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演义(校对)第1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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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苑东风丽,吹春满碧流。红移花覆岸,绿压柳垂舟。
树影依山殿,莺声渡水流。今朝天气好,直向五湖游。
炀帝与萧后众夫人,在龙舟中,把帘幕卷起,细细的赏玩那些山水之妙。早游过了北海,到了三神山脚下,一齐登岸。正待上山,忽听波心里一声响亮,只见海中一尾大鱼,扬鳍鼓鬣,翻波触浪游戏,逼近岸边,游来游去。见了炀帝,就如认得的一般。炀帝定睛细看,却是一个一丈四五尺的一尾大鲤鱼,浑身锦鳞金甲,照耀在日光之下,就如万点金星。鱼额上隐隐有一个像是朱砂写的角字,偏在半边。
炀帝看了,忽然想起,说道:“原来就是此鱼。”萧后忙问道:“此是何鱼?”炀帝道:“御妻记不得了?朕昔日曾与杨素在太液池钓鱼,有个洛水渔人,持一尾金色鲤鱼来献。朕见有些奇相,曾将朱笔题‘解生’二字在鱼额上,放入池中。后来虞世基凿海,要引入活水,途与池相通。不知几时游到海中,养得这般大了。如今‘生’字被水浸去,止有‘解’字半边一个角字在上,岂不是他?”萧后道:“鲤有角,非凡物也!”袁紫烟道:“趁此未成龙时,陛下当早除之,以免后日风雷之患。”炀帝道:“妃子之言甚是。”叫近侍快取弓箭。
近侍忙将金镵羽箭奉上。炀帝接在手,展起袍袖,引箭当弦,觑定了那鱼肚腹之上,飕的放一箭去。忽然水面上,卷起一阵风来,刮得海中波浪滔天,像有几百万鱼龙跳跃的模样,浪头的水,直喷上岸来,连炀帝与萧后众夫人,衣裳尽皆打湿,吓得众人个个魂飞魄散。萧后同众夫人,慌忙退避。炀帝也吃了一惊,立脚不定;只见袁紫烟反趋到炀帝面前来说道:“陛下站定,等妾来。”炀帝慌了,正要扯他,那袁紫烟忙在袖中,取出一物,如算丸的木蛋一般,左手挽住一条五彩锦索,右手把那丸儿掷下水去。将近鱼身,那鲤鱼一见,扑转鳌头,悠然入海去了。
袁紫烟收起一二十丈锦索,执着那件宝贝。此时炀帝喘息已定,向紫烟取那件东西来看,原来是圆滴溜溜的一个五色光生丸儿。炀帝道:“此是何物,能使怪鱼退避?”袁紫烟道:“此亦妾幼时老尼所赠。说是太液混天球,是当年老君炼就,能辟诸邪,可驱水中怪异,叫妾常佩在身,以防不测。”正说时,只见萧后同众夫人走到面前;炀帝吃了这惊,亦无兴上山游览,大家上龙舟,进北海摇回。
方登南岸,只见中门使段达俯伏在地,手捧着几道表章,奏道:“边防有紧急文书,臣不敢耽阻,谨进上御览定夺。”炀帝笑道:“当今四海承平,万方朝贡,有什么紧急事情,这等大惊小怪?”遂叫取上来看。左右忙将第一道献上。炀帝展开看时,上写着:
  为边报事,弘化郡至关右一带地方,连年荒旱,盗贼蜂起,郡县不能禁治,伏乞早发良将,剿捕安集等情。
炀帝道:“这都是郡县官员,假捏虚情,后日平复了冒功请赏。”萧后道:“此等之事,虽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陛下只遣一员能将去剿捕便了。”炀帝又取第二道表文来看,却是:
