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日月(校对)第57部分在线阅读
当然,这个“杀伐果断”的方案做出来之后,有没有实现的可能,则是另外一回事了。反正吹牛这东西,在八世纪和二十一世纪都不用上税。
“子寿兄,我师兄就在书房里头。您先请在客房喝茶,我这就去……”还没等张潜思考清楚,自己到底有哪些优点,可能会赢得红宝石少女的芳心,而不是单纯一厢情愿,书房外,忽然响起了任琮急切的声音。
“别耽误功夫了,都火烧眉毛了,哪有时间顾及那么多繁文缛节!”张九龄的声音,紧跟着响了起来,随即,人也冲进了书房之内。
丝毫不顾的基本社交的礼仪,张九龄三步并做两步冲到满脸错愕的张潜身边,拉起后者的一只胳膊,转身就走,“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话。赶紧换了袍服,回军器监!圣上宣你,今天下午酉时追朝!”(注:酉时,下午五点)
“追朝?找我?子寿兄,你别开玩笑!酒精刚刚投产才多久?圣上要看结果,怎么着也得等到月底。”张潜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边快速背过左手,将画着的帆船和写满了字的纸张快速卷起来,一边笑着用力摇头。
连军器监的少监,都难得有被皇帝召见的时候。自己不过是一个八品主簿,最近行事一直极为低调,怎么可能突然进了李显的眼睛?
不用问,肯定是张九龄这家伙发现自己总是上班时溜号,所以故意来吓唬自己,以免自己溜号溜成了习惯,被顶头上司不喜。
“大冷天,谁有功夫吓唬你玩?”张九龄一把将纸张抢了过去,狠狠丢在了旁边椅子上,“我跟你说过,你刚刚履任,不要学别人随便开溜,你就不听,就不听!这回好了,圣上询问风车和机井的事情,却谁都找不到你的人影儿。赶紧换了衣服跟我走,若是连追朝也耽误了,张用昭,你就等着一撸到底吧!”
第九十五章
祥瑞(上)
“圣上询问风车和机井?子寿兄稍坐下歇一歇,我这就去换衣服。”张潜终于确定,张九龄不是在诈自己,一边追过去将纸张重新收起来卷好,一边低声解释,“我真的不是在偷懒,我在家里,正琢磨怎样做,才能让酒精的产量更高,放火时威力更大。”
“你这话,一会儿跟圣上说去!任琮,叫几个丫鬟进来服侍你师兄更衣!”张九龄气得直翻白眼,一边张罗着帮他收拾行头,一边低声数落,“刚上任一个月,就敢逃班,用昭,你厉害,比卢藏用当年都厉害。他当年不过是辞了差事,去终南山假装隐居,等待朝廷第二次宣召。你倒好,干脆学那三国庞士元,不做正事,只管高卧酣睡!”
“我哪有庞统那本事!”张潜被数落得脸红,却咬着牙不肯承认错误,“我真的在干正事儿。不信,你看……”
将卷好的纸张重新打开,他干脆将自己先前胡乱画的帆船呈现给了张九龄,“长安周围,八水环绕,却没有像样的船只。我这艘船,有上下两层,上层装人,下层装货。借助风力可以走渭水直入黄河……”
好吧,反正谁也不能否认,他画得的确是一艘船,并且外形还是后世享誉全球的西班牙大帆船。虽然以此时大唐的工匠水平,未必能造得出来,具体怎么造,他自己其实也一无所知。
“你刚才说的可是,在家里琢磨如何提高火药的威力和产量!”张九龄又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拆穿了他的谎言,“你跟我说什么都行,我管不到你!等会见了圣上,你可是要管好自己的嘴巴。”
迅速朝窗外看了看,趁着仆人们没有赶来之前,他将声音压低到只有自己和张潜两个能够听闻,“毕构走之前,专程去见了右仆射萧至忠,将你送给他的风车和机井草图,誊抄了一份,委托萧相献给圣上,并声言此物如果能大批制造,可以让大唐各地的水患和旱灾减少一半儿。今天刚好兵部尚书宗楚客与太府卿纪处讷两个,向圣上进献瑞兽。萧相就把你的风车和水车,也献了上去。朝堂当中,正有一些言官,为毕构的遭遇愤愤不平。于是,他们也跟着进言,说有利于国计民生的,才是真正的祥瑞。于是,圣上就对风车和机井感了兴趣,派人去火器署召你。亏得杨侍中那个老好人,知道你们这些五监里头的官吏,平时都是怎么干活的。出面提议先将此事押后到追朝,才让你逃过了一劫,避免偷懒被别人抓了个正着!”(注:唐代左右仆射,相当于左右宰相)
狠狠瞪了张潜一眼,他有些恨铁不成钢,“总之,你今天算是运气好,否则,一旦给圣上留下一个坏印象,你就等着做一辈子八品主簿吧!”
