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校对)第46部分在线阅读

車生者，家不中貲[1]而耽飲，夜非浮三白不能寐也[2]，以故牀頭尊常不空。一夜睡醒，轉側間似有人共卧者，意是覆裳墮耳，摸之則茸茸[3]有物，似猫而巨；燭之，狐也，酣醉而犬卧[4]。視其瓶，則空矣，笑曰[5]：「此我酒友也。」〔但評〕此狐是畢吏部一流人物，引爲酒友，終身可以無憾。〔馮評〕我量不及三蕉葉，却喜見名人豪飲。與君爲友，狐許我否？不忍驚，覆衣加臂，與之共寢，留燭以觀其變。半夜，狐欠伸，生笑曰：「美哉睡乎！」啟覆視之，儒冠之俊人也。起拜榻前[6]，謝不殺之恩，生曰：「我癖於蘖[7]，而人以爲癡；卿，我鮑叔[8]也，如不見疑，當爲糟丘[9]之良友[10]。」〔馮評〕「白家烏帽重屏裏，初試紅泥小火爐。恰是滄州酒船到，不愁風雪壓屠蘇。酒車冒雪遠衝泥，尺素殷勤謝傳題。一樹山查紅破蕊，花前催進玉東西。」漁洋《答謝方山惠滄酒》詩，頗得此中三昧。〔但評〕耽飲而家不中貲，宜以酒爲命矣，乃瓶之罄而無吝心，狐既醉而無殺心，引爲鮑叔，共老糟丘，杖頭錢不空，其願已足，可謂醉裏菩提，酒中仙子。人以爲癡，其癡正不易及。曳登榻，復共寢，且言：「卿可常臨，無相猜[11]。」狐諾之。生既醒，則狐已去，乃治旨酒一盛[12]，耑[13]伺狐。抵夕果至，促膝歡飲[14]。狐量豪善諧，於是恨相得晚[15]。狐曰：「屢叨良醖，何以報德？」生曰：「斗酒之歡，何置齒頰[16]！」狐曰：「雖然，君貧士，杖頭錢[17]不大易。當爲君少謀酒貲。」〔但評〕平生止此恨耳，果爾，當與君同老是鄉。明夕，來告曰：「去此東南七里，道側有遺金，可早取之。」詰旦而往，果得二金，乃市佳肴，以佐夜飲。狐又告曰：「院後有窖[18]藏，宜發之。」如其言，果得錢百餘千，喜曰：「囊中已自有，莫漫愁沽[19]矣。」〔馮評〕「囊中」二句，截用韻語，趣甚。〔但評〕衹此已足，夫復何求？狐曰：「不然，轍中水胡可以久掬？合更謀之。」異日，謂生曰：「市上荍價廉，此奇貨可居[20]。」從之，收荍四十餘石，人咸非笑之。未幾，大旱，禾豆盡枯，惟荍可種；售種，息十倍[21]。由此益富，治沃田二百畝。但問狐，多種麥則麥收，多種黍則黍收，一切種植之早晚，皆取决於狐。日稔密，呼生妻以嫂，視子猶子焉[22]。後生卒，狐遂不復來。
王阮亭云：「車君灑脱可喜[23]。」
〔何評〕車耽於酒，故狐但爲之謀酒貲而已，至沃田二百畝，多收黍麥，自是種植所得，非幸獲也。
〔方評〕諺云：「堯舜千鍾，孔子百觚。」子路榼之，尚飲十榼，飲何損於人哉！况糟丘得此良友，宜車君終老于是鄉也矣。
【校記】（底本：康熙本
參校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青本、鑄本）
[1]
家不中貲：〖何註〗貲音髭，財産也。中貲，中人之貲産也。《史記·遊俠列傳》：「郭解家貧不中貲。」
[2]
「寐」：鑄本作「寢」。
[3]
茸茸：〖何註〗茸音戎，細毛也。《詩》：「狐裘蒙茸。」
[4]
「犬卧」：鑄本作「大卧」。
[5]
鑄本「笑」上有「因」字。
[6]
「拜」：康熙本作「謝」，今據諸參校本改。
[7]
蘖：〖何註〗音曲臬，酒母也。《書·説命》：「爾惟蘖。」
[8]