  吏兵二部为推补事,关右一十三郡盗贼生发,郡县告请良将。臣等会推卫尉少卿李渊才略兼备,御众宽简得中,可补弘化郡留守,提兵剿捕盗贼等情,伏乞圣旨定夺。
炀帝看了,就批旨道:“李渊既有才略,即着补弘化郡留守,总管关右十三郡兵马,剿除盗贼,安集生民,俟有功只行升赏,该部知道。”帝批完,即发与段达。段达因边防紧急事务,不敢耽搁,随即传与吏兵二部去了。炀帝猛想起李渊,当年伐陈时,他立意杀了张丽华,况又姓李,恐怕应了天文谶语,如何反假他兵权?心下只管沉吟,欲要追回成命,又见疏已发出,待要改发一人,一时没有个良将。也是天意有定。炀帝正踌躇间,段达忽又献上一道表来,炀帝展开看时,却是长安令献美人的奏疏。炀帝见了,心下大喜,把李渊的事都丢开了,因问段达道:“既是献美人,美人今在何处?”段达奏道:“美人现在苑外,未奉圣旨,不敢擅入。”炀帝即传旨宣来。不多时,将美人宣到,那美人见了炀帝与萧后,慌忙轻折纤腰,低垂素脸,俯伏在地。炀帝将那美人仔细一看,真个生得娇怯怯一团俊俏,软温温无限丰姿。有诗为证:
浣雪蒸霞骨欲仙,况当十五正芳年。画眉腮上娇新月,掠发风前斗晚烟。
桃露不堪争半笑,梨云何敢压双肩。更余一种憨憨态,消尽人魂实可怜。
炀帝见那女子十分娇倩,满心欢喜,用手扶他起来问道:“你今年十几岁,叫甚名字?”那美人答道:“妾姓袁,小字宝儿,年一十五岁。妾家中父母,闻万岁选御车女,故将贱妾献上,望圣恩收录。”炀帝笑道:“放心放心,决不退回。”遂同萧后带了宝儿,竟到十六院来。众夫人见炀帝新收宝儿,忙治酒来贺。又吃了半夜,单送萧后回宫。炀帝就是翠华院中,与宝儿宿了。次日起来,就赐他为美人。
自此以后,行住坐卧,皆带在身旁,十分宠幸。宝儿却无一点恃宠之意,终日只是憨憨的耍笑,也不骄人,也不作态。炀帝更加宠爱,各院夫人,也都欢喜他温柔软款,教他歌舞吹唱。他福至心灵,一学便会。
一日,炀帝在院中午睡未起,袁宝儿私自走出院来,寻着朱贵儿、韩俊娥、杳娘、妥娘众美人耍子。杳娘道:“这样春天,百花开放,我们去斗草如何?”妥娘道:“斗草,左右是这些花,大家都有的,不好耍子,到不如去打秋千,还有些笑声。”韩俊娥道:“不好不好,秋千怕人,我不去。”朱贵儿道:“打秋千既不好,大家不如同到赤栏桥上去钓鱼罢。”袁宝儿道:“去不得,倘或万岁睡醒,寻我们时,那里晓得?莫若还到后院去演歌舞耍子,还不误了正事。”大家都道:“说得是。”一齐转到后院西轩中来。众美人把四围帘牖俱开,将珠帘把金钩挂起,柳丝袅袅,看前楹外群芳相映。正是:
帘卷斜阳归燕语,池生芳草乱蛙鸣。
第三十回
赌新歌宝儿博宠 观图画萧后思游
词曰:
午梦初回闲信步,转过雕栏,又听新声度。蜂飞蝶舞风回住,莺啼一唤情难去。醉向花阴日未暮,漫把珠帘,钩起游丝絮。
画上天涯萦意绪,今日没个安排处。
调寄《蝶恋花》
凡人的心性,总是静则思动,动则思静。怎能个像修真炼性的,日坐薄团。至若妇人念头,尤难收束,处贫处富,日夕好动荡者俱多,肯恬静的甚少,其中但看他所志趋向耳。再说朱贵儿、韩俊娥、杳娘、妥娘。袁宝儿一班美人,齐转到院后西轩中坐下,一递一个把那些新学的词曲,共演唱了片时。朱贵儿忽然说道:“这些曲子,只管唱,没有什么趣味。如今春光明媚,你看轩前的杨柳青青,好不可爱。我们各人,何不自出心思,即景题情,唱一双杨柳词儿耍子?”杳娘道:“既如此,便不要白唱,唱得好的,送他明珠一颗;唱不来的,罚他一席酒,请众人何如?”
