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校对)第2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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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箕郑父与士縠、梁益耳素相厚善,自赵盾升为中军元帅,士縠、梁益耳俱失了兵柄,连箕郑父也有不平之意。时郑父居守,士縠、梁益耳俱聚做一处,说起:“赵盾废置自由,目中无人。今闻秦以重兵送公子雍,若两军相持,急未能解,我这里从中为乱,反了赵盾,废夷皋迎公子雍,大权皆归于吾党之手。”商议已定。
不知成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刺先克五将乱晋 召士会寿馀绐秦
话说箕郑父、士縠、梁益耳三人商议,只等秦兵紧急,便从中作乱,欲更赵盾之位。不意赵盾袭败秦兵,奏凯而回,心中愈愤。先都为下军佐,因主将先蔑为赵盾所卖,出奔于秦,亦恨赵盾。凑着蒯得被先克以军事夺其田禄,中怀怨望,诉于士縠。縠曰:“先克依恃赵孟之属,故敢于横行如此。盾所专制,惟中军耳。试得一死士先往刺克,则盾势孤矣。此事非得先子会不可。”蒯得曰:“士会因主帅为盾所卖,意亦恨之。”士縠曰:“既如此,则克不难办也。”遂附耳曰:“只须如此恁般,便可了事。”蒯得大喜曰:“吾当即往言之。”蒯得往见先都,到是先都开口说起:“赵孟背了士季,袭败秦师,全无信义,难与同事。”蒯得遂以士縠之言,告于先都。都曰:“诚如此,晋国之幸也!”
时冬月将尽,约至新春,先克往箕城谒拜其祖先轸之祠。先都使家丁伏于箕城之外,只等先克过去,远远跟定,觑个空隙,群起刺杀之。从人惊散。赵盾闻先克为贼所杀,大怒,严令司寇缉获,五日一比。先都等情慌,与蒯得商议,怂恿士縠、梁益耳等作速举事。梁益耳醉中泄其语于梁弘。弘大惊曰:“此灭族之事也!”乃密告于臾骈。骈转闻于赵盾。盾即聚甲戒车,分付伺候听令。先都闻赵氏聚甲戒车,疑其谋已泄,急走士縠处,催并速发。箕郑父欲借上元节晋侯赐酺,乘乱行事,议久不决。赵盾先遣臾骈围先都之家,执都付狱。梁益耳、蒯得慌忙之际,欲与箕郑父、士縠团集四族家丁,劫出先都,一同为乱。赵盾使人反以先都之谋,告于箕郑父,请他入朝商议。箕郑父曰:“赵孟见召,殆不疑我也。”遂轻身而往。原来赵孟为箕郑父见为上军元帅,恐其鼓众同乱,假意召之。郑父不知是计,坦然入朝。赵盾留住于朝房,与之议先都之事。密遣荀林父、郤缺、栾盾领着三枝军马,分头拿捕士縠、梁益耳、蒯得三人,俱下狱讫。荀林父等三将,至朝房回话。林父大声喝曰:“箕郑父亦在作乱数内,如何还不就狱?”郑父曰:“我有居守之劳,彼时三军在外,我独居中,不以此时为乱,今日诸卿得济,乃求死耶?”赵盾曰:“汝之迟于为乱,正欲待先都、蒯得也。我已访知的实,不须多辩。”箕郑父俯首就狱。
赵盾奏闻晋灵公,欲将先都等五人行诛。灵公年幼,唯唯而已。灵公既入宫,襄夫人闻五人在狱,问灵公曰:“相国如何处置?”灵公曰:“相国言:‘罪并应诛。’”襄夫人曰:“此辈事起争权,原无篡逆之谋。且主谋杀先克者,不过一二人。罪有首从,岂可一概诛戮?迩年老成雕丧,人才稀少,一朝而戮五臣,恐朝堂之位遂虚矣,可不虑乎?”明日,灵公以襄夫人之言,述于赵盾。盾奏曰:“主少国疑,大臣擅杀,不大诛戮,何以惩后?”遂将先都、士縠、箕郑父、梁益耳、蒯得五人,坐以不君之罪,斩于市曹。录先克之子先縠为大夫。国人畏赵盾之严,无不股栗。
狐射姑在潞国闻其事,骇曰:“幸哉!我之得免于死也。”一日,潞大夫酆舒问于狐射姑曰:“赵盾比赵衰二人孰贤?”射姑曰:“赵衰乃冬日之日,赵盾乃夏日之日。冬日赖其温,夏日畏其烈。”酆舒笑曰:“卿宿将,亦畏赵孟耶?”
闲话休提。却说楚穆王自篡位之后,亦有争伯中原之志,闻谍报:“晋君新立,赵盾专政,诸大夫自相争杀。”乃召群臣计议,欲加兵于郑。大夫范山进曰:“晋君年幼,其臣志在争权,不在诸侯。乘此时出兵以争北方,谁能当者!”穆王大悦,使斗越椒为大将,贾副之,帅车三百乘伐郑。自引两广精兵,屯于狼渊,以为声援。别遣息公子朱为大将,公子茷副之,帅车三百乘伐陈。
且说郑穆公闻楚兵临境,急遣大夫公子坚、公子尨、乐耳三人,引兵拒楚于境上,嘱以固守勿战,别遣人告急于晋。越椒连日挑战,郑兵不出。贾密言于越椒曰:“自城濮之后,楚兵久不至郑矣。郑人恃有晋救,不与我战。乘晋之未至,诱而擒之,可以雪往日之耻。不然,迁延日久,诸侯毕集,恐复如子玉故事,将奈何?”越椒曰:“今欲诱之,当用何计?”贾附耳曰:“必须如此恁般。”越椒从其谋。乃传令军中,言:“粮食将缺,可于村落掠取,以供食用。”自于帐中鼓乐饮酒,每日至夜半方散。有人传至狼渊,楚穆王疑斗越椒玩敌,欲自往督战。范山曰:“伯嬴智士,此必有计,不出数日,捷音当至矣。”
再说公子坚等见楚兵不来搦战,心中疑虑,使人探听,回言:“楚兵四出掳掠为食。斗元帅中军日逐鼓乐饮酒,酒后谩骂,言郑人无用,不堪厮杀。”公子坚喜曰:“楚兵四出掳掠,其营必虚;楚将鼓乐饮酒,其心必懈。若夜劫其营,可获全胜。”公子尨、乐耳皆以为然。是夜,结束饱食,公子尨欲分作前、中、后三队,次第而进。公子坚曰:“劫营与对阵不同,乃一时袭击之计,可分左右,不可分前后也。”于是三将并进。将及楚营,远远望见灯烛辉煌,笙歌嘹亮。公子坚曰:“伯棼命合休矣!”麾车直进,楚军全不抵当。公子坚先冲入寨中,乐人四散奔走,惟越椒呆坐不动。上前看时,吃一大惊,乃是束草为人,假扮作越椒模样,公子坚急叫:“中计!”退出寨前,忽闻寨后炮声大震,一员大将领军杀来,大叫:“斗越椒在此!”公子坚奔走不迭,会合公子尨及乐耳二将,做一路逃奔。行不一里,对面炮声又起,却是贾预先埋伏一枝军马,在于中路,邀截郑兵。前有贾,后有越椒,首尾夹攻,郑兵大败。公子尨、乐耳先被擒,公子坚舍命来救,马踬车覆,亦为楚兵所获。郑穆公大惧,谓群臣曰:“三将被擒,晋救不至,如何?”群臣皆曰:“楚势甚盛,若不乞降,早晚打破城池,虽晋亦无如之何矣!”郑穆公乃遣公子丰至楚营谢罪,纳赂求和,誓不再叛。斗越椒使人请命于穆王,穆王许之。乃释公子坚、公子尨、乐耳三人之囚,放还郑国。
楚穆王传令班师,行至中途,楚公子朱伐陈兵败,副将公子茷为陈所获,打从狼渊一路来见穆王,请兵复仇。穆王大怒,正欲加兵于陈,忽报:“陈有使命送公子茷还楚,上书乞降。”穆王拆书看之,略曰:
寡人朔壤地褊小,未获接侍君王之左右。蒙君王一旅训定,边人愚莽,获罪于公子。朔惶悚,寝不能寐,敬使一介,具车马致之大国。朔愿终依宇下,以求荫庇。惟君王辱收之!
