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江南老(校对)第34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34/69

  那日,他们在泊车接客的地方卸下行李,沈衍将老婆和孩子带走,留他们独处。
  车在一辆接一辆过,寒风里,下车的人不是举着手机要去接人,就是搬了各色的行李箱,去赶飞机。昭昭在蓝色的指示路牌下,在大衣口袋里掏出碧色骰子:“一人一个。”没等沈策答复,她把骰子塞进他西装内,胸口的衬衫口袋。
  还有十分钟。
  “哥,你说点好听的,”她低头,额头抵到他心口,“你一走,没当面说的机会了。”
  他沉默许久,说:“我有个妹妹。”
  她难过地笑着,低声抱怨:“全天下都是你妹妹。”虽知他指得是自己。
  “她呢,从小喜欢泰迪熊。家里有好多,客厅三个,书房四个,在我的卧室也放了四个。喜欢吃素,不爱做饭,我爱吃五分熟牛排,她难得做一次是全熟,也没办法,照样要吃完。她喜欢花,我给她弄了个花房,从搭到装修,挑花摆进去,忙活大半个月,她就赏脸看过一回,还是偷偷看的。”
  那花房是给我准备的?她惊异。
  不为你,是为谁。百花在他眼里都是灰扑扑黄沉沉的东西,毫无赏看乐趣。
  风大,他用大衣把她裹在怀里:“最爱坚果,硬壳的,软壳的,从开心果到杏仁、松仁,到蚕豆,油炸青豆,瓜子栗子,花生,你给她她就吃。几岁时候给一把坚果能拐走。”
  “……我妈告诉你的?”
  他笑,往下说:“怕水,喜火,烧过半个院子的枯树野草,被打到哭。”
  背后机场的灯忽然亮了,一整排橱窗里的摆设陡然清晰,光在提醒他们,时间晚了。
  她脸印在他脖间:“你该进去了。”
  他恍如未闻:“她睡觉喜好用被子蒙着脸,蒙一半,”他的手指摸到她的脸,在她嘴唇上划了个位置,轻声说,“拉下去没用,不管睡多沉,都要自己盖上去。”
  这是他这几日最大的乐趣,拽下她半掩住口鼻的棉被,等几分钟,她定会不满蹙眉,一点点摸到棉被,再盖回去。
  昭昭舍不得,一送再送,进了机场。
  机场人不多,但空气仿佛凝住了,氧气被来往旅客一点点消耗干净。她吸不进氧似的,憋闷得慌。沈衍和梁锦珊取了机票,等沈策入关。
  昭昭怕被梁锦珊看出端倪,两手插在自己衣袋里,双眼不离沈策。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她眼圈红了,哽咽着轻声嘱咐:“哥,你到了给我电话。”言罢,对沈衍说:“你们也是,一路平安。我哥拜托你们了。”
  “和你说句话,过来。”沈策在几步远的地方,对她说。
  她怔忡半晌,近前,在梁锦珊的登机箱旁,脚没站稳,被沈策扣住腕子拽到怀里。沈策手托她的脸,从唇而入,当着小夫妻的面给她了一个纯粹的男女之间的深吻。
  梁锦珊在一旁震惊之余,抓老公的手。
  沈衍点点头。
  梁锦珊如梦初醒,难怪他要来看妹妹……一切不合理都有了解释。沈策竟然爱上了这个名义上的妹妹,难怪两人会一起出游数日。
  昭昭感受到血在身躯里热烈的奔涌,她没料到,到沈策的唇离开,都没料到。
  沈策的手握在她脖后,几度要说,被她一双乌瞳望住,无法企口。他仅是将她的眼泪草草擦干,第一个递出机票和护照,消失在了安检口。
  ☆、第二十四章
三叩常相伴(3)
  昭昭回到家里,心里空,在沈策住过一晚的房间转着,撤换床单,把被他藏在柜子里的被罩和床罩全洗了。锁上门,擦地板,刷浴缸,想把窗户打开。冬天冷,想想作罢。
  西语课的论文未完成,她和阿姨道过晚安,锁自己在书房。
  没开灯,先开了文档。
  手指在台灯开关上悬着,再无动作,是因为看到了文档里陌生的修订。都来自沈策。他在大段落前写了两行字,大意是他的西班牙语仅限听说,读能应付,不精于写。
  寥寥几句,用了中文:
  华夏数千载历史,早将人性剖析完整,如今诸多论调,都是老生常谈。
  战国有一贤士,才学傲人却家徒四壁,其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君子,重学识,轻富贵,求的是:忘怀得失。
  为何说是“求”?人之所以为人,是有“欲”,有欲就有得失心。无论谁,都无法做到全然忘怀得失。君子以此为约束,一生修正自己。
  君子苛己,宽人。
  舜帝常自省,早有古载。
  唐有韩愈,曾论君子:“责己也重以周,待人也轻以约。”
  他们见自己,周身是错,处处不足;他们对旁人心怀宽容,见一闪光处会由衷欣赏。伪君子恰相反,常自足自喜;对他人不见优点,例数缺点,此为“以圣人望于人”。
