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演义(校对)第2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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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犹未了,只见旁边闪出一人,头带束发金冠,身穿团花绣袄,说道:“裴公之言,深识时务,大人宜从之。”唐公听得此言,见是世民,轻日惹事,只得佯怒道:“拿你免祸!”世民毫无惧色道:“要拿送我,死不敢辞,父亲罪必难免;若不举义,何以动为?”唐公叹道:“破家亡躯由汝,化家为国亦由汝。”唐公悄地差人到河东去,唤建成、元吉到太原团聚,正好放心做事。只说废昏立明,尊立镇守长安代王侑为天子,是为恭帝,禅位于唐公。于是李渊称皇帝,即位于太原,国号唐,建元武德,立建成为太子,封世民为秦王,元吉齐王。命秦王兴师讨贼,自己拥兵入关。正是:
水映朱旗赤,戈摇雪浪明。长虹接空起,天际落神兵。
第四十七回
看琼花乐尽隋终 殉死节香销烈见
词曰:
兴衰如丸转,光阴速,好景不终留。记北狩英雄,南巡富贵,牙樯锦缆,到处邀游。忽转眼斜阳鸦噪晚,野岸柳啼秋。暗想当年,追思往事,一场好梦,半是扬州。可怜能几日?花与酒,酿成千古闲愁。谩道半生消受,骨脆魂柔。奈欢娱万种,易穷易尽,悉来一日,无了无休。说向君如不信,试看练缠头!
右调“风流子”
祸福盛衰,相为倚伏。最可笑把祖宗栉风沐雨得的江山,只博得自己些时朝欢暮舞的欢娱,琼室瑶基的赏玩。到底甘尽苦来,一身不保,落得贻笑千秋。如今且将唐公李渊起兵之事,搁过一边。再说炀帝在江都芜城中,又造起一所宫院,更觉富丽,增了一座月观迷楼九曲池,又造一条大石桥。炀帝逐日在迷楼月观之内,不是车中,定即屏中,任意淫荡;譬如一株大树,随你枝叶扶疏,根深蒂固,若经了众人剥削,斧斤砍伐,便容易衰落;何况人的精力,能有几何,怎当得这起妖妖娆娆宫人美人,时刻狂淫。炀帝到此时候,也觉精疲神倦。
一日睡初起,正在纱窗下,看月宾、绛仙扑蝴蝶耍子,忽见一个内相来报:“蕃厘观琼花盛开,请万岁玩赏。”炀帝大喜,随即传旨,排宴在蕃厘观,宜萧后与十六院夫人去赏琼花。不多时,萧后与十六院夫人俱宣到,袁紫烟在宝林院养病不赴。炀帝道:“琼花乃是江都一种异卉,天下再无第二本,朕从来不曾看见。今日闻说盛开,特召御妻与众妃同去一赏,怎不见沙妃子来?”朱贵儿道:“妾今日出院时,沙夫人说赵王伤了些风,想是这个缘故不来。”清修院秦夫人点点头儿,炀帝道:“伤风小恙,琼花是不易看见的,何不来走走?”朱贵儿道:“万岁不晓得,若赵王身子稍有不安,沙夫人即吃紧的,相伴着他不敢行动。”炀帝喜道:“此儿得沙妃爱护,方不负朕所托。”遂命起驾。自同萧后上了玉辇,十五院夫人及众美人,都是香车,一齐到蕃厘观。进得殿来,只见大殿上供着三清圣像。殿宇虽然宏大,却东颓西坏,圣像也都毁败。萧后终是妇人家,看见圣像,便要下拜。
炀帝忙止住道:“朕与你乃堂堂帝后,如何去拜木偶?”萧后道:“神威赫赫有灵,人皆赖其庇佑,陛下不可不敬。”炀帝问左右:“琼花在于何处?”左右道:“在后边台上。”原来这株琼花,乃一仙人道号蕃厘,因谈仙家花木之美,世人不信,他取白玉一块,种在地下,须臾之间,长起一树,开花与琼瑶相似,又因种玉而成,故取名叫做琼花。后因仙人去了,乡里为奇,造这所蕃厘观,以纪其事。近来此花有一丈多高,花如白雪,蕊瓣团团,就如仙花相似,香气芬芳,异常馥郁,与凡花俗卉,大不相同,故擅了江都一个大名。
时炀帝与萧后才转过后殿,早望见高台上琼堆玉砌,一片洁白,异香阵阵,扑面飘来。炀帝大喜道:“果然名不虚传,今日见所未见矣!”正要到花下去细玩,岂知事有不测,才到台边,忽然花丛中卷起一阵香风,甚是狂骤。宫人太监见大风起,忙用掌扇御盖,团团将炀帝与萧后围在中间,直等风过,方才展开。炀帝抬头看花,只见花飞蕊落,雪白的堆了一地,枝上要寻一瓣一片却也没有。炀帝与萧后见了,惊得痴呆半晌,大怒道:“朕也未曾看个明白,就落得这般模样,殊可痛恨。”
回头见锦篷内赏花筵宴,安排得齐齐整整,两边簇拥着笙箫歌舞,甚是兴头;无奈琼花落得干干净净,十分扫兴。