“瑞兽?宗楚客与纪处讷两个人献的?”张潜眉头紧皱,满脸懵懂。“他们献瑞兽就献瑞兽好了,怎么又能跟风车和机井扯到一起去?”
也不怪他对不起张九龄的一片好心,甭说军器监的八品绿皮主簿,就是六品监丞,一年到头能见到皇帝的机会,都屈指可数。而他,满打满算,上任都不到一个月,怎么可能会想到自己居然已经进入了皇帝的法眼?
更可怜的是,刚才张九龄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官衔和人名,他也全都对不上号。就知道,丞相萧至忠素有贤名,侍中杨綝是一个谁都不得罪的老油条,兵部尚书宗楚客与太府卿纪处讷两个,被毕构极为看不起。至于这几个人都长啥样,脾气秉性如何,却全都两眼一抹黑!
“你,你,算了,我是服了你!”张九龄被气得恨不得立刻拂袖而去,却不能真的眼睁睁地看着张潜闯祸。跺了跺脚,低声补充,“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么?尚书左仆射兼中书令魏元忠,因为被人诬告跟太子谋反之事有染,这月初被贬谪为务川县尉。他尚书左仆射的位,就空了出来。宗楚客盯上了这个位置,想通过进献祥瑞,取悦圣上。而萧相一直认为宗楚客为人过于阴狠,不是宰相之材,所以得把他献的祥瑞给驳倒,就拿出了你的风车和机井。等会儿追朝之时,肯定会有人问你对祥瑞的看法,你可千万别跟着掺和。那东西,向来都是人定的。需要它是时,它就是,不是也是!”
终究是拿张潜当朋友,所以,一些原本不该透漏给张潜的秘密,他也提前交代了个清清楚楚。而张潜,听闻自己居然卷入了真假祥瑞之争,顿时被打击得眼冒金星。直到紫鹃带着仆人们把衣服帮他穿戴结束,跟张九龄一道跳上了马车,才终于缓过些神来,咧着嘴长叹:“这不是坐在家中,祸从天降么?!我好好地给自己家做个东西排水,又招谁惹谁了?”
“福祸相依,你没听说过么?”张九龄又白了他一眼,趁着周围没有第三双耳朵,再度给他支招,“不过对你来说,未必全是坏事。毕构不是莽撞之人,更不是个书呆子。他在地方上做官多年,深知民间疾苦。此番临被赶出长安之前,他还敢把你的风车和机井委托萧相献给圣上,说明他已经认定了此物必有大用。而圣上既然传召你,肯定也看好了此物。所以,你等会儿参加追朝之时,说你最擅长的,至于你不懂的,就别跟着掺和!”
“我最擅长的,就是哲学!还是马哲,问题是,李显他老人家听得懂么?”张潜在肚子里偷偷嘀咕,却不敢宣之于口。只好一边讪笑着点头,一边快速在心里琢磨该说些啥,才能达到张九龄叮嘱的境界。
“唉,用昭,要我怎么说你?”张九龄见了,再度忍不住叹息着摇头,“张某为官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一个像你这般不开窍的。算了,直接跟你说明白好了。你是墨家子弟,擅长的是机关绝学。等会儿追朝,你就只管盯着风车,机井、火药和炼药炉说,拿出你的本事来,将大伙全都说迷糊了,忘记了祥瑞的事情,你就能平安脱身。”
“哦——”张潜终于开了窍,感激地连连拱手,“多谢子寿,你这么说,我就明白多了。你闭上眼睛休息一下,我现在就打腹稿!”
