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演义(校对)第10部分在线阅读
叔宝回到王小二店中,把领出来的那些物件,捎在马鞍鞒旁,马就压矬了,难驼这些重物。佩之道:“小弟二人且牵了马,陪兄到二贤庄单二哥处,重借马匹回乡。”辞别柳氏,三人出西门往二贤庄去了。毕竟不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秦叔宝归家待母 齐国远截路迎朋
诗曰:
友谊虽云重,亲恩自不轻。鸡坛堪系念,鹤发更萦情。
心逐行云乱,思随春草生。倚门方念切,这莫滞行旌。
五伦之中,生我者亲,知我者友;若友亦不能成人之孝,也不可称相知。叔宝在罗府时,只为思亲一念,无虑功名,原是能孝的,不知在那要全他孝的朋友,其心更切。如那单雄信,因爱惜叔宝身体,不使同樊建威还乡,后边惹出皂角林事来,发配幽州,使他母子隔绝,心甚不安。但配在幽州,行止又由不得,雄信真有力没着处。及至有人报知叔宝回潞州报取行囊,雄信心中快然,忖道:“此番必来看我!”
办酒倚门等候。因想三人步行迟缓,等到月上东山,花枝乱影,忽闻林中马嘶。雄信高言问:“可是叔宝兄来了?”佩之答道:“正是。”雄信鼓掌大笑,真是月明千里故人来。到庄相见携手,喜动颜色。得佩之、国俊陪来最好。到庄下马卸鞍,搬行李入书房,取拜毡与叔宝顶礼相拜。家童抬过酒来,四人入席坐下。
叔宝取出张公谨回书,送雄信看了。雄道:“上年兄到幽州,行色匆匆,就有书来,不曾写得详细与罗令亲相会情由。今日愿闻在令亲府中,二载有余,所作何事?”叔宝停杯道:“小弟有千言万语,要与兄讲;及至相逢,一句都无。待等与兄抵足,细诉衷肠。”雄信把杯放下了道:“不是小弟今日不能延纳,有逐客之意,杯酌之后,就欲兄行,不敢久留。”叔宝道:“为何?”雄信道:“自兄去幽州二载,令堂老夫人有十三封书到寒庄;前边十二封书,都是令堂写来的,小弟有薄具甘旨,回书安慰令堂。只今一个月之内,第十三封书,却不是令堂写来的,乃是尊正也能书。书中言令堂有恙,不能执笔修书。小弟如今欲兄速速回去,与令堂相见,全人间母子之情。”叔宝闻言,五内皆裂,泪如雨下道:“单二哥,若是这等,小弟时刻能容;只是幽州来马被我骑坏了,程途遥远,心急马行迟,怎么了得?”雄信道:“自兄幽州去后,潞州府将兄的黄骠马,发出官卖。小弟即将银三十两,纳在库中,买回养在寒舍。我但是想兄,就到槽头去看马,睹物思人。昨日到槽头,那良马知道故主回来,喊嘶踢跳,有人言之状。今日恰好足下到此。”叫手下将秦爷的黄骠马牵出来。叔宝拜谢雄信,就将府里领出来的鞍辔,原是雄信按这个马的身躯做下的,擦抹干净,鞴将起来,把那重行李捎上,不复入席吃酒,辞别三友,骑马出庄。衣不解带,纵辔加鞭,如逐电追风,十分迅捷。
及第思乡马,张帆下水船。旋里不落地,弩箭乍离弦。
那马四蹄跑发,耳内只闻风吼。逢州过县,一夜天明,走一千三百里路。日当中午,已到济州地面。叔宝在外首尾三年还可,只到本地,看见城墙,恨不能肋生两翅,飞到堂前,反焦躁起来。将入街道,翻然下马,牵着步行。把缠鬃大帽,住下按一按,但有朋友人家门首,遮着自己的面貌,低头急走。转进城来,绕着城脚下,到自己住宅后门。可怜当家人三年出外,门垣颓败。叔宝一手牵马,一手敲门。他娘子张氏,在里面问道:“呀,我夫几年在外,是什么人击我家后门?”叔宝听得妻子说这几句,早已泪落心酸,出声急问道:“娘子,我母亲病好了么?我回来了!”娘子听见丈夫回来,便接应道:“还不得好。”急急开门,叔宝牵进马来。娘子开门,叔宝拴马。娘子是妇道家,见丈夫回来,这等打扮,不知做了多大的官来了,心中又悲又喜。叔宝与娘子见礼,张氏道:“奶奶吃了药,方才得睡。虚弱得紧,你缓着些进去。”
叔宝蹑足潜踪,进老母卧房来,只见有两个丫头,三年内都已长大。叔宝伏在牀边,见老母面向里牀,鼻息中止有一线游气,摸摸膀肩身躯,像枯柴一般。叔宝自知手重,只得住手;摸椅子在牀边上叩首,低低道:“母亲醒醒罢!”那老母游魂复返,身体沉重,翻不过身来,朝里牀还如梦中,叫媳妇。媳妇站在牀前道:“媳妇在此。”秦母道:“我那儿,你的丈夫想已不在人世了。我才瞑目,略睡一睡,只听得他牀面前,絮絮叨叨的叫我,想已是为泉下之人,千里还魂来家见母了。”
媳妇便道:“婆婆,那不孝顺的儿子回来了,跪在这里。”叔宝叩首道:“太平郎回来了。”秦母原有病,因想儿子,想得这般模样。听见儿子回来,病就去了一半。