四人都道:“使得,使得。”妥娘道:“还该那个唱起?”朱贵儿道:“这个不拘,有卷先递。”说未了,韩俊娥便轻敲檀板,细啭莺喉,唱道:
杨柳青青青可怜,一丝一丝拖寒烟。
何须桃李描春色,画出东风二月天。
韩俊娥唱罢,众人都称赞道:“韩家姐姐,唱得这样精妙,真个是阳春白雪,叫我们如何开口?”韩俊娥道:“姐姐们不要笑我,少不得要罚一席相请。”还未说完,只见妥娘也启朱唇,翻口齿,娇嫡嫡的唱道:
杨柳青青青欲迷,几枝长锁几枝低。
不知萦织春多少,惹得宫莺不住啼。
妥娘唱毕,大家又称赞了一会,朱贵儿方才轻吞慢吐,嘹嘹呖呖,唱将起来道:
杨柳青青几万枝,枝枝都解寄相思。
宫中那有相思奇,闲挂春风暗皱眉。
贵儿唱完,大家说道:“还是贵姐姐唱得有些风韵。”贵儿笑道:“勉强塞责,有什么风韵。”因将手指着杳娘、宝儿说道:“你们且听他两个小姐姐唱来,方见趣味。”杳娘微笑了一笑,轻轻的调了香喉,如箫如管的唱道:
杨柳青青不绾春,春柔好似小腰身。
漫言宫里无愁恨,想到春风愁杀人。
杳娘唱罢,大家称赞道:“风流蕴藉,又有感慨,其实要让此曲。”杳娘道:“不要羞人,且听袁姐姐的佳音。”宝儿道:“我是新学的,如何唱得?”四人道:“大家都胡乱唱了,偏你能歌善唱的,到要谦逊?”宝儿真个是会家不忙,手执红牙,慢慢的把声容镇定,方才吐遏云之调,发绕梁之音,婉婉的唱道:
杨柳青青压禁门,翻风褂月欲销魂。莫夸自己春情态,半是皇家雨露恩。
宝儿唱完,大家具各称赞。朱贵儿说道:“若论歌喉婉转,音律不差,字眼端正,大家也差不多儿;若论词意之妙,却是袁宝儿的不忘君恩,大有深情,我们皆不及也。大家都该取明珠相送。”宝儿笑道:“众姐姐休得取笑,免得罚就够了,还敢要什么明珠?羞死,羞死。”杳娘道:“果然是袁姐姐唱得词情俱妙,我们大家该罚。”
众美人正争嚷间,只见炀帝从屏风背后,转将出来,笑说道:“你们好大胆,怎么瞒了朕,在这里赌歌?”众美人看见了炀帝,都笑将起来说道:“妾等在此赌歌,胡诌的歌儿耍子,不期被万岁听见。”炀帝道:“朕已听了多时矣!”原来炀帝一觉睡醒,不见了宝儿,忙问左右,对道:“在后院轩子里,与众美人演唱去了。”
炀帝遂悄悄走来。将到轩前,听见众美人,说也有,笑也有,恐打断了他们兴头,遂不进轩,到转过轩后,躲在屏风里面,张他们要于,故这些歌儿,俱一一听得明白,当下说道:“你们不要争论,快来听朕替你们评定。”众美人真个都走到面前。
炀帝看着朱贵儿、韩俊娥、妥娘、杳娘说道:“你们四个,词意风流,歌声清亮,也都是等闲难得。”又将手指着袁宝儿道:“你这个小妮子,学得几时唱,就晓得遣词立意,又念皇家雨露之恩,真个聪明敏慧,可喜可爱。”宝儿也不答应,只是憨憨的嘻笑。炀帝又道:“你们到耍得有趣,都该重赏。”遂叫左右,取吴绫蜀锦,每人两端,宝儿加赏明珠两颗,说道:“你既念皇家的雨露,雨露不得不偏厚于你。”宝儿只与众人一齐谢恩,说:“万岁评论极公。”炀帝大喜,正欲吩咐看宴来,忽闻隔墙隐隐有许多笑声,将近轩来。左右报道:“众夫人来了。”炀帝见说,笑对众美人道:“你们把朕藏着,待他们来,只说朕不在这里。”