穆王笑曰:“陈惧我讨罪,是以乞附,可谓见机之士矣。”乃准其降。传檄征取郑、陈二国之君,同蔡侯,以冬十月朔,于厥貉取齐相会。
却说晋赵盾因郑人告急,遣人约宋、鲁、卫、许四国之兵,一同救郑。未及郑境,闻郑人降楚,楚师已还;又闻陈亦降楚。宋大夫华耦、鲁大夫公子遂,俱请伐陈、郑。赵盾曰:“我实不能驰救,以失二国,彼何罪焉?不如退而修政。”乃班师。髯翁有诗叹云:
谁专国柄主诸侯?却令荆蛮肆蠢谋。
今日郑陈连臂去,中原伯气黯然收。
再说陈侯朔与郑伯兰,于秋末齐至息地,候楚穆王驾到。相见礼毕,穆王问曰:“原订厥貉相会,如何逗遛此地?”陈侯、郑伯齐声答曰:“蒙君王相约,诚恐后期获罪,故预于此地奉候随行。”穆王大喜。忽谍报:“蔡侯甲午已先到厥貉境上。”穆王遂同陈、郑二君,登车疾走。蔡侯迎穆王于厥貉,以臣礼见,再拜稽首。陈侯、郑伯大惊,私语曰:“蔡屈礼如此,楚必以我为慢矣。”乃相与请于穆王曰:“君王税驾于此,宋君不来参谒,君王可以伐之。”穆王笑曰:“孤之顿兵于此,正欲为伐宋计也。”
早有人报入宋国。时宋成公王臣已卒,子昭公杵臼已立三年,信用小人,疏斥公族。穆、襄之党作乱,杀司马公子卬,司城荡意诸奔鲁,宋国大乱。赖司寇华御事调停国事,请复意诸之官,国以粗安。至是,闻楚合诸侯于厥貉,有窥宋之意。华御事请于宋公曰:“臣闻:‘小不事大,国所以亡。’今楚臣服陈、郑,所不得者宋耳。请先往迎之。若待其见伐,然后请成,无及也。”宋公以为然。乃亲造厥貉,迎谒楚王。且治田猎之具,请较猎于孟诸之薮。穆王大悦。陈侯请为前队开路,宋公为右阵,郑伯为左阵,蔡侯为后队,相从楚穆王出猎。穆王出令,命诸侯从田者,于侵晨驾车,车中各载燧,以备取火之用。合围良久,穆王驰入右师,偶赶逐群狐,狐入深窟,穆王回顾宋公,取燧熏之。车中无燧,楚司马申无畏奏曰:“宋公违令,君不可以加刑,请治其仆。”乃叱宋公之御者,挞之三百,以儆于诸侯。宋公大惭。此周顷王二年事。是时,楚最强横,遣斗越椒行聘于齐、鲁,俨然以中原伯主自待,晋不能制也。
周顷王四年,秦康公集群臣议曰:“寡人衔令狐之恨,五年于兹矣!今赵盾又诛戮大臣,不修边政。陈、蔡、郑、宋,交臂事楚,晋莫能谋,其弱可知。此时不伐晋,更何待乎?”诸大夫皆曰:“愿效死力。”康公乃大阅车徒,使孟明居守,拜西乞术为大将,白乙丙副之,士会为参谋,出车五百乘,浩浩荡荡,济河而东,攻羁马,拔之。赵盾闻报,急为应敌之计。自将中军,迁上军大夫荀林父为中军佐,以补先克之缺。用提弥明为车右,使郤缺代箕郑父为上军元帅。盾有从弟赵穿,乃晋襄公之爱婿,自请为上军之佐。盾曰:“汝年少好勇,未曾经练,姑待异日。”乃用臾骈为之。使栾盾为下军元帅,补先蔑之缺;胥臣之子胥甲为副,补先都之缺。赵穿又自请以其私属附于上军,立功报效。赵盾许之。军中缺司马,韩子舆之子韩厥自幼育于赵盾之家,长为门客,贤而有才,盾乃荐于灵公而用之。三军方出绛城,甚是整肃。行不十里,忽有乘车冲入中军。韩厥使人问之,御者对曰:“赵相国忘携饮具,奉军令来取,特此追送。”韩厥怒曰:“兵车行列已定,岂容乘车擅入?法当斩!”御者涕泣曰:“此相国之命也。”韩厥曰:“厥忝为司马,但知有军法,不知有相国也。”斩御者而毁其车。诸帅言于赵盾曰:“相国举韩厥,而厥戮相国之车,此人负恩,恐不可用。”赵盾微笑,即使人召韩厥。诸将以盾必辱厥,以报其怨。厥既至,盾乃降席而礼之,曰:“吾闻:‘事君者,比而不党。’子能执法如此,不负吾举矣。勉之!”厥拜谢而退。盾又谓诸将曰:“他日执晋政者,必厥也!韩氏其将昌矣。”晋师营于河曲,臾骈献策曰:“秦师蓄锐数年,而为此举,其锋不可当,请深沟高垒,固守勿战。彼不能持久,必退,退而击之,胜可万全。”赵盾从其计。
秦康公求战不得,问计于士会。士会对曰:“赵氏新任一人,姓臾名骈,此人广有智谋。今日坚壁不战,盖用其谋,以老我师也。庶子赵穿,晋先君之爱婿。闻其求佐上军,赵孟不从而用骈,穿意必然怀恨。今赵孟用骈之谋,穿必不服,故自以私属从行,其意欲夺臾骈之功也。若使轻兵挑其上军,即臾骈不出,赵穿必恃勇来追,因之以求一战,不亦可乎?”秦康公从其谋,乃使白乙丙率车百乘,袭晋上军挑战。郤缺与臾骈俱坚持不动。赵穿闻秦兵掩至,即率私属百乘出迎。白乙丙回车便走,车行甚速。赵穿追十馀里,不及而返。怪臾骈等不肯协力同追,乃召军吏大骂曰:“裹粮被甲,本欲求战,今敌来而不出击,岂上军皆妇人乎?”军吏曰:“主帅自有破敌之谋,不在今日。”穿复大骂曰:“鼠辈有何深谋,直是畏死耳!别人怕秦,我赵穿偏不怕!我将独奔秦军,拚死一战,以雪坚壁之耻。”遂驱车复进,呼号于众曰:“有志气者,都跟我来!”三军莫应,惟有下军副将胥甲叹曰:“此人真正好汉,吾当助之。”正欲出军。却说上军元帅郤缺急使人以赵穿之事报知赵盾。盾大惊曰:“狂夫独出,必为秦擒,不可不救也。”乃传令三军,一时并出,与秦交战。
