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校对)第5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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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里是烽火连天,全是同胞的血。
  “央央。”
  惊雷炸在耳旁,她被强拽出梦境,茫然四顾,是陌路,是陌生人。
  刚刚哭过的女人们都敛容,在闭目养神等待下船,有个在给孩子喂夹心面包。无人唤她,除了江面上的鸣笛,再无其它。
  乍醒来,目光游离,心也像在江面上的灯火,浮荡不稳。她摸到大衣口袋里的信,折成两折,好好地放在那里。从北京离开屡次想拆,都没做到……
  沈奚把信封拿出,干净的外封,不留一字。
  他会写什么?信没有封口,打开即可。
  打开第一封是陌生的字迹。
  是谭庆项写给自己昔日同学的信,请同学帮忙推荐她到沪上医院就职。
  另一封信还是谭庆项的字迹,全英文。
  是他写给自己昔日大学教授的信,请教授引荐她去英国读书。
  除此之外,没第三封信了。
  他在安排自己的前程,又不能用他自己的人脉,怕给她带去麻烦,都是在借助谭庆项的手。在仁济时,大家看到她是女孩子都会惊讶,这个社会能找到工作的女人是凤毛麟角,连留洋归来的富家女儿也是嫁人享乐为众。他知她前路艰难,也知她的抱负和心思。
  她勉力克制着呼吸,手指僵硬着把信叠好,将信封翻过来,塞回去,突然看到了封口内的蝇头小字:
  央央情义,侗文没齿难泯。愿卿鹏飞万里,一展鸿图。
  热泪一涌而上,所有的坚强都在这一刻被敲得粉碎,溃散千里。
  他全记得,昔日她在纽约说过的话全记得。他给她的那笔钱,足够她用到暮年苍老,可他准备了这一封信,就是因为记得她回国的初衷。
  这也是他初次对她自称:侗文。
  忍了一日夜的泪再止不住,她右手捂着嘴,拼了命去看窗外的江面。水面上摇摇晃晃、飘飘荡荡的是月影,是灯影,还有一艘艘渡江游轮的倒影……
  三哥,三哥。侗文……
  侗文。
  
  她在上海的一家大饭店定了房间,也定了去英国的船票。
  全世界都在打仗,船期待定。
  沈奚在饭店等待着,看川流不息的人,尤其是女孩子和女人。这里有刚才新婚不久,丈夫就赴美经商,孤单到此用餐的少妇;有大谈民主自由的新派女学生;有私奔被抓回去,送去乡下,又偷逃回上海来混迹在大饭店里和人闲谈恋爱,过夜谋生的女人。
  每天早晨,她都在等船走的消息,又怕真来了消息,就没退路了。
  三月的某个早晨,突然有穿着西装的年轻人,步入早餐的大堂,手中拿着厚厚一摞报纸:“袁世凯退位了!”远近哗然,每一桌都在抢夺着报纸。
  如此消息每日都有,像挣扎的溺水者在呼救,喊得久了,信的人也会减少。
  可今日是登在了报上。
  那个年轻人发完最后一张报纸,见沈奚这里有空位,于是对她充满热情地点头示意后,坐在了她身旁:“退位了,真的退位了。”
  酒店大堂里有人带头欢呼鼓掌,死气沉沉的客人们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都沉浸其中。
  1916年。
  她在上海的和平饭店里,手握着去英国的船票,等待她的是再一次的留洋之旅。船期未知,前路未明,可至少她眼前的餐盘里还有面包。
  套用他喜欢的麦克白里的戏剧台词就是:
  To-morrow,
and
to-morrow,
and
to-morrow,creeps
in
this
petty
pace
from
day
to
day,
to
the
last
syllable
of
recorded
time.