韩俊娥道:“叫妾等藏万岁到那里去?”朱贵儿道:“左首短屏后,可以藏得。”炀帝道:“下身露出不好。”杳娘道:“假山后芭蕉阴里倒好。”炀帝道:“倘或一阵风来,吹倒了叶儿,就看见了,也不好。”袁宝儿笑道:“有便有一个所在,只怕万岁不好意思。”炀帝笑道:“小油嘴,快说来,不要耽搁了工夫。”贵儿把手指着右首壁上一口壁厨道:“这内中甚是广阔,上边又有雕花,可以看外,又不闷人,不要说万岁一个,再有一个陪驾,亦可容得。”炀帝见说,点头笑道:“妙,你们快开了,待朕躲进去。”众人忙把橱门展开,炀帝轻身一跃,闪进里头去了。众美人仍然关好,把屈戌扣上。
不一时,七八位夫人,携着手笑进轩来。只见众美人都站在那里,四围一看,并不见炀帝。明霞院杨夫人道:“万岁不在这里。”清修院秦夫人问众美人道:“万岁那里去了?”众美人说道:“不晓得。”晨光院周夫人道:“宝辇尚停在院外,宫人们都说在西轩里,难道万岁有隐身法的,就不见了?”景明院梁夫人笑对袁宝儿道:“别的说不晓得也就罢了,你是时刻要侍奉的,岂不知万岁在何处。若藏在那里,快些说出来,不然我们大家要动手了。”宝儿憨憨的答道:“我一个娃娃家,怎便可以藏得万岁?”迎晖院罗夫人笑道:“好一个娃娃家!只怕来年这时候,要做娘了。”众夫人都笑起来。秋声院薛夫人道:“不是这等讲,我有个法在此。他们是不肯说的了,我们莫若将宝儿这妮子劫了去。万岁是时刻少他不得,他不见了,他自然要寻到我们院里来的,何须此时性急?”众夫人都道:‘有理,有理。”正要大家动手,翠华院花夫人只见壁橱里边一影,便道:“万岁在这里,我寻着了。”忙把壁橱屈戌除去,正要开门,听见里边格吱吱笑声,跳出一个炀帝来,拍手大笑道:“好呀,众妃子要劫朕可人去,是何道理?”文安院狄夫人笑道:“幸亏薛夫人的妙策,激动天颜,方才泄漏,不然只道这里头是凤池,那晓得倒是个能龙窟。”众夫人与众美人都大笑起来。
炀帝对众夫人问道:“你们这一伙,为什么游到这里来?”秦夫人道:“委等俱有耳报法,晓得陛下在这里评品歌词,妾等亦赶来随喜随喜。”薛夫人问道:“他们歌的是新词是旧曲?”炀帝便把五个美人的杨柳词,逐个述与众夫人听。周夫人道:“他们到顽得有些意思,我们亦该寻个题目来做做,消遣韶华,强如去抹牌下棋,猜谜行令。”炀帝笑道:“题目不拘,就众妃子各人写怀赋志,何必别去搜求。”秋夫人道:“题目虽好,只是如今现在只有妾等八人,万岁何不连他们一发去宣了来,以见十六院多有吟咏,方成个诗文会集,大家有兴。”炀帝道:“妃子之论甚佳。”叫左右近侍们:“快些去宣那八院夫人来。”宫人领旨,如飞的分头去了。正是:
横陈锦障栏杆内,尽吸江云翰墨中。