再说赵穿驰入秦壁,白乙丙接住交锋,约战三十馀合,彼此互有杀伤。西乞术方欲夹攻,见对面大军齐至,两下不敢混战,各鸣金收军。赵穿回至本阵,问于赵盾曰:“我欲独破秦军,为诸将雪耻,何以鸣金之骤也?”盾曰:“秦大国,未可轻敌,当以计破之。”穿曰:“用计,用计,吃了一肚子好气!”言犹未毕,报秦国有人来下战书。赵盾使臾骈接之。使者将书呈上,臾骈转呈于赵盾。盾启而观之,书曰:“两国战士皆未有缺,请以来日决一胜负!”盾曰:“谨如命。”使者去后,臾骈谓赵盾曰:“秦使者口虽请战,然其目徬徨四顾,似有不宁之状,殆惧我也,夜必遁矣。请伏兵于河口,乘其将济而击之,必大获全胜。”赵盾曰:“此计甚妙。”正欲发令埋伏,胥甲闻其谋,告于赵穿。穿遂与胥甲同至军门,大呼曰:“众军士听吾一言,我晋国兵强将广,岂在西秦之下?秦来约战,已许之矣;又欲伏兵河口,为掩袭之计,是岂大丈夫所为耶?”赵盾闻之,召谓曰:“我原无此意,勿得挠乱军心也。”秦谍者探得赵穿和胥甲军门之语,乃连夜遁走,复侵入瑕邑,出桃林塞而归。赵盾亦班师回国。治泄漏军情之罪,以赵穿为君婿,且是从弟,特免其议;专委罪于胥甲,削其官爵,逐去卫国安置。又曰:“臼季之功,不可斩也!”仍用胥甲之子胥克为下军佐。髯仙有诗议赵盾之不公。诗云:
同呼军门罪不殊,独将胥甲正刑书。
相君庇族非无意,请把桃园问董狐。
周顷王五年,赵盾惧秦师复至,使大夫詹嘉居瑕邑,以守桃林之塞。臾骈进曰:“河曲之战,为秦画策者士会也。此人在秦,吾辈岂能高枕而卧耶?”赵盾以为然,乃于诸浮之别馆,大集六卿而议之。那六卿?赵盾、郤缺、栾盾、荀林父、臾骈、胥克。是日,六卿毕至,赵盾开言曰:“今狐射姑在狄,士会在秦,二人谋害晋国,当何策以待之?”荀林父曰:“请召射姑而复之。射姑堪境外之事,且子犯旧勋,宜延其赏。”郤缺曰:“不然。射姑虽系宿勋,然有擅杀大臣之罪。若复之,何以儆将来乎?不如召士会。士会顺柔而多智,且奔秦非其罪也。狄远而秦逼,欲除秦害,先去其助,言召士会者是。”赵盾曰:“秦方宠任士会,请之必不从,何计而可复之?”臾骈曰:“骈所善一人,乃臣毕万之孙,名寿馀,即魏犨之从子也。见今食邑于魏,虽在国中,带名世爵,未有职任。此人颇能权变,要招来士会,只在此人身上。”乃附赵盾之耳曰:“如此恁般,何如?”盾大喜曰:“烦吾子为我致之。”六卿既散,臾骈即夕往叩寿馀之门,寿馀相迎坐定。臾骈请至密室,以招士会之策告于寿馀。寿馀应允。臾骈回复了赵盾。
次早,赵盾奏知灵公,言:“秦人屡次侵晋,宜令河东诸邑宰,各各团练甲伍,结寨于黄河岸口,轮番戍守。并责成食采之人往督其事,倘有失利,即行削夺,庶肯用心防范。”灵公准奏。赵盾又曰:“魏,大邑也。魏倡之,诸邑无敢不从矣。”乃以灵公之命召魏寿馀,使督责有司,团兵出戍。寿馀奏曰:“臣蒙主上录先世之功,衣食大县,从未知军旅之事。况河上绵延百馀里,处处可济,暴露军士,守之无益。”赵盾怒曰:“小臣何敢挠吾大计?限汝三日内,取军籍呈报。再若抗违,当正军法!”寿馀叹息而出,回家闷闷不悦。妻子叩问其故,寿馀曰:“赵盾无道,欲我督戍河口,何日了期?汝可收拾家资,随我往秦国,从士会去可也。”分付家人整备车马。是夜,索酒痛饮,以进馔不洁,鞭膳夫百馀,犹恨恨不绝,言欲杀之。膳夫奔赵盾,首告寿馀欲叛晋奔秦之事。赵盾使韩厥帅兵往捕之。厥放走寿馀,只擒获其妻子下于狱耳。寿馀连夜奔往秦国,见秦康公,告诉赵盾如此恁般,强横无道,“妻子陷狱,某孤身走脱,特来投降。”康公问士会:“真否?”士会曰:“晋人多诈,不可信也。若寿馀果真降,当以何物献功?”寿馀于袖中出一文书,乃是魏邑土地人民之数,献于康公曰:“明公能收寿馀,愿以食采奉献。”康公又问士会:“魏可收否?”寿馀以目盼士会,且蹑其足。士会虽奔在秦,然心亦思晋,见寿馀如此光景,阴会其意,乃对曰:“秦弃河东五城,为姻好也。今两国治兵相攻,数年不息,攻城取邑,惟力是视。河东诸城,无大于魏者。若得魏而据之,以渐收河东之地,亦是长策。只恐魏有司惧晋之讨,不肯来归耳。”寿馀曰:“魏有司虽晋臣,实魏氏之所莅。若明公率一军屯于河西,遥为声援,臣力能致之。”秦康公顾士会曰:“卿熟知晋事,须同寡人一行。”乃拜西乞术为将,士会副之,亲率大军前进。
