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风流(校对)第465部分在线阅读
“玉石俱焚,贴切。”秦慕白点头表示认可,说道,“噶尔钦陵奇袭洮州,将我大唐西疆扰了个天翻地覆不可收拾。之后,噶尔钦陵必须逃之夭矢重回高原。他突然东侵的目的,无非是制造灾难为战败的吐蕃赢得喘息之机,同时出人意料的以进为退寻求一条脱身之计。不难想像,大非川战败之后吐蕃人已经无力再战,一则是兵力损失惨重,二则更重要的是他们没了后勤粮草。吐蕃的农业可不怎么样,不像我们中原有这么多的粮食。他们为了打这一仗,不知道存蓄了多长时间的粮草,结果被庞飞一把水就给冲了。在这种情况下,噶尔钦陵势必退回高原谨守不出。但是,他又担心我们趁胜追击。于是在撤退之前先刺伤了我们一刀,让我们忙于疗伤无暇他顾。从这一点上看,噶尔钦陵的确是有够老辣,下手也很阴毒。”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还有比他更狠的!”苏定方道,“噶尔钦陵似乎很了解我们的朝堂与政局,他以为侯君集放走了他,必定会叫悔不迭束手无策,同时少帅这边肯定也会多少受到牵连。他更加坚信,他在西疆搅闹一场以后大摇大摆撤回高原,我们也不敢贸然主动出击杀上高原。因为以往,的确就是这样的情况,我们中原的兵马,还从来没有杀入吐蕃本土。他料定,既然我们大唐无法对其进行军事报复,那么剩下的,就是我们自己内部追究责任。如此一来,侯君集必死无疑,少帅也会被政敌趁机攻击。朝堂内乱,兰州不战自溃,我大唐针对吐蕃的国策也会因此而发生改变——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定方分析的,合情合理,透彻。”秦慕白说道,“噶尔钦陵的身份,比我们都不同。他不仅是一名军事统帅,更是一位权臣。上马治军下马理政,他权倾吐蕃。他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不仅仅是出于简单的军事打击目的。刚刚你说了一句话,正与我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噶尔钦陵,他万万没有料到还有比他更狠的!不管他有多么老谋深算,他毕竟不是唐人,更不在朝堂之中,不可能如此完全了解侯君集的个性——就连我们与侯君集朝夕相处的人,也未必对他完全了解。于是噶尔钦陵失算了,侯君集,这头疯狂的饿狼非但没有因为失职而恐惧与害怕,反而是头脑清醒的提前看到了自己的结局,然后在临死之前做出了搏命一击!”
“噶尔钦陵这回,就是典型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苏定方说道,“诚如仁贵所言,单单从军事上讲,侯君集这一举动其实并非全无可取之处。噶尔钦陵手握吐蕃半数兵马,出征在外国内必须空虚。吐蕃不像我大唐将将兵马半数屯于关中镇戍京城,他们是部落散居的。许多的时候,他们的兵都是牧民和农奴。真正撼卫逻些城的御茹(相当于皇城御林军)兵马并不多。如今侯君集突出奇兵杀向逻些,倘若真能得手……吐蕃,可就灭亡一大半了!”
薛仁贵接话说道:“不难想像,在西疆闹腾了一阵子后的噶尔钦陵,虽然斩获颇多而且全身而退,但一定是相当疲惫。但若得知侯君集一举拿下了晴罗原然后马上杀向了逻些城,他一定会大惊失色,然后率军在侯君集的身后猛追,慌忙赶回逻些救驾!这样一来,侯君集没了退路,全军上下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要么,真会攻下逻些城立下赫赫奇功;要么,全军覆没,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
“就算打下了逻些城,也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秦慕白的表情沉了一沉,说道,“仁贵,如果侯君集想过再活下去,就不会迈出这一步杀上高原了。玉石俱焚的含义,就是抱定必死之心与敌人同归于尽。现在的侯君集,就是杀一个不亏杀两个够本!——上了高原他必定大开杀戒,就如同,他在大非川杀俘五万那样,毫不手软!”
