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演义(校对)第44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44/54

太白出得场来,怨气冲天,吴筠再三劝慰。太白立誓,若他日得志,定教杨国忠磨墨,高力士脱靴,方出胸中恶气。这边贺知章在闱中阅卷,暗中摸索,中了好些真才,只道李白必在其内,及至榜发,偏是李白不曾中得,心中十分疑讶。直待出闱,方知为杨、高二人所摈,其事反因叮嘱而起。知章懊恨,自不必说。
且说那榜上第一名是秦国桢,其兄秦国模,中在第五名,二人乃是秦叔宝的玄孙,少年有才,兄弟同掇巍科,人人称羡。至殿试之日,二人入朝对策,日方午,便交卷出朝,家人们接着,行至集庆坊,只听得锣鼓声喧,原来是走太平会的。一霎时,看的人拥挤将来,把他兄弟二人挤散。及至会儿过了,国桢不见了哥哥,连家人们也都不见,只得独自行走。正行间,忽有一童子叫声:“相公,我家老爷奉请,现在花园中相候。”国桢道:“是那个老爷?”童子道:“相公到彼便知。”
国桢只道是那一个朝贵,或者为科名之事,有甚话说,因不敢推却。童子引他入一小巷,进一小门,行不几步,见一座绝高的粉墙。从墙边侧门而入,只见里面绿树参差,红英绚烂。一条街迳,是白石子砌的。前有一池,两岸都种桃花杨柳,池畔彩鸳白鹤,成对儿游戏。池上有一桥,朱栏委曲。走进前去,又进一重门,童子即将门儿锁了。内有一带长廊,庭中修竹干竿,映得廊檐碧翠。转进去是一座亭子,匾额上题着“四虚亭”三字,又写“西州李白题”。亭后又是一带高墙,有两扇石门,紧紧的闭着。
童子道:“相公且在此略坐,主人就出来也。”说罢,飞跑的去了。国桢想道:“此是谁家,有这般好园亭?”正在迟疑,只见石门忽启,走出两个青衣的侍女,看了国桢一看,笑吟吟的道:“主人请相公到内楼相见。”国桢道:“你主人是谁,如何却教女使来相邀?”侍女也不答应,只是笑着,把国桢引入石门。早望见画楼高耸,楼前花卉争妍,楼上又走下两个侍女来,把国桢簇拥上楼。只听得楼檐前,笼中鹦鹉叫道:“有客来了。”国桢举目看那楼上,排设极其华美,琉璃屏,水晶帘,照耀得满楼光亮。桌上博山炉内,热着龙涎妙香,氤氲扑鼻,却不见主人。忽闻侍女传呼夫人来,只见左壁厢一簇女侍们拥着一个美人,徐步而出,那美人怎生模样?
眼横秋水,眉扫春山。可怜杨柳腰,柔枝若摆。堪爱桃花面,艳色如酣。宝髻玲珑,恰称绿云高挽;绣裙稳贴,最宜翠带轻垂。果然是金屋娇姿,真足称香闺丽质。
国桢见了,急欲退避,侍女拥住道:“夫人正欲相会。”国桢道:“小生何人,敢轻与夫人觐面?”那夫人道:“郎君果系何等人,乞通姓氏。”国桢心下惊疑,不敢实说,将那秦字桢字拆开,只说道:“姓余名贞木,本未列郡庠,适因春游,被一童子误引入潭府,望夫人恕罪,速赐遣发。”说罢深深一揖,夫人还礼不迭。一双俏眼儿,把国桢觑看。见他仪容俊雅,礼貌谦恭,十分怜爱。便移步向前,伸出如玉的一只手儿,扯着国桢留坐。国桢逡巡退逊道:“小生轻造香阁,蒙夫人不加呵斥,已为万幸,何敢共坐?”夫人道:“妾昨夜梦一青鸾,飞集小楼,今日郎君至此,正应其兆。郎君将来定当大贵,何必过谦。”国侦只得坐下,侍女献茶毕,夫人即命看酒。国桢起身告辞。夫人笑道:“妾夫远出,此间并无外人,但住不妨。
况重门深锁,郎君欲何往乎?”国桢闻言,放心侍定,少顷侍女排下酒席,夫人拉国桢同坐共饮,说不尽佳肴美味,侍女轮流把盏。国桢道:“不敢动问夫人何氏?