不一时,只见众夫人多打扮得鲜妍妩媚,袅袅娉娉,齐走进轩来,见过了炀帝,又见了八位夫人。炀帝一看,只有六人,少了两位:仪凤院李夫人,宝林院沙夫人,便问道:“为何庆儿不来?”绮阴院夏夫人笑道:“李夫人么,是陛下不到他院里去临幸,害了相思病来不得。”炀帝笑道:“别样病,朕不会医,惟相思病,朕手到病除。”又问道:“沙妃子为何也不来?”降阳院贾夫人道:“他说身子有些诧异,看动弹得也就来。”又道:“陛下宣妾等来,有何圣谕?”秦夫人道:“陛下因众美人赌唱新词,也要命题,叫妾等或诗或词,大家做一首题目,各人或写景或感怀,随意可做。”积珍院樊夫人对炀帝道:“他们吟风弄月惯的,妾却笔砚荒疏,恐做出来反污龙目。”炀帝道:“这也不过适一时之兴,胡连几句消遣,妃子何须过逊?”影纹院谢夫人道:“若要考文,必须定个优劣赏罚。”仁智院姜夫人道:“主司自然是陛下了,但妾赏则不敢望,罚则当如何?”花夫人道:“赏则各输明珠一颗,以赠元魁;罚则送主司到他院里去,针灸他一夜,再考。”秦夫人道:“这等说,人人去做歪诗,再无好吟咏了。”和明院姜夫人道:“不是这等讲,若是做得五的,要罚他备酒一席,以作竟日欢;若是做得奇思幻想,清新中式的,大家送主司到他院里去,欢娱一夜。”周夫人笑道:“照依你说,我是再不沾雨露的了。”
炀帝听见众夫人议论,大笑不止,便道:“众妃子不必争论,好歹做了,朕自有公评。”于是众夫人笑将下来,向炀帝告坐了,便四散去,各占了坐位。桌上预先设下砚一方,笔一枝,一幅花笺。大家静悄悄凝坐构思。炀帝坐在中间,四团观看:也有手托着香腮;也有颦蹙了画眉;也有看着地弄裙带的;也有执着笔仰天想的;有几个倚遍栏杆;有几个缓步花阴;有的咬着指爪,微微吟咏;有的抱着护膝,卿卿呆思。炀帝看了这些佳人的态度,不觉心荡神信,忍不住立起身来,好像元宵走马灯,团团的在中间转,往东边去磨一磨墨,往西边来镇一镇笺;那边去倚着桌,觑一觑花容;这边来靠着椅,衬一衬香肩。转到庭中,又舍不得这里几个出神摹拟;走进轩里,又要看外边这几个心情。引得一个风流天子,如同战台上的傀儡,提进提出。
正得意之时,只见一个内监进来奏道:“娘娘见木兰庭上,百花盛开,遣臣请万岁御驾赏玩。”炀帝见说便道:“木兰庭上,也有景致,自从有了西苑,许久不曾去游,只是此刻众夫人在这里题诗看花,明日罢。”内监道:“娘娘已选进木兰庭去了,专候万岁驾临。”狄夫人起身,对炀帝说道:“妾等做诗,原没甚要紧,陛下还是进宫去的是,不要因了妾们拂了娘娘的兴。”炀帝沉吟了一回,说道:“既如此,妃子们同去走走何如?”罗夫人道:“使不得,娘娘又没有旨唤妾们,妾等成队的进宫去,不惟不能凑其欢,反取其厌了。”炀帝点头道:“也说得是,待朕去看光景好,再差人来宣你们来迟。如今大家且在这里构思完题。”说了起身,众夫人送出轩来,炀帝便止住道:“众妃子各自去干正事,不要乱了文思。”众夫人应命进轩。
炀帝见众美人都在轩外,说道:“你们总是闲着,随朕去游赏片时。”宝儿等五人,欢喜不胜,随炀帝上了玉辇,转过西轩,又行过了明霞、晨光二院,将到翠华陈玉山嘴口,只见一辆小车儿,迎将上来。炀帝仔细一看,却是仪凤院李夫人。
李夫人望见了炀帝的玉辇,忙下车来,俯伏辇前。炀帝把手扶他起来道:“好呀,你躲到这时候方来?夏妃子说你害了相思病,朕正要来替你诊治。”李夫人笑道:“陛下那有闲工夫来,姜偶尔伤春贪睡来迟,望陛下恕罪,不知宣妾等在何处供奉?”