既至河口,安营了毕。前哨报:“河东有一枝军屯扎,不知何意?”寿馀曰:“此必魏人闻有秦兵,故为备耳。彼未知臣之在秦也。诚得一东方之人熟知晋事者,与臣先往,谕以祸福,不愁魏有司不从。”康公命士会同往。士会顿首辞曰:“晋人虎狼之性,暴不可测。倘臣往谕而从,是国家之福也。万一不从,拘执臣身,君复以臣不堪事之故,加罪于臣之妻孥,无益于君,而臣之身家枉被其殃,九泉之下,可追悔乎?”康公不知士会为诈,乃曰:“卿宜尽心前往,若得魏地,重加封赏。倘被晋人拘留,寡人当送还家口,以表相与之情。”与士会指黄河为誓。秦大夫绕朝谏曰:“士会,晋之谋臣,此去如巨鱼纵壑,必不来矣。君奈何轻信寿馀之言,而以谋臣资敌乎?”康公曰:“此事寡人能任之,卿其勿疑。”士会同寿馀辞康公而行。绕朝慌忙驾车追送,以皮鞭赠士会曰:“子莫欺秦国无智士也,但主公不听吾言耳。子持此鞭马速回,迟则有祸。”士会拜谢,遂驰车急走。史臣有诗云:
策马挥衣古道前,殷勤赠友有长鞭。
休言秦国无名士,争奈康公不纳言。
士会等渡河而东。
未知如何归晋,再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公子鲍厚施买国 齐懿公竹池遇变
话说士会同寿馀济了黄河,望东而行。未及里许,只见一位年少将军,引着一队军马来迎,在车上欠身曰:“随季别来无恙?”士会近前视之,那将军姓赵名朔,乃赵相国盾之子也,三人下车相见,士会问其来意。朔曰:“吾奉父命,前来接应吾子还朝,后面复有大军至矣。”当下一声炮响,车如水,马如龙,簇拥士会同寿馀一齐去了。秦康公使人隔河瞭望,回报,康公大怒,便欲济河伐晋。前哨又报:“探得河东复有大军到来,大将乃是荀林父、郤缺二人。”西乞术曰:“晋既有大军接应,必不容我济河,不如归也。”乃班师。荀林父等见秦军已去,亦还晋国。
士会去秦三载,今日复进绛城,不胜感慨。入见灵公,伏地谢罪。灵公曰:“卿无罪也。”使列于六卿之间。赵盾嘉魏寿馀之劳,言于灵公,赐车十乘。秦康公使人送士会之妻孥于晋,曰:“吾不负黄河之誓也!”士会感康公之义,致书称谢,且劝以息兵养民,各保四境。康公从之。自此,秦、晋不交兵者数十年。
周顷王六年,崩,太子班即位,是为匡王。即晋灵公之八年也。时楚穆王薨,世子旅嗣位,是为庄王。赵盾以楚新有丧,乘此机会,思复先世盟主之业,乃大合诸侯于新城。宋昭公杵臼、鲁文公兴、陈灵公平国、卫成公郑、郑穆公兰、许昭公锡我,并至会所。宋、陈、郑三国之君,各诉前日从楚之情,出于不得已。赵盾亦各各抚慰,诸侯始复附于晋。惟蔡侯附楚如故,不肯赴会。赵盾使郤缺引兵伐之,蔡人求和,乃还。
齐昭公潘本欲赴会,适患病,未及盟期,昭公遂薨。太子舍即位。其母乃鲁女子叔姬,谓之昭姬。昭姬虽为昭公夫人,不甚得宠。世子舍才望庸常,亦不为国人所敬重。公子商人,齐桓公之妾密姬所生,素有篡位之志,赖昭公待之甚厚,此念中沮,耑候昭公死后,方举大事。昭公末年,召公子元于卫,任以国政。商人忌公子元之贤,意欲结纳人心,乃尽出其家财,周恤贫民,如有不给,借贷以继之,百姓无不感激。又多聚死士在家,朝夕训练,出入跟随。及世子舍即位,适彗星出于北斗,商人使人占之,曰:“宋、齐、晋三国之君,皆将死乱。”商人曰:“乱齐者,非我而谁?”命死士即于丧幕中,刺杀世子舍。商人以公子元年长,乃伪言曰:“舍无人君之威,不可居大位。吾此举为兄故也。”公子元大惊曰:“吾知尔之求为君也久矣,何乃累我?我能事尔,尔不能事我也。但尔为君以后,得容我为齐国匹夫,以寿终足矣。”商人即位,是为懿公。子元心恶商人之所为,闭门托病,并不入朝。此乃是公子元的好处。
且说昭姬痛其子死于非命,日夜悲啼。懿公恶之,乃囚于别室,节其饮食。昭姬阴赂宫人,使通信于鲁。鲁文公畏齐之强,命大夫东门遂如周,告于匡王,欲借天子恩宠,以求释昭姬之囚。匡王命单伯往齐,谓懿公曰:“既杀其子,焉用其母,何不纵之还鲁,以明齐之宽德?”懿公讳弑舍之事,闻“杀子”之语,面颊发赤,嘿然无语。单伯退就客馆。懿公迁昭姬于他宫,使人诱单伯曰:“寡君于国母未之敢慢,况承天子降谕,敢不承顺?吾子何不谒见国母,使知天子眷顾宗国之意?”单伯只道是好话,遂驾车随使者入宫,谒见昭姬。昭姬垂涕,略诉苦情。单伯尚未及答,不虞懿公在外掩至,大骂曰:“单伯如何擅入吾宫,私会国母,欲行苟且之事耶?寡人将讼之天子。”遂并单伯拘禁,与昭姬各囚于一室。恨鲁人以王命压之,兴兵伐鲁。论者谓懿公弑幼主,囚国母,拘天使,虐邻国,穷凶极恶,天理岂能容乎?但当时高、国世臣,济济在朝,何不奉子元以声商人之罪,而乃纵其凶恶,绝无一言?时事至此,可叹矣!有诗云:
欲图大位欺孤主,先散家财买细民。
堪恨朝中绶若若,也随市井媚凶人。
鲁使上卿季孙行父如晋告急。晋赵盾奉灵公合宋、卫、蔡、陈、郑、曹、许共八国诸侯,聚于扈地,商议伐齐。齐懿公纳赂于晋,且释单伯还周,昭姬还鲁,诸侯遂散归本国。鲁闻晋不果伐齐,亦使公子遂纳赂于齐以求和。不在话下。
却说宋襄夫人王姬,乃周襄王之女兄,宋成公王臣之母,昭公杵臼之祖母也。昭公自为世子时,与公子卬、公孙孔叔、公孙钟离三人,以田猎游戏相善;既即位,惟三人之言是听,不任六卿,不朝祖母,疏远公族,怠弃民事,日以从田为乐。司马乐预知宋国必乱,以其官让于公子卬。司城公孙寿亦虑祸及,告老致政。昭公即用其子荡意诸嗣为司城之官。襄夫人王姬老而好淫,昭公有庶弟公子鲍,美艳胜于妇人,襄夫人心爱之,醉以酒,因逼与之通,公子鲍力拒得免。然襄夫人终有心,遂欲废昭公而立公子鲍。昭公畏穆、襄之族太盛,与公子卬等谋逐之。王姬阴告于二族,遂作乱,围公子卬、公孙钟离二人于朝门而杀之。司城荡意诸惧而奔鲁。公子鲍素能敬事六卿,至是,同在国诸卿与二族讲和,不究擅杀之事,召荡意诸于鲁,复其位。
公子鲍闻齐公子商人,以厚施买众心,得篡齐位,乃效其所为,亦散家财,以周给贫民。昭公七年,宋国岁饥,公子鲍尽出其仓廪之粟,以济贫者。又敬老尊贤,凡国中年七十以上,月致粟帛,加以饮食珍味,使人慰问安否。其有一才一艺之人,皆收致门下,厚糈管待。公卿大夫之门,月有馈送。宗族无亲疏,凡有吉凶之费,倾囊助之。昭公八年,宋复大饥,公子鲍仓廪已竭,襄夫人尽出宫中之藏以助之施,举国无不颂公子鲍之仁。宋国之人不论亲疏贵贱之人,愿得公子鲍为君。公子鲍知国人助己,密告于襄夫人,谋弑昭公。襄夫人曰:“闻杵臼将猎于孟诸之薮,乘其驾出,我使公子须闭门,子帅国人以攻之,无不克矣。”鲍依其言。
司城荡意诸颇有贤名,公子鲍素敬礼之。至是,闻襄夫人之谋,以告昭公曰:“君不可出猎,若出猎,恐不能返。”昭公曰:“彼若为逆,虽在国中,其能免乎?”乃使右师华元、左师公孙友居守,遂尽载府库之宝,与其左右,以冬十一月望孟诸进发。才出城,襄夫人召华元、公孙友留之宫中,而使公子须闭门。公子鲍使司马华耦号于军中曰:“襄夫人有命:‘今日扶立公子鲍为君。’吾等除了无道昏君,共戴有道之主,众议以为何如?”军士皆踊跃曰:“愿从命!”国人亦无不乐从。华耦率众出城,追赶昭公。昭公行至半途,闻变,荡意诸劝昭公出奔他国,以图后举。昭公曰:“上自祖母,下及国人,无不与寡人为仇,诸侯谁纳我者?与其死于他国,宁死于故乡耳!”乃下令停车治餐,使从田者皆饱食。食毕,昭公谓左右曰:“罪在寡人一身,与汝等何与?汝等相从数年,无以为赠,今国中宝玉俱在于此,分赐汝等,各自逃生,毋与寡人同死也。”左右皆哀泣曰:“请君前行,倘有追兵,我等愿拚死一战。”昭公曰:“徒杀身,无益也。寡人死于此,汝等勿恋寡人!”少顷,华耦之兵已至,将昭公围住,口传襄夫人之命:“单诛无道昏君,不关众人之事。”昭公急麾左右,奔散者大半,惟荡意诸仗剑立于昭公之侧。华耦再传襄夫人之命,独召意诸。意诸叹曰:“为人臣而避其难,虽生不如死!”华耦乃操戈直逼昭公,荡意诸以身蔽之,挺剑格斗。众军民齐上,先杀意诸,后杀昭公。左右不去者,尽遭屠戮。伤哉!史臣有诗云:
昔年华督弑殇公,华耦今朝又助凶。
贼子乱臣原有种,蔷薇桃李不相同。
华耦引军回报襄夫人。右师华元、左师公孙友等合班启奏:“公子鲍仁厚得民,宜嗣大位。”遂拥公子鲍为君,是为文公。华耦朝贺毕,回家患心疼,暴卒。文公嘉荡意诸之忠,用其弟荡虺为司马,以代华耦;母弟公子须为司城,以补荡意诸之缺。
赵盾闻宋有弑君之乱,乃命荀林父为将,合卫、陈、郑之师伐宋。宋右师华元至晋军,备陈国人愿戴公子鲍之情,且敛金帛数车,为犒军之礼,求与晋和。荀林父欲受之。郑穆公曰:“我等鸣钟击鼓,以从将军于宋,讨无君也。若许其和,乱贼将得志矣。”荀林父曰:“齐、宋一体也,吾已宽齐,安得独诛宋乎?且国人所愿,因而定之,不亦可乎?”遂与宋华元盟,定文公之位而还。郑穆公退而言曰:“晋惟赂是贪,有名无实,不能复伯诸侯矣。楚王新立,将有事于征伐,不如弃晋从楚,可以自安。”乃遣人通款于楚,晋亦无如之何也。髯仙有诗云:
仗义除残是伯图,兴师翻把乱臣扶。
商人无恙鲍安位,笑杀中原少丈夫!