炀帝看了这般光景,不胜恼恨道:“那里是风吹落,都是妖花作祟,不容朕见;不尽根砍去,何以泄胸中之恨?”随传旨叫左右砍去。众夫人劝道:“琼花天下只有一根,留待来年开花再赏;若砍去便绝了此种。”炀帝怒道:“朕巍巍天子,既看不得,却留与谁看?今且如此,安望来年?便绝了此种,也无甚事。”连声叫砍,太监谁敢违拗,就将仪仗内金瓜钺斧,一齐砍伐。登时将天上少、世间稀的琼花,连根带枝都砍得干净。炀帝也无兴饮酒,遂同萧后上辇,与众妃子回到苑中去了。
炀帝对萧后道:“朕与御妻们下龙舟游九曲河何如?”萧后道:“天气晴朗,湖光山色,必有可观。”炀帝吩咐左右,摆宴在龙舟,去游九曲。于是一行扈从,都迎进苑中。炀帝与萧后众夫人等齐下龙舟,一头饮酒,一头游览,东撑西荡,游了半日,无甚兴趣。炀帝叫停舟起岸,大家上辇,慢慢的游到大石桥来。时值四月初旬,早已一弯新月,斜挂柳梢,几队浓阴,平铺照水。炀帝与萧后的辇到了桥上,那桥又高又宽,都是白石砌成,光洁如洗,两岸大树覆盖,桥下五色金鱼,往来游泳。
炀帝因琼花落尽,受了大半日烦闷,今看这段光景,竟如吃了一帖清凉散,心中觉得爽快,便叫停辇下来,取两个锦墩,同萧后坐定。叫左右将锦褥铺满,众夫人坐定,摆宴在桥上。炀帝靠着石栏杆,与众夫人说笑饮酒。秦夫人道:“此地甚佳,不减画上平桥景致。”萧后问:“此桥何名?”炀帝道:“没有名字。”夏夫人道:“陛下何不就今日光景,题他一个名字,留为后日佳话。”炀帝道:“说得有理。”
低头一想,又周围数了一遍,说道:“景物因人而胜,古人有七贤乡、五老堂,皆是以人数著名。朕同御妻与十五位妃子,连朱贵儿、袁宝儿、吴绛仙、薛冶儿、杳娘、妥娘、月宾七个,共是二十四人在此,竟叫他做二十四桥,岂不妙哉!”大家都欢喜道:“好个二十四桥,足见陛下无偏无党之意。”遂奉上酒来。炀帝十分畅快,连饮数杯,便道:“朕前在影纹院,闻得花妃子的笛声嘹亮,令人襟怀疏爽,何不吹一曲与朕听?”梁夫人道:“笛声必要远听,更觉悠扬宛转。”狄夫人道:“宵来在夏夫人院里,望蝶楼上,听得李夫人与花夫人两个,一个吹一个唱,始初尚觉笛是笛,歌是歌,听到后边,一回儿像尽是歌声,一回儿像尽是笛声,真听得神怕心醉。”萧后道:“这等好胜会,你们再不来挚我。”炀帝问道:“他歌的是新词,是旧曲?”夏夫人道:“是沙夫人近日做的一只北骂玉郎带上小楼,却也亏他做得甚好。”炀帝喜道:“妃子记得么?”试念与朕听,看通与不通。”夏夫人念道:小院笙歌春昼闲,恰是无人处整翠鬟。楼头吹彻玉兰寒,注沈檀。低低语影在秋千,柳丝长易攀,柳丝长易攀,玉钩手卷珠帘,又东风乍还,又东风乍还。闲思想,朱颜凋换。幸不至,泪珠无限。
知犹在,玉砌雕阑,知犹在,玉砌雕阑。正月明回首,春事阑珊。一重山,两重山,想夏景依然,没乱煞,许多愁,向春江怎挽?”
炀帝听了喟然道:“沙妃子竟是个女学士,做得这样情文兼至。左右快送两杯酒,与李夫人、花夫人饮了,到桥东得月亭中,听他妙音。”花、李二夫人见圣意如此,料推却不得,只得吃干了酒,立起来。李夫人把狄夫人瞅着一眼说道:“都是你这个掐断人肠子的多嘴不好。”便同花夫人下桥转到得月亭中坐了。那亭又高又敞,在苑中。两人执像板,吹玉笛,发绕梁之声,调律吕之和,真个吹得云敛晴空,唱得风回佩转。炀帝听了,不住口赞叹。
时初七八里,月光有限。炀帝道:“树影浓暗,我们何不移席到亭子上去?”
遂起身同萧后众夫人慢慢听曲而行,刚到亭前,曲已奏终。二夫人看见,忙出亭来。
炀帝对花、李二夫人道:“音出佳人口,听之令人魂消,二卿之技可谓双绝矣!”
宫人们忙排上宴来。炀帝叫左右快斟上酒来与二位夫人,又对萧后道:“今日虽被花妖败兴,然此际之赏心乐事,比往日更觉顽得有趣。”萧后道:“赖众夫人助兴得妙。”炀帝道:“月已沉没,灯又厌上,如何是好?”李夫人微笑道:“此时各带一枝狄夫人做的萤凤灯,可以不举火而有余光。”萧后忙问道:“萤凤灯是什么做的?”狄夫人道:“这是顽意儿,什么好东西!听这个嚼咀的,在陛下、娘娘面前乱语,六月债还得快。”炀帝笑道:“好不好,快取来赏鉴赏鉴。”狄夫人见说,只得对自己宫奴说道:“你到院中去,把减妆内做完的萤凤灯儿尽数取来。”又叫众宫监把董虫尽数扑来收在盒内。