尊夫何官?”夫人笑道:“郎君有缘至此,但得美人陪伴,自足怡情,何劳多问。”
国桢因自己也不曾说真名字,便也不去再问他。两个一递一杯,直饮至日暮,继之以烛,彼此酒已半酣。国桢道:“酒已阑矣,可容小生去否?”夫人笑道:“酒兴虽阑,春兴正浓,何可言去?今日此会,殊非偶然,如此良宵,岂宜虚度。”
至次日,夫人不肯就放国桢出来,国桢也恋恋不忍言别。流连了四五日。那知殿试放榜,秦国桢状元及第,秦国模中二甲第一。金殿传胪,诸进士毕集,单单不见了一个状元。礼部奏请谴官寻觅。玄宗闻知秦国模,即国桢之兄,传旨道:“不可以弟先兄,国桢既不到,可改国模为状元,即日赴琼林宴。”国模启奏道:“臣弟于延试日出朝,至集庆坊,遇社会拥挤,与臣相失,至今不归。臣遣家僮四处寻问未知踪迹,臣心甚惶惑。今乞吾皇破例垂恩,暂缓琼林赴宴之期,俟臣弟到时补宴,臣不敢冒其科名。”玄宗准奏,姑宽宴期,着高力士督率员役于集庆坊一带地方,挨街挨巷,查访状元秦国桢,限二日内寻来见驾。这件奇事,哄动京城,早有人传入夫人耳中。夫人也只当做一件新闻,述与秦国桢道:“你可晓得外边不见了新科状元,朝廷差高太监沿路寻访,岂不好笑。”国桢道:“新科状元是谁?”夫人道:“就是会榜第一的秦国桢,本贯齐州,附籍长安,乃秦叔宝的后人。”国桢闻言,又喜又惊,急问道:“如今状元不见,琼林宴怎么了?”夫人道:“闻说朝廷要将那二甲第一秦国模,改为状元;国模推辞,奏乞暂宽宴期,待寻着状元,然后覆旨开宴哩!”国桢听罢,忙向夫人跪告道:“好夫人,救我则个。”夫人一把拖起道:“这为怎的?”国桢道:“实不相瞒,前日初相见,不敢便说真名姓,我其实就是秦国桢。”
夫人闻说,呆了半晌,向国桢道:“你如今是殿元公了,朝廷现在追寻得紧,我不便再留你,只得要与你别了,好不苦也。”一头说,一头便掉下泪来。国桢道:“你我如此恩爱,少不得要图后会,不必愁烦。但今圣上差高太监寻我,这事弄大了,倘究问起来,如何是好?”夫人想了一想道:“不妨,我有计在此。”便叫侍女取出一轴画图,展开与国桢看,只见上面五色灿然,画着许多楼台亭阁,又画一美人,凭栏看花,夫人指着画图道:“你到御前,只说遇一老媪云:奉仙女之命召你,引至这般一个所在,见这般一个美人,被他款住。所吃的东西,所用的器皿,都是外边绝少的,相留数日,不肯自说姓名,也不问我姓名,今日方才放出行动,都被他以帕蒙首,教人扶掖而行,竟不知他出入往来的门路。你只如此奏闻,包管无事。”国桢道:“此何画图,那画上美人是谁,如何说遇了他,便可无事?”夫人道:“不必多问,你只仔细看了,牢牢记着,但依我言启奏。我再托人贿嘱内侍们,于中周旋便了。本该设席与你送行,但钦限二日寻到,今已是第二日了,不可迟误,只奉三杯罢。”便将金杯斟酒相递,不觉泪珠儿落在杯中,国桢也凄然下泪。
两人共饮了这杯酒。国桢道:“我的夫人,我今已把真名姓告知你了,你的姓氏也须说与我知道,好待我时时念诵。”夫人道:“我夫君亦系朝贵,我不便明言;你若不忘恩爱,且图后会罢。”说到其间,两下好不依依难舍。夫人亲送国桢出门,却不是来时的门迳了,别从一曲迳,启小门而出。看官,你道那夫人是谁?原来他覆姓达奚,小字盈盈,乃朝中一贵官的小夫人。这贵官年老无子,又出差在外,盈盈独居于此,故开这条活路,欲为种子计耳。正是:
欲求世间种,暂款榜头人。