鮑叔：〖何註〗鮑叔薦管仲，管仲嘗謂「鮑叔知我。」〖吕註〗《史記·管晏列傳》：「管仲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
[9]
糟丘：〖何註〗紂以酒爲糟丘。〖吕註〗《南史·陳暄傳》：「暄嗜酒，其兄子秀致書於暄友人何胥，冀以諷諫。暄聞之，與秀書曰：『速營糟丘，吾將老焉，爾無多言。』」
[10]
「當爲」：青本作「當作」。
[11]
鑄本無「共」字。青本「常」下有「相」字。「猜」：康熙本作「猜疑」，今據四參校本改。《吕無病》：「何用相猜。」
[12]
一盛：〖何註〗猶云一壺。
[13]
耑：〖何註〗《説文》：「始也。」今借作專。
[14]
「歡飲」：二十四卷本作「欣飲」。
[15]
恨相得晚：〖吕註〗《史記·主父偃傳》：「主父偃上書闕下，徐樂、嚴安俱上書。天子召見三人，謂曰：『公等皆安在？何相見之晚也。』」又《灌夫傳》：「魏其、灌夫兩人相爲引重，其遊如父子然，相得歡甚無厭，恨相知晚也。」
[16]
鑄本無「齒」字。
[17]
杖頭錢：〖何註〗阮宣百錢挂杖頭，至酒店便酣飲，家無儋石，晏如也。〖吕註〗《世説》：「阮宣子常步行，以百錢挂杖頭，至酒店，便獨酣適，雖當時貴盛不肯詣也。」王勃詩：「不應長賣卜，須得杖頭錢。」
[18]
窖：〖何註〗音教。《月令》：「穿竇窖。」圓曰竇，方曰窖。
[19]
莫漫愁沽：〖吕註〗賀知章詩：「莫漫愁沽酒，囊中自有錢。」
[20]
奇貨可居：〖吕註〗《史記·吕不韋傳》：「秦安國君中男名子楚，爲秦質子於趙。趙不甚禮。吕不韋賈邯鄲，見而憐之，曰：『此奇貨，可居。』」註：「言可居積，以乘時射利也。」
[21]
「息」：鑄本作「忽」。
[22]
「視子」：二十四卷本作「視生子」。「猶子」：康熙本作「視子」，今據諸參校本改。
[23]
「阮亭」：青本作「漁洋」。
蓮香
桑生，名曉，字子明，沂州人，少孤，館於紅花埠[1]。桑爲人静穆[2]自喜，日再出，就食東鄰，餘時堅坐而已。東鄰生偶至[3]，戲曰：「君獨居，不畏鬼狐耶？」〔但評〕一篇離奇變幻之文，皆從「戲」字生出，故作文之要在於立意立胎。○鬼狐雙提，而以戲語出之，了無痕跡。〔何評〕總批。笑答曰[4]：「丈夫何畏鬼狐？雄來吾有利劍，雌者尚當開門納之。」鄰生歸，與友謀，梯妓於垣而過之。〔但評〕因戲引出妓。彈指叩扉，生窺問其誰，妓自言：「鬼也[5]。」生大懼，齒震震有聲。妓逡巡自去。鄰生早至生齋，生述所見，且告將歸。鄰生鼓掌曰：「何不開門納之？」〔但評〕借逕而入，極巧極便。生頓悟其假，遂安居如初。積半年，一女子夜來叩齋。〔但評〕因妓之戲引起狐。生意友人之復戲也，〔何評〕結在此。啟門延入[6]，則傾國[7]之姝，驚問所來，曰：「妾蓮香[8]，西家妓女。」埠上青樓[9]故多，信之。〔何評〕妓以爲鬼，狐以爲妓，漸引。息燭登牀，綢繆甚至。自此三五夕輒一至[10]。一夕，獨坐凝思，一女子翩然入。〔但評〕因狐引起鬼。生意其蓮，承逆與語[11]，覿面殊非：年僅十五六，軃袖[12]垂髫，風流秀曼，行步之間，若還若往。生大愕，疑爲狐。〔何評〕狐以爲妓，鬼以爲狐，實借妓以引出狐鬼。女曰：「妾良家女，姓李氏。慕君高雅，幸賜垂盼[13]。」〔但評〕借妓而出蓮香，文勢已不鶻突，已不疏散，乃出李女，而猶必牽合蓮香，此鈎連法也。通篇鬼狐並寫，俱用此法，即所謂「緊」字訣。