再说齐懿公商人赋性贪横,自其父桓公在位时,曾与大夫邴原争田邑之界,桓公使管仲断其曲直,管仲以商人理曲,将田断归邴氏,商人一向衔恨于心。及其弑舍而自立,乃尽夺邴氏之田;又恨管仲党于邴氏,亦削其封邑之半。管氏之族惧罪,逃奔楚国,子孙遂仕于楚。懿公犹恨邴原不已。时邴原已死,知其墓在东郊,因出猎过其墓所,使军士掘墓,出其尸,断其足。邴原之子邴歜随侍左右,懿公问曰:“尔父罪合断足否?卿得无怨寡人乎?”歜应曰:“臣父生免刑诛,已出望外,况此朽骨,臣何敢怨?”懿公大悦曰:“卿可谓干蛊之子矣!”乃以所夺之田还之。邴歜请掩其父,懿公许之。复购其国中美色,淫乐惟日不足,有人誉大夫阎职之妻甚美,因元旦出令,凡大夫内子俱令朝于中宫。阎职之妻亦在其内。懿公见而悦之,因留宫中,不遣之归,谓阎职曰:“中宫爱尔妻为伴,可别娶也。”阎职敢怒而不敢言。
齐西南门有地名申池,池水清洁可浴,池旁竹木甚茂。时夏五月,懿公欲往申池避暑,乃命邴歜御车,阎职骖乘。右师华元私谏曰:“君刖邴歜之父,纳阎职之妻,此二人者,安知不衔怨于君?而君乃亲近之。齐臣中未尝缺员,何必此二人也?”懿公曰:“二子未尝敢怨寡人也,卿勿疑。”乃驾车游于申池,饮酒甚乐。懿公醉甚,苦热,命取绣榻置竹林密处,卧而乘凉。邴歜与阎职浴于申池之中,邴歜恨懿公甚深,每欲弑之,以报父仇,未得同事之人;知阎职有夺妻之怨,欲与商量,而难于启口,因在池中同浴,心生一计,故意以折竹击阎职之头。职怒曰:“奈何欺我?”邴歜带笑言曰:“夺汝之妻,尚然不怒;一击何伤,乃不能忍耶?”阎职曰:“失妻虽吾之耻,然视刖父之尸,轻重何如?子忍于父,而责我不能忍于妻,何其昧也!”邴歜曰:“我有心腹之言,正欲语子,一向隐忍不言,惟恐子已忘前耻,吾虽言之,无益于事耳。”阎职曰:“人各有心,何日忘之?但恨力不及也!”邴歜曰:“今凶人醉卧竹中,从游者惟吾二人,此天遣我以报复之机,时不可失!”阎职曰:“子能行大事,吾当相助。”二人拭体穿衣,相与入竹林中看时,懿公正在熟睡,鼻息如雷,内侍守于左右。邴歜曰:“主公酒醒,必觅汤水。汝辈可预备以待。”内侍往备汤水。阎职执懿公之手,邴歜扼其喉,以佩剑刎之,头坠于地。二人扶其尸,藏于竹林之深处,弃其头于池中。懿公在位才四年耳。内侍取水至,邴歜谓之曰:“商人弑君而立,齐先君使我行诛。公子元贤孝,可立为君也。”左右等唯唯,不敢出一言。邴歜与阎职驾车入城,复置酒痛饮,欢呼相庆。早有人报知上卿高倾、国归父。高倾曰:“盍讨其罪而戮之,以戒后人?”国归父曰:“弑君之人,吾不能讨,而人讨之,又何罪焉?”邴、阎二人饮毕,命以大车装其家资,以骈车载其妻子,行出南门,家人劝使速驰,邴歜曰:“商人无道,国人方幸其死,吾何惧哉?”徐徐而行,俱往楚国去讫。高倾与国归父聚集群臣商议,请公子元为君,是为惠公。髯翁有诗云:
仇人岂可与同游?密近仇人仇报仇。
不是逆臣无远计,天教二憾逞凶谋。
话分两头。却说鲁文公名兴,乃僖公嫡夫人声姜之子,于周襄王二十六年嗣位。文公娶齐昭公女姜氏为夫人,生二子:曰恶,曰视。其嬖妾秦女敬嬴,亦生二子:曰接,曰叔肹。四子中,惟接年长,而恶乃嫡夫人所生,故文公立恶为世子。时鲁国任用三桓为政。孟孙氏曰公孙敖,生子曰谷,曰难。叔孙氏曰公孙兹,生子曰叔仲彭生,曰叔孙得臣。文公以彭生为世子太傅。季孙氏曰季无佚,乃季友之子,无佚生行父,即季文子也。鲁庄公有庶子曰公子遂,亦曰仲遂,住居东门,亦曰东门遂,自僖公之世,已与三桓一同用事。论起辈数,公孙敖与仲遂为再从兄弟,季孙行父又是下一辈了。因公孙敖得罪于仲遂,客死于外,故孟孙氏失权,反是仲氏、叔孙氏、季孙氏三家为政。
且说公孙敖如何得罪。敖娶莒女戴己为内子,即谷之母,其娣声己,即难之母也。戴己病卒,敖性淫,复往聘己氏之女。莒人辞曰:“声己尚在,当为继室。”敖曰:“吾弟仲遂未娶,即与遂纳聘可也。”莒人许之。鲁文公七年,公孙敖奉君命如莒修聘,因顺便为仲遂逆女。及鄢陵,敖登城而望,见己氏色甚美,是夜,竟就己氏同宿,自娶归家。仲遂见夺其妻,大怒,诉于文公,请以兵攻之。叔仲彭生谏曰:“不可。臣闻之:‘兵在内为乱,在外为寇。’幸而无寇,可启乱乎?”文公乃召公孙敖,使退还己氏于莒,以释仲遂之憾。敖与遂兄弟讲和如故。敖一心思念己氏,至次年,奉命如周,奔襄王之丧,不至京师,竟携吊币,私往莒国,与己氏夫妇相聚。鲁文公亦不追究,立其子谷主孟氏之祀。其后,敖忽思故国,使人言于谷。谷转请于其叔仲遂。遂曰:“汝父若欲归,必依我三件事乃可:无入朝,无与国政,无携带己氏。”谷使人回复公孙敖。敖急于求归,欣然许之。敖归鲁三年,果然闭户不出。忽一日,尽取家中宝货金帛,复往莒国。孟孙谷想念其父,逾年病死。其子仲孙蔑尚幼,及立孟孙难为卿。未几,己氏卒,公孙敖复思归鲁,悉以家财纳于文公,并及仲遂,使其子难为父请命。文公许之,遂复归。至齐,病不能行,死于堂阜。孟孙难固请归其丧于鲁。难乃罪人之后,又权主宗祀,以待仲蔑之长,所以不甚与事。季孙行父让仲遂与彭生、得臣是叔父行,每事不敢自专。而彭生仁厚,居师傅之任。得臣屡掌兵权,所以仲遂、得臣二人,尤当权用事。敬嬴恃文公之宠,恨其子不得为嗣,乃以重赂交结仲遂,因以其子接托之,曰:“异日接得为君,鲁国当与子共之。”仲遂感其相托之意,有心要推戴公子接。念:“叔仲彭生乃是世子恶之傅,必不肯同谋。而叔孙得臣性贪贿赂,可以利动。”时时以敬嬴所赐分赠之,曰:“此嬴氏夫人命我赠子者。”又使公子接时时诣得臣之门,谦恭请教,故得臣亦心向之。