当下国桢出得门来,已是傍晚的时候,踉踉跄跄,走上街坊。只见街坊上人,三三两两,都在那里传说新闻。有的道:“怎生一个新科状元,却不见了,寻了两日,还寻不着?”有的道:“朝廷如今差高公公子城内外寺观中,及茶坊酒肆妓女人家,各处挨查,好像搜捕强盗一般。”国桢听了,暗自好笑。又走过了一条街,忽见一对红棍,二三十个军牢,拥着一个骑马的太监,急急的行来。国桢心忙,不觉冲了他前导。军牢们呵喝起来,举棍欲打。国桢叫道:“呵呀!不要打!”只听得侧首小巷里,也有人叫道:“呵呀,不要打!”好似深山空谷中,说话应声响的一般。
原来那马上太监,便是奉旨寻状元的高力士,他一面亲身追访,一面又差人同着秦家的家僮,分头寻觅,此时正从小巷出来。那家僮望见了主人,恰待喊出来,却见军牢们扭住国桢要打,所以忙嚷不要打,恰与国桢的喊声相应。当下家僮喊道:“我家状元爷在此了!”众人听说,一齐拥住。力士忙下马相见说道:“不知是殿元公,多有触犯,高某那处不寻到,殿元两日却在何处?”国桢道:“说也奇怪,不知是遇怪逢神,被他阻滞了这几时,今日才得出来,重烦公公寻觅,深为有罪。今欲入朝见驾,还求公公方便。”力士道:“此时圣驾在花萼楼,可即到彼朝参。”
于是乘马同行。来至楼前,力士先启奏了,玄宗即宣国桢上楼朝参毕,问:“卿连日在何处?”国桢依着达奚盈盈所言,宛转奏上。玄宗闻奏,微微含笑道:“如此说,卿真遇仙矣,不必深究。”看官,你道玄宗为何便不究了?原来当时杨贵妃有姊妹三人,俱有姿色。玄宗于贵妃面上,推恩三姊妹,俱赐封号,呼之为姨:大姨封韩国夫人,三姨封虢国夫人,八姨封秦国夫人。诸姨每因贵妃宣召入宫,即与玄宗谐谑调笑,无所不至;其中惟虢国夫人,更风流倜傥,玄宗常与相狎,凡宫中的服食器用,时蒙赐赉,又另赐第宅一所于集庆坊。这夫人却甚多情,常勾引少年子弟,到宅中取乐,玄宗颇亦闻之,却也不去管他。那达奚盈盈之母曾在虢国府中,做针线养娘,故备知其事。这轴图画,亦是府中之物,其母偶然携来,与女儿观玩的。画上那美人,即虢国夫人的小像。所以国桢照着画图说法,玄宗竟疑是虢国夫人的所为,不便追究,那知却是盈盈的巧计脱卸。正是:
张公吃酒李公醉,郑六生儿盛九当。
当下玄宗传旨,状元秦国桢既到,可即刻赴琼林宴。国桢奏道:“昨已蒙皇上改臣兄国模为状元,臣兄推辞不就,今乞圣恩,即赐改定,庶使臣不致以弟先兄。”
玄宗道:“卿兄弟相让,足征友爱。”遂命兄弟二人,俱赐状元及第,国桢谢恩赴宴。内侍资着两副官袍,两对金花,至琼林宴上,宣赐秦家昆仲,好不荣耀。时已日暮,宴上四面张灯,诸公方才就席。从来说杏苑看花,今科却是赏灯。且玉殿传金榜,状元忽有两个,真乃奇闻异事。次日,两状元率请亲贵赴阙谢恩,奉旨秦国模、秦国桢俱为翰林承旨。其余诸人,照例授职,不在话下。
且说宫中一日赏花开宴,贵妃宣召虢国夫人入宫同宴,明皇见了虢国夫人,想起秦国桢所奏之语,遂乘贵妃起身更衣时,私向夫人笑问道:“三姨何得私藏少年在家?”那知虢国夫人,近日正勾引一个千牛卫官的儿子,藏在家中,今闻此言,只道玄宗说着这事,乃敛衽低眉含笑说道:“儿女之情,不能自禁,乞天恩免究罢!”
玄宗戏把指儿点着道:“姑饶这遭。”说罢,相视而笑。正是:
阿姨风骚,姨夫识窍。大家错误,付之一笑。
第八十一回
纵嬖宠洗儿赐钱 惑君王对使剪发
词曰:
痴儿肥蠢,娘看偏奇浚何意洗几蒙赐,更阿父能帮兴。
不堪娇妒性,暂离宫寝。一缕香云轻剪,便重得君王幸。
调寄〈霜天晓角〉
人生七情六欲,惟有好色之念,最难祛除。艳冶当前而不动心者,其人若非大圣贤,大英雄,定是个愚夫呆汉。所以古人原不禁人好色。但好色之中,亦有礼焉:苟徒逞男女之情欲,不顾名义,渎乱体统,上下宣淫以致丑声传播,如何使得?