生喜，握其手，冷如冰，問：「何凉也？」曰：「幼質單寒，夜蒙霜露，那得不爾！」既而羅襦[14]衿解，儼然處子，女曰：「妾爲情緣，葳蕤[15]之質，一旦失守。不嫌鄙陋，願常侍枕席。房中得無有人否？」生云：「無他，止一鄰娼，顧亦不常。」女曰：「謹當避之[16]。妾不與院中人等，君秘勿洩。彼來我往，彼往我來可耳。」〔但評〕處處俱用串插之筆，雙管齊下，如牟尼一串，如玉環無端，此作兩扇題之妙訣也。鷄鳴欲去，贈綉履一鈎，曰：「此妾下體所着，弄之足寄思慕。然有人慎勿弄也！」受而視之，翹翹如解結錐，〔馮評〕善寫狀。心甚愛悦。越夕無人，便出審玩，女飄然忽至，遂相款暱[17]。自此每出履，則女必應念而至，異而詰之，笑曰：「適當其時耳。」一夜蓮香來，驚云[18]：「郎何神氣蕭索？」生言：「不自覺。」蓮便告别，相約十日。去後，李來恒無虚夕，問：「君情人何久不至？」因以所約相告。李笑曰：「君視妾何如蓮香美？」生曰[19]：「可稱兩絶。但蓮卿肌膚温和。」李變色曰：「君謂雙美，對妾云爾[20]。渠必月殿仙人，妾定不及。」〔但評〕吐屬極佳，醋而有味。因而不歡。乃屈指計，十日之期已滿，囑勿漏，將竊窺之。〔但評〕欲明點出鬼狐，而借逕相窺，欲寫其相窺，而借端競美。文思幽折乃爾。〔何評〕漸引合。次夜，蓮香果至，笑語甚洽，及寢，大駭曰：「殆矣！十日不見，何益憊[21]損[22]？保無有他遇否？」生詢其故，曰：「妾以神氣驗之，脈析析如亂絲[23]，鬼症也。」〔但評〕借狐口中點出鬼。次夜李來，生問：「窺蓮香何似？」曰：「美矣。妾固疑世間無此佳人[24]，果狐也。〔但評〕借鬼口中點出狐。去，吾尾之，南山而穴居。」生疑其妬，漫應之。逾夕，戲蓮香曰：「余固不信，或謂卿狐者。」〔但評〕知其狐而不信爲狐。蓮亟問：「是誰之云[25]？」笑曰：「我自戲卿。」蓮曰：「狐何異於人？」曰：「惑之者病，甚則死，是以可懼。」蓮曰[26]：「不然。如君之年，房後三日，精氣可復，縱狐何害？設旦旦[27]而伐之，人有甚於狐者矣。〔但評〕人甚於狐，今謂惑人婦爲狐媚者，轉覺降一等。〔馮評〕名言。後生小子敬而聽之。〔何評〕名言。天下癆尸瘵鬼[28][29]，寧皆狐蠱死耶？雖然，必有議我者。」生力白其無。蓮詰益力，生不得已洩之，蓮曰：「我固怪君憊也。然何遽至此？得勿非人乎？〔但評〕筆筆跌宕，字字婉折。君勿言，明宵，當如渠之窺妾者[30]。」〔但評〕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何評〕漸引合。是夜李至，裁三數語，聞窗外嗽聲，急亡去。蓮入曰：「君殆矣！是真鬼物！暱其美而不速絶，冥路近矣！」生意其妬，默不語。蓮曰：「固知君不能忘情，然不忍視君死。明日，當携藥餌，爲君一除陰毒[31]。幸病蒂猶淺，十日恙當已。請同榻以俟痊可[32]。」次夜，果出刀圭[33]藥啖生。頃刻，洞下兩三行[34]，覺臓腑清虚，精神頓爽，心德之，然終不信爲鬼[35]。〔但評〕知其鬼而不信爲鬼。蓮香夜夜同衾偎生[36]，生欲與合，輒拒之[37]。數日後，膚革充盈，欲别，殷殷囑絶李。生謬應之，及閉户挑燈，輒捉履傾想。李忽至，數日隔絶，頗有怨色。生曰：「彼連宵爲我作巫醫，請勿爲懟，情好在我。」李稍懌[38][39]。生枕上私語曰：「我愛卿甚，乃有謂卿鬼者。」李結舌[40]良久，駡曰：「必淫狐之惑君聽也！