  至宋明,文人承前人言论,得: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流传至今。
  单此一点,我华夏自五帝至今始终观点统一,教诲后世。
  君子不怠,戒妒。
  懈怠让人困于方寸、坐于井底,妒忌使人言语可憎、行为失常。
  妒忌之恶,古有:妒刻、妒痴、妒害。因妒而刻薄、痴妄,继而陷害于人。人性有许多弱点,无法根除,只能自控,妒忌是极具攻击力的一种。过度的妒忌会让人变得凶恶。他们深知其害,时时克制,终身与己搏斗。
  ……
  沈策转而说到“藏锋守拙,委身低处”的处事之道。让她想到曾在心中形容他是砂下名刃,恰与这一段相合。
  他谈及“守和藏”,引述了一句兵法: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昭昭对着电脑笑了,后半句是: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沈策更适合后一句。
  她在黑暗里,通篇阅尽,陷入了不真实的虚幻中。
  如置身庐山霜雪中,水上有亭,他将大氅脱下,披于身,倚在厚铺的坐席上,同她说话。而她偎在炭火旁,隔火望他。他赏雪,她赏他。
  ***
  她被闹钟唤醒,恍恍惚惚在床头,意识随壁纸上的山水不停走了几万里。梦太乱,时而文字,时而他。沈策电话随后而至,她滑进棉被里:“算准你要落地,醒了没下床。”
  电话那端,是澳门机场的嘈杂外音,有粤语、英语和中文。
  “说这种话,是想我再飞回去?”他说。
  她“嗯”了声。
  她想到那几日他伏在自己身上,她望天花板,只见他脸一侧的轮廓,还有自己的手。
  科技发达也不好,一眨眼世界两端。从昨夜,她发现自己并不熟悉他。数日的耳鬓厮磨,沈策于她只是露出了山峦一角。一个人的精神世界越辽阔,越会吸引她。她多了解他一分,便陷一寸,本以为无法迷恋再深……即刻能推翻。
  “我看过你写的了。”
  “抛砖引玉,”他说,“几句皮毛。”
  她轻声说:“自我嘲解的功夫不错。”
  他笑:“嘲解,嘲解。有嘲,才有解。”
  两人低语,好似他出远差,不日就回,谁都不露伤感。
  先前因为沈策在,妈妈不想打扰兄妹相处,没多说,让她对退婚的事再考虑几天。沈策离开一周后,她和妈妈通了电话。电话接通后,母女俩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妈妈先笑了:“什么母亲,什么女儿。本来想给你一条捷径,看来你不需要。”
  昭昭的心在这句话,终于落下,带着鼻音撒娇:“谢谢妈。”
  当初妈妈也是一意孤行,坚持离婚,放弃了因婚姻得到的股权,带着三岁的自己离开。祭祖之年,昭昭初见庞大亲族,只觉新鲜,却不懂那年的沈宝盈正是浴火涅盘,重攀顶峰。
  “是什么样的人?”妈妈笑着问。
  “是……和哥一样的人。”
  昭昭不肯再说。她和沈策有约定在,他治疗的这段日子,不宜有任何风波。等两人再见,再找时机公开。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沈策能恢复健康,是唯一重要的事。
  如她先前推测,妈妈转达了表外公的意思,不能把苦心教出来的人才让给外人,要昭昭完成学业后,为沈家效力。她自然没有异议,给了妈妈满意的答复。
  沈策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连着一周陪她电话。坏的时候,不认得她。
  昭昭为了使自己不要陷入无望的情绪泥沼里,在申请读硕期间,先跟着导师的步子,旁听各类课程。她大学学的金融,硕士选了金融分析,是一年制。想读完,再回家里做事。妈妈对她学什么不过问,都是积累,当初让她跳芭蕾,也没想过要培养出来一个舞蹈家,是想养养她的韧性和气质,为此还开过她玩笑:“学芭蕾没白学,看,走路永远不会驼背。高兴了还能跳上两步,为自己助兴。”
  可惜,人生无法被规划,变数常在。
  见面的日子从半年,推到一年,隔年盛夏过去,由秋入冬。
  转年,昭昭回香港过年。沈叔叔从沈策生病,终日忧心,不大像过去到处为了生意飞了,留在沈策最爱住的小楼,调养身体。妈妈负担起长房的大小事,也常住港澳。
  长房人丁单薄,过年都不见几个人。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34/69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