且说秦国模、秦国桢兄弟二人,都在翰林供职,这秦国模为人刚正,只看他不肯占其弟之科名,可知是个有品有志之人。他见贵妃擅宠,杨氏势盛,禄山放纵,宫闲不谨。因激起一片嫉邪爱主之心,便同其弟计议,连名上一疏,谓朝廷爵赏太滥,女宠太盛。又道安禄山本一塞外健儿,廖膺节钺,宜令效力边疆。不可纵其出入宫闱,致滋物议,其言甚切直。
疏上,玄宗不悦。群小交进谗言,说他语涉讪谤,宜加重谴。有旨着廷臣议处,亏得贺知章与吴筠上疏力救,玄宗乃降旨道:“秦国模、秦国桢越职妄言,本当治罪,念系勋臣后裔,新进无知,姑免深究,着即致仕去。今后如再有渎奏者,定行重处。”此旨一下,朝臣侧目。时奸相李林甫,欲乘机蔽主专权,对众谏官说道:“今上圣明,臣子只宜将顺,岂容多言?诸君不见立仗之马乎,日食三品料;若一鸣,便斥去矣。”自此谏官结舌不言。玄宗只道天下承平无事,又尝亲阅库藏,见财货充盈,一发志骄意满,视金帛如粪土,赏赐无限。一切朝政,俱委之李林甫。那李林甫奸狡异常,心虽甚忌杨国忠,外貌却与和好;又畏太子英明,常思与国忠潜谋倾陷。又有揣知安禄山之意,微词冷语,说着他的心事,使之心眼惊佩,却又以好言抚慰之,使之欣感不忘,因而朋比为奸,迎合君心,以固其宠。玄宗深居官中,日事声色,以为天下承平无事,那知道杨贵妃竟与安禄山私通。正是:
大腹肥躯野汉,千娇百媚宫娃。何由彼此贪恋,前生欢喜冤家。
自此安禄山肆横无忌。玄宗又命安禄山与杨国忠兄妹结为眷属,时常往来,赏赐极厚,一时之贵盛莫比。又加赐韩国、虢国、秦国三夫人,每月各给钱十万,为脂粉之资。三位夫人之中,虢国夫人尤为妖艳,不施脂粉,自然天生美丽。当时杜工部有首诗云: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一日,值禄山生日,玄宗与杨贵妃俱有赐赉。杨兄弟姊妹们,各设宴称庆。闹过了两日,禄山入宫谢恩,御驾在宜春院,禄山朝拜毕,便欲叩见母妃杨娘娘。玄宗道:“妃子适间在此侍宴,今已回宫,汝可自往见之。”禄山奉命,遂至杨妃宫中。杨妃此时方侍宴而回,正在微酣半醉之间。见禄山来拜谢恩,口中声声自称孩儿。杨贵妃因戏语道:“人家养了孩儿,三朝例当洗儿,今日恰是你生日的三朝了,我今日当从洗儿之例。”于是乘着酒兴,叫内监宫女们都来,把禄山脱去衣服,用锦缎浑身包裹,作襁褓的一般,登时结起一彩舆,把禄山坐于舆中,宫人簇拥着绕宫游行。一时宫中多人,喧笑不止。那时玄宗尚在宜春院中闲坐看书,遥闻喧笑之声,即问左右:“后宫何故喧笑?”左右回奏道:“是贵妃娘娘,为洗儿之戏。”
玄宗大笑,便乘小车,来至杨妃宫中观看,共为笑乐,赐杨妃金钱银钱各十千,为洗儿之钱。正是:
樗蒲点筹,洗儿赐钱。家法相传,启后承前。
话分两头。那杨妃便宠眷日隆,这边梅妃江采苹,却独居上阳宫,十分寂寞。
一日偶闻有海南驿使到京,因问官人:“可是来进梅花的?”宫人回说是进荔枝与杨贵妃娘娘的。原来梅妃爱梅,当其得宠之时,四方争进异种梅花。今既失宠,自此无复有进梅者。杨妃是蜀人,爱吃荔枝,海南的荔枝,胜于蜀种,必欲生致之。乃置驿传,不惮数千里之远,飞驰以进。此正杜牧之所云: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道荔枝来。
当下梅妃闻梅花绝献,荔枝远来,不胜伤感。即召高力士来问道:“你日日侍奉皇爷,可知道皇爷意中还记得有个江采苹三字么?”力士道:“皇爷非不念娘娘,只因碍着贵妃娘娘耳!”梅妃道:“我固知肥婢妒我,皇上断不能忘情于我也。我问汉陈皇后遭贬,以千金赂司马相如作长门赋献于武帝,陈皇后遂得复被宠遇。今日岂无才人若司马相如者,为我作赋,以邀上意耶?我亦不惜千金之赠,汝试为我图之。”力士畏杨妃势盛,不敢应承,只推说一时无善作赋者。梅妃嗟叹说道:“这是何古今人之不相及也!”力士道:“娘娘大才,远胜汉后,何不自作一赋以献上?”梅妃笑而点首,力士辞出,宫人呈上纸墨笔砚,于是梅妃即自作楼东赋一篇,其略云:
  玉鉴尘生,凤奁香珍。懒蝉鬓之巧梳,闭缕衣之轻练。苦寂寞于葱宫,但注思乎兰殿;信标梅之尽落,隔长门而不见。况乃花心飏恨,柳眼弄愁。暖风习习,春鸟瞅瞅。楼上黄昏兮,听凤吹而回首,碧云日暮兮,对素月而凝眸。温泉不到,忆拾翠之旧事;闲庭深闭,嗟青鸟之信修。缅夫太液清波,水光荡浮;笠歌赏宴,陪从宸修。奏舞鸾之妙曲,乘画鹢之仙舟。君情缱绻,深叙绸缎。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靡休。何期嫉色庸庸,妒心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而不得,相梦着乎朦胧。度花朝与月夕,慵独对乎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愁吟之未竟,已响动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步踌躇乎楼东。
赋成,奏上。玄宗见了,沉吟嗟赏,想起旧情,不觉为之怃然。杨妃闻之大怒,气忿忿的来奏道:“梅精江采苹庸贱婢子,辄敢宣言怨望,宜即赐死。”玄宗默然不答,杨妃奏之不已。玄宗说道:“他无聊作赋,全无悻慢语,何可加诛?为朕的只置之不论罢了。”杨妃道:“陛下不忘情于此婢耶,何不再为翠华西阁之会?”