苏定方与薛仁贵都吸了一口凉气。
“侯君集,是在以一种玉石俱焚的招式,来斩草除根!”秦慕白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说道,“吐蕃人口不足两百万,全民皆兵也只号称‘六十万雄兵’,一共才有多少青壮?在大非川他就一口气杀了五万!现在他上了高原,如同虎入羊群,又不知会有多少吐蕃人葬送在他的刀下。我敢断言,他没想过打下逻些扬名立万,也没想过生擒弃宗弄赞回来抵赎罪过。他就是要杀人、单纯的杀人!杀得吐蕃一蹶不振元气大伤,数十年之内锐减的青壮人口都无法复苏。这无疑是大反人伦、有悖天道、近乎变态的残酷与血腥。不难想像,今后,无论是吐蕃人还是汉人,包括我们的子孙后代,可能都会谴责他这个草菅人命冷血无情的屠夫刽子手,他会永生永世背上耻辱与仇恨的枷锁,受尽批驳;但换个客观的角度来看,此消彼涨,他此举若能大大削弱吐蕃,是否又是对我现今之大唐的极大贡献呢?——这或许,就是他的真正目的!”
“若真是这样,那真是名符其实的玉石俱焚!他传出的代价不仅仅是性命,还有名声与、人格与尊严!”听完秦慕白这些话,苏定方与薛仁贵都被震撼了。
秦慕白长叹了一声,说道:“他的疯狂不光是为了宣泄,同时,在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惭愧与悔恨!并且,也是在间接的、另类的回报皇帝陛下以往对他的恩情,和我对他的信任!——侯君集,在谁看来都是一头狡猾残暴、冷酷无情的恶狼;但实际上,他又何尝不是一个真正寂寞的可怜人?”
第472章
当局者迷
深夜,卫国公李靖府中。
李世民与李靖对座,二人之间摆着一盏古色茶盘,茶香清幽。油灯的映照之下,君臣二人的脸色都显得有点凝重。
“药师,你看现在,如何是好?”李世民面带忧色的问道,“非是朕不让你安享晚年图个清净,只是此事,朕实难决断。”
“侯君集啊……”李靖叹了一声,抚髯摇头,说道,“刀开双刃,杀人亦可伤己。老臣七年前就曾断言,此人迟早走上歪邪之路。因此老臣在授他兵法之时都有所保留,因此,他还耿耿于怀,并与老臣断绝了来往。”
“事已至此,如之奈何?”李世民也叹息了一声,说道,“这消息朕还没有当众公布,但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举国皆知。到那时候,天下子民还不把西疆之乱的怨恨,都归咎在侯君集的身上?——那也就是归咎于秦慕白啊!”
李靖的雪白眉头轻微的拧了一拧,心道:听陛下这话音,明显是想袒护或者说保护秦慕白。倒也不奇怪,秦慕白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刚刚立下大功风头正盛,若在此时让他蒙受大罪,实在与陛下的初衷相违备。毕竟,要培养一个青年才俊后起之秀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要毁掉一个的名节声望,却是相当容易。但这么大的过错,又必须要有人出来承担责任——如此说来,侯君集的确是必死无疑了!想必,侯君集也是想通了这一层,才做出了鱼死网破之举,这也的确符合他的性格!
“陛下,老臣以为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如何在军事上做出决断与反应。”李靖说道,“抛开一切因果利害不说,侯君集已经率五万人马杀上了高原。不管他胜败如何,高原之上必定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断送性命无数。就从侯君集挥刀屠刀杀俘开始,大唐与吐蕃之间也就彻底的决裂、再无任何一丝讲和的可能。因此,其实是侯君集替陛下做了一回主,当了一次大唐的家——完全了断了和盟的后路。”
“这后路倒不是侯君集断去的,而是噶尔钦陵!侯君集还只是意外造成这个局面,而噶尔钦陵这个崇尚霸术的狂野匹夫则是刻意为之!”李世民双眉一拧,眼中露出一丝凛冽的精光,说道,“他敢在洮州屠城,就是做了初一,侯君集不过做了个十五。从那时候起,朕就感觉到两国决战的时刻已经到来了。只不过侯君集可能不知道噶尔钦陵屠城一事,出于别的目的恰巧也屠杀了俘虏。这也就标志着我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彻底决裂,迟早必做存亡一搏。朕只是不知道,现在是否真到了大决战的时候;如果是,这一仗该如何来打?还请药师不吝赐教。”
李靖慌忙弯腰拱手而拜,“老臣不敢!”
“药师直言无妨。”
“陛下,是在考虑是否要亲征吗?”李靖问道。
“正是。”李世民点了点头,“但朕已经出尔反尔过一次了,如果此时旧事重提,恐惹人耻笑。但是,这样浩大的国战,朕该委派何人?——秦慕白,他毕竟还年轻。从启用侯君集的这件事情上,朕就看出了他还是有一点年少轻狂的毛病。且不说侯君集的秉性能力如何,单看他的履历背景,秦慕白就不该在这种时候启用他,这本就冒了不小的风险啊!”
