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演义(校对)第3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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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马宾王香醪濯足 隋萧后夜宴观灯
诗曰:
春到王家亦太秾,锦香绣月万千重。
笑他金谷能多大,羞杀巫山只几峰。
屏鉴照来真富贵,羊车引去实从容。
只愁云雨终难久,若个佳人留得依。
宋时维扬秦君昭,妙年游京师,有一好友姓邓,载酒祖饯;畀一殊色小鬟,至前令拜。邓指之道:“某郡主事某所买妾也,幸君便航附达。”秦弗诺,邓恳之再三,勉从之。舟至临清,天渐热,夜多蚊,秦纳之帐中同寐,直抵都下。主事知之取去,三日方谒谢道:“足下长者也,弟昨已作简,附谢邓公矣!”此真不近女色之奇男子。还有商时九侯,有女色美而庄重,献于纣,奈此女不好淫,触纣怒,杀女而醢九侯。鄂侯谏,并烹之,此真不喜近男子之美妇人。是知男女好恶,原有解说不出的。
太宗是个天挺豪杰,并不留情于色欲,不想长孙皇后仙逝,又选了武氏进宫,色宠倾城,欢爱无比。却说那武氏,他父亲名士蒦,字行之,住居荆州。高祖时,曾任都督之职,因天性恬淡,为宦途所鄙,遂弃官回来。妻子杨氏,甚是贤能,年过四十无子,杨氏替他娶一邻家之女张氏为妾。月余之后,张氏睡着了,觉得身上甚重,拿手一推,却把自己推醒,自此成了娠孕。过了十月,时将分娩,行之梦见李密,特来拜访云:“欲借住十余年,幸好生抚视,后当相报。”醒来却是一梦。张氏遂尔脱身,行之意是一儿,及看时却是女儿。张氏因产中犯了怯症,随即身亡。
武行之夫妇,把这女儿万分爱护。到了七岁,就请先生教他读书。先生见他面貌端丽,叫做媚娘。及至十二三岁,越觉妖艳异常,便与同学读书的相通,茶余饭罢,行步不离。又过年余,是他运到,唐俭点选进宫,敕赐才人,性格聪敏,凡诸音乐,一习便能。敢作敢为,并不知宫中忌惮。太宗行幸之时,好像与家中知己一般,才动手就叫他、搂他、亲他,媚他,太宗从没有经过这般光景,愈久愈觉魂消,因此时刻也少他不得。
如今且说太子承干,是长孙皇后所生。少有躄疾,喜声色,败猎驰骋,有妨农事。魏王名泰,太子之弟,乃韦妃所生。多才能,有宠于帝,见皇后已崩,潜有夺位之意。折节下士,以求声誉,密结朋党为腹心。太子知觉,阴遣刺客纥干承基,谋杀魏王。正值吏部尚书侯君集,怨望朝廷,见太子暗劣,欲乘衅图之。因劝太子谋反,太子欣然从之。遂将金宝厚赂中郎将季安俨等,使为内应。不意太宗闻知,便把太子承干,废为庶人,侯君集等典刑。时魏王泰日入侍奉,太宗面许立为太子,褚遂良、长孙无忌固请立晋王治。太宗谓侍臣道:“昨青雀投我怀云:臣今日始得为陛下子,臣有一子,臣死之日,当为陛下杀之,传于晋王,朕甚怜之。”褚遂良道:“陛下失言。此国家大事,存亡所系,愿熟思之。且陛下万岁后,魏玉据天下之重,肯杀其爱子,以授晋王哉!今必立魏王,愿先措置晋王,始得安全耳。”太宗流涕,因起入宫,想起太子二王,不觉懊恨填胸,击牀大叹。徐惠妃、武才人问道:“陛下有何问事,发此长叹?”太宗把太子与魏玉、晋王之事说了,又道:“朕临敌万阵,屡犯颠危,未尝稍挂胸臆,不意家室之间,反多狂悻,何以生为?”