玄宗又见提其旧事。又惭又恼,只因宠爱已惯,姑且忍耐着。杨妃见玄宗不肯依他所言,把梅妃处置,心中好生不然,侍奉之间,全没有个好脸色,常使性儿,不言不语。
一日,玄宗宴诸王于内殿,诸王请见妃子,玄宗应允,传命召来,召之至再,方才来到。与诸王相见毕,坐于别席。酒半,宁王吹紫玉笛为念奴和曲,既而宴罢,席散,诸王俱谢恩而退。玄宗暂起更衣,杨妃独坐,见宁王所吹的紫玉笛儿,在御榻之上,便将玉手取来把玩了一番,就按着腔儿吹弄起来。此正是诗人张佑所云:
深宫静院无人见,闲把宁王玉笛吹。
杨妃正吹之间,玄宗适出见之,戏笑道:“汝亦自有玉笛,何不把它拿来吹着。此枝紫玉笛儿是宁王的,他才吹过,口泽尚存,汝何得便吹?”杨闻言,全不在意,慢慢的把玉笛儿放下,说道:“宁王吹过已久,妾即吹之,谅亦不妨;还有人双足被人勾踹,以致鞋帮脱绽,陛下也置之不问,何独苛责于妾也?”玄宗因他酷妒于梅妃,又见他连日意态蹇傲,心下着实有些不悦。今日酒后同他戏语,他却略不谢过,反出言不逊。又牵涉着梅妃的旧事,不觉勃然大怒。变色厉声道:“阿环何敢如此无礼!”便一面起身入内,一面口自宣旨:“着高力士即刻将轻车送他还杨家去,不许入侍!”正是:
妒根于心,骄形于面。语言触忤,遂致激变。
杨贵妃平日恃宠惯了,不道今日天威忽然震怒,此时待欲面谢哀求,恐盛怒之下,祸有不测。况奉旨不许入侍,无由进见。只得且含泪登车出宫,私托高力士照管宫中所有的物件。当下来至杨国忠家,诉说其故。杨家兄弟姊妹忽闻此信,吃惊不小,相对涕泣,不知所措。安禄山在旁,欲进一言以相救,恐涉嫌疑,不得轻奏,且不敢入宫,也不敢亲自到杨家来面候,只得密密使人探问消息罢了。正是:
一女人忤旨,群小人失势。祸福本无常,恩宠困难恃。
却说玄宗一时发怒。将杨贵妃逐回,入内便觉得宫闱寂寞,举目无当意之人。
欲再召梅妃入侍,不想他因闻杨妃欲谮杀之,心中又恼恨,又感伤,遂染成一病。这几日正卧牀上,不能起来。玄宗寂寞不堪,焦躁异常,宫女内监们多遭鞭挞。高力士微窥上意,乃私语杨国忠道:“若欲使妃子复入宫中,须得外臣奏请为妙。”
时有法曹官吉温,与殿中侍御史罗希爽,用法深刻,人人畏惮,称为罗钳、吉网。二人都是酷吏,而吉温性更念忍,最多狡诈。宰相李林甫尤爱之,因此亦为玄宗所亲信。杨国忠乃求他救援,许可重贿。吉温乃于便殿奏事之暇,从容进言曰:“贵妃杨氏,妇人无识,有忤圣意,但向蒙思宠,今即使其罪得死,亦只合死于宫中,陛下何惜宫中一席之地,而忍令辱于外乎?”玄宗闻其言,惨然首肯。及退朝回宫,左右进膳,即命内侍霍韬光,撤御前玉食及珍玩诸宝贝奇物,齎至杨家,宣赐妃子。杨贵妃对使谢恩讫,因涕泣说道:“妾罪该当万死,蒙圣上的洪恩,从宽遣放,未即就戮。然妾向荷龙宠,今又忽遭弃置,更何面目偷生人世乎?今当即死,无以谢上,妾一身衣服之外,无非圣思所赐;谁发肤为父母所生,窃以一茎,聊报我万岁。”遂引刀自剪其发一绺,付霍韬光说道:“为我献上皇爷,妾从此死矣,幸勿复劳圣念。”霍韬光领诺,随即回宫覆旨,备述妃子所言,将发儿呈上。
玄宗大为惋惜,即命高力士以香车乘夜召杨妃回宫。杨贵妃毁妆入见,拜伏认罪,更无一言,惟有呜咽涕泣。玄宗大不胜情,亲手扶起。立唤侍女,为之梳妆更衣,温言抚慰。命左右排上宴来。杨贵妃把盏跽献说道:“不意今夕得复睹天颜。”玄宗掖之使坐,是夜同寝,愈加恩爱。