炀帝便把美人赌歌,众妃子也想吟诗,朕叫他们各自写怀在西轩中题咏,如今因木兰庭上花开,皇后来请,不得不去走遭,说了一遍。李夫人道:“既是陛下要进宫去了,妾又到西轩去有甚兴致,不如仍回院去,做了诗呈上御览便了。”炀帝道:“妃子既是体中欠安,诗词今日不做,后日亦可补得,没甚要紧,到不如同朕进宫去看一看花,夜间朕就到你院中歇了,朕还有话对你说。”李夫人不敢推辞。炀帝拉李夫人同坐了玉辇,亲亲切切,又说了许多体己话。
不一时已到宫中,萧后接住。李夫人见过了萧后。萧后对炀帝道:“妾见木兰庭上,万花齐放,故差奴婢们迎请陛下一赏。”又对李夫人道:“前日承夫人差宫人来候问,又承见惠花钏,穿扎得甚巧,两日正在这里想念,今日同来,正惬我心。”
李夫人道:“微物孝顺娘娘,何足记怀。”炀帝道:“朕久不到木兰庭,正要一游,不想御妻亦有同心。”三人一头说,一头走,须臾之间,早到木兰庭上。炀帝四围一看,只见千花万卉,簇簇俱开。真个是:
皇家富贵如天地,禁内繁华胜万方。
炀帝与萧后众人,四下里游赏了一会;方到庭上来饮酒。萧后问道:“陛下在苑中作何赏玩,却被妾邀来?”炀帝道:“朕偶然睡起,见朱贵儿等躲在院后轩子里,赌唱歌儿耍子,被朕窃听了半日,倒唱得有些趣味。”萧后道:“怎样有趣?”
炀帝遂把众美人如何唱、如何赌与自家如何评定,细细述了。萧后看众美人说道:“你们既有这等好歌儿,何不再唱一遍,与我听听?万岁评定的,公也不公?”炀帝道:“有理有理,也不要你们自唱,唱一双,朕与娘娘饮一杯酒,李妃子也陪饮一杯。”众美人不敢推辞,只得将杨柳词,一个个重行唱了一遍。萧后俱称赞不已。
末后轮到袁宝儿唱时,炀帝正要卖弄他皇家雨露之恩,留心侧耳而听,不想他更逞聪明,却不袭旧词,又信着口儿唱道:杨柳青青娇欲花,画眉终是小官娃。
九重上有春如海,敢把天公雨露夸。
炀帝听了,又惊又喜道:“你看这小妮于,专会作怪。他因御妻在此,便唱‘九重上有春如海,敢把天公雨露夸。’这明是以宫娃自谦,见他不敢专宠之意。”
萧后大喜道:“他年纪虽小,到有些才情分量。”因叫他到面前,亲自把一杯酒,赐与他吃,说道:“你小小年纪,到知高识低,晓得事务,先念皇恩,又不敢夸张,真可谓淑女矣!”将自己的一副金钏,取下来赏他。宝儿谢恩,接了也不做声,只是憨憨的嘻笑。