徐惠妃道:“陛下平定四海,征伐一统,得有今日,何苦以家政细务,常生忧戚。”
太宗道:“妃子岂不知向日建成、元吉,淫乱于前,二王欲步武于后,所为如此,我心诚无聊赖。”因自投于牀,拔佩刀欲自刺。武氏忙上前夺住道:“陛下何轻易如此,不肖者已废之,图谋者亦未妥,何不收此蛤蚌,尽付渔人之利。晋王亦皇后所生,立之未为不可。”徐惠妃道:“晋王仁孝,立之为嗣,可保无虞。”太宗闻言甚悦,即御太极殿,召群臣说道:“承干悖逆,泰亦凶险,诸子谁可立者?”众皆叹呼道:“晋王仁孝,当为嗣。”太宗遂立晋王治为皇太子,时年十六。太宗谓侍臣道:“我若立泰,则是太子之位,可经营而得。自今太子失道,藩王窥伺者,皆两弃之,传诸子孙永为世法。”晋王既立,极尽孝敬,上下相安。
时维九月,正值秦叔宝母亲九十寿诞,太宗亲自临幸,见琼宅无堂,命辍小殿之材以构之,五日而成。手书“仁寿堂”以赐之,又赐锦屏褥几杖等。徐惠妃赏赉亦甚厚。琼上表申谢,太宗手诏道:“卿处至此,盖为太上皇报德,何事过谢?”
话分两头。却说有清河荏平人,姓马名周,号宾王,少孤贫好学,精于诗赋,落拓不为州里所敬。曾补傅州助教,日饮醇醪,不以讲授为务,刺史屡加咎责。周乃拂衣,游于长安,行新丰市中。主人惟供诸商贩,有失款待。宾王自己无聊,把青田石制汉将李陵一牌,战国时孙膑一牌,供在桌上,沽酒饮醉了。便击桌大哭道:“李陵呵,汝有何负,而使汝辱及妻孥;汉王何心,而使汝终于沙漠!”哭了一番,吃一回酒。又向孙膑的牌位哭道:“孙膑呵,汝何修未得,以致结怨于好友;汝何罪见招,以致颠踬于终身!”哭了又吃酒。总是处逆境之人,若狂若痴,好像掷下了东西,坐卧不安的光景,其激烈处,恨不化为博浪椎,为秦庭筑,为田将军泪;感愤处,恨不化为斩马剑,为散盗车,为荆轲匕首。因是不与世俗伍。
一日遇见中郎将常何,虽是武官无学,颇有知人之职,知马宾王必成大器,延至家中,待为上宾,一应翰墨之事,尽出其手。是时星变异常,下诏文武官,极言得失。常何遂烦马周,代陈便宜二十余事进上。马周旅邸无聊,袖了些杖头,散步出门。那日恰是三月三日上已佳节,倾城士女,皆至曲江拔楔,杂剧吹弹,旗亭都张灯结彩。马周也到那里去闲玩。上了店中,踞了一个桌儿,在那里独酌畅饮。那些公侯驸马,帝子王孙,都易服而来嬉耍。只见一个宦者,跟了几个相知,许多仆从,也在座头吃酒。见马周饮得爽快,便对马周道:“你这个狂生,独酌村醪,这般有兴;我有一瓶葡萄御酒在此,赠与你吃了罢。”家人们把一瓶酒,送与马周。
马周把酒,揭开一看,却有七八斤,香喷无比,把口对了瓶,饮了一回;饮下的,瞥见桌边有一拌面的瓦盆儿在,便把酒倾在里头,口中说道:“高阳知己,不意今日见之。”一头说,一头将双袜脱下,把两足在盆内洗灌。众人都惊喊道:“这是贵重之物,岂可如此轻亵?”马周道:“我何敢轻亵?岂不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曾子云:启予足,启予手,我何敢媚于上而忽于下?”洗了,抹干了足,把盆拿起来,吃个罄尽。刚饮完时,只见七八个人,抢进店来,说道:“好了,马相公在此了!”马周道:“有何事来寻我?”常何家里二人说道:“圣上宣相公进朝。”原来太宗在宫,翻阅臣僚本章,见常何所上二十条,申说详明,有关政治。因思常何是个武臣,那有些学问,就出宫来召问常何。常何只得奏云:“是臣喜马周所代作。”太宗大喜,即着内监出来宣召。当时马周见说,忙到常何寓中,换了衣衫靴帽,来到文华殿。太宗把二十条事,细细详问,马周抗词质辩,一一剖悉,真个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太宗大喜,即拜他为刺史之职,赐常何彩绢二十匹出朝。