若不絶之，妾不來矣！」遂嗚嗚飲泣，生百詞慰解乃罷。隔宿蓮香至，知李復來，怒曰：「君必欲死耶？」生笑曰：「卿何相妬之深？」蓮益怒，曰：「君種死根，妾爲若除之，不妬者將復何如[41]？」生託詞以戲曰：「彼云前日之病[42]，爲狐祟耳。」蓮乃嘆曰：「誠如君言？君迷不悟，萬一不虞，妾百口何以自解？請從此别。百日後當視君於卧榻中。」留之不可，怫然逕去。由是於李夙夜必偕[43]。約兩月餘，覺大困頓，初猶自寬解，日漸羸瘠，惟飲饘粥[44]一甌；欲歸就奉養[45]，尚戀戀不忍遽去，因循數日，沉綿不可復起。鄰生見其病憊，日遣館僮饋給食飲。生至是始疑李[46]，因謂李曰：「吾悔不聽蓮香之言，一至於此[47]！」言訖而瞑，移時復甦，張目四顧，則李已去，自是遂絶。生羸卧空齋，思蓮香如望歲[48][49]。一日，方凝想間，忽有搴簾入者，則蓮香也。臨榻哂曰[50]：「田舍郎，〔何評〕語絶妙，久其思易婦也。我豈妄哉[51]？」生哽咽良久，自言知罪，但求拯救，蓮曰：「病入膏肓[52]，實無救法。姑來永訣，以明非妬。」生大悲曰：「枕底一物，煩代碎之。」蓮搜得履，〔何評〕引合。持就燈前，反復展玩。李女欻入，卒見蓮香，返身欲遯。蓮以身蔽門[53]，李窘急不知所出。生責數之，李不能答。蓮笑曰：「妾今始得與阿姨面相質。曩謂郎君舊疾，未必非妾致，今竟何如？」李俯首謝過。蓮曰：「佳麗如此，乃以愛結仇耶？」〔馮評〕「以愛結仇」四字，可當一部度人經。〔何評〕至言。○憐之亦愛之。李投地隕泣，乞垂憐救。蓮扶起[54]，細詰生平，曰：「妾，李通判女。早夭，瘞於牆外。已死春蠶，遺絲未盡[55]，與郎偕好，妾之願也；致郎於死，良非素心。」〔但評〕致死良非素心，語固真誠；然古今緣愛成仇，因情致死者，豈皆其素心哉！此非特姦邪之事始然也。淫欲無度，以瘵而死，即琴瑟之好，何獨不然！蓮曰：「聞鬼利人死，以死後可常聚，然否？」曰：「不然。兩鬼相逢，並無樂趣[56]。〔何評〕自此一説，恐不盡如此。如樂也，泉下少年郎豈少哉！」蓮曰：「癡哉！夜夜爲之，人且不堪，而况於鬼？」李問：「狐能死人，何術獨否？」蓮曰：「是採補者流，妾非其類。故世有不害人之狐，斷無不害人之鬼，〔但評〕世本無害人之狐，亦無害人之鬼，特人之自害耳。——以陰氣盛也。」生聞其語，始知狐鬼皆真。〔但評〕此句全收上文，並直收到「戲」字。○點「鬼狐」二字，即從鬼口中説出狐，從狐口中説出鬼，用意用筆，已極曲折，而作者猶嫌其直也，本李欲窺蓮，却先從蓮口中隱露李之爲鬼，然後寫鬼之窺蓮爲狐，因以狐語狐，使知議我者爲窺我之人，而即以渠之窺我者窺之，而見其爲鬼。以鬼窺狐，復以狐窺鬼，以鬼之指狐而不信其爲狐，以狐之指鬼而不信其爲鬼；復以鬼語鬼，而使鬼怨狐，勸之絶狐，狐復怒鬼，戒之絶鬼。鬼狐相敵，而勢兩不相下矣，乃又託爲鬼之誣狐，致狐去而鬼獨留，夫然後開門並納鬼狐者，不死於狐而死於鬼矣，死於鬼而始悔於狐矣。始死而鬼去，復蘇而狐來；以狐絶鬼，復以狐致鬼；鬼避狐，狐質鬼，而後鬼乃自認爲鬼，狐亦自認爲狐。「鬼狐」二字，至此方算正點。又從狐口中鬼狐並寫，而後以始知狐鬼皆真，作一小束。五花八門，千山萬水，真耐人尋繹也。幸習常見慣[57]，頗不爲駭，但念殘息如絲，不覺失聲大痛。蓮顧問：「何以處郎君者？」李赧然遜謝。蓮笑曰[58]：「恐郎强健，醋娘子要食楊梅[59]也。」