平常起来解溲,媳妇同两个丫头,搀半日还搀不起来。今听见儿子回来,就爬起了坐在牀上,忙扯住叔宝手。老人家哭不出眼泪来,张着口只是喊,将秦琼膀臂上下乱捏。秦琼就叩拜老母。老母吩咐:“你不要拜我,拜你的媳妇。你三载在外,若不是媳妇孩儿能尽孝道,我死也久矣,也不得与你相会了。”叔宝遵母命,转身拜张氏。张氏跪倒道:“侍姑乃妇道之然,何劳丈夫拜谢?”夫妻对拜四拜,起来坐于老母卧榻之前。秦母便问在外的事。秦琼将潞州颠沛,远戍遇姑始末,一一说与母亲。老母道:“你姑爷做甚官?你姑母可曾生子?可好么?”叔宝道:“姑爷现为幽州大行台;姑母已生表弟罗成,今年已十三矣。”秦母道:“且喜你姑母已有后了。”遂挣起穿衣,命丫头取水净手。叫媳妇拈香,要望西北下拜,谢潞州单员外,救吾儿活命之恩。儿子媳妇一齐搀住道:“病体怎生劳动得?”老母道:“今日得母子团圆,夫妻完聚,皆此人大恩,怎不容我拜谢?”叔宝道:“待孩儿媳妇代拜了,母亲改日身子强健,再拜不迟。”秦母只得住了。
次日有诸友拜访,叔宝接待叙话。就收拾那罗公的荐书,自己开过脚色手本,戎服打扮,往来总管帅府投书。这来总管,是江都人氏;原是世荫,因平陈有功,封黄县公,开府仪同三司、山东大行台,兼齐州总管。是日正放炮开门,升帐坐下。
叔宝遂投文人进帅府。来公看了罗公荐书,又看了秦琼的手本,叫秦琼上来。叔宝答应:“有。”这一声答应,似牙缝里迸出春雷,舌尖上跳起霹雳。来公抬头一看:秦琼跪在月台上,身高八尺,两根金装锏悬于腕下,身材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道眉黑如刷漆,是一个好汉子。来公甚喜,叫:“秦琼,你在罗爷标下,是个列名旗牌;我衙门中官将,却是论功行赏,法不可私亲。权补你做个实受的旗牌,日后有功,再行升赏。”秦琼叩首道:“蒙老爷收录于帐下,感知遇大恩不浅。”来公吩咐中军,给付秦琼本衙门旗牌官的服色,点鼓闭门。
叔宝回家,取礼物馈送中军,遍拜同僚。叔宝管二十五名军汉,都来叩见。叔宝却是有作用的人,将幽州带回来的千金囊橐,改换门闾,在行台府中,做了旗牌三个月。是日隆冬天气,叔宝在帅府,伺候本官堂事已完。来公叫秦琼不要出去,去到后堂伺候。秦琼随至后堂跪下。来公道:“你在我标下,为官三月,并不曾重用。来年正月十五,长安越公杨爷,六旬寿诞。我已差官往江南,织造一品服色,昨日方回,欲差官齎礼前去,天下荒乱,盗贼生发,恐中途疏虞。你却有兼人之勇,可当此任么?”叔宝叩首道:“老爷养军千日,用在一时,既蒙老爷差遣,秦琼不敢辞劳。”来爷吩咐家将,开宅门传礼出来。卷箱封锁,另取两个大红皮包。公座上有发单,开卷箱照单检点,付秦琼入包。计开:
圈金一品服五色、玲珑白玉一围、光白玉带一围、明珠八颗、玉玩十件、马蹄金一千两、寿图一轴、寿表一道。
说话那越公杨素的寿诞,外京藩镇官将就谦卑,不过官衔礼单,怎么用个寿表?他也不是上位文皇帝之弟,乃突厥可汗一种,在隋有战功,赐御姓为杨。他出为大将,曾平江南,入为丞相,官居仆射,宠冠百僚,权倾中外。文帝与他言听计从。因他废了太子,囚了蜀王,在朝文武,在外藩镇,半出他门。以此天下官员,以王侯尊之,差官齎礼,俱用寿表。
罗公赏秦琼马牌令箭,并安家盘费银两,传令中军官:营中发马三匹,两匹背马引马,一匹差官坐马。因叔宝虎躯大,折一匹草料银两,又选二名健步背包。叔宝命健步背包,归家烧脚纸起身,进内拜辞老母。老夫人见秦琼行色匆匆,跪于膝下,就眼中落下泪来道:“我儿,我残年暮景,喜的是相逢,怕的是离别。在外三年,归家不久,目下又要远行,莫似当年使老身倚门而望。”秦琼道:“儿今非昔比,奉本官马牌,驰驿往还,来年正月十五,齎过寿礼,只在二月初旬,准拜膝下。”吩咐张氏晨昏定省。张氏道:“不必吩咐。”叔宝令健步背包,上了黄骠马长行。
离了山东,过河南,进潼关渭南三县,到华州华阴县少华山地方,远望一山,势甚险恶,吩咐两名健步:“缓行,待我自己当先。”那二人道:“秦爷正欲赶路,怎么传叫缓将下来?”叔宝道:“你二人不知,此间山势险恶,恐有歹人潜藏,待我自己当先。”二人见说,就不敢往先,让叔宝领紫丝缰纵黄骠马。三个人膊马相捱,攒出谷口。