说着话,他也闭上了眼睛,收拾了一下纷乱的思绪,开始琢磨在没有PPT演示的情况下,该怎么做,才能给客户一种高大上的感觉,心甘情愿掏空各自的钱包。
还甭说,在记忆里头的营销学中案例中,真有现成的东西可以借鉴。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某款国际大品牌无叶风扇,明明没采取任何新技术,噪音还大得出奇,却楞吹成了对抗酷暑的神器,直接卖出了空调价钱。
而他的风车和机井,虽然效率差了些,造价偏高,却绝对是跨时代的技术。凭啥就不能吸引客户的眼球和投资?
要是能搞成国家投资并且承担推广,公私合营就好了。哪怕一套风车和水车联合体,只赚五十个钱,将整个大唐铺满这两样东西……
越想,张潜越高兴。越高兴,越收不住自己的思维。
转眼,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马车忽然变成了金銮殿,一个胖滚滚的男子,坐在御案后,笑容满面地询问:“用昭有大功于国,当策勋十二转,封开国公,侍中,平章政事……”
“陛下,臣读书少,不敢窃据高位。愿陛下停止和亲吐蕃,放所有随嫁女子各自回家。”心中忽然一片滚烫,张潜双手抱拳,朝着御书案后的胖子深深俯首。
“你说什么,张用昭?
“国家大事,岂容儿戏?!”
“用昭,用昭,你喝多了?”
……
斥责声,惊呼声,规劝声,相继响起。刹那间,金銮殿中,如炸开锅般热闹。
“枉遣红颜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努力将身体挺直,环视周围衮衮诸公,张潜冷笑着开口。
热闹声统统消失不见,四下里,一片死寂。
隐约间,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而他耳畔响起:“用昭兄,谢谢你!”
……
“醒醒,用昭,赶紧醒醒了!下马桥到了,赶紧下车,跟我一起去朝房里边候着。”肩膀处,忽然有巨力传来,推得他整个人倒飞而起,直接掉下了万丈深渊。
“嗯!”张潜痛苦地睁开眼睛,却看到了张九龄哭笑不得的面孔,“用昭,真有你的。这你也能睡得着?!”
第九十六章
祥瑞(下)
“对不住,最近有点儿累!”张潜讪讪地用胳膊将自己支撑起来,抬手擦掉脸上的口水。
短短二十几分钟的车程,自己居然也能睡过去,今天真是出丑出大了。好在自己没有说梦话的习惯,否则……
“用昭刚才梦里好像做了一首诗!”张九龄的声音再度响起,紧跟着,信手推开了马车的门,纵身而下。“听起来很有滋味,一会儿候朝之时,不妨写下来,让为兄仔细拜读。”
“诗,没有,肯定没有!子寿兄听错了,听错了!”刹那间,张潜窘得浑身发烫,一边快速往车下跳,一边用力摆手。“我根本不擅长此道,即便说了梦话,诗也肯定不是自己写的。子寿兄就别难为我了!”
“不是你写的,那是谁写的?”张九龄听得将信将疑,皱着眉头反问,“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类似的词句。“枉遣红颜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不错,不错,与你酒宴上所说那番高论,相得益彰。却不知……”
“我真的不知道是谁写的,子寿兄,走快些。马车内有点儿热,桥上秋风有点透骨!”张潜闻听,窘得愈发离开,逃一般加快脚步,将张九龄丢在了身后。
终于还是晚节不保,在梦里抄了别人的诗。好在原作者流传下来的诗句甚多,不至于被自己“偷”了两句,就从唐代诗人当中除名。
“用昭,慢一些,慢一些。你认得了路么,皇宫里乱窜,小心挨板子!”张九龄的话从背后传来,隐隐带着几分调侃。
“我认……”心中的负疚迅速被无奈取代,张潜停住脚步,讪讪摇头。
大明宫在二十一世纪,早就变成了大明宫遗址。他怎么可能认识里边的路。而眼前的房间,鳞次栉比,岔道儿也一条挨着一条,没头苍蝇般乱撞下去,撞到天黑,他恐怕也找不到哪里是朝堂。