萧后对炀帝道:“刚才奴婢们说陛下在西轩,与众夫人赋诗,怎么列位不见,陛下独同李夫人来?”炀帝指着众美人道:“因他们赌唱新词,众妃子偶然撞来,晓得了,也要朕出个题目,消遣消遣。李妃子是没有来,直到御妻请朕回宫,在玉山嘴口,遇见朕,因拉他来看花助兴。”萧后道:“李夫人来,更觉花神增色;只是打断了陛下考文的兴趣奈何?”大家说说笑笑,炀帝不觉微有醉意,遂起身到各处闹耍。偶走上殿来,但只见中间挂着一幅大画,画上都是泥金青绿的山水人物,也有楼台寺院,也有村落人家。炀帝见了,便立住细看,并不转移。萧后见炀帝注看多时,恐劳神思,便叫宝儿去请来饮酒。宝儿去请,炀帝也不答应,只是注目看画。萧后又叫宝地拿一钟新煎的龙团细茶,送与那炀帝,炀帝只是看画,也不吃茶。
萧后见炀帝看得有些古怪,忙起身同李夫人走到面前,徐徐问道:“这是那个名人的妙笔?陛下为何这等爱他,凝眸不舍?”炀帝道:“这画乃是一幅广陵图,朕见此图,忽想起广陵风景,故有些恋恋不舍。”萧后道:“此图与广陵不知可有几分相似?”炀帝道:“论广陵山明水秀,柳媚花娇,这图如何描写得出?若只论殿宫寺宇,一指顾问,历历如在目前。”萧后将手指着问道:“此一条是什么河道,有这些舳舻舟楫在内?”炀帝见萧后问他详细,遂走近一步,将左手伏在萧后肩上,把右后指着图画,细细说道:“这不是河道,乃是扬子江。此水自西蜀三峡中流出,奔腾万余里,直到海中,由此遂分南北,古今所谓天堑者,以此江得名也。”李夫人道:“沿江这一带,都是什么山?”炀帝道:“这正面一带,是甘泉山,左边的是浮山,昔大禹治水,曾经此山,至今山上,还有个大禹庙,右边这一座,叫做大铜山,汉时吴王濞在此处铸钱,故此得名,背后一带小山,叫做横山,梁昭明太子在此处读书,四面散出的,乃是瓜步山、罗浮山、摩诃山、狼山、孤山,仅是广陵的门户。”
李夫人悄悄的叫贵儿点两杯新煎的茶来。李夫人送一杯与萧后吃了,又取了一杯茶,轻轻的凑在炀帝面去。炀帝把手来接了。萧后放了杯,又问道:“中间这座城池,却是何处?”炀帝吃完了茶,答道:“这叫做芜城,又叫做古邢沟城,乃是列国时吴王夫差的旧都。旁边这一条水,也是吴王凿的,护此城池。此城据于广陵之中,又得这些山川相为护卫。朕向来曾镇扬州,意欲另建一都,以便收揽江都秀气。”李夫人道:“这小小一城,如何容得天子建都?”炀帝笑道:“妃子在画上看了党小,若到那里尽宽大,可以任情受用。”又以手指着西北一隅地方说道:“只此一处,有二百余里,与西苑大小争差不多。朕若建都此处,可造十六宫院,与西苑一般。”又四下里乱指道:“此处可以筑台,此处可以起楼,此处可以造桥,此处可以凿池。”这炀帝说到了兴豪之际,得意之时,不觉得手舞足蹈,欣然畅快起来。萧后见了笑道:“陛下既说得如此有兴,何不差人快做起来,挈带贱妾并众夫人与美人同去一游?”炀帝道:“朕实有此心,只恨这是一条旱路,虽有离宫别馆,晚间住扎,日间那些车尘马足的劳攘,甚是闷人;再带了许多妃妾们,七起八落,如何能够快活?”李夫人道:“何不寻条水路,多造龙舟,妾等皆可安然而往?”