不一时,宫奴捧了一个金丝盒儿呈与狄夫人。狄夫人把一支取起,将凤舌挑开,捉一二十个萤虫放入,献上萧后。萧后与炀帝仔细一看,却是蝉壳做的翅翼,与凤体相连,顶上五彩绣绒毛羽,凤冠以珊瑚扎就,口里衔着一颗明珠,竟似一盏小灯,光映于外,带在头上,两翅不动自遥炀帝与萧后看了一会,说道:“妃子慧心巧思,可谓出神入化矣!”萧后道:“果然做得巧妙。”递与宫人,插在顶上。尚有七八朵,狄夫人放入萤虫,分送与众夫人;夫人中先送过的,也叫人取来戴了,竟如十六盏明灯,光照一席。炀帝拍手大笑道:“奇哉,萤虫之光今宵大是有功,何不叫人多取些流萤,放入苑中,虽不能如月之明,亦可光分四野。”萧后道:“这也是奇观。”炀帝便传旨:凡有营人内监,收得一囊萤火者,赏绢一匹。不一时那宫人内监以及百姓人等,收了六七十囊萤。炀帝叫人赏了他们绢匹,就叫他们亭前亭后,山间林间,放将起来。一霎时望去;恍如万点明星,烂然碧落,光照四围。炀帝与众夫人看了,各各鼓掌称快,传杯弄盏,直饮到四鼓回宫。
如今慢提炀帝在宫苑日夜荒淫。却说宇文化及,是宇文述之子,官拜右屯卫将军,也是个庸流;兄弟智及,是个凶狡之徒。当炀帝无道时,也只随波逐浪,混帐过日子。故此东巡西狩,直至远征高丽,东营西建,丹阳起建宫殿,也不谏一句。
临了到盗贼四起,要征伐,征调却做不来;要巡幸供馈,看看不给;君臣都坐在江都,任他今日失一县,明日失一城,今日失一仓,明日失一廪,君也不知,臣也不说,只图挨一日是一日。及至有报来说李渊反了,要起兵杀入关中,那时随驾这些臣子,都是没主意了。先是郎将窦贤,领本部逃回关中。隋主闻知,差兵追斩,这一杀到不好了,在江都要饿死,回关中要杀死,要在死中求生,须要寻出个计策来。
时虎贲郎将司马德勘、元礼、直阁裴虔通、内史舍人元敏、虎邪郎将赵行枢、鹰扬郎将孟秉、勋侍杨士览,共同商议道:“我们一齐都去,自然没兵来追我们,就追我们,也不怕了。”这几个人,还不过计议逃走,内中宇文智及,晓得此谋,便道:“主上无道,威令尚行,逃去还恐不免。我看天丧隋家,英雄并起;如今已有万人,不若共行大事,这是帝王之业,大家可以共享富贵。”众人齐声道:“好。”议定以化及为主,司马德戡先召骁勇首领,说这举动之意,众皆允从了。先盗了御厩中的马,打点器械,化及又去结连了司空魏氏。这事渐渐喧传,宫中苑中,都有人知道。
时杳娘侍宴,奏闻炀帝。炀帝令拆“隋”字,以卜趋避。杳娘道:“隋乃国号,有耳半掩,中音王字,王不成王,又无之字,定难走脱。”又命拆“朕”字。杳娘道:“移左手发笔一竖于右,似渊字。目今李渊起兵,当有称朕之虞;若直说陛下,此月中亦只八天耳。”炀帝怒道:“你命当尽在何日”?命拆“古”字,杳娘道:“命尽在今日。”炀帝道:“何以见之?”杳娘道:“杳字十八日,更无余地,今适当其期耳。”炀帝大怒,命武士杀之,自此再无人敢说。尝照镜道:“好头颈,谁当砍之?”又仰观天像,对萧后道:“外边大有人图依,然依不失长城公,汝不失为沈后耳。”
如今且说王义,久已晓得时势将败,只恨自己是外国之人,无力解救;只得先将家财散去,结识了守苑太监郑理与各门宿卫,并宇文手下将士,分外亲密;打听他们准在甚时候必要动手,忙叫妻子姜亭亭跟一个小年纪的丫环,上了小空车,望苑里来。那妾亭亭时常到苑的,无人敢阻拦,他便下车与丫头竟到宝林院中;只见清修院秦、文安院狄、绮阴院夏、仪凤院李四位夫人,与袁宝儿、沙夫人、赵王共六七个,在那里围着抹牌。沙夫人看见了姜亭亭进来,忙问道:“你坐了,外边消息怎样个光景?”姜亭亭道:“众夫人不见礼了,外边事体只在旦夕,亏众夫人还在这里闲坐!王义叫我进来,问沙夫人是何主意?”众夫人听见,俱掩面啼哭,惟沙夫人与袁宝儿不哭。
沙夫人道:“哭是无益的,你们众姊妹,作何行上?”秦夫人道:“眼前这几个,都是心腹相照的,听凭姊妹指挥。他们几个前夜说的:‘一年里头,圣上进院有限,有甚恩情,东天也是佛,西天也是佛,凭他怎样来罢了。’这句话就知他们的主意了,管他则甚!”沙夫人道:“我没有什么指挥。我若没有赵王,生有生法,死有死法;如今圣上既以赵王托我,我只得把大事,”指着姜亭亭道:“靠在他贤夫妇身上。你们若是主意定了,请各归院去,快快收拾了来。”
众夫人见说,如飞各归院去了。惟袁紫烟熟识天文,晓得隋数已尽,久已假托养病,其细软早已收拾在宝林院了。三人正在那里算计出路,只见薛冶儿直抢进院来,见姜亭亭说道:“好了,你也在这里。刚才朱贵儿姐叫我拜上沙夫人,外边信息紧急,今生料不能相见矣。赵王是圣上所托,万勿有负。我想我亦受万岁深思,本欲与彼相死,今因朱贵姐再三叮咛,只得偷生前来保驾。”沙夫人道:“我正与姜妹打算,七八个人怎样去法?”薛冶儿道:“这个不妨。贵妃与我安排停当。”抽中取出一道旨意,“乃是前日要差人往福建采办建兰的旨意,虽写,因万岁连日病酒,故发出。贵姐因要保全赵王,悄悄窃来,付与冶儿与夫人,商酌行动。”沙夫人垂泪道:“贵姐可谓忠贞两尽矣!”