“顺着脚下的路,径直往前走吧,两侧是左右执金吾的杖院。再往前,是东观和西观。”难得拿捏到了张潜的短处,张九龄满脸得意地追上来,笑呵呵地替他指点迷津。过了东西两观,是东西朝房,乃为四品以上早晨等候入朝的地方。过了东西朝堂,就不能乱走了,咱们俩现在都是文官,得走含元殿东侧的通乾门,然后再走日华门……”
一番介绍下来,没等说完,张潜已经被说晕了。只好老老实实地跟在他的身侧,亦步亦趋。
好在张九龄如今也算吏部里的红人儿,跟沿途的各处侍卫,都混得脸熟。拿出相关文凭来,说明自己是奉命传召张潜去参加追朝的,后者也没加以任何刁难,让他们兄弟两个一路顺风地走到了紫宸殿外。
因为并非朔望之日,所以今天的朝会,便在紫宸殿的前殿内举行。一则让皇帝在议事的间歇,可以暂且回到后殿休息。二来,对臣子们的礼仪要求,也都可以放松一些,不必像含元殿或者宣政殿朝会时那般一本正经地端着。
张九龄和张潜两个到的有点儿早,正式廷议还没结束。所以兄弟两个,便在一名内宫管事的带领下,先在紫宸殿右侧的一间厢房里头安顿了下来。按照张九龄的趣味,原本还想拉着张潜,帮他好好回忆一下梦里所吟的那两句诗,是否还有上下文。然而,后者却捂着脑袋,坚决不肯承认自己做过梦。无奈之下,前者也只好悻然作罢。
既不能探讨诗文,又不准许大声说笑,等候“追朝”的时间,就显得有些漫长了。好在陆续还有其他奉命前来“追朝”的低级官员到达,大伙相互之间以前交往不多。彼此寒暄几句,各自报一下名姓和所在部门,倒也不至于过于无聊。
“子寿兄,在下听闻,今日有人向圣上进献瑞兽一只。高达两丈有余,龙首蛇颈,五色斑斓。在下孤陋,翻遍手头书籍,却从没见过如此神异之兽。不知道子寿兄可否详细说一下那瑞兽模样,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一堆深青、浅青袍子之间,张九龄的六品官袍,显得格外吸引眼球,很快,就有人凑上前,打着讨教的名义跟这位“吏部新贵”套起了近乎。
其余众人,或者对瑞兽感兴趣,或者对张九龄本人感兴趣,也立刻将目光看向他,笑呵呵地附和:“是啊,是啊,我等孤陋寡闻,还请子寿兄将那瑞兽模样描述一番,让我等开开眼界!”
“子寿兄,反正时候尚早,你不妨为我等分说一二。”
“员外郎,在下是从洛阳而来,平素根本见不到……”
……
然而,张九龄却不愿意引火烧身,果断将话题转向了别人,“不瞒各位,在下今天也没看到那瑞兽到底是啥模样。今天不是轮到在下参加朝会之日,只是听到了上头的临时安排,才与各位一起等在这里。”
“噢!”众人又是遗憾,又是羡慕,望向张九龄的目光好生复杂。
八、九品官员,每年能见到皇帝的机会不超过两次。偶尔被宣召追朝,更是烧香都求不到的福缘。而张九龄这个六品员外郎,非但平时每五轮正式朝会就能参加一次。还被上司如此器重,追朝时再多露一次脸儿。
你甭小瞧这一两次追朝的露脸机会,说不定,就因为那句话讲得恰当,被皇帝记在心里头。而吏部官员,又以升迁迅速而闻名。说不定,下次大伙再见到张九龄之时,此人身上的袍子,就变成了绯红色,腰间也横上了金带。(绯色,四品官员的袍服。)
“祥瑞一事,还未定论。大伙有功夫打听这些,还不如各自想想,最近所负责之事有无疏漏。免得一会儿圣上垂询,答非所问。”张九龄曾经在外担任县尉数年,深知底层官员的不易。见大伙心思老放不到重要地方,忍不住低声提醒。
“多谢员外郎提醒,我等先前孟浪了!”众人心里打了个突,赶紧向张九龄拱手致谢。随即,却又小声交流了起来。
“司天监那边,最近看到紫薇晦暗,今年冬天,恐怕晴天不会太多。”一位八品主簿,叹了口气,连连摇头。
“还用你们司天监看?自打入秋以来,雨水就没怎么停过。等到了冬天,当然是风雪交加!”一位上牧监的监丞,立刻接过话头,大发感慨。
话音未落,旁边的都水监主事,已经拍起了大腿,“那可就苦了,小弟我是都水监的。下雨下雪,各位可以躲在屋子里烤火。小弟却得披着蓑衣,四下巡视,每天都累得半死不活!”