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校对)第77部分在线阅读
沈奚一出现,闲杂人都安静退下。
傅侗文揿灭香烟,等她说。
“我已经给他做了一个清创的小手术,”她尽量简短地说,“但是情况并不乐观,现在仁济的三位外科医生也在我们这里,会诊完,我们有两个方案。一个是保守的药物治疗,但坦白说,我们没有这方面的特效药,现阶段的用药副作用不小,但确实有救活人的先例。在仁济。”
他望住她。
“还有一个方案是冒险的,截肢。但这个方案危险也很大。”
“你们医生的意见是什么?”他问,“更简单一点是,哪个能救命?”
“我的建议是做截肢手术,虽然冒险,还是有机会搏一搏,如果拖到明后天,怕用处也不大了。”
他没有迟疑:“那就截肢。”
“但有一点你有必要知道,我们这里没有骨科,现在等在手术室里的医生都没有截肢手术的经验。侗临的身体状况不佳,很可能撑不到手术结束,”她坦诚地告诉他,“但我在美国是学的骨科,我们五个都是有丰富经验的外科医生,我有信心应付这个手术。”
倘若面对着一般的病人家属,肯定会放弃这个冒险手术。
到现在为止,哪怕是在上海这个受西洋文化影响最深的城市,除了无药可医的病人,鲜少有人会接受西医院的大型手术。
房间里的灯泡,比以往都要亮,刺得人睁不开眼。
沈奚和他目光相对着,不过钟摆几个来回,怀表的秒针滴答两声,像被无限拉长了时间。
沈奚想说,我要帮你救回这个弟弟,可怕太过煽情,怕可能紧随而来的噩耗成为击垮他心理防线的重锤。像回到了白日的火车站台,烈日烤灼着土地,蒸腾的土热把人烤得不舒服,他汗流浃背,衬衫湿透了,却还在讲四爷的点滴往事。
她不想……小五爷也成为一个人间的名,阴间的魂。
“我接受你的建议。”他做了决定。
“手术时间长,术后我全程陪护,”沈奚快速说,“你照顾好自己,不用一直在医院里。”
“好。”他没有多余的废话,不想耽误她多一秒的时间。
沈奚回到二楼手术室。
已经回去休息的住院医生和麻醉医生们都被聚集了,谁都不愿错过这个截肢手术,尤其还有仁济和这家医院两位医生在。段孟和虽在争论时不支持手术方案,一旦病患家属做了选择,他也不再固执,紧锣密鼓安排下去。
止血带这些常用的器具都还好说,截肢所需要的锯或刀,这里都没有。
大家犯了难。
“去借木工锯,消毒处理,”沈奚对一位住院医生提议,在战场上的外科医生常常这样处理,“你去找附近的中医馆、正骨馆、骨伤馆,总之都问到,也许他们会有这东西。”
六个住院医生都领了任务离开,最后先拿进手术室的当真是木工锯。
沈奚没用过这个东西,怕自己力气不足。在美国读书时,老师也曾说过截肢锯卡在骨头当中的病例,她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两位仁济的同仁,讲解方法,还有可能会遇到的问题。
沈奚作为主刀医生,仁济的两位医生做助手,剩下的一个和段孟和全程在左右。
麻醉和输血准备完毕。
止血带固定,她握着手术刀,在众目下切开皮肤、皮下组织……到切断血管和神经,皮瓣上翻——
在手术室内,时间没有刻度。
骨头锯断的声响,像锯在他们每个医生的身上,两个在骨科方面从未有经验的医生,在沈奚的理论指导下,锯断股骨。成功离断病肢的一刻,段孟和带头击掌感谢,感谢几位医生的合作,完成在这间手术里的第一例成功的截肢手术。
离断病肢后,沈奚继续缝合。
到手术完成,已经是后半夜。段孟和第一个危险推测的难关过去了,傅侗临没有死在手术台上。沈奚第一时间让护士去自己的办公室通知傅侗文手术成功结束。
她陪着傅侗临去了病房,观察伤口渗血情况。
病床旁原本是住院医生交接班看护,但这里除了她,没有人知道截肢手术后的并发症如何处理。她就守着病床,寸步不离。
起先是大出血,后来是血肿,到术后四十八小时,她都没合过一次眼,一刻没离开过病床上的傅侗临。两个住院医生陪在她身边,年轻力壮的青年熬不住了,还会稍休息一会,她和另外一个为了帮助彼此清醒,开始轻声聊着,聊两人彼此学医的经历,聊到一个醒了,换人打瞌睡。
唯独她醒着,像被上了发条的人偶。
七十二小时后,进入她经验里的术后感染高发期。
往日,沈奚最怕的就是这个阶段,最无计可施也是这个阶段,药能用的都在用,余下的只剩命运。病床上的男人头脑不清醒,并不知道自己被截肢,还在喃喃说右脚很疼……