正说时,只见四位夫人,多是随身衣服到来。沙夫人将冶儿取来的旨意与他们看了,秦夫人道:“有了这道符敕,何愁出去不得?”袁紫烟道:“依我的愚见,还该分两起走的才是。”姜亭亭道:“有计在此,快把赵王改了女妆,将跟来的丫头衣服与赵王换了。把丫环改做小宫监,我与赵王先出去,丫头领众夫人都改了妆出去,慢慢离院到我家来,岂非是鬼神不知的么?”夏夫人道:“只是急切间,那里去取七八副宫监衣帽?”沙夫人道:“不劳你们费心,我久已预备在此。”开了箱笼,搬出十来套新旧内监衣服靴帽。众夫人大喜,如飞穿戴起来。沙夫人正要在那里赵王改妆,看了四位夫人,说道:“惭愧,你们脸上这些残脂剩粉犹在,怎好胡乱行动?”众夫人反都笑起来。亭亭见赵王改妆已完,日色已暮,沙夫人取个金盒儿,放上许多花朵在内,与赵王捧了。姜亭亭对丫头道:“停回你同众夫人到家便了。”说了,同赵王慢步离院,将到苑门口,上了车儿。
原来王义见妻子进院去了,如飞来寻郑理,到家去灌了他八九分酒,放他回来时,郑理带醉的站在苑门首,看小太监翻斛斗;见姜亭亭的车儿,便道:“王奶奶回府去了?刚才咱在你府上大扰。”姜亭亭道:“好说,有慢。”郑理笑道:“这小姑娘又取了我们苑中的花去了。”姜亭亭道:“是夫人见惠的。”说了,放心前行,不过里许已到家中。王义看见赵王,叫妻子不要改赵玉的妆束,藏在密室;自己如飞出门,到苑门打听。只见七八个内监,大模大样,丫头也在内,大家会意,领到家中,忙收拾上路。各城门上,都是他钱财结识的相知,谁来阻挡他?比及掌灯时候,宇文化及领兵动手,到掖延时,王义领赵王众夫人,已出禁城矣。
再说炀帝平日间,怕人说乱,说乱的就要被杀,谁料今日至此地位,原党情景凄惨,同萧后躲在西阁中,相对浩叹。一夜中,只听得外边喊声振天,内监连连报道:“杀到内殿来了!”屯卫将军独孤盛杀了,千牛独孤开远也战死了。一班贼臣捉住一个宫娥,吓问他隋主所在。宫娥说在西阁中。裴虔通与元礼迳到西阁中来,听得上面有人声,知是炀帝。马文举就拔刀先登,众人相继而上;只见炀帝与萧后并坐而泣,看见众人,便道:“汝等皆朕之臣,终年厚禄重爵,给养汝等,有何亏负,为此篡逆?”裴虔通道:“陛下只图自乐,并不体恤臣下,故有今日之变。”
只见背后转出来朱贵儿来,用手指定众人说道:“圣恩浩荡,安得昧心?不必论终年厚禄,只前日虑汝等侍卫多系东都人,久客思家,人情无偶,难以久处,传旨将江都境内寡妇处子,搜到宫下,听汝等自行匹配。圣恩如此,尚谓不体恤,妄思篡逆耶!”炀帝按说道:“朕不负汝等,何汝等负朕?”司马德勘道:“臣等实负陛下;但今天下已叛,两京贼据,陛下归已无门,臣等生亦无路。今日臣节已亏,实难解悔。惟愿得陛下之首,以谢天下。”朱贵儿听了大骂道:“逆贼焉敢口出狂言!万岁虽然不德,乃天子至尊,一朝君父,冠履之名分凛凛,汝等不过侍卫小臣,何敢逼胁乘舆,妄图富贵,以受万世乱臣贼子之骂名!”裴虔通见说,大怒道:“汝掖廷贱婢,何敢巧言相毁?”朱贵儿大骂道:“背君逆贼,汝恃兵权在手耶!隋家恩泽在天下,天下岂无一二忠臣义士,为君父报仇,勤王之师一集,那时汝等碎死万段,悔之晚矣!”马文举大怒道:“淫乱贱婢,平日以狐媚蛊惑君心,以致天下败亡,不杀汝何以谢天下!”即便举刀,向贵儿脸上砍去;贵儿骂不绝口,跌到在地。可怜贵儿玉骨香魂,都化作一腔热血。
马文举既杀了朱贵儿,一手执剑,一手竟来要扶炀帝下阁;只见封德彝走上阁来,对司马德勘道:“许公有令,如此昏君,不必扶来见我。可急急下手。”萧后听见,着实哀告众人道:“众位将军,主上实是不德,可看旧日爵禄面上,叫他让位与众位将军,赐将军阖门铁券,将他降为三公,以毕余生,未知众位将军以为可否?”只见袁宝儿憨憨的走来,听见萧后千将军万将军在那里哭叫,笑向萧后道:“娘娘何苦如此,料想这些贼臣,没有忠君爱主的人在里头,肯容万岁安然让位,同娘娘及时行乐了。”又对炀帝道:“陛下常以英雄自许,至此何堪恋恋此躯,求这班贼臣。人谁无死,妾今日之死于万岁面前,可谓死得其所矣,妾先去了,万岁快来!”马文举忙把手去扯他,宝儿睁了双眼,大声喝道:“贼臣休得近我!”一头说一头把佩刀向项上一刎,把身子往上一耸,直顶到梁上,窜下来,项内鲜血如红雨的望人喷来。一个姣怯身躯,直矗矗的靠在窗棂。萧后看见,吓得如飞奔下阁去了。炀帝见了,心胆俱碎。裴虔通等便提刀向前,要行弑逆,炀帝大叫道:“休得动手,天子死自有死法,快取鸩酒来!”裴虔通道:“鸩酒不如锋刃之速,何可得也?”炀帝垂泪道:“朕为天子一场,乞全尸而死。”马文举取白绢一匹进上。
炀帝大哭道:“昔凤仪院李庆儿,梦朕白龙绕项,今其验矣!”贼臣等遂叫武士一齐动手,将炀帝拥了进去,用白绢缢死,时年二十九岁。后人有诗吊云:
隋家天子系情偏,只愿风流不愿仙。
遗臭谩留千万世,繁花拈尽十三年。