只见前面簇拥着一俦英俊,貌若灵官,横刀跃马,拦住去路,叫:“留下买路钱来!”这个就见得秦叔宝勇者不惧,见了许多喽啰,付之一笑道:“离乡三步远,别是一家风。在山东河南,绿林响马,问我姓名,皆抱头鼠窜,今日进了关中地方,盗贼反来问我讨买路钱?我如今不要通名道姓,恐吓走了这个强人。”叔宝把双锏纵马,照此人顶梁门打将下来,此人举金背刀招架,双锏打在刀背上,火星乱爆,放开坐下马,杀个一团。刀来锏架,锏去刀迎,约斗有三十余合,不分胜败。原来山中还有两个豪杰。倒有一个与叔宝通家,就是王伯当,因别了李玄邃,打此山经过,也因遇了寨主,战他不过,知是豪杰,留他入寨。那拦住叔宝讨常例的,叫做齐国远,上边陪王伯当饮酒的,叫做李如珪。
饮酒之间,喽啰传报上聚礼厅来:“二位爷,齐爷巡山,通公门官将,讨常例,不料那人不服,就杀将起来,三四十回合,不分胜败。小的们旁观,见齐爷刀法散乱,敌不过此人,请二位爷早早策应。”这班英雄义气相尚的,齐国远不能取胜他人,忙叫手下看马,取了器械,下山关来,遥见平地人赌斗。伯当在马上看那下面交战的,好像秦叔宝模样,相厚的朋友,恐怕损伤,半山中高叫道:“齐国远不要动手了!”此山路高,下来还有十余里,怎么叫得应?况空谷传声,山鸣水应,此时齐国远正斗,也不知叫谁,见尘头起处,二骑马簌的一响,已到平地。伯当道:“果然是叔宝兄!”二人都丢兵器,解鞍下马,上前陪罪。伯当要邀归山寨,叔宝此时,恐惊坏了两名背包健步,忙叫近前道:“你们不要着忙,不是外人,乃相知朋友,相聚在此。”两个健步,方才放心。
李如珪吩咐手下,抬秦爷行李上山。众豪杰各上马,邀叔宝同上少华山。入关到厅叙礼,伯当即引手陪罪,摆酒与叔宝接风洗尘。叔宝与伯当叙阔别寒温,叔宝将皂角林伤人问罪,远戍幽州,遇亲提拔帅府至回乡,承罗公荐在来公标下为旗牌官,细细备说。“今奉本官差遣,齎送礼物,赶来年正月十五长安杨越公府中拜寿。适才齐兄见教,得会诸兄,实三生之幸。”因问李玄邃踪迹。伯当道:“他因杨越公公子相招而去,想也在长安。”叔宝又问道:“伯当,你缘何在此?”伯当道:“小弟因此山经过,蒙齐、李二弟相留。已修书雄信,要去过节盘桓。今日遇见兄长进长安公干,却就鼓起小弟这个兴来,不往单二哥处去了,陪兄长安齎贺,就去看灯,兼访玄邃。”叔宝是个多情的人,道:“兄长有此高兴,同行极远。”齐国远、李如珪开言道:“王兄同行,小弟愿随鞭登。”叔宝却不敢遽然招架,心中暗想:“王伯当偶在绿林中走动,却是个斯文人,进长安没有渗漏处。这齐国远、李如珪,却是两个卤莽灭裂之人;若同他到长安,定要惹出一场不轨的事来,定然波及于我。”却又不好当面说他两个去不得,只得用粉饰之语,对齐、李二人道:“二位贤弟不要去。王兄他是不爱功名富贵的人,弃了前程,浪游湖海。我看此山关隘,城垣房屋殿宇,规矩森雄,仓廪富足,又兼二兄本领高强,人丁壮健,隋朝将乱之秋,举少华之众,则隋家疆土可分;事即不果,退居此山,足以养老。苦与我同进长安看灯,不过是儿戏的小事。京行要一个月方回,众人散去,二位回来,将何为根本?那时却归怨于秦琼。”齐国远以叔宝为诚实之意,却也迟疑。李如珪却大笑道:“秦兄小觑我与兄弟,难道我们自幼习武艺时节,就要落草为寇?也只为粗鄙,不能习文,只得习武。近因奸臣当道,我们没奈何,同这班人啸聚此山,待时而动。兄例说我二人,在此打家劫舍,养成野性,进长安恐怕不遵兄长约束,若出祸来,贻害仁兄。不领我们去是正理,若说恐小弟们无所归着,只是小觑我二人了,是要把绿林做终身了。”把个叔宝说个透心凉,只得改口道:“二位贤弟,若是这等多心,大家同去变罢了。”齐国远道:“同去再也无疑。”吩咐喽啰收拾战马,选了二十名壮健喽啰,背负包裹行李,带盘费银两。吩咐山上其余喽啰,不许擅自下山。秦叔宝也去扎缚那两个健步,不可泄漏,大家有祸。
三更时候,四友六骑马,手下众人,离了华山,取路奔陕西。约离长安有六十里之地,是日夕阳时候,王伯当与李如珪运辔而行,远望一座旧寺鼎新,殿脊上现出一座流金宝瓶,被夕阳照射。伯当在马上道:“李贤弟,可见得世事,忽成忽败。当年我进长安时候,这座寺已颓败了,却又是什么人发心。修得这种齐整?”如珪道:“我们如今且在山门下,只当歇歇脚步,进去瞻仰瞻仰,便晓得是何人修建。”
