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校对)第6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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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因为我和你过去……”是恋人?
  “我这两年挪空了傅家家产,稍后还要带着律师去,让他签署最后一份有利于我的家产分割文件,”他说,“你要他信你,很难。”
  他说得有道理。
  沈奚将脸颊边的发丝捋到耳后去:“你是猜到了他会排斥我,才要拒绝我参与治疗?”
  他没做声。沈奚猜他是默认了。
  傅侗文瞧得出她的所有想法。
  他从送父亲来这家医院,就料想到了今日的对话,也准备了完美的答案。
  他是绝不可能让沈奚插手的,一分一毫都不可以。他不想她日后得知了沈家灭门的真相,会在家仇和医德之间不断地拷问自己。他不能让她受到这种伤害,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和自己有深交的沈大人。
  沈奚还在犹豫。如果患者明确拒绝了一位医生,她无权勉强人家接受自己的治疗。如果真如他说的,她也只好放弃:“可是从医生的角度来说,我看过你父亲的病例,十分复杂,不止是一处肿瘤。假若我能加入到治疗团队,会对他有帮助。”
  “你看过病历,应该会清楚,”他道,“如今他的情况,不管谁上手术台都没有用了。”
  这点她承认。傅老爷的身体状况,能熬过今夏就是万幸。
  办公桌上有一个西洋式样的座钟,他在看时间:“如果你还不死心的话,可以跟我去一趟病房,看看这位病人的态度。”
  也只好这样了。
  沈奚让护士去叫了段孟和,四个人去了傅老爷的病房。
  因为昨日的不愉快经历,沈奚有意走在段孟和身后,病房门被打开,没闻到西医院特有的消毒药水的味道,反倒扑面而来的中药气味。
  看来,看来老人家虽不得不求助西医,却还笃信老祖宗的东西能救命。
  “为什么不通风?”沈奚轻声和段孟和耳语。
  段孟和努努嘴,暗示地指沙发上的傅夫人。沈奚猜想到,应该是老辈人的观点,认为不见风和光是对病人好。屋内没亮灯,只有一盏烛灯摆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好好的一个病房,弄得像抽大烟的厅堂烟铺。
  也许是因为室内昏暗,傅侗文父亲见到他们,没了那日的激动,暮气沉沉地靠在床头。
  沈奚在段孟和身后,只能瞧见傅侗文的背影。
  他自己搬了椅子在床畔,落座。
  “侗文回来了啊。”傅侗文的母亲喃喃地说,老太太端坐在沙发上,遥遥地看着床那边的人,似乎是不愿掺和这场父子争斗。
  傅侗文接了周礼巡递给他的文件袋子,摊开在腿上,从西装口袋上取下一支钢笔:“父亲启程来沪前,我们就有了口头协定,今日不过是补上一份文件。这份文件签署完毕,我会按照我的承诺,为父亲负担所有的治疗费用。”
  他把钢笔递给傅老爷。
  “我就只剩这两处宅子了,还有股票,侗文,你拿得太多了,这两年你的身家有半数都是傅家的,”傅老爷颤抖着肿胀的手,压在白色的棉被上,“侗文,你为何要将傅家逼上绝路?”
  傅侗文不答,微笑着说:“对于傅家的人,我也会按照这份文件上所说的,把各地公馆分配给各房,还有每个子女十万银元,这些都不会少。”
  这是他给兄弟姐妹的交待。
  “父亲很清楚,把它们交给大哥,父亲的其它子女都不会受惠。倒不如交给我,”他耐心地劝说,“我对自己的弟妹,还是会照顾的。”
  傅侗文一句句的“父亲”,掷地有声,在这暗昧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纵然是见过傅侗文被他父亲关在宅院里的惨状,沈奚也被最后这句“侗文”触痛。
  家破人亡,这四字没人比她更了解。
  她恍恍惚惚地看到了沈家的牌匾,沈家宅院,沈家的家眷仆从在欢声笑语地逗趣着,小姐小姐地唤着她,一双有力的臂膀把她抱起来,是哪个哥哥?她辨不清。太久了,久到忘记了自己的家人,反而只记得傅侗文。
  那个坐在病床右侧,以后背面对自己的男人。
  “你卖了北京城里的院子,傅家就真散了,完了……”傅老爷试图睁眼看清面前这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儿子,却是眼睛肿胀,眼前尽是花白雪影:“侗文啊……”
  傅侗文打断父亲:“光绪三十年,我求这父亲去救侗汌,父亲不仅不顾侗汌的性命,还把我困在宅院里三日,那时傅家就散了;两年前,我让父亲给侗临个机会,父亲却将他送去滇军战场,”他顿了一顿,笑了起来,“后来,父亲将六妹送去给人做十六姨太,傅家早不是傅家,父亲又何必执着那宅院?”