李斂袵[60]曰：「如有醫國手[61]，使妾得無負郎君，便當埋首地下，敢復靦然[62]人世耶[63]！」蓮解囊出藥，曰：「妾早知有今，别後採藥三山，凡三閲月物料始備，瘵蠱至死，投之無不蘇者。然症何由得，仍用何引，〔何評〕引法。不得不轉求效力。」問：「何需？」曰：「櫻口中一點香涶耳。我以丸進[64]，煩接口而唾之。」〔但評〕本以狐醫，却先用鬼醫。非鬼唾真可以作引也，情文相生，仍是互寫法耳。李暈生頤頰，俯首轉側而視其履。蓮戲曰：「妹所得意惟履耶[65]？」李益慚，俯仰若無所容。蓮曰：「此平時熟技，今何吝焉？」遂以丸納生吻，轉促偪之。李不得已唾之，蓮曰：「再！」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咽。少間，腹殷然如雷鳴[66]。復納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氣[67]。生覺丹田火熱，精神焕發。蓮曰：「愈矣！」李聽鷄鳴，徬徨别去。蓮以新瘥，尚須調攝[68]，就食非計，因將外户反關，偽示生歸，以絶交往，日夜守護之。李亦每夕必至[69]，給奉殷勤，事蓮猶姊，蓮亦深憐愛之。居三月，生健如初，李遂數夜不至[70]；偶至，一望即去，相對時，亦悒悒不樂。蓮常留與共寢，必不肯。生追出，提抱以歸，身輕如芻靈[71][72]。女不得遯，遂着衣偃卧，蜷[73]其體不盈二尺。蓮益憐之，陰使生狎抱之，而撼[74]摇亦不得醒。生睡去，覺而索之，已杳。後十餘日，更不復至。生懷思殊切，恒出履共弄。蓮嘆曰：「裊娜[75]如此[76]，妾見猶憐[77]，何况男子！」生曰：「昔日弄履則至，心固疑之，然終不料其鬼。今對履思容，實所愴惻。」因而泣下。先是，富室章姓有女子燕兒[78]，年十五，不汗而死；終夜復蘇，起顧欲奔。章扃户，不聽出。女自言[79]：「我通判女魂。感桑郎眷注，遺舄猶存彼處。〔但評〕作鬼時得意惟履，再生猶不能忘。我真鬼耳，〔但評〕必至隔世乃認真鬼。錮我何益？」以其言有因，詰其至此之由，女低徊反顧，茫不自解。或有言桑生病歸者，女執辨其誣。家人大疑。東鄰生聞之，逾垣往窺，見生方與美人對語；掩入逼之，張皇間已失所在。鄰生駭詰，生笑曰：「向固與君言，雌者則納之耳。」〔但評〕用真實事作支吾語，又回映起處，極有情致。鄰生述燕兒之言，生乃啟關，將往偵探[80]，苦無由。章母聞生果未歸，益奇之。故使傭媪索履，生遽出以授。燕兒得之喜，試着之，鞋小於足者盈寸，大駭。攬鏡自照[81]，忽恍然悟己之借軀以生也者，因陳所由，母始信之。女鏡面大哭曰：「當日形貌，頗堪自信，每見蓮姊，猶增慚怍[82]。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但評〕至是鬼狐兩合矣，又以鬼恥爲鬼，生出波折。復嫌拋却「鬼狐」二字，而以雌者納之，人不如鬼等語，頻頻點綴，即以照應上文，方不致前後成兩樣文字。○到底仍用穿插之筆，不樂爲鬼，乃借軀以生，人也不如鬼，寫癡情女子，真是可憐。把履號咷，勸之不解，蒙衾僵卧，食之亦不食，體膚盡腫；凡七日不食，卒不死，而腫漸消，覺飢不可忍，乃復食。數日，徧體瘙癢[83]，皮盡脱。晨起，睡舄遺墮，索着之，則碩大無朋[84]矣。因試前履，肥瘦吻合[85]，乃喜；〔但評〕此時真得意惟履矣，收拾上文無數「履」字。