叔宝自下少华山,不敢离齐、李二人左右。官道行商,过客最多,恐二人放技响箭,吓下人的行李来,贻祸不小。筹算这两个人到长安,只暂住两三日便好;若住得日子多了,少不得有一椿大祸。今日才十二月十五日,到正月十五,还有一个足月,倒不如在前边修的这个寺里,问长老借僧房权住。过了残年,灯节前进城,三五日,好拘管他。又不好上前明言,把马一夹,对齐、李二人道:“二位贤弟,今年长安城下处却贵哩!”齐国远笑道:“秦兄也不像个大丈夫,下处贵多用几两银子罢了,也拿在口里说。”叔宝道:“贤弟有所不知,长安歇家房屋,都是有数的。每年房价,行商过客,如旧停歇。今年却多了我们这辈朋友。我一人带两名健步,会见列位,就是二三十人。难道就是我秦琼有朋友。这些差来贺寿的官,那一个没个朋友?高兴到长安看灯,人多屋少,挤塞一块,受许多拘束,却不是有银子没处用?”他两个却是养成的野性,怕的是拘束,回道:“秦兄,若是这等,怎样的便好?”叔宝道:“我的意思,要在前边修的寺里借僧房权住。你看这荒郊野外,走马射箭,舞剑抡枪,无束无拘,多少快活。住过残年,到来春灯节前,我便进城送礼,列位却好看灯。”
王伯当也会意,也便极力撺掇,说话之间,已到山门首下马。命手下看了行囊马匹,四人整衣进了山寺二门,过韦驮殿,走南道上大雄宝殿。那甬道也好远,这望上去,四角还不会修得。佛殿的屋脊便画了,檐前还未收拾。月台下搭了高架,匠人收拾檐口。架木外设一张公座,张的黄罗伞。伞下公座上坐上紫衣少年。旁站五六人,各青衣大帽垂手侍立,甚有规矩。月台下竖两面虎头硬牌,用朱笔标点,还有刑具排列。这官儿不知是何人,叔宝众人不知进去不进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报德祠酬恩塑像 西明巷易服从夫
诗曰:
侠士不矜功,仁人岂昧德。置璧感负羁,范金酬少伯。恩深自合肝胆镂,肯同世俗心悠悠。君不见报德祠宇揭夫起,报德酬恩类如此。
信陵君魏无忌,因妹夫平原君为秦国所围,亏如姬窃了兵符与信陵君,率兵十万,大破秦将蒙骜,救全赵国。他门客有人对信陵君道:“德有可忘者,有不可忘者:人有德于我,是不可忘;我有德于人,这不可不忘。”总之,施恩的断不可望报,受恩的断不可忘人。
话说王伯当乃弃隋的名公,眼空四海,他那里看得上那黄伞下的紫衣少年?齐国远、李如珪,青天白日,放火杀人,那里怕那个打黄伞的尊官?秦叔宝却委身公门,知高识下,赶在两道中间,将三友拦住道:“贤弟们不要上去,那黄伞底下,坐的少年人,就是修寺的施主。”伯当道:“施主罢了,怎么就不走?”叔宝道:“不是这等说,是个现任的官员。”李如珪道:“兄怎么知道?”叔宝道:“用这两面虎头便牌,想是现任官员。今我兄弟四人走上去,与他见礼好,还是不见礼好?”
伯当道:“兄讲得有理。”四人齐走小南道,至大雄宝殿,见许多的匠作,在那里做工。叔宝叫了一声。众人近前道:“老爷们有什么话吩咐?”叔宝道:“借问一声,这寺院是何人修建得这等齐整?”匠人道:“是并州太原府唐国公李老爷修盖的。”叔宝道:“他留守太原,怎么又到此间来干此功德?”匠人道:“因仁寿元年八月十五日,李老爷奉圣恩钦赐回乡,晚间寺内权住,窦夫人分娩了第二位世子,李爷怕秽污了清净地土,发心布施,重新修建。那殿上坐着打黄伞的,就是他的郡马,姓柴名绍,字嗣昌。”叔宝心中就知是那日在临潼山,助他那一阵,晚间到此来了。
弟兄四人,进东角门就是方丈。见东边新起一座门楼,悬红牌书金字,写报德祠三字,伯当道:“我们看报什么德的?”四人齐进,见三间殿宇,居中一座神龛,高有丈余。里边塑了一尊神道,却是立身,戴一顶荷叶檐粉青色的范阳毡笠,着皂布海衫,盖上黄罩甲,熟皮?带,挂牙牌解刀,穿黄鹿皮的战靴。向前竖一面红牌,楷书六个大金字:“恩公琼五生位。”旁边又是几个小字儿:“信官李渊沐手奉祀。”
原来当年叔宝在临潼山,打败假强盗时,李公问叔宝姓名,叔宝不敢通名,放马奔潼关道上。李公不舍,追赶十余里路,叔宝只得通名秦琼。李公见叔宝摇手,听了姓,转不曾听名,误书在此,叔宝暗暗点头:“那一年我在潞州怎么颠沛在那样田地,原来是李老爷折得我这样嘴脸。我是个布衣,怎么当得勋卫塑像,焚香作念。”
暗自感叹咨嗟。那三个人都看那像儿,齐国远连那六个金字都认不得,问:“伯当兄,这可是韦驮天尊么?”伯当笑道:“适才二山门里面朱红龛内,捧降魔杵,那便是韦驮。这个生位,其人还在,唐公曾受这人恩惠,故此建这个报德祠”众人听见伯当说个“在”字,都惊诧起来,看看这个像,又瞧瞧叔宝的脸。那个神龛左右塑着四个人,左首二人,带一匹黄骠马。右首二人,捧两根金装锏。伯当近叔宝附耳低言:“往年兄长出外远行,就是这等打份?”叔宝暗暗摇手,叫:“贤弟低声说,这就是我了。”伯当道:“怎么是兄?”叔宝道:“那仁寿元年,潞州相遇贤弟时,我与樊建威长安挂号出来,正是八月十五。唐公回乡,到临潼山,被盗围杀,樊建威撺掇我向前助唐公一阵,打退强贼。那时我放马就走,唐公追赶来问我姓名;我没奈何,只得通名秦琼,摇手叫他不要赶,不知他怎么仓猝时错记琼五,这话一些说不得。”伯当笑道:“只因他认你做琼将军,所以折得将军在潞州这样穷了。”