太宗即散朝进宫,行至凤辉宫前,只见那里笑声不绝。便跟了两个宫奴,转将进去,见垂柳拖丝,拂境清幽。姹紫嫣红,迎风弄鸟,别有一种赏心之境。听见笑声将近,却是一队宫女奔出来,有的说打得好,竟像一只紫燕斜飞。有的说这般年纪,一些也不吃力,还似个孤鹤朝天,盘旋来往。太宗叫住一个宫奴问道:“你们那里来?为什么笑声不绝?”那宫奴奏道:“在倚春轩院子里,看萧娘娘打秋耍子。”
太宗道:“如今还在那里打么,可打得好?”宫奴道:“打得甚好,如今还在那里玩。”太宗见说,即便行到风辉宫来下辇偷觑,见院子里站着许多妇女,在那里望着大笑。看见秋千架上,站着一个女人。浅色小龙团袄,一条松色长裙扣了两边,中间扎着大红缎裤。翻天的飞打下来,做一个蝴蝶穿花。又打起来,做一个丹凤朝阳。改了个饥鹰掠食势,扑将下来。真个风流嫋娜,体态轻狂。太宗正侧着身子,掩在石屏间细看。只见一个宫奴瞥眼看见,忙说道:“万岁爷来了!”那些宫奴一哄而散。
太宗此时,不好退出,只得走将进去。萧后如飞下了架板,小喜忙把萧后头上一幅尘帕,取了下来,又除下裙扣。萧后直到太宗膝前,跪下说道:“臣妾不知圣驾降临,有失迎接,罪该万死。”太宗把手扶起道:“萧娘娘有兴,寻此半仙之乐。”
萧后道:“偶尔排遣,稍解岑寂,有污龙目,实在惶惊。”太宗携着萧后进宫,觉得异香馥郁,因坐下,萧后泣对太宗道:“妾以衰朽之姿,得蒙思宠,实出意外。
但生前常望眷顾,死后得葬于吴公台下,妾愿毕矣”太宗许诺,因说:“今日清明佳节,宫中张灯设宴,娘娘可同玩赏。”萧后道:“今日清明,民间都打扫坟墓,妾先帝墓,无人祭扫,言之痛心。”太宗道:“朕当为置守冢三百户,并拨田五顷,以供春秋祭祀。”后随谢恩。太宗道:“少顷朕来宣你。”又道:“为何适闻香气,今却寂然?”萧后笑而不言。原来此香,乃外国制的结愿香,在突厥可汗那里带来的。
当下太宗回宫传旨,宣萧娘娘看灯。萧后即唤小喜跟随,来到太宗宫中,朝见毕,与徐惠妃、武才人等相见了。太宗坐首席,请萧后坐左边第一席。武才人因说道:“娘娘何不就与陛下同席?”萧后道:“妾蒲柳衰质,强陪至尊,甚非所宜,就是这席还不该坐。”太宗笑道:“总是一家,不必推逊。”于是坐定,行酒奏乐,至晚合宫都张起花灯,光彩夺目。萧后道:“清明不过小节,怎么宫掖间这般盛设名灯?”太宗道:“朕自四方平定之后,凡遇令节与除夜上元,一样摆设庆赏。”
萧后道:“金翠光明,燃同白昼,佳丽得紧。只是把那些灯焰之气,消去了更妙。”
太宗问萧后道:“朕之施设,与隋主何如?”萧后笑而不答。太宗固问,萧后道:“彼乃亡国之君,陛下乃开基之主,奢俭固自不同。”太宗道:“奢俭到底,各具其一。”萧后道:“隋主享国十余年,妾常侍从,每逢除夜,殿前与诸院,设火山数十座。每山焚沉香数车。火光若暗,则以甲煎沃之,焰起数丈,其香远闻数十里。一夜之中,则用沉香二百余车,甲煎二百余石。殿内宫中,不燃膏火,悬大珠一百二十颗以照之,光比白日。又有外国岁献明月宝、夜光珠,大者六七寸,小者犹迳三寸,一珠之价,值数十万金。今陛下所设,无此珠宝,殿中灯烛,皆是膏油,但觉烟气薰人,实未见其清雅。然亡国之事,亦愿陛下远之。”太宗口虽不言,遥思良久,心服隋主之华丽道:“夜光珠,明月宝,改日当为娘娘致之。”于是觥筹交错,传杯弄盏,足有两更天气。
武才人看那萧后无限抑扬婉转、丰韵关情处,竟不似五十多岁的光景,暗想:“他那种事儿,不知还有许多勾引人的伎俩。”萧后亦只把武夫人细看,越看越觉艳丽,但无一种窈窕幽闲之意。徐惠妃与众妃,见他三人顽成一块,俱推更衣,各悄悄的散去。萧后亦要辞出,太宗挽着萧、武二人说道:“且到寝室之中,再看一回灯去。”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
隋萧后遗梓归坟 武媚娘被缁入寺
诗曰:
治世须凭礼法场,声名一裂便乖张。
已拚流毒天潢内,岂惜邀欢帝子旁?