周匡王四年,鲁文公之十有八年也。是年春,文公薨,世子恶主丧即位,各国皆遣使吊问。时齐惠公元新即大位,欲反商人之暴政,特地遣人至鲁,会文公之葬。仲遂谓叔孙得臣曰:“齐、鲁世好也。桓、僖二公,欢若兄弟。孝公结怨,延及商人,遂为仇敌。今公子元新立,我国未曾致贺,而彼先遣人会葬,此修好之美意,不可不往谢之。乘此机会,结齐为援,以立公子接,此一策也。”叔孙得臣曰:“子去,我当同行。”
毕竟二人如齐,商量出甚事来,再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东门遂援立子接 赵宣子桃园强谏
话说仲孙遂同叔孙得臣二人如齐拜贺新君,且谢会葬之情。行礼已毕,齐惠公赐宴,因问及鲁国新君:“何以名恶?世间嘉名颇多,何偏用此不美之字?”仲遂对曰:“先寡君初生此子,使太史占之,言:‘当恶死,不得享国。’故先寡君名之曰恶,欲以厌之。然此子非先寡君所爱也。所爱者长子名接,为人贤孝,能敬礼大臣,国人皆思奉之为君,但压于嫡耳。”惠公曰:“古来亦有‘立子以长’之义,况所爱乎?”叔孙得臣曰:“鲁国故事,立子以嫡,无嫡方立长。先寡君狃于常礼,置接而立恶,国人皆不顺焉。上国若有意为鲁改立贤君,愿结婚姻之好,专事上国,岁时朝聘,不敢有阙。”惠公大悦曰:“大夫能主持于内,寡人惟命是从,岂敢有违?”仲遂、叔孙得臣请歃血立誓,因设婚约,惠公许之。
遂等既返,谓季孙行父曰:“方今晋业已替,齐将复强。彼欲以嫡女室公子接,此厚援不可失也。”行父曰:“嗣君,齐侯之甥也。齐侯有女,何不室嗣君,而乃归之公子乎?”仲遂曰:“齐侯闻公子接之贤,立心与接交欢,愿为甥舅。若夫人姜氏,乃昭公之女,桓公诸子相攻如仇敌,故四世皆以弟代兄,彼不有其兄,何有于甥?”行父嘿然,归而叹曰:“东门氏将有他志矣!”仲遂家住东门,故呼为东门氏。行父密告于叔仲彭生。彭生曰:“大位已定,谁敢二心耶?”殊不以为意。仲遂与敬嬴私自定计,伏勇士于厩中,使圉人伪报:“马生驹甚良。”敬嬴使公子接同恶与视,往厩看驹毛色。勇士突起,以木棍击恶,杀之,并杀视。仲遂曰:“太傅彭生尚在,此人不除,事犹未了。”乃使内侍假传嗣君有命,召仲叔彭生入宫。彭生将行,其家臣公冉务人素知仲遂结交宫禁之事,疑其有诈,止之曰:“太傅勿入,入必死。”彭生曰:“有君命,虽死其可逃乎?”公冉务人曰:“果君命,则太傅不死矣。若非君命而死,死之何名?”彭生不听。务人牵其袂而泣。彭生绝袂登车,径造宫中,问:“嗣君何在?”内侍诡对曰:“内厩马生驹,在彼阅之。”即引彭生往厩所。勇士复攒击杀之,埋其尸于马粪之中。敬嬴使人告姜氏曰:“君与公子视被劣马踶啮,俱死矣。”姜氏大哭,往厩视之,则二尸俱已移出于宫门之外。季孙行父闻恶、视之死,心知仲遂所为,不敢明言,私谓仲遂曰:“子作事太毒,吾不忍闻也。”仲遂曰:“此嬴氏夫人所为,与某无与。”行父曰:“晋若来讨,何以待之?”仲遂曰:“齐、宋往事,已可知矣。彼弑其长君,尚不成讨,今二孺子死,又何讨焉?”行父抚嗣君之尸哭之,不觉失声。仲遂曰:“大臣当议大事,乃效儿女子悲啼,何益!”行父乃收泪。叔孙得臣亦至,问其兄彭生何在,仲遂辞以不知。得臣笑曰:“吾兄死为忠臣,是其志也,何必讳哉?”仲遂乃私告以尸处,且曰:“今日之事,立君为急。公子接贤而且长,宜嗣大位。”百官莫不唯唯,乃奉公子接为君,是为宣公。百官朝贺。胡曾先生咏史诗云:
外权内宠私谋合,无罪嗣君一旦休。
可笑模棱季文子,三思不复有良谋。
得臣掘马粪,出彭生之尸而殡之,不在话下。
再说嫡夫人姜氏闻二子俱被杀,仲遂扶公子接为君,捶胸大哭,绝而复苏者几次。仲遂又献媚于宣公,引“母以子贵”之文,尊敬嬴为夫人,百官致贺。姜夫人不安于宫,日夜啼哭,命左右收拾车仗,为归齐之计。仲遂伪使人留之曰:“新君虽非夫人所出,然夫人嫡母也,孝养自当不缺,奈何向外家寄活乎?”姜氏骂曰:“贼遂!我母子何负于汝,而行此惨毒之事?今乃以虚言留我,鬼神有知,决不汝宥也!”姜氏不与敬嬴相见,一径出了宫门,登车而去。经过大市通衢,放声大哭,叫曰:“天乎!天乎!二孺子何罪?婢子又何罪?贼遂蔑理丧心,杀嫡立庶,婢子今与国人永辞,不复再至鲁国矣!”路人闻者,莫不哀之,多有泣下者。是日,鲁国为之罢市。因称姜氏为哀姜;又以出归于齐,谓之出姜。出姜至齐,与昭公夫人母子相见,各诉其子之冤,抱头而哭。齐惠公恶闻哭声,另筑室以迁其母子。出姜竟终于齐。
却说鲁宣公同母之弟叔肹,为人忠直,见其兄藉仲遂之力,杀弟自立,意甚非之,不往朝贺。宣公使人召之,欲加重用。肹坚辞不往。有友人问其故,肹曰:“吾非恶富贵,但见吾兄,即思吾弟,是以不忍耳。”友人曰:“子既不义其兄,盍适他国乎?”肹曰:“兄未尝绝我,我何敢于绝兄乎?”适宣公使有司候问,且以粟帛赠之,肹对使者拜辞曰:“肹幸不至冻饿,不敢费公帑。”使者再三致命,肹曰:“俟有缺乏,当来乞取,今决不敢受也。”友人曰:“子不受爵禄,亦足以明志矣。家无馀财,稍领馈遗,以给朝夕饔飧之资,未为伤廉,并却之,不已甚乎?”肹笑而不答。友人叹息而去。使者不敢留,回复宣公。宣公曰:“吾弟素贫,不知何以为生?”使人夜伺其所为,方挑灯织屦,俟明早卖之,以治朝餐。宣公叹曰:“此子欲学伯夷、叔齐,采首阳之薇耶?吾当成其志可也。”肹至宣公末年方卒。终其身未尝受其兄一寸之丝,一粒之粟;亦终其身未尝言兄之过。史臣有赞云:
贤者叔肹,感时泣血。织屦自赡,于公不屑。顽民耻周,采薇甘绝。惟叔嗣音,入而不涅。一乳同枝,兄顽弟洁。形彼东门,言之污舌。