“的确啊……”李靖心里紧了一紧,只好顺着皇帝的意思,说道,“慕白,毕竟还是嫩了一点。”
君臣二人都没有将话说穿,言外深意,其实是指侯君集涉嫌东宫谋反而被清除出朝廷。这件事情表面上看是长孙无忌在操纵,但幕后若无皇帝的默许,长孙无忌又怎么敢任意妄为?——这不是与皇帝对着干了吗?
若非是秦慕白背景清晰立场鲜明,又深受皇帝信任,单单是启用侯君集这一件事情,就足够他被政敌抓住把柄,把他往死里打了。
招降纳叛划不清界限,这样的行为,在朝堂政局上是相当危险的。
现在,偏偏侯君集又捅了大篓子,就算皇帝有心偏袒秦慕白,恐怕也是难掩悠悠众人之口。在这种时候,再要将“国战”的统帅权交给秦慕白,李世民都在担心何以服众了——毕竟,朝堂之上并非只有秦慕白一将可用!
李靖,将李世民的话中的每一个字都给嚼透了,心如明镜一般。沉吟了片刻,他说道:“陛下,就让老臣去吧!”
“不可、不可!”李世民连忙摆手,“你年岁已高身体欠恙,朕怎么还能让你呕心沥血劳师远征?——药师你别误会,朕不是来请你出山的。明说了吧,朕想让你给推荐一名统帅。这个人选可以是朝廷军队中的任何一人,也包括朕在内。”
李靖白眉微皱目光深沉,沉吟良久,摇了摇头:“没有合适人选。”
“一个也没有?”李世民有点惊讶,“包括朕?”
“没有。”李靖摇头。
“为什么?”李世民不死心的追问。
“将疑而军心怯,取败之道。就连陛下都在战前如此彷徨与犹豫,而且患得患失,试问,还有谁敢肩挑此任?”李靖说罢,连忙弯腰拱手,“老臣秉直而言触逆龙颜,万望陛下恕罪!”
“药师无罪。”李世民颇有一点恍如梦想的感觉,连拍了两下额头,长叹一声道,“朕这一次,的确是想得太多太多了!想当年与突厥汗国决战之时,是何等的坚定与执着。这么多年过去了,朕难道是变得胆怯与懦弱了吗?”
“不是。陛下依旧是那个雄心万丈威服四海的大唐天子、天河汗。”李靖拱了下手,说道,“让陛下犹豫和彷徨的,并非全是战争。”
李世民眉头轻然一跳,默许的点了点头。
李靖的这句话,可谓是一针见血,刺到了李世民的心中去。
早年与突厥汗国对战之时,他李世民刚刚登基。当时,他这个弑兄杀弟逼父、登基并不十分光彩的皇帝,对内要收买人心巩固帝位清除隐太子党羽;对外,要对抗强大的突厥铁骑,可谓夙兴夜寐殚精竭虑。
但这些,实际上都只是外部的困难,只要努力,终能解决。而且这些困难全部加起来,也比不上如今朝堂内部的隐患。
这个隐患,就是关乎大唐未来的——储君之争。
而且这个隐患,不是说努力就可以解决的。太子案发被废之后,东宫一直空缺。连李世民自己也无法决断,到底是让谁在将来接手他的江山——说得更清楚一点,将来,大唐将按照什么样的路线走下去,由哪一个政团来决定大唐的命运?!
是继续开拓进取、怒放大唐的荣耀;还是稳妥守成、延续贞观之遗风?——单从字面上来取舍,毫无疑问应该是选择前者。但是,前者的难度却是后者的百倍不止。
更重要的是,现在李世民的眼界之中,还没有这样的继承者、没有这样的辅助政团!
归根到底,在李世民的内心深处,西域大计的展开,并非只是为了制霸疆土或是图求丝路上的商业利润这么简单。否则,付出如此沉重的战争代价,根本就不划算。李世民,出于一位帝王的心术,他清楚的意识到如今朝堂之上文官集团已经完全执掌喉舌,权倾朝野。自己在位还算尚好。自己一但殡天将江山交给儿子,那么这个完全一边倒的朝堂,谁能驾驭?
到时候,究竟是自己的儿子做皇帝,还是那帮文臣在做皇帝?
西域大计的展开,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提拔军方在朝中的实力,以期望达到一个文武平衡相互钳制,以方便将来他的继任者能够灵活驾驭。
这个出发点本来无错,历来君王也一概如此,也有许多人意识到了皇帝的这个用心。
只不过,现在出现了李世民预料之外的事态——与吐蕃一战如果继续打下去,那么今后的若干年里大唐可能都离不开战争。且不说与吐蕃一战打多久,就算像当年一样生擒了吐蕃的赞普弃宗弄赞,由于地理天候等等诸多原因,想要彻底平定高原,也远比当年收拾草原更难。
更何况,这才过多久,刚刚平定的草原又叛乱了?