耽花嗜酒心头痛,殢粉沾香骨里绿。
却恨乱臣贪富贵,宫廷血溅实堪怜。
第四十八回
遗巧计一良友归唐 破花容四夫人守志
词曰:
好还每见天公巧,知心自有知心报。看鹤禁沉冤,天涯路杳,离恨知多少。黎阳鼙鼓连天噪,孤忠奇策存隋庙。一线虽延,名花破损,佛面重光好。
右调“雨中花”
自古知音必有知音相遇,知心必有知心相与,钟情必有钟情相报。炀帝一生,每事在妇人身上用情,行动在妇人身上留意,把一个锦绣江山,轻轻弃掷;不想突出感恩知己报国亡身的几个妇人来,殉难捐躯,毁容守节,以报钟情,香名留史。
再说司马德戡,缢死了炀帝,随来报知宇文化及。化及令裴虔通等勒兵杀戮宗室蜀王秀、齐王
、燕王倓及各亲王,无少长皆被诛戮;惟秦王浩,素与智及往来甚密,故智及一力救免,方得保全。萧后在营中,将营中漆牀板为棺木,把朱贵儿、袁宝儿同殡于西院流珠堂。正是:
珠襦玉匣今何在?马鬣难存三尺封。
宇文化及既杀了各王,随自带甲兵入宫来,要诛灭后妃,以绝其根。不期刚走到正宫,只见一妇人,同了许多宫女在那里啼哭。宇文化及喝道:“汝是何人,在此哭泣?”那妇人慌忙跪倒,说道:“妾乃帝后萧氏,望将军饶命。”宇文化及见萧后花容,大有姿色,心下十分眷爱,便不忍下手,因说道:“主上无道,虐害百姓,有功不赏,众故杀之,与汝无干,毋得惊怖。我虽擅兵,亦不过除残救民,实无异心;倘不见嫌,愿共保富贵。”随以手挽萧后起来。
萧后见宇文化及声口留情,便娇声涕泣道:“主上无道,理宜受戮。妾之生死,全赖将军。”宇文化及道:“汝放心,此事有我为之,料不失富贵也。”萧后道:“将军既然如此,何不立其后以彰大义?”宇文化及道:“臣亦欲如此。”遂传令奉皇后懿旨,立秦王浩为帝,自立为大丞相,总摄百僚,封其弟宇文智及为左仆射,封异母弟宇文士及为右仆射,长子丞基、次子丞址,俱令执掌兵权;其余心腹之人,俱重重封赏。有宇文化及平昔仇忌之臣,如内史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密书监袁克、左诩卫大将军来护儿、右诩卫将军宇文协、千牛宇文晶、梁公萧臣,连各家子侄,俱骈斩之。更有给事郎许善心,不到朝堂朝贺,化及遣人就家擒至朝堂,既而释之;善心不舞蹈而出,化及怒而杀之。其母范氏,年九十二,临丧不哭,人问其故。范氏说道:“彼能死国难,我有子矣,复何哭为?”因卧不食而卒。
宇文化及因将士要西归,便奉皇后新帝还长安,并带剩下贪生图乐的那些夫人美人,一路搜括船只,取彭城水路西上。行至显福宫,逆党司马德敬与赵行枢,恶宇文化及秽乱宫闱,不恤将士,要将后军袭杀化及,不期事机不密,反为化及所杀。行到滑台,将皇后新皇,留付王轨看守,自己直走黎阳,攻打仓城,按下不提。
再说王义夫人,领了赵王与众夫人等,离了芜城二三十里,借一民户人家歇了,只听见城中炮声响个不绝,往来之人信息传来,都说城内大变。王义叫赵王仍旧女妆,叫妻子姜亭亭与袁紫烟、薛冶儿,俱改了男妆,沙、秦、狄、夏、李五位夫人与使女小环,仍旧女妆。袁紫烟道:“我夜观干像,主上已被难;我们虽脱离樊笼,不知投往何处去才好?”王义道:“别处都走不得,只有一个所在。”众人忙问:“是何处?”王义道:“太仆杨义臣,当年主上听信谗言,把他收了兵权,退归乡里。他知隋数将终,变姓埋名,隐于濮州雷夏泽中。此人是个智勇兼全忠君爱主的人,我们到他乡里去,他见了幼主,自然有方略出来。”袁紫烟喜道:“他是我的母舅,我时常对沙夫人说的,必投此处方妥,不意你们同心。”因此一行人,泛舟意往濮州进发。
却说杨义臣自大业七年被谗纳还印绶,犹恐祸临及己,遂变姓名,隐于濮州雷夏泽中,日与渔樵往来。其日惊传宇文化及在江都弑帝乱宫,不胜愤恨道:“化及庸暗匹夫,乃敢猖獗如此!可惜其弟士及向与我交甚厚,将来天下合兵共讨,吾安忍见其罹此灭族之祸?速使一计,叫他全身避害。”即遣家人杨芳,齎一瓦罐,亲笔封记,迳投黎阳来,送与士及。士及接见杨芳,大喜道:“我正朝夕在这里想,太仆公今在何处?不意汝忽到来。”随引进书斋,退去左右,问道:‘大仆公现居何处?近来作何事业?”杨芳答道:“敝主自从被谗放斥,变改姓名,在濮州雷夏泽中,渔樵为乐。”士及道:“可有书否?”杨芳道:“书启敝主实未有付,止有亲笔封记一物为信。”士及忙开视之,见其中止有两枣并一糖龟。士及看了,不解其意,便吩咐手下引杨芳到外厢去用饭,自己反覆推详。忽画屏后转出一个美人来,乃是士及亲妹,名曰淑姬,年方一十七岁,尚未适人,不特姿容绝世,更兼颖悟过人;见士及沉吟不语,便问士及道:“请问哥哥,这是何人所送,如此踌躇?”士及道:“此我旧友隋太仆杨义臣所送。他深通兵法,善晓天文,因削去兵权,弃官归隐。今日令人送来一罐,封记甚密,内中止有此二物,这个哑迷,实难解详。”