鲁人高叔肹之义,称颂不置。成公初年,用其子公孙婴齐为大夫。于是叔孙氏之外,另有叔氏。叔老、叔弓、叔辄、叔鞅、叔诣,皆其后也。此是后话,阁过一边。
再说周匡王五年,为宣公元年。正旦,朝贺方毕,仲遂启奏:“君内主尚虚,臣前与齐侯原有婚媾之约,事不容缓。”宣公曰:“谁为寡人使齐者?”仲遂对曰:“约出自臣,臣愿独往。”乃使仲遂如齐,请婚纳币。遂于正月至齐,二月迎夫人姜氏以归。因密奏宣公曰:“齐虽为甥舅,将来好恶,未可测也。况国有大故者,必列会盟,方成诸侯。臣曾与齐侯歃血为盟,约以岁时朝聘,不敢有阙。盖预以定位嘱之。君必毋恤重赂,请齐为会。若彼受赂而许会,因恭谨以事之,则两国相好,有唇齿之固,君位安于泰山矣。”宣公然其言,随遣季孙行父往齐谢婚,致词曰:“寡君赖君之灵宠,获守宗庙,恐恐焉惧不得列于诸侯,以为君羞。君若惠顾寡君,赐以会好,所有不腆济西之田,晋文公所以贶先君者,愿效贽于上国,惟君辱收之!”齐惠公大悦,乃约鲁君以夏五月会于平州之地。
至期,鲁宣公先往,齐侯继至,先叙甥舅之情,再行两君相见之礼。仲遂捧济西土田之籍以进,齐侯并不推辞。事毕,宣公辞齐侯回鲁。仲遂曰:“吾今日始安枕而卧矣。”自此,鲁或朝或聘,君臣如齐,殆无虚日,无令不从,无役不共。至齐惠公晚年,感鲁侯承顺之意,仍以济西田还之。此是后话。
话分两头。却说楚庄王旅即位三年,不出号令,日事田猎。及在宫中,惟日夜与妇人饮酒为乐。悬令于朝门曰:“有敢谏者,死无赦!”大夫申无畏入谒,庄王右抱郑姬,左抱蔡女,踞坐于钟鼓之间,问曰:“大夫之来,欲饮酒乎?闻乐乎?抑有所欲言也?”申无畏曰:“臣非饮酒听乐也。适臣行于郊,有以隐语进臣者,臣不能解,愿闻之于大王。”庄王曰:“噫!是何隐语而大夫不能解?盍为寡人言之。”申无畏曰:“有大鸟身被五色,止于楚之高阜三年矣。不见其飞,不闻其鸣,不知此何鸟也?”庄王知其讽己,笑曰:“寡人知之矣,是非凡鸟也。三年不飞,飞必冲天,三年不鸣,鸣必惊人。子其俟之。”申无畏再拜而退。
居数日,庄王淫乐如故。大夫苏从请间见庄王而大哭。庄王曰:“苏子何哀之甚也?”苏从对曰:“臣哭夫身死而楚国之将亡也!”庄王曰:“子何为而死?楚国又何为而亡乎?”苏从曰:“臣欲进谏于王,王不听,必杀臣。臣死而楚国更无谏者。恣王之意,以堕楚政,楚之亡可立而待矣!”庄王勃然变色曰:“寡人有令:‘敢谏者死。’明知谏之必死,而又欲入犯寡人,不亦愚乎?”苏从曰:“臣之愚,不及王之愚之甚也!”庄王益怒曰:“寡人胡以愚甚?”苏从曰:“大王居万乘之尊,享千里之税,士马精强,诸侯畏服,四时贡献不绝于庭,此万世之利也。今荒于酒色,溺于音乐,不理朝政,不亲贤才,大国攻于外,小国叛于内,乐在目前,患在日后。夫以一时之乐,而弃万世之利,非甚愚而何?臣之愚,不过杀身。然大王杀臣,后世将呼臣为忠臣,与龙逢、比干并肩,臣不愚也。君之愚,乃至求为匹夫而不可得。臣言毕于此矣。请借大王之佩剑,臣当刎颈王前,以信大王之令。”庄王幡然起立曰:“大夫休矣!大夫之言忠言也,寡人听子。”乃绝钟鼓之音,屏郑姬,疏蔡女,立樊姬为夫人,使主宫政。曰:“寡人好猎,樊姬谏我不从,遂不食鸟兽之肉,此吾贤内助也。”任贾、潘尪、屈荡,以分令尹斗越椒之权。早朝宴罢,发号施令。令郑公子归生伐宋,战于大棘,获宋右师华元。命贾救郑,与晋师战于北林,获晋将解扬以归,逾年放还。自是楚势日甚,庄王遂侈然有争伯中原之志。
却说晋上卿赵盾因楚日强横,欲结好于秦以拒楚。赵穿献谋曰:“秦有属国曰崇,附秦最久,诚得偏师以侵崇国,秦必来救,因与讲和,如此,则我占上风矣。”赵盾从之。乃言于灵公,出车三百乘,遣赵穿为将侵崇。赵朔曰:“秦、晋之仇深矣。又侵其属国,秦必益怒,焉肯与我议和?”赵盾曰:“吾已许之矣。”朔复言于韩厥。厥微微冷笑,附朔耳言曰:“尊公此举,欲树穿以固赵宗,非为和秦也。”赵朔嘿然而退。秦闻晋侵崇,竟不来救,兴兵伐晋,围焦邑。赵穿还兵救焦,秦师始退。穿自此始与兵政。臾骈病卒,穿遂代之。
是时,晋灵公年长,荒淫暴虐,厚敛于民,广兴土木,好为游戏。宠任一位大夫名屠岸贾,乃屠击之子,屠岸夷之孙。岸贾阿谀取悦,言无不纳。命岸贾于绛州城内起一座花园,遍求奇花异草,种植其中。惟桃花最盛,春间开放,烂如锦绣,名曰桃园。园中筑起三层高台,中间建起一座绛霄楼,画栋雕梁,丹楹刻桷,四围朱栏曲槛,凭栏四望,市井俱在目前。灵公览而乐之,不时登临,或张弓弹鸟,与岸贾赌赛,饮酒取乐。一日,召优人呈百戏于台上,园外百姓聚观。灵公谓岸贾曰:“弹鸟何如弹人?寡人与卿试之。中目者为胜,中肩臂者免,不中者以大斗罚之。”灵公弹右,岸贾弹左。台上高叫一声:“看弹!”弓如月满,弹似星流,人丛中一人弹去了半只耳朵,一个弹中了左膀。吓得众百姓每乱惊乱跳,乱嚷乱挤,齐叫道:“弹又来了!”灵公大怒,索性教左右会放弹的一齐都放。那弹丸如雨点一般飞去,百姓躲避不迭,也有破头的,伤额的,弹出乌珠的,打落门牙的,啼哭号呼之声,耳不忍闻。又有唤爹的,叫娘的,抱头鼠窜的,推挤跌倒的,仓忙奔避之状,目不忍见。灵公在台望见,投弓于地,呵呵大笑,谓岸贾曰:“寡人登台,游玩数遍,无如今日之乐也。”自此百姓每望见台上有人,便不敢在桃园前行走。市中为之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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