两边说笑,不期那柴嗣昌坐在月台下,望见四人雄赳赳的进去,不知什么人,吩咐家将,暗暗打听。家将们就随在后边,看他举动。
叔宝们在同堂内说话时,外面早有人听见,上月台来报郡马爷:“那四位老爷里面,有太老爷的恩人在内。”柴嗣昌听了,整衣下月台进报德祠,着地打一躬道:“那位是妻父活命的恩公?”四人答礼,伯当指着叔宝道:“此兄就是李老大人临潼山相会的故人,姓秦名琼,李大人当年仓猝错记琼五;郡马如不信,双锏、马匹现在在山门外面。”嗣昌道:“四位杰士,料不相欺,请到方丈。”命手下铺拜毡,顶礼相拜,各问姓名。齐国远、李如珪,都通了实在的姓名。郡马叫人山门外牵马,搬行李到僧房中打叠。就吩咐摆酒,接风洗尘。那夜就修书差人往太原,通报唐公。
将他兄弟四人,挽留寺内,饮酒作乐。
倏忽数日,又是新年,接连灯节相近。叔宝与伯当商议道:“来日向晚,就是正月十四,进长安还要收拾表章礼物,十五日绝早进礼。”伯当道:“也只是明日早行就罢了。”叔宝早晨吩咐健步,收拾鞍马进城。柴嗣昌晓得他有公务,不好阻挠,只是太原的回书不到,心内踌躇,暗想:“叔宝进长安,齎过了寿礼,迳自回去了,决不肯重到寺中来;倘岳父有回书来请,此人去了,我前书岂不谬报?今我陪他进长安去看看灯,也就完了他的公事,邀国寺来,好候我的岳父的回书。”嗣昌对叔宝道:“小生也要回长安看灯,陪恩公一行何如?”叔宝因搭班有些不妥当。
也要借他势头进长安去,连声道好。嗣昌便吩咐手下收拾鞍马,着众将督工修寺。
命随身二人,带了包匣,多带些银钱,陪同秦爷进京送礼。饭后起身,共是五俦英竣七骑马、两名背包健步,从者二十二人,离永福寺进长安。叔宝等从到寺至今,才过半月,路上景色,又已一变:
柳含金粟拂征鞍,草吐青芽媚远滩。
春气着山萌秀色,和风沾水弄微澜。
虽是六十里路,起身迟了些,到长安时,日已沉西。叔宝留心不进城中安下处,恐出入不便。离明德门还有八里路远,见一大姓人家,房屋高大,挂一个招牌,写“陶家店”。叔宝就道:“人多日晚,怕城中热闹,寻不出大店来,且在此歇下罢。”
催趱行囊马匹进店,各人下马,到主人大厅上来,上边挂许多不曾点的珠灯。主人见众豪杰行李铺陈仆从,知是有势力的人,即忙笑脸慇懃道:“列位老爷,不嫌菲肴薄酒,今晚就在小店,看了几盏粗灯,权为接风洗尘之意。到明日城中方才灯市整齐,进去畅观,岂不是好?”叔宝是个有意思的人,心中是有个主意:今日才十四,恐怕朋友们进城没事干,街坊顽耍,惹出事来,况他公干还未完,正好趁主人酒席,挽留诸友。到五更天,齎过了寿礼,却得这个闲身子,陪他们看灯。叔宝见说,便道:“即承贤主人盛情,我们总允就是了。”于是众友开怀痛饮,三更时尽欢而散,各归房安歇。
叔宝却不睡,立身庭前,主人督率手下收拾家伙,见叔宝立在面前,问:“公贵衙门。”叔宝道:“山东行台来爷标下,奉官齎寿礼与杨爷上大寿,正有一事奉求。”店主道:“什么见教?”叔宝道:“长安经行几遍,街道衙门日间好认。如今我不等天明,要到明德门去,宝店可有识路的尊使,借一位去引路?”主人指着收家伙一人道:“这个老仆,名叫陶容,不要说路径,连礼貌称呼,都是知道的。陶容过来!这位山东秦爷,要进明德门,往越府拜寿去,你可引路。”陶容道:“秦爷若带得人少,老汉还有个兄弟陶化,一发跟秦爷拿拿礼物。”叔宝道:“这个管家果然来得。”回房中叫健步取两串皮钱,赏了陶容、陶化,就打开皮包,照单顺号,分做四个毡包,两名健步,与陶容弟兄两个拿着,跟随在后。叔宝乘众友昏睡中,不与说知,竟出陶家,进明德门去了不提。