淑姬看一回,便道:“有何难解,不过劝兄早早归唐,庶脱弑逆之祸。”士及大喜道:“我妹真聪明善慧;但我亦不便写书,也得几件物事答他,使他晓得我的主意才好。”淑姬道:“但不知哥哥主意可定,若主意定了,有何难回?”士及道:“化及所为如此,我立见其败;若不早计,噬脐无及。”淑姬道:“既是哥哥主意定了,愚妹到里边去取几件东西出来,付来人带去便了。”淑姬进去了一回,只见他手里捧着一个漆盒子出来。士及揭开一看,却是一只小儿顽的纸鹅儿,颈上系着一个小小鱼罾,上边竖着一个算命先生的招牌,扎得端端正正,放在里头。士及看了奇怪道:“这是什么缘故?”淑姬附士及耳上,说了几句。士及道妙,将漆盒封固,即付与杨芳收回去了。
次日,士及进见化及,说:“秦王世民领兵会合征伐,臣意欲带领一二家撞,假妆避兵,前去探听虚实,数日便还。”化及应允。士及便叫委孥与淑姬,扮作男妆,收拾细软,出离了黎阳,直奔长安。时恭帝已禅位于唐,唐帝即位,改元武德。
士及将妹进与唐帝为昭仪,唐帝封士及为上仪同管三司军事。却说杨义臣家人,齎了士及的漆盒儿,回到濮州家中,见了家主,奉上盒儿。义臣去封,揭开一看,喜道:“我友得其所矣!”杨芳问道:“老爷,这是他什么意思?”义臣道:“他没有什么意思,他说吾谨遵命矣!”广因问道:“彼在黎阳,作何举动?先帝枝叶,可有一二个得免其祸?在朝诸臣,可有几个尽节的?”杨芳道:“萧后已经失节,夫人嫔妃,逃走了好些;只有朱贵儿、袁宝儿骂贼而死;翠华院花夫人、影纹院谢夫人、仁智院姜夫人,俱自缢而死。化及见景明院梁夫人姿容艳冶,意欲留幸,夫人大声骂詈,化及犹以好言相慰,夫人骂不绝口,遂被杀死。袁家小姐不知去向,访问不出。帝室宗支,戮灭殆尽。只有秦王浩与智及亲密,勉强尊他为帝,不意前日又被化及鸩酒药死。说还有个幼子赵王杲逃出,使人四下里缉访。”
杨义臣听见,拍案垂泪道:“狂贼乃敢惨毒如此,在廷诸臣或者多贪位怕死的,在外藩镇大臣难道没个忠臣义士,讨此逆贼的?”痛哭了一声,是夜心上忧闷,点上一枝画烛,在书房里一头看书,一头浩叹。至二更时分,觉得神思困倦;上牀去却又睡不着,但见庭中月光如昼,恍惚中不觉此身已出户外。足未站定,只见一人纱帽红袍,仓皇而来。杨义臣把他仔细一看,乃是给事郎许善心。义臣忙问道:“许公何来?”那人道:“将军恰好在外,速上前来接驾。”此时杨义臣只道炀帝未死,忙趋上前去。只见炀帝软翅幅巾,身上穿一件暗龙衮袍,项上一块白绢裹住;两个宫人面上许多血痕,扶着炀帝。义臣慌忙俯伏下拜。只见炀帝把双手掩在脸上,听见一个宫人口里说道:“老将军,陛下嘱咐你,小主母子到来,烦将军善为保护。只此一言,将军平身。”
杨义臣正要问小主在于何处,抬起头来,寂无所见。一觉醒来,但见月色西沉,鸡声报晓,时东方将已发白。杨义臣心上以为奇事,起身下牀,携着拄杖,叫小童开了大门出来,在场上东张西望,毫无影响。只听见水中咿哑之声,一船摇进港来。义臣同小童躲在树底下,见来船到了门首,舟于将船系住,船里钻出一人,跳上岸来站定,四下里探望。此时天色尚早,人家尚未起身,杨义臣忍不住上前问道:“朋友,你是那里来的?寻那一家?”那人忙上前举手道:“在下是江都被难来的。”一头说,只顾将义臣上下相认。杨义臣亦把那人定睛一看,便道:“足下莫非姓王?”那人把双眼重新一擦,执着杨义臣的手,低低说道:“老先生可是杨?”杨义臣尼说,忙执了那人的手,到门首去问道:“足下可是巡河王大夫?”那人道:“卑未就是远臣王义。”杨义臣听见,忙要邀进堂中去。王义附杨义臣的耳说道:“且慢,有小主并夫人在舟中。”杨义臣听见,忙说道:“天将曙矣,快请小主上岸来。”杨义臣叫小童开了正门,自己进去穿了巾服出来,站在门首一边,看一行人走来。王义在旁指示说道,那个是某人,那个是某人。
正说时,只见袁紫烟男人打扮,跨进门来,见了杨义臣,忙叫道:“母舅,外甥女来了!”说了,双眼垂泪,要拜将下去。杨义臣把双手扶住一认,说道:“原来是袁家甥女,我前日叫人来访问,打听不出,如今也来了。好,且慢行礼,同到里头去,替赵玉并夫人们换了妆出来。”原来杨义臣原配罗夫人,亡过已久,只有一个如夫人王氏,生一子年才五岁,名唤馨儿。时王氏出来接了进去。杨义臣与王义站在草堂中,王义将出苑入城,备细说明。伺候赵王出来。赵王年虽九岁,识解过人。沙夫人携着他的手,众夫人随在后边,走将出来。
杨义臣见赵王换了男妆,看他方面大耳,眉目秀爽,俨然是个金枝玉叶的太子,不胜起敬。叫童子铺下毡条,将一椅放在上边,要行君臣之礼。赵王扯着沙夫人的手说道:“母亲,这是什么时候,老先生欲行此礼?若以此礼相待,殊失我母子来意。”立定了不肯上去。袁贵人说:“母舅,赵三年幼,不须如此,请母舅常礼见了罢。”杨义臣道:“既如此说,不敢相强。请归毡了,老臣好行礼。”赵三道:“还须见过母亲,然后是我。”沙夫人道:“若论体统,自然先该是你。”赵王道:“母亲,此际在草莽中,论甚体统,况孤若非先帝托嗣母亲,赖母亲护持,不然亦与蜀王秀、齐王