国是可胜三叹息,人言不恤更筹量。
千秋莫道无金鉴,野史稗官话正长。
人之遇合分离,自有定数。随你极是智巧,揣摩世事,臆测屡中的,却度量不出。萧后在隋亡之时,只道随波逐浪,可以快活几时。何知许多狼狈?今年将老矣,转至唐帝宫中,虽然原以礼貌相待,却是身不由己。今日太宗突然临幸,在妇女家最难得之喜,他则不然,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岂是云。晓得太宗宠一个如花似玉的武媚娘,自知又不能减了一二十年年纪,返老还童起来,与他争上去,故此太宗虽然一幸,觉得付之平淡。不想被太宗看灯接去,通宵达旦,媚娘见他风流可爱,便生起妒忌心来,却极力的撺掇太宗冷淡了。他又把两个蠢宫奴,换了小喜,去与太宗幸了。因此萧后日常饮恨,眉头不展,凭你佳肴美味,拿到面前,亦不喜吃。即使清歌妙舞,却也懒观,时常差宫奴去请小喜到来,指望说说隐情。那武才人却又奸猾,叫两个心腹跟了,他衷肠难吐,彼此慰问了一番,即便别去。萧后只得自嗟自叹,拥衾而泣,染成怯症,不多几时,卒于唐宫。太宗闻知,深为惋惜,厚加殡殓,诏复其位号,谥曰“憨”,使行人司以皇后卤簿,扶柩到吴公台下,与隋炀帝合葬。小喜要送至墓所,武才人不许,只得回宫。
武才人因萧后已死,欢喜不胜,弄得太宗神魂飞荡,常饵金石。会高士廉卒,太宗将往哭之,长孙无忌、褚遂良谏道:“陛下饵金石,于方不得临丧,奈何不为宗庙社稷自重?”太宗不听,无忌中道伏卧,流涕固谏,太宗乃还,入东苑南望而哭,涕下如雨。遂命图画功臣二十四人于凌烟阁,列其姓名爵里,已故者书谥。适徐绩得一疾,太医说惟须灰可疗,太宗亲自剪须,为之和药,励顿首泣谢。太宗又因绩妻袁紫烟新逝,姬妾甚少,恐他无人侍奉,意欲选一二宫奴,赐他作伴。绩再三辞谢,太宗道:“朕为社稷,非为卿也,何须逊谢?”即日着内监,选两个有年纪的宫奴,赐与徐绩不提。时太白屡昼见,太史令占道女主昌,民间又传秘记云:“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太宗闻言,深恶之。
一会,会诸武臣宴于宫中,行酒令使言小名。左武卫将军李君羡,自言小名五娘,其官称封邑皆有武字,出为华州刺史。御史复奏,君羡谋不轨,遂坐诛。因密问太史令李淳风:“秘记所云信有之乎?”淳风对道:“臣仰稽天像,俯察历数,其人已在陛下宫中,自今不过三十年,当有天下,杀唐子孙殆尽,其兆既成。”太宗道:“疑似者尽杀之何如?”淳风对道:“天之所命,人不能违,王者不死,徒多杀无辜。况自今以往三十年,其人已老,或者颇有慈心,为祸或浅。今若得而杀之,天或更生壮者,肆其怨毒,恐陛下子孙无遗类矣!”太宗听言乃止,心中虽晓得才人姓武有碍,但见媚娘性格柔顺,随你胸中不耐烦,见了他就回嗔作喜,顷刻不忍分手,因此虽放在心上,亦且再处。武才人也晓得大臣的议论,谅天子意思,必不加刑,但欲逊避,恨无其策。日复一日,太宗因色欲太深,害起病来,那太子晋王朝夕入侍,瞥见武才人颜色,不胜骇异道:“怪不得我父皇生这场病,原来有这个尤物在身边,夜间怎能个安静。”意欲私之,未得共便,彼此以目送情而已。