復自鏡，則眉目頤頰，宛肖生平，益喜。盥櫛見母，見者盡眙。蓮香聞其異，勸生媒通之，而以貧富懸邈[86]，不敢遽進[87]。會媪初度[88]，因從其子婿行，往爲壽。媪睹生名，故使燕兒窺簾誌客。生最後至，女驟出捉袂[89][90]，欲從與俱歸。母訶譙[91]之，始慚而入。生審視宛然，不覺零涕，因拜伏不起。媪扶之，不以爲侮[92]。生出，浼女舅執柯[93]。媪議擇吉贅[94]生。生歸告蓮香，且商所處。蓮悵然良久，便欲别去。〔但評〕一波未已，一波又興。生大駭，涕下[95]。蓮曰：「君行花燭[96]於人家，妾從而往，亦何形顔？」生謀先與旋里而後迎燕，蓮乃從之。生以情白章，章聞其有室，怒加誚讓。燕兒力白之，乃如所請。至日，生往親迎[97]。家中備具，頗甚草草；及歸，則自門達堂，悉以罽毯[98]貼地，百千籠燭，燦列如錦。〔但評〕蓮香終是可愛。〔何評〕狐也。蓮香扶新婦入青廬[99]，搭面[100]既揭，歡若生平。蓮陪卺飲，因細詰還魂之異，燕曰：「爾日悒鬱無聊[101]，徒以身爲異物，自覺形穢[102]。别後憤不歸墓，〔馮評〕作鬼也要有志氣。隨風漾泊[103]。每見生人則羨[104]之。晝憑草木，夜則信足沉浮[105]，偶至章家，見少女卧牀上，近附之[106]，未知遂能活也。」蓮聞之，默默若有所思。〔但評〕鬼恥爲鬼，鬼已人矣。狐雖生，終非人也。鬼以身爲異物，自慚形穢而求生；狐得不以身爲異類，自慚形穢而求死乎？狐不死不得爲人，是狐之恥爲狐而卒得爲人者，由有感於鬼之恥爲鬼而然也。故下文衹以「恥於爲鬼」一句作收，已是兩邊都到。逾兩月，蓮舉一子，産後暴病，日就沉綿，捉燕臂曰：「敢以孽種相累，我兒即若兒。」燕泣下，姑慰藉之。爲召巫醫，輒却之；沉痼彌留[107]，氣如懸絲，生及燕兒皆哭，忽張目曰：「勿爾！子樂生，我自樂死。如有緣，十年後可復相見[108]。」言訖而卒。啟衾將斂，尸化爲狐。〔但評〕必至死後，乃化真狐。生不忍異視，厚葬之。子名狐兒，燕撫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兒哭諸其墓。後生舉於鄉[109]，家漸裕，而燕苦不育。狐兒頗慧，然單弱多疾。燕每欲生置媵。一日，婢忽白：「門外一嫗，携女求售。」〔馮評〕如此陡入，掃却多少語言，文字斷不茸沓，若順叙蓮娘如何投生，一一寫來，便是呆筆。燕呼入，卒見[110]，大驚曰：「蓮姊復出耶！」生視之，真似，亦駭，問：「年幾何？」答云：「十四。」「聘金幾何？」曰：「老身止此一塊肉[111]，但俾得所，妾亦得啖飯處，後日老骨不委溝壑[112]，足矣。」生優價而留之。〔但評〕兩個再生人，俱不失本來面目。燕握女手，入密室，撮其頷而笑曰[113]：「汝識我否？」答言：「不識。」詰其姓氏，曰：「妾韋姓。父徐城賣漿者，死三年矣。」燕屈指停思，蓮死恰十有四載。又審視女[114]，儀容態度，無一不神肖者，乃拍其頂而呼之曰：「蓮姊，蓮姊！十年相見之約[115]，當不欺吾。」女忽如夢醒，豁然曰：「咦[116]！」因熟視燕兒。生笑曰：「此似曾相識之燕飛來[117]也[118]。」〔但評〕用成語指點有情。〔何評〕愴絶。語「蓮」如泣然可知。女泫然[119]曰：「是矣。聞母言，妾生時便能言，以爲不祥，犬血飲之，遂昧宿因。今日殆如夢寤[120]。娘子其恥於爲鬼之李妹耶？」〔馮評〕數語從女口中追叙，便已醒豁。