等共作泉下幽魂矣!”杨义臣见小主议论凿凿,深悉大义,不胜骇异。袁紫烟与薛冶儿,忙扯沙夫人上前,将赵王即立在沙夫人肩下,杨义臣拜将下去。沙夫人垂泪答拜道:“隋氏一线,惟望老先生保全,使在天之灵,亦知所感。”杨义臣答道:“老臣敢不竭忠。”拜了四拜起来,即向四位夫人与薛冶儿见了。
姜亭亭不敢僭,袁紫烟再三推让。杨义臣向王义道:“袁贵人是舍甥女,在这里岂有僭尊夫人之理?小主若无大夫与尊阃,焉能使我们君臣会合;况将来还有许多事,要大夫竭忠尽力的去做,老夫专诚有一拜。”袁紫烟如飞扯姜亭亭到王义肩下去,一同拜了,然后袁紫烟走到下首,去拜了杨义臣四拜。杨义臣叫手下摆四席酒。杨义臣道:“本该请众夫人进内款待,然山野荒僻,疏食村醒,殊不成体;况有片言相告,只算草庐中胡乱坐坐,好大家商酌。”于是沙夫人与赵王一席,秦、狄、夏、李四位夫人,薛冶儿、姜亭亭、袁紫烟坐了两席,王义与杨义臣一席。
酒过三巡,王义对杨义臣道:“老将军这样高年,喜起身得早,即便撞见,免使我们向人访问。”杨义臣答道:“这不是老夫要起早,因先帝自来报信,故此茫茫的走出门来物色。”赵王道:“先是如何报信?”杨义臣将夜来梦境,备细说将出来,众夫人等俱掩面涕泣。杨义臣对赵玉说道:“老臣自被斥退,山野村夫,不敢与户外一事;不意先帝冥冥中,犹以殿下见托。承殿下与夫人等赐顾草庐,信臣付托,不使臣负先帝与殿下也。但此地草舍茅庐,墙卑室浅,甚非潜龙之地,一有疏虞,将何解救。此地只好逗留三四日,多则恐有变矣!”
沙夫人便道:“只是如今投到何处去好?”杨义臣道:“所在尽有。李密与他父亲也是隋臣,今拥兵二三十万,屯札金墉城;东都越王侗令左仆射王世充,将兵数万,拒守洛仓;西京李渊,已立皇孙代王侑为帝,大兴征伐;这多不过是假借其名一时,成则去名而自立,败则同为灭亡,总难始终。老臣再四踌躇,只有两个所在可以去得:一个幽州总管,是姓罗名艺,年纪虽有,老诚练达,忠勇素着,先帝托他坐镇幽州,手下强兵勇将甚多,四方盗贼不敢小觑近他。若殿下与夫人们去,是必款待,或可自成一家。无奈窦建德这贼子,势甚猖獗,梗住去路,然虽去亦属吉凶相半;若要安稳立身,惟义臣公主之处。他虽是远方异国,那启民可汗,还算诚朴忠厚,比不得我中国之人,心地奸险。况臣又晓得他宗室衰微,惟彼一支强霸无嗣,前日曾同公主朝觐远来,先帝曾与亲厚一番;况王大夫又与他怜邦,到彼调护,殿下苦肯去,公主必然优礼相待,永安无虞。只此一方,可以保全,余则老臣所不敢与闻矣。”
赵王与众夫人点头称善。沙夫人道:“老将军金石之论,足见忠贞;但水远山遥,不知怎样个去法?”
杨义臣道:“若殿下主意定了,臣觑便自有计较;但只好殿下与沙夫人并王大夫与尊阃,闻得薛贵嫔弓马熟娟,亦可去得;至四位夫人及舍甥女,恐有未便。”四位夫人听见,俱泪下道:“妾等姊妹五人,誓愿同生同死,还求老将军大力周全。”
杨义臣道:“不妨,请问四位夫人,果然肯念先帝之恩,甘心守节,还是待时审势,以毕余生?”秦夫人道:“老将军说甚话来?莫认我姊妹四人是个庸愚妇人,试问老将军肯屈身从贼否?若老将军吝计不容,滔滔巨浪,妾等姊妹当问诸水滨,而投三阎大夫矣,有何难处?”杨义臣道:“不是老臣吝计,此刻何难一诺;但恐日远月长,难过日子。”狄夫人道:“老将军莫谓忠臣义士,尽属男子,认定巾帼中多是随波逐浪之人。不必远求,即今闻朱贵儿、袁宝儿与梁夫人等明义骂贼,相继尽难,隋廷君臣良足称羞;况我们繁华好景,蒙先帝深恩,已曾尝过。老将军还虑我们有他念,若不明心迹何以见志?”忙向裙带上取出佩刀来,向花容上左右乱划,秦、李、夏三位夫人见狄夫人如此,亦各在腰间取出佩刀来动手。慌得沙夫人、姜亭亭、薛冶儿、袁紫烟,忙上前一个个拿住时,花容上早已两道刀痕,血流满脸。
杨义臣忙出位向上拜下去道:“这是老臣失言失敬,不枉先帝钟情一世矣,请四位夫人还宜自爱。”赵王亦如飞出位,扯了杨义臣起来坐了。杨义臣向四位夫人说道:“此间去一二里,有个断崖村,村上不过数十家,尽皆朴实小民。有个女贞庵,一个老尼,即高开道之母,是沧州人,少年时夫亡守节。那老尼见识不凡,慧眼知人,晓得其子作贼,必败无成,故迁到南来,觅此庵以终余年。是个车马罕见人迹不到之处。若四位夫人在内焚修,可保半生安享。至于日用盘费,老臣在一日,周全一日,无烦四位夫人费心。”四位夫人齐声道:“有此善地,苟延残喘足矣;但不知何日可去?”王义道:“须拣一个吉日,差人先去通知了,然后好动身。”夏夫人道:“人事如此,拣甚吉日,求老将军作速去通知为妙。”