却说越公乃朝廷元辅,文帝隆宠已极。当陈亡之时,将陈宫妃妾女官百员赐与越公为晚年娱景。越公虽是爵尊望重的大臣,也是一个奸雄汉子。一日因西堂丹桂齐开,治酒请幕僚宴饮,众人无不谀辞迎合,独李玄邃道:“明公齿爵俱尊,名震天下,所欠者惟老君丹一耳。”越公会意,即知玄邃道他后庭幸宠,恐不能长久的意思,即便道:“老夫老君丹也不用,自有法以处之。”到明日越公出来,坐在内院,将内外锦屏大开,即叫人传旨与众姬妾道:“老爷念你们在此供奉日久,辛勤已着,恐怕误了你们青春。今老爷在后院中,着你们众姬妾出去。如众女子中,有愿去择配者立左,不愿去者立右。”众女子见说,如开笼放鸟,群然蜂拥将出来,见越公端坐在后院,越公道:“我刚才叫人传谕你们,多知道了么?如今各出己见站定,我自有处。”众女子虽在府中受用,每想单夫独妻,怎的快乐。准百女子,倒有大半跪在左边。越公蹩转头来,只见还有两个美人:一个捧剑的乐昌公主,陈主之妹,一个是执拂美人,是姓张名出尘,颜色过人,聪颖出众,是个义侠的奇女子。越公向他两个说道:“你二人亦该下来,或左或右,亦该有处。”二人见说,走下来跪在面前。那个捧剑的涕泣不言,只有那执拂的独开言道:“老爷隆恩旷典,着众婢子出来择配,以了终身,也是千古奇逢,难得的快事;但婢子在府,耳目口鼻,皆是豪华受用,怎肯出去,与瓮牖绳枢之子,举案终身?古人云:‘受恩深处便为家。’况婢子不但无家,视天下并无人。”越公见说,点头称善。又问捧剑的:“你何故只顾悲泣?”乐昌公主便将昔曾配徐德言破镜分离之事,一一陈说,后得徐德言为门下幕宾,夫妻再合是后话。当时越公见说,也不嗟叹,便叫二美人起来站后,随吩咐总管领官,开了内宅门。那些站左的女子四五十人,俱令出外归家,自择夫婿。凡有衣饰私蓄,悉听取去。于是众女子各各感恩叩首,泣谢而出。越公见那些粉黛娇娥,拥挤出门,后觉心中爽快。自此将乐昌公主与执拂张氏,另眼眷宠为女官,领左右两班金钗。
光阴荏苒。那年上元十五,又值越公寿诞,天下文武大小官员,无不齎礼上表,到府称贺。其时李靖恰在长安,闻知越公寿诞,即具揭上谒,欲献奇策。未及到府,门吏把揭拿去。时越公尚未开门,只得走进侧室班房里伺候。那些差官将吏,俱亦在内忙乱。西边坐着一个虎背熊腰、仪表不凡的大汉,李靖定睛一看,便举手道:“兄是那里人氏?”那大汉亦起身举手道:“弟是山东人。”李靖道:“兄尊姓大名?”那人道:“弟姓秦名琼。”李靖道:“原来是历城叔宝兄。”叔宝道:“敢问兄长上姓何名?”李靖道:“弟即是三原李靖。”叔宝道:“就是药师兄,久仰。”
两人重新叙礼,握手就坐,各问来因。叔宝问李靖所寓,靖答道:“寓在府前西明巷,第三家。”
两人正在叙话得浓,忽听得府内秦乐开门,有一官吏进来喊道:“那个是三原李老爷,有旨请进去相见。”李靖对叔宝道:“弟此刻要进府去相见,不及奉陪;但弟有一要紧话,欲与兄说。见若不弃,千万到弟寓所细谈片晌。”叔宝唯唯。李靖即同那官儿进府。越公本是尊荣得紧,文武官僚尚不轻见,缘何独见李靖?因李靖之父李受,生时与越公同仕于隋,靖乃通家子侄,久闻李靖之才名,故此愿见。
其时那官儿,引了李靖,不由仪门而走,乃从右手前道中进去,到西厅院子内报名。
李靖往上一望,见越公据胡牀,戴七宝如意冠,披暗龙银裘褐,执如意。牀后立着翡翠珠冠袍带女冠十二员,以下群妾甚众,列为锦屏。李靖昂然向前揖道:“天下方乱,英雄竞起。公为帝室重臣,当以收罗豪杰为心,不宜踞见宾客。”越公敛容起谢,与靖寒温叙语,随问随答,娓娓无穷。越公大悦,欲留为记室,因是初会,未便即言。时有执拂美人,数目李靖。靖是个天挺英雄,怎比纫裤之子,见妇人注目偷视,就认做有顾盼小生之意,便想去调戏他?时已将午,李靖只得拜辞而出。
越公曰通家子侄,即命执拂张美人送靖。张美人临轩对吏道:“主公问去的李生行第几,寓何处?可即他往否?”史往外问明,进来回覆,张美人归内。
如今且慢提李靖回寓,再说秦叔宝押着礼物,进越公府中来。原来天下藩镇官将,差遣齎礼官吏,俱各派在各幕僚处收礼物。那些收礼的官,有许多难为人处:凡资礼官员,除表章外,各具花名手本,将彼处土产礼物相送。稍不如意,这些收礼官苛刻起来,受许多的波累。那山东一路礼物,却派在李玄邃记室厅交收。是时秦琼到来,玄邃看见,慌忙降阶迎接,喜出意外。叔宝呈上表章礼仪,玄邃一览,叫人尽书,私礼尽璧。遂留叔宝到后轩取酒款待,细谈别后踪迹。叔宝把遇见王伯当同来的事,说了一遍。“但恐兄长事冗,不能出去一会。”并说:“遇见李靖,资貌不凡,丰神卓荦。适才府门外倾慕,如同夙契。小弟出去,就要到他寓所一叙。回书回批,乞兄作速打发。”玄邃见说,命青衣斟酒,自己却在案旁挥写回书回批,顷刻而就,付与叔宝。分手时,玄邃嘱托致意伯当,不得一面为恨。
叔宝别了玄邃,竟到西明巷来,李靖接见喜道:“兄真情人也。”坐定便问:“兄年齿多少?”叔宝道:“二十有四。”又问道:“兄入长安时,可有同伴否?”