炀帝笑道:“若有水路,也不等今日。”萧后道:“难道就没有一条河路?方才那条扬子江,恐怕有路。”炀帝道:“太远,太远,通不得。”萧后道:“陛下不要这般执定,明日宣群臣商议,或者别有水路,亦未可知。且去饮酒,莫要只管愁烦。”
炀帝见说,携了萧后的手,三人依旧到庭上来饮酒。大家你一杯,我一盏,饮至掌灯时,李夫人起身,向炀帝与萧后要告辞归院。炀帝不开口,只顾看那萧后。
萧后便知炀帝的意思,况又李夫人性格温柔,时亦到官来候问,故此萧后待他更觉亲热,便一把扯住道:“夫人不比别个,就住在我宫中一宵,亦何妨碍?况且陛下又在这里,决不使你寂寞。”炀帝笑道:“御妻你不晓得,他刚对朕说道这两日身上有些欠安,朕勉强拉他来看花助兴。”萧后见说,笑道:“身子不好,这不打紧,住在这里,少刻我叫陛下送一帖黄昏散来,保你来朝原神胜旧。”引得李夫人掩着口儿,只是笑,见萧后意思慇懃,只得仍旧坐下,又吃了更余酒,然后与炀帝、萧后同在宫中歇了。
烛开并蒂摇金屋,带结同心绾玉钩。
次日,炀帝设朝,聚集大臣会议,要开一条河道,直通广陵,以便巡幸。众臣奏道:“旱路却有,并不闻有河道可以相通。”炀帝再三要众臣筹策一条河路来,各官俱面面相觑,无言可答。大家捱了一会,只得奏道:“臣等愚昧,一时不能通变,伏望陛下宽限,容臣等退出,会同该部与各地方官,细细查勘回旨。”炀帝依奏,即传旨退朝,起身退入后宫。正是:
欲上还寻欲,荒中更觅荒。江山磐石固,到此也应亡。
第三十一回
薛冶儿舞剑分欢 众夫人题诗邀宠
词曰:
莺声未老燕初归,正好传杯。鱼肠试舞逞雄奇,争羡蛾眉。
锦笺觅句漫留题,且共追陪。浅斟细酌乐深闺,情尽和谐。
调寄〈玉树后庭花〉
自来时词,虽是写怀寄兴,然其中原有起承转合,故人不得草草涂鸦。但今作者,止取体艳句娇,标新立异而已,原没甚骨力规则。独诧天公使有才之女,生在一时,令荒淫之主,志乱心迷,每事令人欲罢不能。再说炀帝与众臣议论,要开通广陵河道。退朝回宫,萧后接住问道:“陛下与众臣商议的水道何如?”炀帝道:“群臣商酌了半日,再寻不出一条路来,今领旨去查,多分也不能有。”萧后道:“众臣既去细查,定还有别路,且待他们来回旨再处,陛下不要思量未来,倒误了眼前。”炀帝问道:“为何不见李妃子?”萧后道:“他因念着诗题,恐怕各院到他那里去寻他,晓得了在这里,不好意思。等不及陛下还宫,忙回院去了。”炀帝见说,便道:“正是为什么众妃子不把诗来进呈?朕与御妻到院中去问他们。”萧后道:“这也使得。前日绮阴院差人来,说院中花柳十分可人,请妾去赏玩,因两日不得闲,故没有去。今日天气甚好,陛下何不同到那里去一乐?”炀帝笑道:“御妻倒会排遣。”萧后道:“妾妇人家,只好是这样排遣,比不得陛下东寻西趁,要十分快乐。”炀帝道:“御妻恁说,朕就不去,在这里与御妻促膝谈心何如?”
萧后微哂道:“妾是戏言,陛下怎么认起真来,难道宵来刚沐恩波,今晚又思多露,奢望若此?”一头说,一头挽着炀帝的手,走出宫来。随着内相,去唤袁宝儿等,到绔阴院伺候。
萧后与炀帝上了宝辇,竟到绮阴院。夏夫人接住。炀帝就问夏夫人道:“昨日众妃子吟的诗词,为什么不送来朕览?”夏夫人见过了萧后,对炀帝道:“诗是没有做,见陛下回宫去了,妾等亦遂散归。”炀帝笑道:“你们好大胆,难道见朕回宫,众妃子就不奉旨了?”夏夫人笑道:“诗多是做的,交在清修院秦夫人处,他一齐送呈御览。”又转对萧后道:“前日妾望娘娘玉趾降临,为何直至今日?”萧后道:“承夫人见邀,满拟即来游玩,不知为甚缘故,春未去而病先来,觉得身于甚懒,因陛下有兴,故此同来。”炀帝与萧后大家说说笑笑,各处游赏;只见鸟啼花落,日淡风和,春夏之交,光景清幽可爱。正是:
领略花蹊看不尽,平分风月意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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