至次日,杨国忠兄弟姊妹,与安禄山俱入宫来叩贺。太华公主与诸王亦来称庆。
玄宗赐宴尽欢,看官听说,杨贵妃既得罪于被遣,若使玄宗从此割爱了,禁绝不准入幸。则群小潜消,宫闱清净,何致酿祸启乱。无奈心志蛊惑已深,一时摆脱不下,遂使内竖得以窥视其举动,交通外奸,逢迎进说。心中如藕断丝连,遣而复召,终贻后患。此虽是他两个前生的孽缘未尽,然亦国家气数所关。正是:
手剪青丝酬圣德,顿教心志重迷惑。回头再顾更媚主,从此倾城复倾国。
杨贵妃入宫之后,玄宗宠幸比前更甚十倍。杨氏兄弟姊妹,作福作威,亦更甚于前日,自不必说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李谪仙应诏答番书 高力士进谗议雅调
词曰:
当殿挥毫,番书草就番人吓。脱靴磨墨,宿憾今朝释。雅凋清平,一字千金值。凭屈抑,醉乡酣适,富贵真何必?
调寄〈点绛唇〉
自古道:凡人不可貌相。况文人才子,更非凡人可比,一发难限量他。当其不得志之时,肉眼不识奇才,尽力把他奚落。谁想他一朝发达,就吐气扬眉了。那奚落他的人,昔日肆口乱道诽谤之言,至今日一一身自为之。可知道有才之人,原奚落他不得的。他命途多舛,遇人不淑,终遭屈抑。然人但能屈其身,不能遏其才华,损其声誉。遇虽蹇而名传不朽,彼奚落屈抑之者,适为天下后世所讥笑耳。
今且不说杨妃复入宫中,玄宗愈加宠爱。且说那时四方州郡节镇官员,闻杨贵妃擅宠,天子好尚奢华,皆迎合上意,贡献不绝于道路。以致殊方异域,亦闻风而靡。多有将灵禽怪兽,异宝奇珍及土产食物,梯山航海而来贡献者。玄宗欢喜,以为遐迩咸宾。
忽一日,有一番国,名曰渤海国,遣使前来,却没甚方物上贡,只有国书一封,欲入朝呈进。沿边官员,先飞章奏闻。不几日间,番使到京照例安歇于馆驿。玄宗皇帝命少监贺知章为馆伴使,询其来意。那通事番官答道:“国王致书之意,使臣不得而知,候中朝天子启书观看,便能知其分晓了。”到得朝期,贺知章引番使入朝面圣,呈上一封国书,阀门舍人传接,递至御前。玄宗皇帝命番使臣且回馆驿,侯朕谕旨,一面着该值日宣奏官,将番书拆开宣奏上闻。那日该值宣奏官儿,却是侍郎萧灵。当下萧灵把番书拆看,大大的吃了一惊,原来那番书上写的字,正是:
非草非隶非篆,迹异形奇体变。便教子云难识,除是苍颉能辨。
萧灵看了数次,一字不识,只得叩头奏说道:“番书上字迹,皆如蝌蚪之形,臣本庸愚,不能辨识,伏候圣裁。”玄宗笑道:“闻卿赏误读伏腊为伏猎,为同僚所笑。是汉字且多未识,何况番字乎?可付宰相看来。”于是李林甫、杨国忠二人,一齐上前取看,只落得有目如盲,也一字看不出来,局促无地。玄宗再叫专掌翻译外国文字的官来看,又命传示满朝文武官僚,却并无一人能识者。玄宗发怒道:“堂堂天朝,济济多官,如何一纸番书,竟无人能识其一字!不知书中是何言语,怎生批答?可不被小邦耻笑耶!限三日内若无回奏,在朝官员,无论大小,一概罢职。”是日朝罢,各官闷闷而散。
贺知章且往馆驿陪侍番使,更不提起番书之事。至晚回家,郁郁不乐。那时李太白正寓居贺家,见贺知章纳闷不乐,当即问其缘故。知章因把上项事情,述了一遍道:“如今钦限严迫,急切得很,怎生回奏。若有能识此字者,不问何等人,举荐上去,便可消释上怒。”太白听说此,微微笑道:‘番字亦何难识,惜我不得为朝臣,躬逢一见此书耳。”知章惊喜说道:“太白果能辨识番书,我当即奏上闻。”
