,徒跣而出,喜形于面,谓谷曰:“子从左相处来,必有好音矣。”谷对曰:“臣以便道奉候,喜不知也。”献公曰:“子盍为寡人致左相,速速为寡人图成其事。左相纵不思复寡人,独不思得卫政乎?”谷对曰:“所乐为君者,以政在也。政去,何以为君?”献公曰:“不然。所谓君者,受尊号,享荣名;美衣玉食,崇阶华宫;乘高车,驾上驷,府库充盈,使令满前;入有嫔御姬侍之奉,出有田猎毕弋之娱;岂必劳心政务,然后为乐哉?”谷嘿然而退。复见公子,谷述献公之言。曰:“君淹滞日久,苦极望甘,故为此言。夫所谓君者,敬礼大臣,录用贤能;节财而用之,恤民而使之;作事必宽,出言必信;然后能享荣名而受尊号,此皆吾君之所熟闻也。”右宰谷归谓宁喜曰:“吾见故君,其言粪土耳,无改于旧。”喜曰:“曾见子鲜否?”谷曰:“子鲜之言合道,然非君所能行也。”喜曰:“吾恃子鲜矣。吾有先臣之遗命,虽知其无改,安能已乎?”谷曰:“必欲举事,请俟其间。”
时孙林父年老,同其庶长子孙蒯居戚,留二子孙嘉、孙襄在朝。周灵王二十五年春二月,孙嘉奉殇公之命,出使聘齐,惟孙襄居守,适献公又遣公孙丁来讨信,右宰谷谓宁喜曰:“子欲行事,此其时矣。父兄不在,襄可取也。得襄,则子叔无能为矣。”喜曰:“子言正合吾意。”遂阴集家甲,使右宰谷同公孙丁帅之,以伐孙襄。孙氏府第壮丽,亚于公宫,墙垣坚厚,家甲千人,有家将雍锄、褚带二人,轮班值日巡警。是日,褚带当班,右宰谷兵到。褚带闭门登楼问故。谷曰:“欲见舍人,有事商议。”褚带曰:“议事何须用兵?”欲引弓射之。谷急退,帅卒攻门。孙襄亲至门上,督视把守。褚带使善射者更番迭进,将弓持满,临楼牖而立,近者辄射之,死者数人。雍锄闻府第有事,亦起军丁来接应。两下混战,互有杀伤。右宰谷度不能取胜,引兵而回。孙襄命开门,亲自驰良马追赶,遇右宰谷,以长铙挽其车。右宰谷大呼:“公孙为我速射!”公孙丁认得是孙襄,弯弓搭箭,一发正中其胸,却得雍、褚二将齐上,救回去了。胡曾先生咏史诗云:
孙氏无成宁氏昌,天教一矢中孙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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