  明天,明天,又是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的跋涉,直到最后那一秒钟。
第二卷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今岁故人来(1)
  1918年初春。
  晨雾弥漫在法租界码头上,许多光着脚的装卸工人挤在一处。在等天亮。
  沈奚带着四个中国籍的男医生、三个男护士、三个女护士,穿着白色的工作衣,戴着口罩和帽子,也等候在这十六铺的外滩码头。
  这里是上海唯一经营国际航线的公司设立的码头,他们在等一艘今早会入港的游轮。
  当年,她和傅侗文归国,就是从这里下船的。
  “沈医生,”一个男医生在沈奚耳边问,“你是女人,一会要有人出言不逊,或者动起手来,记得往我们身后躲。”
  “不偷不抢,为什么会要动手?”沈奚哑然而笑,“你们要护住那三个护士啊,都是我好不容易招来的女护士,可不要给吓跑了。”
  大家笑。
  “沈医生,我们才不怕。”其中一个女护士表决心。
  沈奚也笑,虽然笑容隐在了白色的口罩下。
  “我担心,我们这几个人,拦不住那么多的旅客。”一艘游轮跨越重洋到上海这里,虽然一路都有下船的旅客,可到了这里,至少还有几百人。
  他们只有十一人。
  “总要试一试,况且我们不是要扣押他们,只是要询问,船上是不是有流感患者,”沈奚说,“还有,重点问有没有病死的人。看他们每个人的脸,如果格外憔悴的,就尽量劝说检查体温,能找到一个是一个。当然我最好这一船的人都是健康的。”
  沈奚这番话早重复了十几遍,大家烂熟于心:“记住,鼻血、咳血、耳朵出血,皮肤变色是后期症状。要有人真的在船上见过这样的死亡症状,马上来告诉我。”
  告诉了她之后呢?
  “可真有,我们也无权扣留病人啊。”男护士说。
  沈奚想了想,说:“没关系,你们用段副院长的名头扣下,实在不行,我去砸市长的办公室。”她是在给大家吃定心丸。
  她看上去信心满满,实则忧虑满满。
  去年年底的美国,今年年初的西班牙,全都爆发了流感。死亡患者症状恐怖,大多满面鲜血,皮肤变色。
  世界大战正在紧要关头,每个国家的政府都要求媒体不要在报道中提“流感”和“瘟疫”这样的字眼,以免影响战局,引起民众恐慌。可是各国的医生组织都互相私下联系,推测这场流感将会蔓延欧洲大陆和美国腹地……
  沈奚自从和陈蔺观恢复联系以后,对方一直会提供给她最新的医学信息。包括这次突然爆发的流感*。先是打了份电报,又紧跟了一封厚厚的信。
  “研究室进行了尸体解剖,死亡的患者大脑显著充血,全身器官都有病变,肺部全是液体……沈奚,大家都在疯狂找寻着治疗方案,但束手无策,我们都很绝望。连我的教授也说:‘医生们对这场流感的了解,并不比14世纪佛罗伦萨医生对黑死病的了解更多’。”陈蔺观在信上如此说。
  他是个客观的人,除了唯一一次见到傅侗文失了理智,从不会夸大事实、危言耸听。所以她料定,这场瘟疫只会比他说得更严重,毕竟他人在法国巴黎,还不是重灾区。
  从沈奚沈奚给市政府申请过许多次,要在中国最大的上海和广州码头进行防疫措施,那些官僚完全不理会。也对,国民总理一年能换几次的世道,是没有人会管这些。
  但政客怎么会懂大型疫情的危害?
  她只能尽力想办法了,幸好跨洋而来的游轮本就不多……
  “来了!”最年轻的女护士按耐不住,仿佛随时要报国一般的热血上涌。
  很快,这批人按照事先商量的,分开来在几个方位。
  码头上准备接货、卸货的工人们都奇怪地看着这些医生。十六铺历来是青帮地盘,有大的异动都有人盯着,这批医生来的突然,衣着干净,白色口罩外露出的目光也肃穆,猜测是某个患病的政要在这趟船上,也就没胆量来打扰了。
  很快,游轮开始放旅客下船。
  沈奚一马当先,用娴熟的英文询问着西装革履的先生们,是否船上有大范围的流感?是否有人因为发热,或是流感而病危。为了让自己让人信服,她摘下口罩,保持着最友好的微笑。绅士们见到她是一位女士,多半会驻足,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
  她边问,边催促离自己最近的男医生:“快,上船去,找船医询问情况。”
  忙乱中,她的白帽子掉在了地上,来不及捡,最后还是一位华裔的先生替她捡了,还给她:“小姐,你的帽子。”
  “谢谢你,”沈奚接了帽子,“先生,请问你有流感症状吗?或者你同一层、同一舱的旅客有感冒发烧,传染给身边人的吗?”
  那位先生微笑问她:“我是从美国俄亥俄州过来的,你所说的可是突然爆发的疫病?”
  “对,对,是。”
  这位先生显然知道这被媒体压下的疫病:“就我所知,船上没有这样的病人。”
  “谢谢你先生,如果是这样的情况,我们大家都很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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