太白笑而不答。次日早朝,知章出班启奏说道:“臣有一布衣之交,西蜀人士,姓李名白,博学多才,能辨识番书,乞陛下召来,以书示之。”玄宗准奏,遣内侍至贺家,立召李白见驾。李白即对天使拜辞道:“臣乃远方贱士,学识浅陋,所以文字且不足以入朝贵之目,何能仰对天子乎?谬蒙宠命,不敢奉诏。”内侍以此言回奏。知章复启奏道:“臣知此人文章盖世,学问惊人,诸子百家,无书不觉。只因去年入试,被外场官抹落卷子,不与录送,故未得一第。今以布衣入朝,心殊惭愧,所以不即应召故也。乞陛下特恩,赐以冠带,更使一朝臣往宣,乃见圣主求贤下士之至意。”杨国忠与高力士听了,方欲进些谗言阻挠,只见汝阳王琎、左相李适之、京兆尹吴筠、集贤院待制杜甫,一齐同声启奏道:“李白奇才,臣等知之捻矣,乞陛下速召勿疑。”
玄宗见众口交荐李白之才,便传旨赐李白以五品冠带朝见,即着贺知章速往宣来。杨国忠、高力士二人,遂不敢开口。知章奉旨,到家宣谕李白,且备述天子惓惓之意。李白不敢复辞,即穿了御赐的冠带,与知章乘马同入朝中。三呼朝拜毕,玄宗见李白一表人材,器度超俊,满心欢喜。温言抚慰道:“卿高才不第,诚为惋惜。然朕自知卿可不至终屈也,今者番国遣使臣上书,其字迹怪异,无人能识者,知卿多闻广见,必能为朕辨之。”便命侍臣将番书付李白观看。
李白接来看了一遍,启奏说道:“番字各不相同,此正渤海国之字也。但旧制番书上表,悉遵依中国字体,别以副函,写本国之字,送中书存照。今渤海国不具表文,竟以国书上呈御览,已属非礼之极。况书中之语言悻慢,殊为可笑。”玄宗道:“他书中所求何事,所说何言?卿可明白宣奏于朕听。”李白闻命,当时持番书于手中,立在御座之前,将中国唐音,一一译出,即高声朗诵于御座之前。其番书说略曰:
  渤海大可毒,书达唐朝官家。自你占却高丽,与我国逼近,边兵屡次侵犯疆界,想出自官家之意。俺今不可耐者,差官齎书来说,可将高丽一百七十六城让与我国,我有好物相送:太白山之兔、南海之昆布、栅城之鼓、扶余之鹿、郊颌之豕、率宾之马、沃野之绵、河沱湄之鲗、九都之李、乐游之梨,你家都有分,一年一进贡。若还不肯,俺国即起兵来厮杀,且看谁胜谁败。
众文武官员,见李白看着番书,宣诵如流,无不惊异。玄宗听了书中之言,龙颜不悦。问众官说道:“番邦无道,辄欲争占高丽,财力俱耗,将何以应之?”李林甫奏道:“番人虽肆为大言,然度其兵力,岂能抗衡天朝。今宣谕边将,严加防守,倘有侵犯,兴师诛讨可也。”杨国忠说道:“高丽辽远,原在幅员之外,与其兵连祸结,争此鞭长不及之地,不如将极边的数城弃置,专力固守内边的地方为便。”
时朔方节度使王忠嗣,适在朝中,闻二人之言,因奏道:“昔太宗皇帝三征高丽,财力俱竭。至高宗皇帝时,大将薛仁贵以数十万雄兵,大小数十战,方才奠定。今日岂容轻于议弃?但今日承平日久,人几忘战,倘或复动干戈,亦不可忽视小邦而轻敌也。”诸臣议论不一。玄宗沉吟未决,李白奏道:“此事无烦圣虑,臣料番王慢辞冫卖奏,不过试探天朝之动静耳。明日可召番使入朝,命臣面草答诏,另以别纸,亦即用彼国之字示之,诏语恩威并着,慑伏其心,务使可毒拱手降顺。”玄宗大悦,因问:“可毒是彼国王之名耶?”李白道:“渤海国称其三曰可毒,犹之回绝称可汗、吐蕃称赞普、南蛮称诏、诃陵称悉莫威,各从其俗也。”玄宗见他应对不穷,十分欢喜,即擢为翰林学士,赐宴于金华殿中,着教坊乐工侑酒。是夜即命于殿侧寝宿。众官见李白这般隆遇,无不叹羡。只有杨国忠、高力士二人,心下不乐,却也无可奈何。