叔宝隐却下处四个朋友,便说:“奉本官差遣齎礼,止有健步两名,并无他人。兄长为何问及?”李靖道:“小弟身虽湖海飘蓬,凡诸子百家,九流异术,无不留心探讨。最喜的却是风鉴。兄今年正值印堂管事,眼下有些黑气侵人,怕有惊恐之灾,不敢不言。然他日必为国家股肱,每事还当仔细。小弟前日夜观干像,正月十五三更时候,彗星过度,民间主有刀兵火盗之灾。兄长倘同朋友到京,切不可贪耍观灯游玩。既批回已有,不如速返山东为妙。”一番言语,说得叔宝毛骨依然。念着齐国远在下处,恐怕惹出事来。慌忙谢别了李靖,要紧回下处。
今再说张美人,得了官吏回覆明白,进内自思道:“我张出尘在府中,阅人多矣,未有如此子之少年英俊者,真人杰也。他日功名,断不在越公之下。刚才听他言语,已知他未有家室。想我在此奉侍,终非了局;若舍此人,而欲留心再访,天下更无其人。若此人不是我张出尘为配,恐彼终身亦难定偶。趁此今夜,非我该班,又兼府中演戏开宴之时,我私自到他寓所一会,岂不是好?”主意已定,把室中箱笼封锁,开一细帐。又写一个禀帖,押在案上。又恐街上巡兵拦阻,转到内完去,把兵符窃了。改装做后堂官儿,提着一个灯笼,便大模大样,走出府门。未有里许,见三四个巡兵问道:“爷是往里去的?”张氏道:“我是越府大老爷,有紧要公子,差往兵马司去的。你们问我则甚?”那巡兵道:“小的问一声儿何碍?”说罢,大家鸣锣击梆的去了。
不移时,已到府前西明巷口。张美人数着第三家,见有个大门楼,即便叩门。主人家出来看了,问:“是会那个爷的?”张氏道:“三原李爷,可是寓在此?”主人道“进门东首那间房里。”张氏见说,忙走进来。其时李靖夜膳过后,坐在房中,灯下看那龙母所赠之书,只听见敲门,忙开门出来一看:
乌纱帽,翠眉束鬓光合貌。光含貌,紫袍软带,新装偏巧。粉痕隐映樱桃小,兵符手握慇懃道。慇懃道,疑城难破,令人思杳。
张美人走进,将兵符供在桌上,便与李靖叙礼坐定。李靖问道:“足下何处来的?到此何干?”张氏道:“小弟是越府中的内官姓张,奉敝主之命差来。”李靖道:“有甚见教?”张氏道:“适间敝主传弟进去,当面嘱吩许多话,如今且慢说。先生是识见高广,颖悟非常的人,试猜一猜。若是猜得着,乃见先生是奇男子,真豪杰。”李靖见说:“这又奇了,怎么要弟猜起来?”低头一想便道:“弟日间到府拜公之时,承他屈尊优待,慇懃款洽,莫非要弟为其人幕之宾否?”张氏道:“敝府虽簿书繁冗,然幕僚共有一二十人,皆是多材多艺之士,身任其责。不要说敝主不敢有屈高才,设有此意,先生断不肯在杨府作幕,请再猜之。”李靖道:“这个不是,莫非越公要弟往他处作一说客,为国家未雨绸缪之意?”张氏道:“非也,实对先生说罢了。越公因有一继女,才貌双绝,年纪及笄,越公爱之,不啻己出。今见先生是个英奇卓牵,思天下佳婿,未有如先生者,故传旨与弟,欲弟与先生为氤氲使耳。”李靖见说道:“这那里说起!弟一身四海为家,迹同萍梗;况所志未遂,何暇议及室家之事?虽承越公高谊,然门楣不敌,尊卑有亵,此事断乎不可,烦兄为我婉言辞之。”张氏道:“先生何其迂也,敝主乃皇家重臣,一言之间,能使人荣辱。倘若先生赘入豪门,将来富贵未可量,何乃守经而遽绝之,先生还宜三思。”李靖道:“富贵人所自有,姻缘亦断非逆旅论及,容以异日。如再相逼,弟即此刻起身,浪游齐楚间矣!”张氏正容道:“先生不要把这事看轻了,倘弟归府,将尊意述之,设敝主一时震怒,先生虽有双翅,亦不能飞出长安,那时就有性命之忧了。”李靖变了颜色,立起身来道:“你这官儿,好不恼人。我李靖岂是怕人的!随你声高势重,我视之如同傀儡。此事头可断,决不敢从。”
两人正在房里乱嚷,只听见间壁寓的一人,推门进来,是武卫打扮,问道:“那位是药师兄?”李靖此时气得呆了,随口应道:“小弟便是。”张氏注目,把那人一看,忙举手道:“尊兄上姓?”那人道:“我姓张。”张氏道:“妾亦,”说了两个字,缩住了,忙改口道:“这小弟亦姓张,如若不弃,愿为昆仲。”那人见说,复仔细一认,哈哈大笑道:“你与我结弟兄甚妙。”那时李靖方问道:“张兄尊字?”那人道:“我字仲坚。”李靖上前执手道:“莫非虬髯公么?”那人道:“然也。我刚才下寓在间壁,听见你们谈论,知是药师兄,故此走来。前言我已听得;但此位贤弟,并不是为兄执柯者。细详张贤弟的心事,莫着弟爽利,待弟说了出来,到与二位执柯何如?”张氏道:“我的行藏,既是张兄识破,我可不便隐瞒了。”走去把房门闩上,即把乌纱除下,卸去官装,便道:“妾乃越府中女子。因见李爷眉宇不凡,愿托终身,不以自荐为愧,故而乘夜来奔。”仲坚见说大笑称快。
李靖道:“莫非就是日间执拂的美人么?既贤卿有此美意,何不早早明言,免我许多回肠。”张氏道:“郎君法眼不精,若我张兄,早已认出,不烦贱妾饶舌了。”
仲坚笑道:“你夫妇原非等闲之人,快快拜谢了天地,待我去取现成酒肴来,权当花烛,畅饮了三杯何如?”两人见说,欣然对天拜谢了。
张氏复把官裳穿好,戴上乌纱。李靖道:“贤卿为何还要这等装束?”张氏道:“刚才进店来,是差官打扮;今见我是个妇人,反有许多不妥了。”李靖忖道:“好一个精细女子!”仲坚叫手下,移了酒肴进来。大家举杯畅谈,酒过三杯,张氏间仲坚道:“大哥几时起身?”仲坚道:“心事已完,明日就走。”张氏见说,立起身来道:“李郎陪我张哥畅饮,我到一个所在去,如飞的就来。”李靖道:“这又奇了,还要到那里去?”张氏道:“郎君不必猜疑,少刻便知分晓。”说完点灯竟出房门。李靖见此光景,老大狐疑。仲坚道:“此女子行止非常,亦人中龙虎,少顷必来。”两人又说了些心事,只听得门外马嘶声响,张氏早已走到面前。
仲坚道:“贤妹又往何处去了来?”张氏道:“妾逢李郎,终身有托,原非贪男女之愁。今夜趁此兵符在手,刚才到中军厅里去,讨了三匹好马。我们吃完了酒,大家收拾上马出门。料有兵符在此,城门上亦不敢拦阻,即借此脚力,以游太原,岂非两便?”两人见说,称奇赞叹。吃完了酒,即便收拾行装,谢别主人,三人上马,扬长的去了。
越公到明日,因不见张美人进内来伺候,即差人查看。来回覆道:“房门封锁,人影俱无。”越公猛省道:“我失检点,此女必归李靖矣!”叫人开了房门,室中衣饰细软,织毫不动,开载明白,同一禀帖留于案上,取来呈上。上写道:越国府红拂侍儿张出尘,叩首上禀:妾以蒲柳贱质,得傍华桐,虽不及金屋阿娇,亦可作玉盘小秀,有何不满,遽起离心?妾缘幼受许君之术,暂施慧眼,聊识英雄,所谓弱草附兰,嫩萝依竹而已,敢为张耳之妻,庸奴其夫哉!临去朗然,不学儿女淫奔之态。谨禀。
越公看罢,心中了然。又晓得李靖也是个英雄,戒谕下人不许声扬,把这事儿丢开不提。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齐国远漫兴立球场 柴郡马挟伴游灯市
诗曰:
玉宇晚苍茫,河星实异铓。中天悬玉镜,大地满金光。
人影蹁鸾鹤,箫声咽凤凰。百年能底事,作戏且逢场。
常言道:顽耍无益。我想:人在少小时,顽耍尽得些趣,却不知是趣。一到大来,或是求名,或是觅利,将一个身子,弄得忙忙碌碌,那里去偷得一时一刻的闲?
