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光亮那方(校对)第37部分在线阅读
“没来,听同学说你小孩还在教室做值日呢。”
方老太不像是臭豆腐的摊主,更像是一个信息交流站。而随着我们的毕业,方老太那儿又成了我们常年聚会碰头的据点。
读初中后,每次大家聚会,地点都是“方老太的臭豆腐摊”。
去得早的同学会坐在小桌子旁吃上几块,去得晚的同学还会在电话里交待:“你跟方老太说是我要吃,她知道要给我的臭豆腐炸得干干的。”
那个时候,方老太的臭豆腐变成一毛五一块了,依旧便宜。
时光飞逝。
我们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虽然不再像之前那样天天能吃到方老太的臭豆腐,但嘴一馋,大家还是会相约一起去方老太那儿,然后遇见好多的老校友。我们很好奇的是,为什么那么多年了,方老太永远只有一个人,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老公,也没有见过她带着小孩。似乎总是一个人推着小车从拐角处突然出现,从白天到深夜,一个人在路灯下默默收摊,又在拐角处突然消失不见。
小时候有人说方老太是一个只做臭豆腐吃的魔法老太太,来无影去无踪。等读了高中才渐渐听人说起方老太的故事。
方老太三十多岁才嫁人,嫁过去第一年就生了儿子。本以为生活会开始幸福,可惜好景不长。老公每天在外面赌博,赢了还好,输了就回来要钱,要不到钱就打方老太和儿子。后来儿子慢慢长大,方老太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谁知道儿子在长期的家庭暴力之下,早早就放弃了学业,每天在外面游荡。父子俩都没有正经工作,要睡觉了就回来,没钱了就闹,方老太就是这么八分八分地挣,然后兑换成整钱给家里的老公和孩子花。
那时我们年纪小,想不通的问题有很多。只是觉得方老太好可怜,寡言少语却对任何人都关怀备至。
随着我们这拨人考上了大学,开始漂泊在异国他乡。有时候聊起大家何时回家聚一聚,总有人会提到方老太,同学就会传一张自己和方老太的合影给大家看,还会即时汇报:方老太的臭豆腐涨价了哦。
“该涨该涨,现在什么都在涨价,臭豆腐也应该涨。多少钱了啊?”
“从一毛五涨到两毛啦!”
“……喂,小武,你能不能多给方老太一点儿,大冷天的多辛苦啊。”
“知道啦。那下次回来咱们一块去吧。她还记得你们呢。”
于是乎,大家都嚷着要过年回去尝尝方老太的臭豆腐。
“对了,小武。你今天去方老太那儿,问问她,学校放假了她还会不会出来摆摊?”
“好嘞!”
那年我们都大一,放假晚。而小学早已经放假,方老太的生意自然会受到影响。我们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了老地方。惊喜的是,方老太居然在,天冷,她把手伸在油锅上烤火,零散几个客人坐在小桌子边聊天,方老太远远抬头看见我们,咧嘴笑了起来。
那种久违的笑,不是大笑,也不是微笑,而是那种——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会意,笑的是人与人之间重逢的美好,开心的是时间过去那么久,而人与人的关系却还停留在老地方。
“好棒啊,学校放假了,居然方老太还在!”
我们叽叽喳喳跑过去,一个人五块臭豆腐,趁着方老太炸豆腐的时候,大家纷纷跟方老太汇报着自己的近况,方老太一直笑着说:“真好真好,你们有出息了就好。”
从小学一年级到我们大一,一晃十三年过去,方老太迎来送往了一年又一年的学生,她目送着毕业的学生比老师还要多。她已经记不住我们的名字了,但是还记得我们的样子,跟每个人都一一打招呼,“你来了就好,你来了就好。”
厚重的情感,最大的好处是模糊掉细节。
我们相信一切都没有变,相信一切都如往年一样好,我们看不到方老太炸豆腐的速度越来越慢,看不到方老太的生意越来越糟糕,现在的小学生已经不怎么吃臭豆腐了,也看不到方老太已经弯曲的背和悄悄爬满了皱纹的脸。
随着年纪渐长,身边亲人也都在渐渐老去。以至于后来每次去方老太那儿,一开始都是开心的,吃了几块臭豆腐后心情就变得有些沉重。隐隐问自己,万一哪天,再也吃不到这样的臭豆腐了呢?
又过了几年,网络流行起来。我常常看到老家的媒体写一些新闻,“郴州必须要吃的几种特产小吃”,里面一定会有方老太的臭豆腐,记者说,“这个老太太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孩子,炸着一块又一块臭豆腐,以每天炸二百块臭豆腐来算,二十年中她炸了146万块臭豆腐。那是很多人儿时的记忆,包括写这篇美食报道的我。”
吃过她臭豆腐的孩子,当年都是身高一米不到,踮着脚才能看到锅里的臭豆腐。一晃那么多年过去,有的成了记者,有的成了警察,有的成了律师,威风八面。
我听说实验小学旁边的道路需要改建,所有的小商小贩都不能再继续摆摊了,唯独只有方老太,一直在那儿,没有人赶她,其他的摊主也不眼红,据说管那片的城管也是吃着方老太的臭豆腐长大的。
有人问方老太为什么只有她能够在这里摆摊。
方老太说:“我也不知道,上次那个穿制服的孩子跟我说,让我好好待在这里,如果我离开了,很多吃着这个臭豆腐长大的郴州人就找不到了。”
找不到方老太,找不到臭豆腐,更重要的是,找不到自己童年的那段记忆了。
方老太走了。
这个消息瞬间就传遍了家乡的朋友圈。
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年纪多大了?家住哪里?那她的推车还有人继续推出来炸臭豆腐吗?这些问题没有一个人知道。
看着大家问着各种问题,我心里很后悔。
方老太是我们最熟悉的陌生人,我们打交道二十几年,我们争先恐后告诉她自己的近况,无论她记不记得住,我们没有一个人关心过她——也许不是不关心,而是小时候听说的那些故事,让我们不知道找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去触碰。
没有人知道方老太具体的岁数,没有人知道方老太的身高,没有人知道她的生日,她是哪里人,炸臭豆腐之前做着什么,现在老公和孩子还好吗?
没有人在意她这个人,我们只是在意她是否还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滋养着我们的回忆。
闭上眼睛,无论何时经过小学的拐角路口,那个臭豆腐摊一直都在,就像一个地标性的建筑。感觉这一辈子,那个摊都会在那儿。感觉下辈子,那个摊也一直会长在那儿,生了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