  傅老爷摇头,只是唤着他的名字,奢望着他能心软。
  傅侗文不为所动,从纸袋里掏出来一摞纸,将钢笔的笔帽取下,调转了笔,递给傅老爷。
  傅老爷抗拒着,推他的手腕,不想要签这些东西。他知道傅侗文对自己的怨,也知道没有家产的牵制,大儿子和三儿子迟早要分出个输赢,定下个生死……傅老爷不愿,也不想看落败的大儿子往更惨的地步走,更不想让傅家在自己的手里没了。
  可最后,傅老爷还是接了钢笔。
  他的身家性命都在傅侗文手里,没有他,自己也不会被送来上海治病,更不可能请的动段家公子亲自手术……
  一片寂静里,傅老爷紧握着笔,在几份文件上签字,画了押,拇指的红印子在文件上按上去的一刻,他低低地自喉咙口咕哝了三个字:“逆子啊……”
  段孟和旁观这一幕,心中愤懑,不齿于傅侗文违背孝道的行径,直接离开了病房。
  在他走前,暗示性拽她的衣袖,沈奚佯装未觉,没跟他走。
  她也是心中复杂,一面怜悯老人家,一面清楚这就是傅侗文要做的事。他和父亲、大哥的博弈,在今日终于有了个结果。
  傅侗文把一叠纸张整理妥当,收入文件袋子里,立身在床畔,望了沈奚一样后,问父亲:“这位沈医生很想参与父亲的手术,父亲以为如何?”
  傅老爷一听姓沈,看都不看就猜到是哪位医生,摆了手,不屑答复。
  傅侗文对母亲颔首告辞,和周礼巡一前一后出了病房。
  沈奚知道到这步境地,她是绝不可能再参与手术了。她把护士唤入病房,嘱咐两个护士要做哪些检查准备,明日不能进食等等要求。
  临走前,她对傅夫人提到手术日期。
  完全的例行公事。
  此时的她,心中极为复杂,傅侗文父亲的病况,傅家的分崩离散,还有小五爷……
  傅侗文在离开病房后,人在尽头的窗畔,背对着走廊,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了木质的纸烟盒,这是谭庆项的。因为晓得自己需要这个,他提前问庆项要了来。
  这里光线通透,和病房里截然相反,勉强让他透了口气。
  他从里头取出来一支纸烟,含在唇上,再去内口袋掏到火柴盒,从里头摸出来一根火柴,低头,专注地看着猩红的头端摩擦过去。一下,两下……他像找不到准头,到第三次才对准了地方。噗呲一声,火焰燃在了指间。
  傅侗文两指捏着烟尾,深吸了一口。
  当初他冒着被禁锢暗杀的危险回到傅家宅院里,后来是重病垂危,恋人离去,五弟下落不明,六妹……最后还是他赢了。
  赢得并不光明磊落。当初他的赌注就是父亲不会狠心置自己于死地。他利用了父亲对自己的血脉深情,是有愧的。刚刚老父那一声“逆子”烙下去,烧焦了心上血肉,此生难忘。
  他们父子情今生走到这里,也算到头了。
  傅侗文曾不止一次想过,倘若他不是生在这种家庭里,会是怎样看待傅家这一门人。父亲和大哥是机关算尽,为虎作伥,欠下人命债无数。四弟自杀时,旁观的人都在说是报应来了,五弟在战场下落不明,看笑话的人更多,六妹被强送上出嫁的轿车,也是京城权贵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欠债,有人还债。
  都是冷眼旁观楼塌客散,谁管你家里谁是善的,谁是恶的?
  到今日傅家散了,好的坏的都埋在了高楼垮塌的砖瓦下,百年后也都在土里。
  一宿风流觉,是宦海浮沉,家族兴亡皆看破。
  他在缓缓吐出的白色烟雾里,双眼泛红,由愧生泪。
  周礼巡用手肘撞他,笑着揶揄:“怎么,要来一出逆子忏悔的戏啊?”
  他和傅侗文情况相似,家里长辈都是大清朝的遗老遗少,整日里想着复辟,他却背道而驰。所以他在家人眼里也和傅侗文一样是忤逆的儿子,忠孝皆抛的败类。
  有时想想,谭庆项那样家境贫寒的也有好处。
  两个兄弟相视一笑。
  “我都戒一年了,陪陪你。”周礼巡掏傅侗文的西装口袋。
  他见沈奚出来了,挡开周礼巡的手,说:“去楼下等我。”
  周礼巡倒也识相,把手里的档案袋对沈奚扬了扬,当作是告辞,人边下楼边说:“还有许多后续的事情,不是我想催你啊,快些下来。”
  傅侗文吸了两口纸烟,权当没听到。
  沈奚在这里,他也想多留会儿。
  阳光照在他肩背上,渐渐觉出了热,等耗不下去了,他才取下唇上的烟:“刚刚里头的状况你也瞧见了,到这个地步,你就别再坚持了。”
  沈奚摇头:“我是想问别的。”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是小五爷……”
  “快了,快有消息了,”他很乐观,“幼时家里给他算过命,都说不是短命的孩子。”
  这是他在自我安慰。
  当初他送了钱支持蔡将军,小五爷却是在攻打蔡将军的滇军时失踪的,沈奚无法想象他知道这个消息时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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