次早玄宗升殿,百官齐集。贺知章引番使入朝候旨。李白纱帽紫袍,金鱼像笏,雍容立于殿陛,飘飘然有神仙凌云之致,手执一封番书,对番使官说道:“小邦上书,词语悻慢,殊为无礼,本当加兵诛讨,今我皇上圣度如天,姑置不较,有诏批答,汝宜静候恭听。”番使战战兢兢,鹤立于凡墀之下。玄宗命设七宝文几于御座之旁,铺下文房四宝,赐李白坐锦绣墩草沼。李白即奏说道:“臣所穿的靴子,深恐不净,怕污茵席,乞陛下宽恩,容臣脱靴易履而登。”玄宗便传旨。将御用的吴绫巧祥云头朱履,着小内侍与学士穿着。李白叩头说道:“臣有一言,乞陛下恕臣狂妄,方敢奏闻圣听。”玄宗准奏道:“任卿言之。”李白道:“臣前应试,横遭右相杨国忠、太尉高力士斥逐,今见二人列班于陛下之前,臣气不旺。况臣今日奉命草诏,手代天言,宣谕外国,事非他比。伏乞圣旨着杨国忠磨墨,高力士脱靴,以示宠异。庶使远人不敢轻视诏书,自然诚心归附。”玄宗此时正在用人之际,且心中深爱李白之才,即准其所奏。杨、高二人暗想:“前日科场中轻薄了他,今日乘此机关便来报复,我们心中甚为恨却。况番书满朝无人可识,皇上全赖他能,不敢违旨。”只得一个与他脱靴,一个与他磨墨,二人侍立相候。李白见此境况,才欣然就坐。举起免毫笔一枝,手不停挥,须臾之间,草成诏书一道。另将别纸一幅,写作副封,一并呈于龙案之上。
玄宗览毕,大喜说道:“诏语堂皇,足夺远人之魄。”及取副封一看,咄咄称奇。原来那字迹与他来书无异,一字不识。传与众官看了,无不骇然。玄宗道:“学士可宣示番邦使官听罢,然后用了大宝入函。”遂命高力士仍与李白换了双靴。李白下殿,呼番使听诏,将诏书朗宣一遍。其诏曰:
  大唐皇帝诏谕渤海可毒:本朝应命开天,抚有四海,恩威并用,中外悉从。颉利背盟,旋即被缚。是以新罗奏织锦之颂,天竺致能言之鸟,波斯进捕鼠之蛇,沸菻献曳马之狗;白鹦鹉来自诃陵,夜光珠贡于林邑,骨利干有名马之纳,泥婆罗有良鲊之馈,凡诸远人,毕献方物,要皆畏威怀德,买静求安。高丽拒命,天讨再加,传世九百,一朝残灭,岂非逆天衡大之明鉴欤!况尔小国,高丽附庸,比之中朝,不过一郡,士马刍粮,万不及一。若螳臂自雄,鹅痴不逊,天兵一下,玉石俱焚,君如颉利之俘,国为高丽之续。今朕体上天好生之心,恕尔狂悖,急宜悔过,洗涤其心,勤修岁事,毋取羞辱于前,翻悔诛戮于后,为同类者所笑尔。所上书不遵天朝书法,盖因尔邦所居之地,遐荒僻陋,未睹中华文字,故朕兹答尔诏言,另赐副封,即用尔国字体,想宜知悉,敬读不怠。
李白宣读诏书,声音洪朗,番国使官俯首跽听,不敢仰视,听毕受诏辞朝。贺知章送出都门,番使私问道:“学士何官,可使右相磨墨,太尉脱靴。”贺知章道:“有相大臣、太尉近臣,不过是人间贵官。那个李学士乃上界谪仙,偶来人世,赞助天朝,自当异数相待。”番使咄嗟叹诧而别。回至本国,见了国王,备述前言。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44/54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