一日晋王在宫中,武才人取金盆盛水,捧进晋王盥手。晋王看他脸儿妖艳,便将水洒其面,戏吟道:
乍忆巫山梦里魂,阳台路隔恨无门。
武才人亦即接口吟道:
未曾锦帐风云会,先沐金盆雨露恩。
晋王听了大喜,便携了武才人的手,同往宫后小轩僻处,武才人道:“陛下闻知,取罪不小。”晋王笑道:“我今与你也是天缘,何人得知。”武才人扯住晋王御衣泣道:“安虽微贱,久侍至尊,今日欲全殿下之情,遂犯私通之律;倘异日嗣登九五,置妾于何地?”晋王见说,便矢誓道:“倘宫车异日晏驾,册汝为后,有违誓言,天厌绝之。”武才人叩谢道:“虽如此说,只是廷臣物议不好,倘皇爷要加罪于妾身,何计可施?”晋王想了一想道:“有了,倘父皇着紧问你,你须如此如此说,自可免祸,又可静以待我了。”武才人点首,晋王乃解九龙羊脂玉钩赠武才人,才人收了,随即别出。
时京中开试,放榜未定日期,太宗病间,召李淳风问道:“今岁开科取士,不知状元系何地何人,料卿必知。”淳风道:“臣昨夜梦入天廷,见天榜已放,臣看完,只见迎榜首出来,他彩旗上面有诗一首。”太宗道:“诗句怎么样说?”淳风道:“臣犹记得。”遂朗吟:
美色人间至乐春,我淫人妇妇淫人。色心若起思亡妇,遍体蛆钻灭色心。
太宗听了说道:“诗后二句,甚不解其意,不知何处人,什么姓名?”淳风道:“圣天子洪福不浅,今科三鼎甲,乃是忠直之士,大有稗于社稷;姓名虽知,不便说出,恐泄漏于臣,上帝震怒不浅,乞陛下赐臣于密室,写其姓名籍贯,封固盒中,俟揭榜后开看便知。”太宗叫太监取一个小盒,淳风写了封在盒内,太宗又加上一封,藏于柜中。淳风辞了出来。
不一日开榜时,太宗取柜中李淳风写的一封,却是状元狄仁杰,山西太原人。榜眼骆宾王,浙江义乌人。探花李日知,京兆万年人。
不胜骇异,始信淳风所言非诳,谶数之言必准。因思:“今已如此大病,何苦留此余孽,为祸后人?”便对才人武氏说道:“外廷物议,道你姓应围谶,你将何以自处?”武才人跪下泣奏道:“妾事皇上有年,未尝敢有违误。今皇上无故,一旦置妾于死,使妾含恨九泉,何以瞑目?况妾当时同百人选进宫,蒙皇上以众人为宫娥,妾独赐为才人,受恩无比。今日若赐妾死,反为他人笑话。望陛下以好生为心,使妾披剃入空门,长斋拜佛,以祝圣躬,以修来世,垂恩不朽。”说罢大恸。太宗心上原不要杀他,今见他肯削发为尼,不胜大喜道:“你心肯为尼,亦是万幸的事。宫中所有,快即收拾回家,见父母一面,随即来京,赐于感业寺削发为尼。”武才人同小喜谢恩,收拾出宫。正是:
玉龙且脱金钩网,试把相思付与谁。
时武士蒦闻知媚娘要出宫为尼,忙差人去接到家中相聚。家人领命,不多几日,接到家中。杨氏母亲,见媚娘当年怎么样进宫,今日这般样出来,不觉大哭一场。小喜亦思量起父母死了,如今要见他,怎能够了,亦哭了一场。大家拜见过,武媚娘道:“闻得父亲过续个三思侄儿,怎么不见?”杨氏道:“他怎比当初,近来准日有许多朋友,不是会文,家是讲学。日日在外面,吃得大醉回来。”媚娘道:“我忘记今年几岁了?”杨氏道:“当年你父亲过继他来时,已是三岁,如今已一十五岁了,看去像个人,不知他胸中如何?”