杨义臣叫童子取历日过来看,恰好明日就是好日。大众用完了饭,众夫人与赵王进内去了。叫家童取出两匹骡儿来,吩咐家中,把门关好,唤小童跟着,自同王义骑上骡儿,至断崖村女贞庵,与老尼说知了来意。老尼素知杨义臣是忠臣义士,又是庵中斋主,满口应承,即同回来。王义对妻子说了庵中房屋洁净,景致清幽,四位夫人,亦各欢喜。袁紫烟对杨义臣说道:“母舅,甥女说与他们出了家罢,住在此无益于世。”义臣道:“你且住着,我尚有商量。”紫烟默然而退。
过了一宵,明日五鼓,杨义臣请秦、狄、夏、李四位夫人下船,沙夫人与赵王、薛冶儿、姜亭亭说道:“这一分散,而不知何日再会;或者天可怜见,还到中原来。后日好认得所在,便于寻访必要送去。”杨义臣见说到情理上,不好坚阻,只得让他们送去,自己与袁紫烟、王义夫妇,亦各下船,送到庵中,老尼接了进去。他手下还有两个徒弟,一个叫贞定,一个叫贞静,年俱十四五之间。老尼向众夫人等叙礼过,各各问了姓氏,叫小尼陪到各处礼佛随喜。杨义臣将银二十两,送与老尼。老尼对杨义臣道:“令甥女非是静修之时,后边还有奇逢。”杨义臣道:“正是,我也不叫他住在此,今日奉陪夫人们来走走。”老尼留众人用了素斋。到晚,沙夫人、薛冶儿、姜亭亭与四位夫人痛哭而别,赵王与沙夫人等归到杨义臣家中。义臣差杨芳打听,有登莱海船到来,即送赵王与沙夫人薛冶儿、王义夫妇上船,到义成公主那边去了。正是:
人世道逢多苦事,不过生离死别时。
第四十九回
舟中歌词句敌国暂许君臣 马上缔姻缘吴越反成秦晋
词曰:
何自苦奔求,曲尽忠谋?一轮明月泛扁舟,报道知心相遇好,约法难留。马上起戈矛,两意情酬,冤家路窄变成愁。记取山盟与海誓,心上眉头。
右调“浪淘沙”
凡人的遇合,自有定数,往往仇雠后成知己爱敬,齐桓公之于管仲是也;亦有敌国反成姻戚,晋文公之于秦穆公是也。总是天生一种非常之人,必有五时意外会合,使人不可以成败盛衰,逆料得出;况乎赤绳相系,月下老定不虚牵,即使几千万里,亦必圆融撮合。如今且不说王义领着赵玉,到义成公主那边去。且说窦建德,在河北始称长乐王,因差祭酒凌敬,说河间郡丞王琮举城来降,建德封琼为河间郡刺史。河北郡县闻知,感来归附。
是年冬,有一大鸟止于乐寿,数万小禽随之,经日方去,时人以为凤来祥瑞。又有宗城人张亨采樵得一玄圭,潜入乐寿,献于建德。因此建德即位于乐寿,改元为五风元年,国号大夏,立曹氏为皇后。
先是窦建德发妻秦氏,止生一女,即是线娘。秦氏亡过已久。起兵时曹旦领众来归,建德知其有女,年过标梅,尚未适人,娶为继室。建德见曹氏端庄沉静,言笑不苟,犹相敬爱,军旅之事,无不与之谋画,可称闺中良佐。又封其女线娘为勇安公主,他惯使一口方天戟,神出鬼没,又练就一手金丸弹,百发百中。时年已十九,长得苗条一个身材,姿容秀美,胆略过人。建德常欲与他择婿,他自然必要如自己之材貌武艺者,方许允从。建德每出师,叫他领一军为后队,又训练女兵三百余名,环侍左右。他比父亲,更加纪律精明,号令严肃,又能抚恤士卒,所以将士尽敬服他。建德随封杨政道为勋国公,齐善行为仆射,宋正木为纳言,凌敬为祭酒,刘黑闼、高雅贤为总管,孙安祖为领军将军,曹旦为护军将军;其余各加官爵。时建德统兵万余,方攻李密;闻知宇文化及试主称尊,僭号为帝,愤怒欲讨之。祭酒凌敬道:“叛臣化及,罪果当讨;但他拥兵几十万,恐难轻觑,须得一员足智多谋的大将方可克敌,臣荐一人以辅主公。”建德问:“是谁?”凌敬道:“那人胸藏韬略,腹隐机谋,在隋为太仆,后被佞臣潜黜,退隐田野,实有将相之才;乃淮东人,姓杨名义臣。”
建德听说大喜道:“汝若不言,几乎忘了此人。孤昔与之相持数阵,已知其为栋梁。看他用兵,天下少有及者。汝速与孤以礼聘之。”凌敬欣然领命,辞别建德而去。
不一日到了濮州,先投客店安歇,向邻近访问义臣。士人答道:“此去离城数里,雷夏泽中,有一老翁,自言姓张,人只呼为张公,今在泽畔钓鱼为乐。有人说他本来姓杨。”凌敬即烦土人,呼舟引路,来到雷夏泽中。果然山不在高而秀,水不在深而清,松柏交翠,猿鹤相随,岸上有数椽瓦屋,树影垂阴,堤畔一大船肪,碧流映带。那土人站起来指道:“前面瓦房,就是张公住的。船舫边小船上坐的老儿,想就是他。”凌敬也站起身来遥望,见一人苍头鹤发,器宇轩昂,倚着船舷,衔杯自饮;船头上坐着三四个村童,在那里齐唱村歌。凌敬叫舟子远远的系了船儿,自己上了岸来,隐在树丛中。只听见那几个村重唱完了,便道:“张太公,你昨日独自个唱的曲儿,甚好听,今日何不也唱一只消遣消遣?”那老者闭着醉眼道:“你们要听我的歌,须不要则声,坐着听我唱来。”却是一只“醉三醒”的曲儿,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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