共話前生，悲喜交至[121]。〔但評〕「鬼狐」二字至此大收束。一日，寒食，燕曰：「此每歲妾與郎君哭姊日也。」〔何評〕愴絶。遂與親登其墓：荒草離離，木已拱矣[122]。女亦太息，燕謂生曰[123]：「妾與蓮姊兩世情好，不忍相離，宜令白骨同穴。」〔但評〕鬼狐並爲生人，奇矣。直寫前世之白骨同穴。則更奇。鬼狐若此，鬼狐何害。生從其言，啟李冢得骸，舁歸而合葬之。〔何評〕蓮李合來。親朋聞其異，吉服臨穴，不期而會者數百人。余庚戌南遊，至沂，阻雨，休於旅舍；有劉生子敬，其中表[124]親，出同社王子章所撰[125]《桑生傳》，約萬餘言，得卒讀。此其崖略[126]耳。〔馮評〕自己登場，書庚戌，書劉子敬，書王子章，皆證實之言。
異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難得者，非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覥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
王阮亭云：「賢哉蓮娘！巾幗[127]中吾見亦罕，况狐耶[128]！」
〔何評〕蓮以憐稱，李以履著，同歸于桑，日相連理。揆其託名假義，爲狐爲鬼，並屬子虚。故夫女也借身，無異張冠李戴；蓮兮再世，何殊弧佩韋弦？至若兩屬秘密，並慕竊窺，納李垂危，依蓮復活，正《易》所謂「見豕負塗，載鬼一車，先張之弧，後脱之弧」者矣。夫何遊魂漾泊，宛如兔死狐悲；寒食凄凉，衹有墓門草宿。一片迷離景况，衹令魂銷。浮屠氏不三宿桑間，良有以也。
〔方評〕嗟乎！桑生其茫茫然，唯知好淫者歟？明明妓，而以爲鬼，安得不明明狐而又爲妓乎？然于蓮娘，謂之好色，可；謂之好德，更無不可。數日一至，合歡而不繼以淫，三山採藥，之死而力致其生，即純臣以道事君，鞠躬盡瘁，亦不過此。何桑因愛李，遂不信蓮耶？嗚呼！臣之于君，忠者多忤意，佞者多順旨；積忤生憎，積順生愛。愛憎倒置，菑必逮夫身。如蓮之欲合猶拒，李之應念而來，猶小焉者。且蓮之責李，以愛成仇，而致郎於死也。彼姦佞豈明知害君以亡國，並不利己，故爲是曲意從君哉！其始亦不過爲固寵計耳；迨至無可救藥，雖乞憐於正人，而已無及矣，則忠佞辨之不早辨也。
【校記】（底本：康熙本
參校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青本、黄本、鑄本）
[1]
埠：〖何註〗同步，水濱也。
[2]
穆：〖何註〗深遠也。
[3]
「名」：二十四卷本作「明」。鑄本無「偶至」二字。
[4]
「答曰」：青本、黄本作「答云」。
[5]
「其」：二十四卷本作「爲」。「鬼也」：諸參校本作「爲鬼」。
[6]
「啟門」：青本、黄本作「啟户」。
[7]
傾國：〖何註〗謂美也。〖吕註〗《前漢書·李延年傳》：「延年侍上，歌曰：『北方有佳人，絶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上嘆息曰：『善哉！豈有此乎？』平陽主因言延年有女弟。上召見之，妙麗善舞，由是得幸。」
[8]
康熙本「妾」作「妾名」，今據五參校本改。
[9]
青樓：〖何註〗歌妓之所居也。杜牧之詩：「贏得青樓薄幸名。」
[10]
「夕」：青本作「日」，鑄本作「宿」。
[11]