正说时,只见武三思半醉的进来。杨氏道:“三思,你家姑娘回来了,快来拜见。”媚娘与小喜忙起身,与三思见了礼。三思道:“姑娘在宫中受用得紧,为什么朝廷听信那廷臣之议,把姑娘退出官来,却要去削发为尼。这皇帝也算无情了,亏他舍得放你出来。”媚娘止不住落下泪来。三思道:“姑娘你不要愁烦,我看那些尼姑到快活,并无忧愁。”媚娘心上初出宫的时节,到觉难过,今见了三思相貌娇好,也就罢了。吃了夜饭,三思见父母与小喜走开,即走近媚娘身边,带醉的说道:“姑娘,我看你好股青丝细发的,日后怎舍得剃将下来?”媚娘因是自家骨肉,又见他年纪幼小,搂在怀里。三思道:“姑娘睡在那里?”媚娘道:“就在母亲房内。”三思道:“我有许多话要问姑娘,今夜我陪姑娘睡了罢。”媚娘道:“有话待我母亲睡着了,你可以进房来说。”三思道:“如此却切记,不要闩了门。”媚娘点点头儿。
那夜武三思,候父母睡着,悄悄挨进媚娘房中,成了鹑鹊之乱。过了几日,武士蒦恐怕弄出事来,只得打发媚娘、小喜出门。武三思送了一二里,媚娘消对他说道:“侄儿,你若忆念我,到了考试之期,竟到感业寺中来会我。”三思唯唯,洒泪而别。在路上行了几日,到了感业寺中。那庵主法号长明,出来接了武媚娘与小喜进去,见媚娘千娇百媚,花枝般一个佳人,又见小喜年纪,二十四五,丰神绰约,也不是安静主顾;想道:“如此风流样子,怎出得家?”领到佛堂中,四五个徒弟在那里动响器,长明老尼,叫武媚娘参拜了佛,便与他祝了发。小喜也改了打扮,佛前忏悔过。停了音乐,各人下来见礼。小喜看到第四个,宛如女贞庵里二师父,心里是这般想,因初相见不好说破,大家定睛看了一回。长明道:“这四个俱是小徒。”指着怀清道:“这位是去岁冬底来的。”就领武夫人进去说道:“这两间是夫人喜姐住的房,间壁就是这位四师父的卧室。”媚娘听了,暂时收拾,安心住着。
到了黄昏时候,只见小喜笑嘻嘻的走进来。媚娘道:“你这个女儿,倒像惯做尼姑的,到这个地位,还有什么好笑?”小喜道:“夫人不知,那位四师父,就是女贞庵李夫人的妹子怀清,是我认得的,刚才不好叫出来,如今在他房里,问了别后的事情,故此好笑。”媚娘道:“什么女贞庵李夫人?”
小喜把当初隋萧后回南上坟,到女贞庵与隋南阳公主、秦、狄、夏、李四位夫人相会,说了一遍。媚娘道:“如此说他好了,为什么又到这里来?”小喜道:“濮州连岁饥荒,又染了疫症,秦、夏、李三位夫人,相继病亡。他被一个士子挈了要同到京,不想中途士子被盗杀了,他却跳在水中,被商船上救了,带至京都,送在此地暂寓。”媚娘道:“他们果有人来往么?”小喜道:“他说有个姓冯的表弟,住在蓝桥开张药铺,常来走走。”媚娘点点头儿。
一日媚娘正在佛堂内看怀清写对,听得外面叩门,恰好长明老尼不在庵中,领众徒到人家念经去了。怀清出来,问道:“是谁?”那人道:“阿妹,是我。”怀清知是冯小宝,欢喜不胜,忙开了进来。怀清道:“为什么多时不来?”冯小宝道:“闻得你们庵中,有什么朝廷送的武夫人,在此出家,故此我不敢来。今见寺门闭着,想是徒弟不在家,我悄悄来会你一会。”怀清道:“那武夫人在堂中,你要去见见么?”那冯小宝随了怀清进来,见武夫人倚在桌上看怀清写的榜对。怀清道:“五师父,我们的兄弟在这里看我,见个礼儿。”媚娘掉转身来一看,只见:
身躯寡弱,态度幽娴。鼻倚琼瑶,昨含秋水。眉不描而自绿,唇不抹而凝朱。生成秀发,尽堪盘云髻一窝,天与娇姿,最可爱桃花两颊。慢道落水中宵梦,欲卜巫山一段云。