再有一层重要的原因是李世民不得不考虑的。吐蕃本也是一个强国,他的四周有不少臣属的番邦小国与军事盟国。也就是说,发动对吐蕃的最后决战的同时,也就是发动了对天竺、南沼、西突厥等等诸多国家的战争!
此战一开,大唐今后十年、二十年乃至更长的时间之内,都必定是以战争为主题!
这样的战争,大唐真的打得起吗?如果打,他李世民有生之年能看到这场战争的结局吗?
就算最后打赢了,用空虚的国库、凋敝的民生、无数的尸体与鲜血换来一片荒蛮贫瘠的高原,又真的划算吗?
……
这已经不是一场战争那么简单。在李世民看来,这将决定大唐的命运,决定大唐未来百年的格局与走向。也就直接关系到,他该选择什么样的国策,选择什么样的路线让自己的子孙去走,选择什么样的政团来辅佐他的接班人!
这远比当年,他下定决心与突厥一战要困难得多。因为当时,大唐与突厥之间的矛盾是尖锐而简单的,不能不解决,但也好解决。而当时的李世民才三十而立,根本不用急于考虑继位者的事情!刚刚当上皇帝的他,正雄心勃勃想做一番大事业来说服子民巩固帝位——然后他做到的。
但现在,年近半百李世民是在决定自己以后看不到的事情,如何能不彷徨和犹豫?
……
这样的事情,李世民也就只能与退隐了的李靖商量,都不敢与长孙无忌、房玄龄这些人来说。因为他们,也是各怀心思当局者迷。
李靖分明感觉到了压抑与沉重。皇帝陛下身上,挑着一副无形的万斤重担,比之当年要与突厥作战之时,还要痛苦与煎熬。难怪,他反复说要御驾亲征,那并非是信不过自己的臣子将军,而是皇帝陛下,想要亲眼见证再来决断这一切。
“药师,你为何沉默不言?”李世民浓眉微皱,徐徐道,“朕,一向引药师为知己。朕心中此刻的矛盾与顾虑,想必药师是心知肚明。今日,朕就以朋友兄弟的身份,来问靖兄一句实话,如何?”
李靖心中异外的惊了一惊,不动声色的拱了下手,“陛下请讲。”
“朕知药师一向有识人之能。朕就是想问一问,药师的关门弟子秦慕白,可堪王佐之任?”李世民问道。
李靖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李世民却呵呵直笑,“药师不必紧张,朕说了,只是以朋友兄弟的身份来问一问。药师,也可以不说。”
“那老臣肯定无话可说了。”李靖苦笑,“陛下,这样的问题没人能解答。陛下谬赞老臣有识人之能,但老臣这双拙眼又何尝比得上陛下您的如炬慧眼?连陛下都看不明白的,老臣又何德何能?”
“好吧,就当朕没说!”李世民无奈的笑了一笑,双手拍膝站起身来,以手剪背在屋子里缓慢的来回踱步。
李靖暗暗的抹冷汗!——这样的事情,他还当真没干过,就算是上了战场置身于刀光剑影之中,他也能心如止水稳如泰山。
唯独皇帝刚刚问的这个问题,实在是无人敢答。表面上,皇帝只是问一问他对秦慕白的才能的看法;实则,皇帝是在问他将来大唐该走什么样的路子、该实施什么样的百年国策、该选择什么样的人组成镇国辅政的政团、该选择什么样的皇子——接替他的江山!
这样的问题,恐怕李世民的父皇高祖李渊在世,也未必敢回答啊!!!
“朕,该如何决断?”李世民走到了台阶边,仰头看着漆黑无半点星月的墨色夜空,喃喃道,“这恐怕,是朕这一生所遇到的最难决断的事情了!”
李靖很想继续保持沉默。但皇帝今天既然来了,一则是看重他这个退隐老臣的意见,二则也是对他李靖表达了最深的信任。
左右思忖了良久,李靖站起身来走到李世民侧边,拱手道:“陛下,单论军事,老臣倒有一个折中之法。”
“哦?快讲!”
“事实摆在眼前,战与和的问题已经不容考虑了。”李靖说道,“因此当务之急,是先专心用兵。待胜负只在掌握之后,陛下才能游刃有余的思考和决定其他的事情。”
听完李靖这话,李世民居然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