「意其」：二十四卷本作「意爲」。青本、黄本、「蓮」作「蓮香」，無「承」字。
[12]
軃袖：〖何註〗軃，應作嚲，多上聲，袖垂也。△按：軃同嚲。唐岑參詩：「竹暄交砌葉，柳軃拂窗條。」
[13]
「生大愕」：參校本無「生」字。「賜」：異史本、二十四卷本、黄本、鑄本作「能」。
[14]
羅襦：〖何註〗羅衣也。《戰國策》：「淳于髡曰：『羅襦襟解，微聞香澤。』」
[15]
葳蕤：〖何註〗葳，於非切；蕤，鋭平聲。葳蕤一名麗草，一名娃草，一名女草，皆謂質之弱媚也。〖吕註〗《楚辭》：「上葳蕤而防露。」註：「葳蕤，草木初生貌。」《述異記》：「葳蕤草一名麗草，又呼爲女草。」
[16]
「一旦」：參校本作「一朝」。鑄本「顧」下無「亦」字。「謹當」：青本、黄本作「君謹當」，異史本、二十四卷本、鑄本作「當謹」。
[17]
款暱：〖何註〗款洽而親暱也。
[18]
鑄本「云」作「曰」，並異史本、二十四卷本「蓮香來」作「蓮來」。
[19]
上十九字：康熙本部分殘缺。「所約相告」：鑄本、二十四卷本、異史本作「相約告」，青本、黄本無「相」。「何如蓮香美」：康熙本作「較蓮香何如」，今據五參校本改。「生曰」：五參校本作「曰」。
[20]
鑄本「對」下無「妾」字。
[21]
憊：〖何註〗羸困也。《通俗文》：「疲極也。」
[22]
「益」：二十四卷本作「遽」。
[23]
「析析」：康熙本殘缺，此用青本、黄本、二十四卷本、王金範十八卷本。異史本、鑄本作「拆拆」。
[24]
「疑」：鑄本作「謂」，底本殘缺，今從青本、黄本、二十四卷本、異史本。
[25]
「之云」：鑄本作「所云」。
[26]
「蓮曰」：鑄本作「蓮香曰」。
[27]
旦旦：〖何註〗《詩·衛風》：「信誓旦旦。」△按：「旦旦」有二義：一爲誠懇，一爲每日。據文義爲後者。
[28]
癆尸瘵鬼：〖何註〗癆瘵音勞祭。癆，損病也；瘵，勞病也。△按：瘵音債。
[29]
「癆」：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病」。
[30]
鑄本「渠之」作「渠」。
[31]
「不能」：鑄本作「不」。「一除」：鑄本作「以除」。
[32]
「俟」：鑄本作「視」。
[33]
刀圭：〖何註〗古撮藥器也。〖吕註〗《神仙傳》：「沈義學道於蜀，老君使玉女持金案玉杯盛藥賜之曰：『此是神丹，飲者不死，夫婦各一刀圭。』」《清異録》：「《高麗博學記》云：『酥名大刀圭，醍醐名小刀圭，酪名水刀圭，乳腐名草創刀圭。』」庾信詩：「盛丹須竹節，量藥用刀圭。」○陶弘景《名醫别録》：「凡散藥有云刀圭者，十分方寸匕之一，準如梧桐子大也。方寸匕者，作匕正方一寸，抄散取不落爲度。」《池北偶談》：「刀圭字常用之，而未有確義。《碧里雜存》云：在京師買得古錯刀三枚，形似今之剃刀，其上一圈，如圭璧之形，中一孔，即貫索之處。蓋服食家舉刀取藥，僅滿其上之圭，故謂之圭，言其少耳。泉、布、錯刀，皆古錢名也。」
[34]
「兩三」：鑄本作「三兩」。
[35]
鑄本「心」下有「雖」字，青本、黄本「鬼」下有「病」字。
[36]
青本、黄本「蓮」下無「香」字。
[37]
「拒」：鑄本作「止」。
[38]
懌：〖何註〗音睪，悦也。《詩·小雅》：「既見君子，庶幾悦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