媚娘忙答一礼道:“这个就是令弟么?”恰好小喜寻媚娘进去,小宝见了,也与他揖过。小喜问道:“此位尊姓?”怀清道:“就是前日说的冯家表弟。”小喜道:“原来就是令弟,失敬了。”说罢,怀清同着小宝,走到自己的房中。只见小宝走到桌边,取一幅花笺,写一绝道:
天赋痴情岂偶然,相遇已自各相怜。
笑予好似花间蝶,才被红迷紫又牵。
怀清笑道:“妾亦有一绝赠君。”提起笔来,写在后面道:
一睹芳容即耿然,风流雅度信翩翩。
想君命犯桃花煞,不独郎怜妾亦怜。
写完,怀清出房,到厨下去收拾酒菜,同小宝在房中吃酒玩耍。
媚娘在房,细想了一回,随同小喜走到怀清房门首,悄悄立着。只听得外面敲门声响,晓得老师父领众回来。媚娘便走进房,小喜出去开门,那怀清亦出来。只见长明领了四个徒弟,婆于背着经忏。怀清与那几个说些闲话,小喜恐怕媚娘冷淡,即便归房去,只见媚娘展开了驾笺,上写道:
花花蝶蝶与朝朝,花既多情蝶更妖。
窃得玉房无限趣,笑他何福可能销。
从来享乐恨难长,倏尔依回恣彩香。
讨尽花神许多债,慢留几点未亲尝。
两人正在那里看诗,见怀清进来说道:“武上师,你同六师父到我房里去谈谈。”
媚娘道:“你有令弟在那里,我怎好来?”怀清道:“自古说:四海之内皆兄弟。
何况你我?”媚娘道:“既如此说,何不同到我房里来坐坐,我泡好茶相候。”怀清道:“我同六师父去挽他来。”携了小喜出房,不一时先把酒肴送到,小喜也先进来。媚娘道:“你可曾拿我的诗么?”小喜道:“诗在案上,没有人动,我刚才在他房里,见桌上一幅字,也是什么诗儿,被我袖在这里,与夫人看。”放了东西,在袖子里取出来,媚娘接来细看,乃是怀清与小宝唱和的两首绝句。忽见怀清与小宝走进来,媚娘悄悄将诗藏过,便道:“四师父,我在这里没有破钞,怎好相扰?”
怀清道:“几个小菜,叫人笑死。”便将烛放在中间,叫小宝朝南坐了,自向媚娘对席,叫小喜也坐在横头,大家满斟细酌,狎邪嘲笑,饮酒欢乐,不提。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太宗疾甚,召长孙无忌、褚遂良、徐绩辈,至榻前说道:“朕与卿等,扫除群五,费了无数经营,始得归于一统。今四方宁靖,正欲与卿等共享太平,不意二竖忽侵,魏征、房元龄先我而去,近又丧我李靖、马周,朕今将分手,别无他嘱。太子躬行仁俭,言动礼仪,可谓佳儿佳妇,卿等共辅佐之。”说了大恸,无忌等拜谢道:“陛下春秋正富,正好励精图治,今龙体偶不豫,何出此不祥之语。”太宗道:“朕已预知,故为叮咛耳。”诸臣辞了出宫。是夜上崩,太子即位,是为高宗,颁白诏于天下,诏以明年为永徽元年。时武氏在感业寺,闻之亦为之恸泣。后因太宗忌日,高宗诣感业夺行香,恰值冯小宝在庵,回避不及;长明无奈,只得把小宝落了发。高宗问及,说是侄儿,在土地堂里出家,才来看我。
高宗道:“白马寺中,田地甚多,僧众甚少,朕给度牒一纸与他,限他明日即往白马寺住扎。”武氏见了高宗大恸,高宗亦为之泣下,悄悄吩咐长明,叫武氏束发,朕即差人来取。嘱咐了即起行。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武才人蓄发还宫 秦郡君建坊邀宠
词曰:
景物因人成胜概,满目更无尘可碍。等闲惊地喜相逢,愁方解,心先快,明月清风如有待。谁信门前鸾辂隘,别是人问花世界。座中无物不清凉,情也在,恩也在,流水白云真一派。
调寄〈天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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