她轻声安抚着,用手掌给他的发根抹去汗。
身后,一个人走近,是段孟和。
从术后她就没见过他,猜想是其他的病人有状况,他去处理了。
“傅侗文父亲,”段孟和停顿半晌,说,“今早去世了。”
……
沈奚以为自己幻听。
脑子是懵的,下意识看床榻上的傅侗临,可心中浮现出的却是傅侗文的脸。
怎么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里亲弟弟还在危险期,那里久病的父亲就去世了。
“他已经离开了医院,去公馆安排后事,这是他让我告诉你的。你暂时联系不上他也不要急,”段孟和说,“等傅侗临这里情况稳定了,他会来医院。”
“好……谢谢你。”
段孟和盯着她看了会,有满腹的话要说似的,最后不过一句:“我这几天在医院宿舍里,你可以随时找到我。”
病房恢复安静,沈奚看窗外,日头正盛。
傅家式微,但也曾是个大家族,丧事必是繁琐,再加上傅侗文如今势力正如这日头,借着这丧事来结交攀附的人也不会少,他一定会很忙。沈奚在这方面丝毫经历都没有,唯独丧父之痛体会过,担心他的身体,也无计可施。
幸有老天庇护,在术后第三天的夜里,病床上的人终于有了清醒的时候。
沈奚做了准备,要对他进行心理上的疏导,可他对自己被截肢的反应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之内。他盯着自己缺失地方愣了足足一分钟,就接受了事实。在这一分钟里,他想过什么?沈奚猜不到。
在战场上看过无数战友兄弟尸骨横飞的军官,早对失去躯体的一部分习以为常,甚至还在脸色苍白地对她笑:“是嫂子救了我一命。”
言罢,又说:“我想见一见三哥,方便吗?”
沈奚犹豫了会,笑说:“你还在术后感染的危险期,再过七日。”
再等等,他刚才历了他的生死劫难,等平安度过危险期,再告诉他父亲病逝的事。
傅侗临看似平静地答应着,到后半夜,她和医生换了班,凌晨三点进了病房,看到他赤红着双眼出神,在她出现时,他把头掉过去看窗外。本想用看夜色的借口遮掩,可从他病床的方位来看,目之所及只有拉拢的窗帘。
“是要看月亮吗?”沈奚在他尴尬时,哗地一声,把窗帘替他打开。
傅侗临低低地“嗯”了声,感激她给了自己掩饰的机会。
术后第十日,脱离了感染高危期。
沈奚把傅侗临移交给住院医生看护,自己冲了个热水澡,把隔壁医生的电风扇借过来,本想在沙发上小憩片刻,等傅侗文。可头一沾上绵软的靠枕,就陷入昏睡。
是热醒的,手腕出的汗把古铜色的沙发布浸了个印子。
“我去看过侗临了。今天没要紧的事,你再睡一会。”是傅侗文在说话。
短短两小时的午觉,没有有效缓解疲劳,反倒让她从里到外的不舒爽。
她嫌脖后压着的靠垫碍事,拿下去,直接侧枕着沙发。眼前的影子由虚转实,傅侗文坐着她的办公椅,正对着沙发,在瞧着她笑。
窗台上藤蔓在太阳下披着光,绿得泛白,沈奚喜欢藤蔓堆满窗外的景象,从不准人修剪处理,以至在今夏泛滥成灾,枝叶错杂,遮光挡日,屋内从未有光线充足的一刻。
她从沙发这里看他,背对着窗口大片的绿,是天然的油画背景。
他的笑是曙色初动,让她如在梦中。
“我嗓子不舒服,”她轻声说,“你叫人去内科帮我拿瓶药水,说是沈医生常要的。”
傅侗文照办了,回来,仍坐了原位。
“你父亲——”
他轻声截断:“也算是一种解脱,对父亲,对我都是。”
怀表在掌心里,颠来倒去地把弄着。父亲死去那日,白天还不觉什么,那晚在床上坐着,也是这样,空房寂寂,耿耿不寐。一秒秒看时间,一分分算过去。老父临去前,早记不得逆子夺产的恩怨,握他手“侗文、侗文”地唤着,是垂死更思乡。
傅家说了算数的只有傅侗文,到最后,还是白头人求他黑发人,想魂归故土,想落叶归根,也想聚齐子女送自己最后一程。
傅侗文是一贯的态度,不欲多谈。
只是丧父是件大事,沈奚认为自己该说点话。但他不予谈论的态度过于强硬,沈奚也就放弃了。过去数日了,最难过的时候都挨过去了,难得他今日有笑意,自己口拙嘴笨的,还是不要刻意提。不如安静陪着他。
她从侧躺到倚靠着,看傅侗文收起怀表,留意到他衣着毫无变化,白衬衫的袖子上的也没黑纱:“你没穿孝吗?或是黑纱也没戴?”
不论是旧有的习俗,还是政府倡导的礼节从简,都不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