直到功名成遂,那时须鬓皤然,要顽耍却没了兴致。还有那不得成遂一命先亡的,这便干干的忙了一生。善于逢场作戏,也是一句至语。但要识得个悲欢,相为倚伏,不得流而忘返。
却说秦叔宝见了李靖,忙赶回下处。这班朋友,用过了酒饭,只等叔宝回来,才算还了店帐。见叔宝来了,众人齐声道:“兄长怎么不带我们进城去?”叔宝道:“五鼓进城,干什么事?如今正好进城耍子。”王伯当问起李玄邃,叔宝道:“所齎礼物,恰好拨在玄邃记室厅收;但彼事冗,不及细谈。闻知兄长在此,托弟多多致意。”因对众人道:“我们如今收拾进城去罢。”
于是众豪杰多上马,共七骑马,三十多人,别了陶翁,离了店门。伯当在马上,回头笑将起来道:“秦大哥,丑都是我们这些朋友装尽了。”叔宝道:“怎么?”伯当指众人道:“我们七个,骑在七匹马上,背后二十余人,背负包裹,如今进城,只得穿城走过去,行长路的到北方转来,人就说了,这些人路也认不得,错了路回来了。如今我们进城,却要在街道市井热闹去处,酒肆茶坊,取乐顽耍,带这些人,可像个模样?”叔宝此时又想:“李药师的言语,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如今进城,倘有些不美的事务,跨上马就走了。若依伯当,他只要步行顽耍,恐有不便怎处?”伯当与叔宝,只管争这骑马不骑马的话,李如珪道:“二兄不要相争,莫若依我小弟。马只骑到城门口就罢了,这许多手下人,带他进城,管什么事?就城门外边,寻个小下处,把这些行李,都安顿在店。马卸了鞍鞒,牵在城河饮水,众人轮流吃饭。柴郡马两员家将甚有规矩,叫他带了毡包拜匣,并金银钱钞,跟进城去,以供杖头之用。其外面手下,到黄昏时候,将马紧辔整鞍,等候我们出城。”众朋友齐道:“说得有理。”
说话之间,已到城门口。叔宝吩咐两名健步:“我比众老爷不同,有公务在身。把回书与回批,可用托袋随身带了,这都是性命相关的事。黄昏时候,我的马却要多加一条肚带,小心牢记。”叔宝同诸友,各带随身暗器,领两员家将进城。那六街三市,勋卫宰臣,黎民百姓,奉天子之命,与民同乐。家家结彩,户户铺毡,收拾灯棚。这班豪杰,都看到司马门来,却是宇文述的衙门,那扎彩匠所缚灯楼。他却是个兵部尚书府,照墙后有个射圃,天下武职官的升袭比试弓马的去处,又叫做小教场。怎么有许多人喝采,乃是圆情的抛声。谁人敢在兵部射圆圆情?就是宇文述的公子宇文惠及。宇文述有四子:长曰化及,官拜治书侍御史;次曰士及,尚晋阳公主,官拜驸马都尉;三曰智及,将作少监;惠及是他最小儿子,倚着门荫,少不得做了官。目不识丁,胸无点墨,穿了缤锦,吃了珍馐,随从的无非是一干游食游手,谗谄面谀的光棍,帮闲他使酒渔色顽耍游荡。这回情一节,不会踢得一两脚,就赞他在行,他也自说在行,是以行天下圆情的把持,打听得长安赏灯,都赶到长安来,在宇文公子门下。公子把父亲的射圃讨了,改做个球场。正月初一,踢到这灯节下来,把月台上用五彩装花缎匹,搭起漫天帐来,遮了日色,正面结五彩球门,书“官球台”三字。公子上坐,左右坐二个美人,是长安城平康巷聘来的。团圆情无出其右,绰号金凤舞、彩霞飞。月台东西两旁,扎两座小牌楼。天下的这些回情把持,两个一伙,吊顶行头,辅行头,雁翅排于左右,不下二百多人。射回上有一二十处抛场,有一处两根单柱,颗扎起一座小牌楼来。牌楼上扎个圈儿,有斗来大,号为彩门。江湖上的豪杰朋友,不拘锁腰、单枪、对损、肩妆、杂踢,踢过彩门,公子月台上就送彩缎一匹,银花一封,银牌一面。凭那人有多少谢意,都是这两个圆情的得了。也有踢过彩门,赢了彩门银花去的;也有踢不过,贻笑于人的。正是:
材在骨中踢不去,俏从胎里带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